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莫琳與公關代表(1 / 1)

自從哈羅德的故事在《考文垂電報》上登出來,福斯橋路就沒有一天安寧過。正是沒有什麼新聞的時候,有人打電話到廣播節目說起這個故事,好幾家當地報紙都開始注意,《南哈姆斯公報》報道了整整三版。再加上一兩家全國報紙,一夜之間,所有人的興趣都來了。哈羅德的徒步旅程成了廣播四台“今日之思”的主題,繼而激發了一係列主題報道,討論現代朝聖的本質、英格蘭的精髓、“英雄”一代的勇氣。到處都有人談論這件事,商店、操場、公園、酒吧、派對,還有辦公室。故事引發了人們無限的想象,就像米克當初向編輯保證的那樣。隨著報道越寫越離譜,故事細節開始被改動。有些人說哈羅德已經七十多歲,還有人說他有學習困難症。在泰晤士河和皮克區的康沃爾郡、茵文尼斯、金斯敦,都有人聲稱看到了他。一群記者天天在莫琳被踩得亂七八糟的菜園前等候,還有一小隊當地電視台人員在雷克斯的女貞樹籬旁搭起了臨時帳篷。隻要有電腦,你還可以在推特上跟蹤他的進度。莫琳家沒有裝電腦。最讓她震驚的是當地報紙登出了哈羅德的照片,他看起來完全變了個樣。從他出門寄信隻過了六個星期,他看起來居然高大了不少,還透著一種自信。他還穿著那件防水外套和領帶,但是頭發亂成了一團,下巴胡須叢生,皮膚黑得要很努力才能從中看見她認為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那個人。報道標題是“哈羅德·弗萊不可能的朝聖”。文章講述了一個金斯布裡奇的退休老人(那裡同時也是南德文郡小姐的故鄉)身無分文踏上徒步走向貝裡克郡的旅程,既沒有地圖也沒有手機,他是二十一世紀的英雄。文章末尾配了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中是兩隻帆船鞋,下麵寫著“將要征服五百英裡路的鞋子”,看起來有點像哈羅德那雙。很明顯他們非常滿意這期報道的銷量。地圖上的藍色線頭彎彎曲曲從巴斯延伸到謝菲爾德。莫琳算了算,按這種速度,哈羅德還有幾個星期就能到貝裡克了。但除卻他觸手可及的成功,除卻莫琳欣欣向榮的花園和她與雷克斯日漸深厚的友情,除卻每天堆滿信箱的支持者和癌症康複者的支持信、祝願信,莫琳有時會突然孤單得無法忍受,她想尖叫出來。她從來沒把這些告訴過雷克斯,隻是在這種時候回到臥室,拉上窗簾,埋進羽毛被裡狠狠號叫一陣。早晨賴在床上不起來真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了。不搞衛生,不再吃飯,實在是太容易的事情了。一個人堅持下去需要無窮無儘的勇氣。猝不及防地,一個年輕女人給莫琳打來電話,主動請纓做她的公關代表。她說人們都想聽聽她的故事版本。“但我沒有什麼故事。”莫琳說。“你對你丈夫的做法有什麼想法?”“我想他肯定很累。”“你們婚姻有問題,是真的嗎?”“不好意思,你說你是哪位?”年輕女人重複了一遍專門研究人際關係之類的話。她的工作就是保護她的客戶,將其最令人同情的一麵展現給公眾。莫琳打斷她的話,問她介不介意稍等一下,有個攝影記者正站在她種的豆藤上,她要敲敲窗戶提醒一下他。“我可以從很多方麵幫助你。”年輕女人說。她提到了情感支持,早餐時段的電視采訪,還有二流派對的邀請函。“隻要你想要,我就可以幫你解決。”“謝謝你,但我對派對從來沒什麼興趣。”有時她不知道哪件事才更瘋狂,是她腦子裡的世界,還是在報紙雜誌上讀到的那些故事。她謝過女郎慷慨的建議:“但我不確定我真的需要幫助。當然,除非你會熨衣服。”她將這些告訴雷克斯時,他笑了。她想起公關女郎可沒有笑。他們在雷克斯家喝咖啡,因為莫琳的牛奶喝完了,而花園外總等著一小群粉絲,盼望得到哈羅德的近況。他們帶來了鄧迪蛋糕、手織襪子,但正如莫琳向好幾個好心人解釋的那樣,她並沒有轉寄給哈羅德的地址。“有記者說這是一個完美的愛情故事。”她輕聲說。“哈羅德並沒有愛上奎妮·軒尼斯。他徒步不是為了這個。”“那個公關代表問我們之間有沒有什麼問題。”“你要對他有信心,莫琳,也要對你們的婚姻有信心。他會回來的。”莫琳仔細研究著自己的裙邊。針腳已經鬆了,還掉了一小塊。“但是堅持這些信念真是太難了,雷克斯。真的會感到實實在在的痛。我已經不知道他還愛不愛我,他愛的是不是奎妮。有時我想如果他死了,一切都會簡單許多。至少我會知道自己該站在什麼位置。”她臉色蒼白,抬頭看向雷克斯,“我居然說了這麼可怕的話。”雷克斯聳聳肩:“沒關係的。”“我知道你有多想念伊麗莎白。”“我每時每刻都想著她。腦子裡清楚她已經走了,卻還是忍不住張望。唯一的變化是我漸漸習慣了那種痛。