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雷蒙德·卡佛”“兩對夫婦越喝越醉;討論什麼是愛,什麼不是愛。”“有個問題我考慮了很多,那就是為什麼我們寫我們不喜歡、討厭、承認有缺點的事物,要比寫我們喜愛的事物容易得多*。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短篇,瑪雅,然而我還無法講出原因何在。”“(你和阿米莉婭也是我最喜歡的人。)”當然,這也解釋了互聯網利弊的很多方麵。“拍賣品2200號。今天下午拍賣會最後一刻增加的拍品,對於古舊書收藏者來說,這是個極其難得的機會。埃德加·愛倫·坡所著的《帖木爾及其他詩歌》。坡十八歲時寫的這篇,署名為‘一位波士頓人’,當時隻印了五十本。在任何稍具規模的珍本書收藏中,《帖木兒》都會是王冠上的珍珠。這一本書脊有一點破損,封麵有蠟筆的痕跡。這些汙損根本不會影響這件物品的美和罕有性,這一點怎麼強調都不過分。兩萬美元起拍。”這本書賣了七萬兩千美元,略超過心理價位。扣除手續費和稅金之後,剛好夠支付A.J.動手術和第一輪放射治療病人自付的部分。甚至在從克裡斯蒂拍賣行收到支票之後,A.J.對是否進行治療還有疑慮。他仍然在想那筆錢用於瑪雅上大學更好。“不,”瑪雅說,“我聰明。我會申請到獎學金的。我會寫一篇世界上最悲傷的入學文章,講我怎麼是個被單親媽媽遺棄在書店的孤女,講收養了我的養父怎樣患了世界上最罕見的腦瘤,可是看看我吧,一名堂堂正正的社會成員。大家都吃這一套,爸爸。”“你可真是厚臉皮啊,我的小書呆子。”A.J.笑他創造出來的這個怪物。“我也有錢。”他的妻子堅持說。最根本的是,A.J.生命中重要的女人都想讓他活下去,他預定了手術。“坐在這裡時,我不由自主會想到《遲暮花開》事實上全是胡編濫造。”阿米莉婭恨恨地說。她站起來走到窗前,“你想讓百頁窗拉起來還是放下?拉起來呢,你就有點自然光和對麵兒童醫院可愛的風景。放下來呢,你可以欣賞熒光燈下我慘白的膚色。隨你。”“拉起來吧,”A.J.說,“我想記著最好的你。”“你記得弗裡德曼寫過你無法真正描寫一間病房吧,寫到當你所愛的人在裡麵住著時,一間病房會怎樣讓你痛苦得無法描寫,諸如此類的廢話?我們以前怎麼會認為那樣寫得有詩意?被以前的我們惡心到了。在我人生的這個階段,我是跟那些一開始就從來不想看那本書的人站在一起,我跟在封麵放了花和那雙腳的那位設計師站在一起。因為你知道嗎?你完全能夠描寫一間病房。它是灰白色的。那幅畫是你所見過的最難看的畫,就好像是假日酒店不要的東西。一切聞著都像是有人在企圖掩蓋尿味。”“你以前很喜歡《遲暮花開》,艾米。”她還沒有跟他說過利昂·弗裡德曼的事。“可我不想在我四十幾歲時,就活在這本書愚蠢的情節中。”“你覺得我真的應該做這個手術嗎?”阿米莉婭翻翻眼珠子,“是的,我覺得你應該。首先,再有二十分鐘就要做手術了,所以不管怎樣,我們很可能拿不回我們的錢。第二,你已經剃了光頭,你的樣子像是個恐怖分子。我看不出現在打退堂鼓還有什麼道理。”阿米莉婭說。“為了大有可能是很糟糕的兩年,花這錢真的值得嗎?”他問阿米莉婭。“值得。”她邊說邊抓過了他的手。“我記得曾有一個女人告訴我情趣相投的重要性。我記得曾有個女人說她跟一位名副其實的美國英雄分手了,因為他們話不投機。那也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你要知道。”A.J.說。