“你們都聽過《幻魔大戰》吧?”隔天早上,加藤課長對我們如此說道。“什麼?”我不禁睜大眼睛,愣愣地看著他那結實肩膀上方、長得像飯團的臉。站在我身旁的後進員工大石倉之助也露出一臉疑惑。為了新接下的案子,我們兩個今天一早便得趕去客戶那裡工作,在出發前,我們特地先進公司一趟,打算向課長打聲招呼再走。我原本期待課長好歹說出一、兩句道歉或慰勞的話,畢竟是他硬將我和大石倉之助抽離手邊難得可能如期交件的案子,但沒想到他口中說出的竟然是“你們都聽過《幻魔大戰》吧?”不必查也知道,“幻魔大戰”這個字眼在任何一國的語言中都不帶有道歉或慰勞的意思。“請問您說的是平井和正的嗎?”大石倉之助小心翼翼問道。“還是……石之森章太郎的漫畫呢?”我也在記憶中搜尋著問道。“都不是,是林太郎的動畫電影啦。”加藤課長一臉不耐地回道。(平井和正(一九三八~)是日本著名的科幻家,石之森章太郎(一九三八~一九九八)則是著名漫畫家。《幻魔大戰》為兩人於一九六七年合作連載的漫畫作品,其後又推出了和動畫,林太郎(一九四一~)為電影版動畫的導演。)我從沒聽說加藤課長喜歡動畫或漫畫,因此他這個問題聽得我一頭霧水。不過這部誕生於上百年前,也就是二十世紀的作品,最近確實隨著複古風潮而受到矚目,獲得了高度評價,課長似乎也跟著這股潮流而迷上了《幻魔大戰》。“你們知道《幻魔大戰》一開始的劇情嗎?主角東丈差點被生化人貝卡給宰了。”加藤課長說道。“的劇情也是這樣。”“漫畫的劇情也是這樣。”“彆插嘴,我現在說的是電影。你們知道東丈為什麼會遭到這樣的對待嗎?因為他是超能力者,身體裡隱藏著神秘的超能力,必須把他逼上絕路,超能力才會覺醒。當他以為自己要被殺了的時候,超能力就爆發出來了。”“的劇情也是這樣,”“漫畫的劇情也是這樣。”加藤課長聽了臉色微微一沉,但還是帶著三分喜悅,“同樣的道理,這就是為什麼我總是對你們做出不合理的要求。唯有把你們逼上絕路,你們才能發揮潛在的能力。”聽了課長這番話,我訝異於兩件事。第一,課長很清楚他的要求是不合理的;第二,課長相信這種不合理的要求對我們有益。看來要改變他的觀念是難如登天了。我試探性地問道:“我們現在就過去客戶那裡,不過,如果確定那邊的工作並不困難的話,可以讓大石回來公司處理原本的案子嗎?”“好啊。”加藤課長一邊挖著鼻孔回道。說不定,在某個國家或某個地區,挖鼻孔這個動作具有慰勞對方的含意。我打從心底這麼希望。我與大石倉之助帶著無比沉重的心情離開了辦公室。等電梯的時候,大石倉之助有氣無力地說:“照課長剛剛的說法,他打算讓我們的超能力覺醒,這下子我們可慘了。”我也垂頭喪氣地接了一句:“勞動基準法裡應該製訂一條‘不準拿《幻魔大戰》當參考’的規定才對。”我們身後有位短發女子走了過來。叫了聲:“渡邊先生。”我應了聲,卻難掩狼狽,因為她是我到昨天為止負責案子的成員之一。我向她點頭致歉:“我們半途脫隊,對你們真的很抱歉。”她小我五歲,皮膚卻因長期熬夜而失去光采,但她還是露出笑容回道:“我們會努力完成的。倒是你們,要多保重哦。”“還不曉得是什麼樣的工作,隻知道工作地點在客戶那邊。以企畫書的內容來看,應該隻是很單純的調整啦。”“那個案子原本是由五反田先生負責的吧?其實啊,我上個禮拜在車站前遇到了五反田先生哦。”我想起昨天打電話給五反田正臣的對話內容,他警告我那個案子相當危險。“我不過喊了他一聲,他就嚇得半死,一直東張西望,看起來不太對勁。而且他戴著墨鏡,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直到發現喊他的人是我,才好像鬆了一口氣。”“他說了什麼嗎?”“他問我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危險思想。”“喔,”我不禁苦笑著點了點頭,“昨天他在電話裡也問過我,他說那是芥川龍之介的名言。”“對對對。”“‘所謂的危險思想,就是試圖將常識付諸行動的思想。’”