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不論於公於私,我都感到好充實。不過,是負麵意義的充實。我想起我和妻子的結婚典禮上,有個人致詞時說了這句話:“得到佳代子這位伴侶,我可以保證,你接下來的人生不論於公於私都會相當充實。”記得那個人是我妻子那一方的主賓,不過,如今我很懷疑那人是否真的是我妻子的親友。我坐在地鐵上搖搖晃晃:心想,那個人的保證根本是狗屁。對,我現在的確過得很充實,卻淨是負麵的。地鐵朝我家的方向奔去,我站在車門邊,看著窗外向後飛逝的牆麵,以及交錯而過的上行列車,歎了口氣。今天的工作沒有任何進展,花了一整天的時間試圖聯絡客戶,卻連客戶的聲音都沒能聽到,隻是受到一波又一波的語音係統攻擊。我也嘗試寄電子郵件,同樣得不到任何回應。“對方真的會看郵件嗎?”傍晚五點多了,大石倉之助說:“搞不好那個信箱根本沒在用,索性寫些失禮的內容試試看吧?”“失禮的內容?”我皺起眉。“譬如寫些設罵的言詞,搞不好會有回應。像我爸啊,要是聽到他不想回答的問題,都會裝作沒聽見;但若有人對他口出惡言,他一定會回嘴。”“用這種方法,要是對方有了回應,反而很可怕吧。”不過話說回來,或許值得一試。不過直接寫臟話的風險太大,於是我寫了“本案無法如期完成”這樣的字眼,並加了一句“程式的暗號化部分無法解讀,請說明編譯器的架構,否則無法繼續作業”。大石倉之助笑著說:“反正對方一定沒在用這個信箱。”邊吃零食邊敲鍵盤的工藤也說:“寄了那麼多封信去詢問都沒回應,這信箱應該是沒人在管的吧。”我也這麼認為,所以滿不在乎地寄出了電子郵件。這種心情就好像把信塞進瓶裡丟進河中,期待那封信有一天能被誰看到。隻不過我做夢也沒想到,這封瓶中信後來漂到了加藤課長手邊。送出電子郵件的十五分鐘後,我的手機響了。一接起來,便聽見加藤課長破口大罵:“喂!渡邊!你到底在想什麼?”感覺他的口水似乎隨著電波噴到了我臉上。“這個嘛,想了很多。”我回道。例如聯絡不上的客戶公司,臨陣脫逃的五反田正臣、今天晚餐吃什麼好,妻子佳代子是不是還在懷疑我偷腥、我的偷腥對象櫻井由加加在海外是否玩得開心等等。原來一個人能夠同時想那麼多事情,“人類真是了不起。課長,您說是嗎?”“你在說什麼鬼話?渡邊,你把做生意當成什麼了?聽好了,剛剛業務部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誰寄來的?”“客戶寄來的啦,就是你現在負責的那個案子。”“歌許股份有限公司?”“對,好像是叫這名字吧。”你連客戶公司的名稱都記不住,到底把做生意當成什麼了。我很想這麼說,但忍住了。“客戶信中抱怨說,你們寄了一封奇怪的信過去,說什麼案子無法如期完成。渡邊,你真的寄了這種東西?”我支吾著,說不出半個字。“喂喂喂,你還真的寄啦?”加藤課長誇張地歎了口氣。“所以對方回信了?”“那還用說嗎?”“可是直到剛剛,對方始終聯絡不上。”“那又怎樣?”“呃,因為對方完全沒回應,所以我才實驗性地寄了一封失禮的信,想試試看有沒有反應。”我想不出有什麼必要對課長隱瞞實情,於是老老實實地說了出來。“我這麼教過你嗎?”加藤課長冷冷地問道。“咦?”“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就寄一封失禮的信給客戶。我這麼教過你嗎?”“沒有。”“那不就對了嗎?總之我隻問你一句話,你說案子無法如期完成,是啊玩笑的吧?”“咦?呃,不……”我手足無措得連自己也覺得好笑,“我也很想讓案子如期完成,但現實的狀況是,這整個係統的作案平台上有我們無法得知的區域,好比編譯器的架構之類的。”“無法得知?那你不會去問他們嗎?”“我試過了,但是怎麼都聯絡不上。”“那你那封失禮的信是怎麼寄到的?”