“那種情況完全不一樣。”阿米莉婭堅持說。過了一秒,她叫了起來:“操!”A.J.以為肯定出了什麼嚴重的事,因為阿米莉婭從來不講粗口。“怎麼了?”“嗯,問題是,我很喜歡你的大腦。”他笑她,她有點在哭。“噢,彆哭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不是為你哭,我在為我自己哭。你知道我花了多久才找到你?你知道我經曆了多少次糟糕的約會?我不能——”她這時已經泣不成聲了——“我不能再上婚戀網站了,真的不能。”“‘大鳥’——永遠要往前看。”“‘大鳥’。這是怎麼……?我們走到這一步,你不可以起外號!”“你會遇到某個人的,我就遇到了。”“混蛋。我喜歡你,我習慣了你,你是唯一,你這個混蛋。我不想再去認識新的人。”他吻了她,接著她把手伸進他的病號服裡,捏了一下他的襠部。“我很喜歡跟你做愛,”她說,“如果手術做完後你成了個植物人,我還能不能跟你做愛?”她問。“當然可以。”A.J.說。“你不會看低我?”“不會。”他頓了一下,“我們談著談著拐到了這兒,我說不上來是不是感覺自在。”他說。“你認識我四年,然後才約我出去。”“沒錯。”“我們認識的那天,你對我很差勁。”“也沒錯。”“我算是完蛋了。我怎麼可能還會找彆人呢?”“你好像對我的大腦特彆不關心。”“你的大腦完蛋了。我們都知道。但是我怎麼辦呢?”“可憐的艾米。”“是啊,以前我是個書店老板的老婆,那就夠可憐的。很快,我就會是書店老板的寡婦。”她吻遍他那個有毛病的腦袋上的每個地方。“我以前喜歡這個頭腦,我現在也喜歡這個頭腦!這是個非常好的頭腦。”“我也喜歡。”他說。護工來把他推走。“我愛你。”她聽天由命地聳聳肩,“我想留給你什麼更聰明的話,但是我隻知道那一句。”蘇醒後,他發現多少說來,他仍然能想起單詞。他過了一陣子才找到,但是它們在那兒。血。止痛片。嘔吐。桶。痔瘡。腹瀉。水。水泡。尿布。冰。手術之後,他被送到醫院的一幢單體側樓裡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放射治療。他的免疫係統因為放射治療而被削弱很多,不能接受探視。這是他有生以來最孤獨的一段時間,比妮可去世後的那一段時間還要孤獨。他希望自己能喝醉,但是他被輻射過的胃部不可能受得了。這是有瑪雅之前和有阿米莉婭之前的生活。一個人無法自成孤島,要麼至少,一個人無法自成最理想的孤島。他沒有嘔吐或者在半睡半醒中煩躁時,會拿出電子器,那是他的母親去年送他的聖誕禮物。(護士認為電子器比紙質書更衛生。“他們應該把那句印在包裝盒上。”A.J.打趣道。)他發現自己無法保持清醒來讀完一整部長篇,短篇要好一點。反正他一直更喜歡短篇。讀書時,他發現想給瑪雅新列一份短篇清單讓她去讀。她將會成為一名作家,他知道。他不是作家,但對這行有所了解,他想要確保自己能告訴她自己所了解的。“瑪雅,長篇當然有迷人之處,但是在非詩體文字世界中,最雅致的當屬短篇。掌握了怎樣寫短篇,你就掌握了整個世界。”就在他沉沉睡去之前,他這樣想道。我應該把這寫下來,他想。他伸手去拿筆,但是在他靠著休息的馬桶附近哪兒都沒有。放射治療結束時,腫瘤學家發現他的腫瘤既沒有縮小,也沒有長大。他給了A.J.一年時間。“你的說話能力和其他一切都很有可能會退化。”A.J.覺得醫生的說話聲音活潑得不合時宜。無所謂了,可以回家了,A.J.挺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