我重複了一遍。“這句話聽起來可笑,但我覺得還滿有道理的。”短發女同事說道:“所謂的常識,往往是很可怕的想法。”“五反田前輩到底想表達什麼呢?”大石倉之助歪著腦袋問道。對於這個問題,我也隻能回答不知道。“總之我們今天先去看一看,如果那邊的案子很好解決,我們會找時間回來幫你們的。”我說道。這不是客套話,我是真的這麼打算。“老實說,我總覺得那個案子不需要我和大石兩個人都去。”“可是,我有預感,那個案子沒那麼簡單。”她虛弱地笑了笑。“不會啦,就企畫書來看,是個再簡單不過的案子。”“可是連五反田先生都逃走了耶。”她說的沒錯。如果這是個能夠兩三下解決的案子,五反田正臣沒有道理臨陣脫逃,當然也不需要派我們去收拾善後。“對了,渡邊先生。”她舉起手邊的電子記錄板,上頭羅列著程式的原始碼,“這是我正在做測試的部分,但試了好幾次,參數一直出現異常。”我和大石倉之助一邊看著原始碼一邊聽她說明,簡言之就是,程式運算到某些資料時就會出問題,也就是必須進行例外狀況的處理。“我想想喔……”由於我正在趕時間,隻能先提出治標不治本的建議,“總之先把例外狀況隔離起來,之後再來好好研究對策吧。”“我也讚成這麼做。”大石倉之助也同意,“那些例外狀況之後再慢慢處理,說不定就能想出完整的解決方法了。”“針對例外狀況,隻要一一進行分析處理,例外就不再是例外了,對吧?”她笑著說道。臨走前,她又說了一句:“渡邊先生,你把手機鈴聲改成《君之代》是正確的決定,很有意境呢。”不久電梯來了,我在電梯裡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占卜網站今天早上又傳來簡訊,上頭寫著:“遇到不懂的事情,不恥下問是最好的選擇。”02這次的工作地點位於一棟高二十層樓的大樓內,該大樓為某壽險公司所有,客戶提供給我們的工作室位在五樓的西南側。我敲門之後走了進去,室內的白牆乾淨得刺眼,我一時還以為是陽光照射在牆壁上,但定睛一看,牆上雖然有窗戶,窗簾都是拉上的,光源隻有天花板上亮晃晃的日光燈。整間工作室彷佛寬敞的會議室,牆邊是成排的伺服器,四張辦公桌就集中擺在工作室正中央。右側近門的座位上,坐著一名臉色蒼白,戴著眼鏡的年輕人,正緊盯著熒幕敲鍵盤。他身材肥胖,個頭似乎比我矮,體寬卻有我或大石倉之助的兩倍,那副模樣就像是在補習班裡被老師要求留下來念書的學生。“啊,兩位好。”他站起來鞠了個躬,眼鏡差點掉到地上。“你是工藤嗎?”他一聽,點了點頭。我拿到的資料當中有張職曆卡,上頭就寫著這個名字。工藤是其他軟體公司派來支援的程式設計師,我簡單介紹了自己和大石倉之助的身分,表明我們是來接手五反田的工作。接著我們馬上討論起工作內容。“首先,關於委托這件案子的客戶公司,”我指著企畫書上的簽章欄,上頭印著由數個英文字母排列而成的公司名稱,但似乎是新造的字,我不知道該怎麼念,“這個英文的念法是‘古許’嗎?”“五反田先生都是念‘歌許’。”工藤講話咬字含混,聽起來像是在咕噥著發牢騷。“歌許?”我試著念了一邊。“歌許……”大石倉之助也念了一遍。這個單字的發音頗為好聽,我和大石倉之助不禁相視一笑。但我一方麵也、心想,這種接了工作卻連對方公司名稱都不會念的狀況,還是頭一次遇到。“根據企畫書的內容所述,我們好像隻要在使用者登錄頁麵上增加五個表單欄位就行了,沒錯吧?”我看向手上的資料,上頭印著網站登錄頁的樣貌。看樣子隻要增加登錄頁的輸入欄位,改變一下版麵配置,然後在資料庫新增對應項目,調整登錄及對照查詢時會用到的資料庫存取及更新程式,最後測試確認沒問題便完工了。“理論上不難嘛。”大石倉之助說道。為什麼這麼簡單的工作會讓五反田正臣臨陣脫逃?我和大石都覺得很不可思議。“是啊。”工藤明快地說道:“最近國產瀏覽器不是剛推出全新版本嗎?為了因應新版,很多網站登錄都不得不新增表單欄位。”