“除了那一封,對方始終沒有回應。”我覺得再講下去隻是浪費口水,於是我問道:“課長,您打算回信給歌許公司,說我們一定會讓案子如期完成,是嗎?”“廢話,我還能怎麼說?我會請業務部轉告對方,敝公司某名情緒不穩定的社員一時鬼迷心竅說了奇怪的話,敝公司已建議那位仁兄主動請辭。”加藤課長大概以為他這句話會像是一記重拳,把我打得倒地不起吧,但是很可惜,這話對我毫無效果,因為本來就倒在地上的人很難再被打倒一次。“那課長,能不能麻煩您順便讓業務部轉告他們,請他們的負責人和我聯絡?直接打到我的手機也可以,任何時間都沒關係。”電話另一頭的加藤課長沉默了片刻,嘀咕道:“渡邊,我怎麼覺得你好像豁出老命似的?”“那當然。”“你你們害怕被要求主動請辭嗎?”“課長,您今天早上不是說過嗎?人一旦被逼急了,超能力就會覺醒。”“《幻魔大戰》嗎?是啊,我是說過。”“我現在差不多就是那樣的心情。”“那隻是動畫劇情耶。”“課長,恕我老實問一句,您知道這案子開發的是什麼樣的網站嗎?”“我有必要知道嗎?”有必要,我心想。“這是一個交友網站。”我無奈地說道。“喔,是嗎?”加藤課長的語氣有些變了,停頓了片刻,似乎在想些什麼,接著壓低聲音說:“喂,渡邊,你有沒有辦法在那個係統裡動手腳?”“動什麼手腳?”“好比以某個特殊賬號加入會員,就能夠免繳會費之類的。”現在的我既沒有把這句話當真的心力,也沒有把這句話當成玩笑話輕鬆帶過的體力,我隻能乾笑兩聲裝傻。“對了,還有一件事。”加藤課長說:“對方要求你不準碰觸與本企畫案無關的程式內容,所以你不要多管閒事,儘快把工作完成儘快回來。人家這麼要求也沒錯,本來就該這樣做事的吧。”掛斷電話後,大石倉之助正憂心忡忡地看著我。“咦?工藤呢?”我問道。工藤明明剛才還在這兒的,我探頭一看,他的電腦熒幕也關掉了。“他回去了。”大石倉之助指著牆上的時鐘說道。下班時間是六點,現在是六點五分。“工作還沒做完,卻能開開心心地準時下班,我好久沒見過這樣的程式設計師了。”“我們向他看齊吧。”我說,看樣子今天之內是不會有什麼進展的,何況大石倉之助一定也累壞了,既然如此,不如早點回家休息。大石倉之助本來有些遲疑,但撐沒多久便眯著雙眼揉了揉眼角,鞠躬說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回家補眠去了。”地鐵車廂內,放眼望去全是廣告。最近太常加班,老是趕不上末班車,所以我已經好久沒看到這些煩人的廣告了。聽說從前的車廂廣告都是印在紙麵上,我相信當時的廣告一定沒有現在這麼煩人。現代的車廂內,所有壁麵及天花板全嵌了液晶熒幕,隨時都在播放廣告。仔細想想,不管看向哪裡都是廣告,這種感覺實在很奇妙。不過話又說回來,那隻要彆仔細想就好了吧。像報紙或電視廣告,在這個時代還有效果嗎?自從網際網路出現之後,這一類對著不特定多數群眾大肆宣傳的廣告手法已經逐漸失去廣告主的信賴。我想起朋友井阪好太郎說過一句話。那位擁有響亮的作家頭銜,生活卻放蕩不羈的男人,曾對著我一臉得意地說道:“從前人們很難評估報紙廣告的效果如何,後來網路普及,搜尋引擎愈來愈發達,情況就完全不同了。現在隻要在網路上搜尋‘咖啡’,畫麵就會出現咖啡的廣告。既然會搜尋咖啡這個詞,表示這個人多少對咖啡感興趣,又肯定會看到這則廣告,光就這兩點來看,網路廣告便比電視或報紙廣告要有效多了。”井阪好太郎在作家圈中算是年紀輕的,作品卻頗暢銷,因此他本人相當誌得意滿。但他明明有家室,卻每天晚上流連在繁華街上釣馬子,還大言不慚地在女人麵前炫耀他的作家身分。由於我曉得他的這一麵,對我而言,他是個不值得尊敬的男人。在公開的場合,他總是把話說得冠冕堂皇,例如“我很幸福,擁有那麼多支持我的讀者,但我還有很大的努力空間,我會每天加把勁的。”但實際上,他“每天加把勁”的事情隻有上街泡妞,真可說是全天下最糟糕的男人。