就像在平地發現了一個大坑,一開始你總是忘記有個坑,不停地掉進去。過一段時間它還在那裡,但你已經學會繞過它了。”莫琳咬著嘴唇點點頭,畢竟她也經曆過這樣的悲傷。她又一次驚訝地發現人心可以一直找不到平靜。對於一個和雷克斯在街上擦肩而過的年輕人,他隻是一個無助的老人,和現實脫節,消耗了所有力氣。但在那蠟一樣蒼白的皮膚下,在那肥胖的身軀裡麵,跳著一顆和十七八歲少年沒什麼區彆的心。他問:“你知道我失去她後最後悔的是什麼嗎?”她搖搖頭。“我最後悔沒有搏一搏。”“伊麗莎白得的是腦癌,雷克斯。你可以怎麼搏?”“醫生說她會死的時候,我隻是握著她的手,選擇了放棄。我們都放棄了。我知道這也許不會改變什麼,但真希望當時我讓她看見我有多麼想留住她。莫琳,我應該大怒一場的。”他端著茶杯,弓著身子,仿佛在祈禱。沒有抬頭,隻是專注地、低聲地重複幾個字,碟子上的茶杯輕輕顫抖。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他的手指關節都發白了。“我應該大怒一場的。”這段對話一直跟隨著莫琳。她的情緒又低落下來,連續好幾個小時盯著窗外,回憶過去,幾乎什麼也不做。她細細回想過去的自己,那個認為自己可以給哈羅德一切的女人,再打量現在的自己,連一個妻子都算不上。她又把哈羅德床頭櫃的兩張照片拿出來,一張是婚後不久拍的她的笑臉,一張是戴維穿上第一雙鞋子的照片。突然第二張照片的一個細節嚇了她一跳,她多看了一眼。那隻手,那隻扶著戴維搖搖晃晃單腳站起來的手。一陣冷意順著她的脊背傳下去,那隻手不是她的,是哈羅德的。照片是她拍的。當然是她拍的,現在她記起來了。哈羅德正拉著戴維的手,她轉身去拿相機。怎麼會把這一幕從腦海中丟掉呢?她怪了哈羅德那麼多年,說他從來沒有抱過他們的孩子,從來沒給過他一個孩子需要的父愛。莫琳走進那間最好的房間,拿出已經沒有人看的相冊。書背鋪滿了厚厚的塵埃,她直接用裙子擦掉,忍著淚仔細翻看每一頁。大部分是她和戴維的照片,但還有其他。嬰兒時的戴維躺在哈羅德腿上,哈羅德低頭看著他,雙手舉在空中,好像強忍著抱他的衝動。還有一張,戴維騎在哈羅德的肩膀上,哈羅德使勁伸著脖子保持平衡。少年時期的戴維和哈羅德並肩而坐,年輕人一身黑衣,留著長發,父親則穿著夾克打著領帶,兩人都盯著金魚池。她笑了。他們都曾經試過走近對方,雖然並不明顯,並不頻繁。但哈羅德是嘗試過的,連戴維也偶爾努力過。她把攤開的相冊放在大腿上,怔怔地望著半空,看到的不是窗簾,而是過去。她又看到了班特姆,戴維卷入海浪那天,看到哈羅德解開鞋帶。她花了好多年責怪他這件事。然後她又從一個新的角度看到這幅畫麵,仿佛照相機轉了一百八十度,鏡頭對著她。她的胃在跳動。海邊有一個女人,揮著雙手尖叫,但是她也沒有跑進海裡。一個半恐懼半瘋狂的母親,卻什麼都沒做。如果戴維真的在班特姆淹死了,她也要承擔同樣的責任。接下來的日子更難過了。滿地都是打開的相冊,因為她實在無法將它們放回去。她清早洗了一洗衣機衣服,卻任由它們在洗衣筒裡悶得發臭。她試著用餅乾芝士果腹,因為她無法鼓起力量燒水做飯。她能做的隻有回憶。哈羅德打電話回來,除了聽,她幾乎一句話都說不出。偶爾呢喃一句“天啊”,或者“誰能想到呢”。他跟她講他休息的地方,木材倉庫、工具棚、木屋子、公車站、穀倉。他口中的詞語帶滿活力一個接一個蹦出來,她覺得自己已經老得快風化了。“我儘量不弄亂人家的地方,也從來沒砸過鎖。”他說。他知道每一種灌木植物的名字,還有它們的用途,當時就列了好幾種,但她跟不上。他告訴她現在正在學自然定向,向她形容見到的陌生人,他們提供什麼食物,還幫他修鞋,連吸毒、酗酒的邊緣人也來幫他。“隻要你停下來聽一聽,莫琳,你就會發現其實沒什麼人是可怕的。”他好像和每個陌生人都有時間聊天。他在她眼中太難理解了,這個孤身上路,與陌生人攀談的男人,所以她隻用高一個調的聲音說了些煩人的小事,像姆囊炎,壞天氣。她沒有說“哈羅德,我冤枉了你”。也沒有說她其實很享受在伊斯特本的時光,告訴他自己後悔當初沒有同意戴維養狗。她沒有問“真的太遲了嗎”?但整個電話過程中,她都在心裡想這些話。孤零零地,她坐在清冷的月光中,哭了仿佛有幾個小時那麼久,仿佛隻有那輪孤寂的月亮明白她的內心。連對戴維傾訴的勇氣都沒有。莫琳看著金斯布裡奇街上穿過黑暗映入房內的路燈。這個安全的、熟睡的世界裡沒有她的位置。她無法不去想雷克斯,還有他現在還未消散的、對伊麗莎白留下的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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