“喔,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據企畫書上所述,這套網站係統從啟用至今都沒更新過,我先前一直想不透為什麼客戶突然想更改頁麵,原來是因為瀏覽器的版本升級了,係統如果不跟著修正,他們的網站將無法正常運作。“對了,這是建在哪個係統上?什麼樣的網站?”我懶得不懂裝懂,便開門見山地問道:“就我手邊這些資料,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好久沒遇上這麼草率的企畫書了。”很久以前,我曾接過一份寫在廣告紙背麵的企畫書,內容全是手寫的,網頁版麵設計需求也畫得歪七扭八,還寫了一句“大概是這種感覺,其餘請自行發揮”。那之後,這回是我見過最粗糙的企畫書。“喔,”工藤顯得興致索然,淡淡地說道:“我猜是交友網站吧。”“交友網站?”我複述了一遍,背脊不由得竄上一股寒意。所謂的交友網站,如果我的認知無誤,應該就是以結識異性為目的的交流用網站。妻子要是知道我和那種網站扯上關係,絕對不會保持沉默;而就算她保持沉默,四肢也會往我身上招呼。“太可怕了,我得保持距離才行。”“這種網站幾十年來都沒什麼改變呢。”大石倉之助說:“我曾經看過很久以前的交友網站,大概是平成年間建的吧,跟現在的也沒什麼不同。”“你還真清楚。”“網路上先前曾經有人做過專題介紹,我是從那裡看來的。或許這就是係統工程師的天性吧,看到和網頁設計有關的話題就會眼睛一亮,總而言之,那種交友網站誘惑、吸引成人的手法似乎從很久以前就有了。”“啊,確實如此,”工藤突然饒舌了起來,“像汽車也是一樣,不管經過多少年,方向盤的形狀、雨刷的動作和照後鏡的位置都不會有太大改變。無論內部的控製電腦如何進化,大原則都是不變的。”“原來如此。”我坦率地認同了。“其實這些話都是五反田先生說的。他好像很喜歡單純的東西,對於古董或舊式的東西尤其感興趣。他常常聽音樂,但他聽的音樂都不是下載來的,而是播放CD或錄音帶,真不曉得這年頭要上哪兒買錄音帶那種東西。”“錄音帶嗎?我見過一次呢,現在的確很難找到了。”我從不曉得五反田正臣喜歡這類東西,“言歸正傳,所以這個案子就是在開發交友網站?”“嗯,一開始,我從頁麵上也看不出個所以然,直到分析了程式之後才知道是交友網站。”工藤說。“等等,”他的話裡有一點讓我很在意,“你說這是個必須分析程式才看得出網站內容的係統?天底下有這樣的案子?”“有啊。”工藤不疾不徐地說道:“這就是了。”“在網路上搜尋,難道沒辦法找到這個歌許公司的交友網站?”“歌許似乎隻是提供與販賣這套係統的公司,我猜他們並不是網站營運者。”工藤的話中用了“似乎”、“我猜”等等臆測的字眼,我不禁擔心了起來,而且隱隱嗅到一股可疑的氣息。大石倉之助似乎也有同感,隻見他走向工藤剛剛在使用的電腦,啟動瀏覽器,敲了幾下鍵盤,我猜他應該是在搜尋“歌許”這個公司名稱。“如何?”我問。他搖了搖頭。“找不到那間公司?”“剛好相反。我本來以為‘歌許’這種怪名字應該很罕見,沒想到竟然搜尋到了兩萬筆。我又加了‘交友’兩字當關鍵字,筆數還是將近兩萬。”“我從沒見過‘歌許’的負責人,五反田先生似乎也沒見過。”工藤說。“五反田前輩也沒見過?那你們是怎麼聯絡的?”“一開始的工作需求就是以電子郵件寄來的,後來的溝通聯絡也都是透過電子郵件。而且對方完全沒告訴我們整個程式的詳細內容,我們隻能靠自己胡亂摸索,一遇到瓶頸,就由五反田先生向對方提問。”“或許五反田前輩就是因此覺得不耐煩了吧。”大石倉之助說完看向我。“我們因為不清楚程式的詳細內容,五反田先生隻好自行分析程式,再指示我該怎麼做。增加表單欄位根本是小事,我們一下子就弄好了,但不知為何,送編譯(編譯(pile),將程式原始碼轉為機械語言的步驟。)時卻出現了錯誤。”“你們用的是哪一種程式語言的編譯器?”“這套係統使用的是他們自行開發的編譯器,所以我們無法理解編譯器顯示的錯誤訊息,根本無法繼續下一步。”“自行開發的編譯器啊……”一般我們所說的“程式”就像原稿一樣,隻有人類能理解。