“網路的貢獻可大了。”井阪好太郎露出鄙俗的笑容,“影響力也不容小觀。舉例來說,當我的新書上市,要是網路上流傳著‘那家夥的新書難看死了’的消息呢?一切就完了。網路上的消息與事實的消息是一體兩麵,其他人得到了網路消息,即使還沒看過我的書,也會認定那本書很難看。”“這麼說來。”我回道:“不就有可能逆向操作嗎?好比想辦法在網路上散播‘那本書很好看’的消息之類的。”“將近二十個吧。”“咦?”“我擁有的網站數目。我很早就開始架站,一個一個慢慢增加,現在已經有將近二十個了。當然,每個網站都是獨立的,不管是網域名稱或網頁外貌都完全不同。每當我有新書要出版,我就會在網站上寫下‘他這次的新書真是傑作’之類的話。當然我會看準時機發文,字裡行間也看不出廣告嫌疑。有趣的是,這麼做啊,網路上就會漸漸有聲音說那本書很好看。”“就這樣?這麼容易嗎?”我一臉錯愕:“換句話說,你根本不是在寫,而是在操弄情報嘛。”井阪好太郎氣定神閒地說:“重點在於,的內容要寫得前衛一點。前衛作品的特點就在於易褒難貶,操弄起來特彆容易。”他陰森地嗬嗬笑了起來。我想起他以前也說過:“我下次要在新書的封麵上寫一句‘本書不添加色素,不使用基因改造食品’,如此一來,大家就會認為,那其他書應該加了這些有害物質嘍?然後大家就會覺得我的書比較好。”他就是滿腦子裝了這種事情的男人。車廂內的廣告不停播放,有些乘客茫然地看著,有些乘客完全不屑一顧。沒多久,熒幕上開始播放周刊雜誌的頭條標題,老實說,一直忙於工作的我根本不知道日本社會上發生了什麼事。不過當我看到“永島丈”這個名字時,不禁鬆了口氣,至少這個名字我還聽過,他是現役國會議員。新聞標題是這麼寫的:“永島丈首度藏起播磨崎中學事件,打破五年來的沉默”。我對播磨崎中學事件記憶猶新,但想想,那也是五年前的事了。我走出車站檢票口時,手機響起了《君之代》。我拿起手機一看,是陌生的電話號,我滿心以為是歌許公司的負責窗口打來的,暗自慶幸托加藤課長傳話的方式似乎奏效了。我立刻接起電話,應了一聲“喂”,對方的低沉嗓音卻旋即將我的好心情打散,“呃,請問你現在在哪裡?”那是陌生男人的聲音。我在心中不斷告訴自己,做生意的最高指導原則就是顧客至上,於是我老實說出了我所在的車站名稱。“我們現在就過去。”對方說完這句便掛斷了電話。“咦?”我不禁一愣,對方何必特地跑來當麵談?等我想到應該接話說“我想我們在電話裡談就可以了”,對方已經聽不到這句話了。我連忙回撥,卻隻聽見語音念道:“您撥的號碼沒有回應。”我剛掛上電話,手機又唱起了國歌,我看也沒看交電號碼,立刻將手機拿到耳邊粗魯地說:“我不懂你想乾什麼……”“沒有要乾什麼啊。”說這句話的是我妻子佳代子,她緊接著問我:“人在哪裡?”我直覺地回答了目前所在的車站名稱。但她又說:“我問的是你那個偷腥對象。你把她藏到哪裡去了?”“咦?”我再次愣住,好一會兒說不出話。接著我將手機抵在耳邊,邊走上階梯邊撒謊道:“我沒偷腥。”“你上次不是招了嗎?”“那次我要是不那麼說,我的指甲就不保了。”早就被你派來的那個奇怪男人拔掉了。——我在心裡補充說明。“那個女的不在她家,我打去公司問,又說她去海外旅行了,一定有蹊蹺,”“這是事實,哪來什麼蹊蹺,還有,你不是在工作嗎?”“即使在工作空檔,腦袋想的也全是自己的丈人,這就是愛吧。”她嗲聲嗲氣地說道,真不曉得她到底有幾分認真,“也罷,我會議你見識我的能耐。”她說完這句話,便乾脆地掛了電話。我不禁歎了口氣。心中喃喃念道:不論於公於私,今天真是充實的一天,不知各位過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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