如果要讓電腦理解,就必須將原稿轉化為原始的機器語言,這個步驟就叫做“編譯”,而執行此步驟的程式就叫做“編譯器”。“這個程式有一部分的程式碼被暗號化了,一般人完全看不懂,而他們之所以使用自行開發的編譯器。就是為了解讀這些暗號。”“暗號化?”“不過,暗號化的部分跟我們這次的工作內容無關,不用太在意啦。”工藤嘟囔著。“但是,五反田前輩卻在意了起來?”我凝視著工藤問道。我想起昨天五反田正臣所說的那句“視而不見也是一種勇氣”。工藤點了點頭。像這樣漫無頭緒地討論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我們決定先上工再說。我請工藤繼續他手邊沒做完的部分,同時請他就他所知道的範圍,向大石倉之助說明係統的大概樣貌。至於我,則試著與委托客戶——也就是“歌許公司”聯絡。然而不管怎麼查,就是查不到聯絡方式,我隻好在五反田正臣的辦公桌上東翻西找,想看看有沒有什麼便條紙上頭寫著電話號碼。“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案子嘛。”程式開發這個工作,有時候的確必須自行設法處理曖昧不明的細部問題。但是連客戶都聯絡不上,隻能憑借部分程式內容來獨自摸索,也未免太荒唐了。我把五反田正臣辦公桌抽屜的東西全倒了出來,裡頭有一大堆筆和回紋針。我發現一個類似塑膠扁盒的東西,拿到手上仔細端詳,“這是什麼?”“應該是錄音帶吧?”大石倉之助說。“啊,就是那個!那就是五反田先生的最愛。”工藤說。一旁還有幾個尺寸較大的塑膠扁盒,“這些就是錄影帶吧?”似乎是用來記錄影像的媒材。“五反田先生也很喜歡那種老電影。”“真的很老。”由片名判斷,裡頭似乎為數不少都是恐怖電影。這種早已絕跡的記錄媒材真的滿珍貴的,但我現在沒空鑒賞。我將它們推到一旁,桌上出現了一張寫著數字的便條紙,“是這個電話號碼嗎?”“應該是吧。”工藤仍盯著電腦熒幕說道:“但是我想打了也沒用。”“為什麼?”“五反田先生打過幾百次了,愈打愈不耐煩,最後還唱起什麼‘宛如身處夢境’之類的歌詞。”“那是什麼歌啊?”“大概是一時心煩隨口亂唱的吧。所以,你打那個號碼應該也沒用。”雖然工藤這麼說,總不能試也不試便放棄,於是我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便條紙上的號碼。話筒傳來聲音:“您好,這裡是歌許股份有限公司。”“啊,喂?”我慌忙答話,心裡不緊有些感動。但話筒接下來傳出的話聲是:“請聽從語音指示,依照您所需要的服務內容,按下撥號鍵。”我忍不住歎了口氣。這是語音係統,語音指示的分類相當籠統,包括“登錄確認”、“退會申請”,“提出意見或要求”、“各種資料變更”及“其他服務”等等。我心想,洽詢係統開發問題應該算是“其他服務”吧,於是我選了這一項,但選了之後,話筒又傳來下一個問題。選項一道又一道,我重複著聽取問題與按下撥號鍵的助作,有時還得輸入本端的電話號碼,就在我按了十五分鐘左右的按鍵之後,我不小心按了選項中所沒有的數字,此時語音係統說:“您選擇的項目不在服務範圍之內,感謝您的來電。”通話就這麼斷掉了,而且那語音的最後一句話聽起來似乎帶著三分竊喜。“不會吧?”我沮喪地嘀咕著,但我毫無選擇,隻能從頭來過。決定選項、按下按鍵的動作再度持續了二十分鐘,依然轉不到專人接聽,我隻能審慎地聽取每一個問題,一次又一次輸入選項。又過了十分鐘,語音係統說道:“最後,請您輸入十位數密碼。”我一聽當場愣住,轉頭問:“工藤,你知道密碼是多少嗎?”工藤鼓著嘴搖了搖頭說:“不知道。”“五反田前輩會知道嗎?”“喔,我想起來了,五反田先生曾經一邊大喊‘誰知道密碼是什麼鬼啊!’把電話扔了出去。”我也有股衝動想把電話扔出去。這種狀況要是再持續下去,搞不好真的有什麼超能力會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