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鐵頭(1 / 1)

“2005/艾梅·本德(艾梅·本德(Aimee Bender,1969- ),美國作家,短篇家。)”“需要指出的是,新生的一切並非都比老舊的糟糕。”“南瓜腦子的父母有個鐵腦袋的孩子。我最近對這篇想得比較多,我想原因很明顯。”又及:我還發現自己在考慮托拜厄斯·沃爾夫的《腦子中的子彈》。你或許也可以去讀下那篇。A.J.的母親聖誕節來了,她跟他一點都不像。保拉是個身材小小的白人婦女,一頭長長的灰色頭發,自從她十年前從電腦公司退休後,就再沒有剪過。她退休後大部分時間都在亞利桑那州度過。她在石頭上畫畫,然後做成首飾,為監獄裡的人掃盲,拯救西伯比亞狗,每個星期都會嘗試一家新的餐館。她跟幾個人約會,男女都有。她逐漸變成了雙性戀,也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她七十歲了,她信奉的是要嘗試新事物,否則還不如死了。她來時帶著三個包裝一樣、形狀也一樣的禮物給兒子一家,她還保證說並不是有欠考慮才讓她為他們三個人選了同樣的禮物。“隻是我覺得這是你們都會看重並使用的東西。”她說。還沒有把包裝紙拆完,瑪雅就知道是什麼東西。她在學校裡見過,似乎現在人手一個這玩意兒,可是她爸爸不讚成用。她放慢了拆禮物的速度,好讓自己有時間想出如何回應才不會惹惱她的奶奶還有爸爸。“電子器!我想要很久了。”她很快地瞄了一眼她的爸爸。他點點頭,不過稍微皺起了眉頭。“謝謝奶奶。”瑪雅吻了吻奶奶的臉。“謝謝,費克裡媽媽。”阿米莉婭說。她因為工作需要已經有了個電子器,但是她沒有講。A.J.一看到是什麼,決定不拆禮物了。如果他留著包裝,也許可以送給彆人。“謝謝你,媽媽。”A.J.說,然後一言不發。“A.J.,你噘著嘴。”他的母親說。“我沒有。”他堅持說。“你一定要跟上時代。”她又說。“我乾嗎一定要?時代有什麼了不起?”A.J.經常在想這一點,就像肉上的脂肪一樣,世界上的好東西都被一點一點地割走了。首先是唱片店,接著是錄像帶出租店,然後是報紙和雜誌,現在目光所及的處處,就連那些大型連鎖書店也正在消失。在他看來,唯一一件比世界上有大型連鎖書店更糟的事是世界上沒有任何大型連鎖書店。至少大型書店賣的是書,而不是藥物和無用的廢物!至少在那裡上班的一些人擁有英語文學的學位,知道怎樣讀書和理書!至少那些大型書店能夠賣一萬本出版社的垃圾書,而小島書店也能賣一百本文學!“最快變老的方式,就是在技術上落伍,A.J.。”他的母親在電腦公司工作了二十五年後,帶著令人豔羨的退休金和這個觀念退休了,A.J.不為所動地想。A.J.做了次深呼吸,喝了一大口水,又做了次深呼吸。他感覺自己的腦子緊緊地頂著顱骨。他的母親很少來,他不想破壞他們在一起的時光。“爸爸,你有點臉紅了。”瑪雅說。“A.J.,你沒事吧?”他的母親問。他把拳頭放在咖啡桌上。“媽媽,你到底明不明白那個可恨的東西正在大肆搞破壞,不隻是破壞我的生意,而且更糟糕的是,還會導致多少個世紀充滿活力的文學文化粗暴而快速地衰落?”A.J.問。“你誇大其詞了,”阿米莉婭說,“冷靜。”“我為什麼要冷靜?我不喜歡這件禮物。我不喜歡那種玩意兒,當然也不喜歡我家裡一出現就是三個。我寧願你送我女兒破壞性小點的東西,例如嗑藥用具。”瑪雅咯咯笑了。A.J.的母親看上去就要哭了,“嗯,我當然沒想讓任何人不高興。”“沒事,”阿米莉婭說,“這件禮物很可愛。我們都喜歡讀書,我敢說我們都會很喜歡使用。另外,A.J.真的是誇大其詞了。”“對不起,A.J.,”他的母親說,“我不知道你對這件事有這麼大的意見。”“你可以先問一下的!”“彆再說了,A.J.;彆再道歉了,費克裡媽媽,”阿米莉婭說,“這是給都愛讀書的一家人的絕佳禮物。有很多書店都在想辦法既賣傳統的紙質書,也賣電子書。A.J.隻是不想……”A.J.打斷她的話:“你知道那是胡說八道,艾米!”“你很沒禮貌,”阿米莉婭說,“你不能不認清現實,表現得好像那些電子器不存在似的,那根本不是處理事情的方法。”“你們聞到了煙味嗎?”瑪雅問。一秒種後,火警報警器響了。“哦,要命!”阿米莉婭說,“牛胸肉!”她跑進廚房,A.J.跟著她。“我在手機上定了時間,可手機沒有響。”“我把你的手機調了靜音,好讓它彆毀了聖誕節!”A.J.說。“你做了什麼?彆再碰我的手機。”“為什麼不用烤爐內置的定時器?”“因為我信不過它!如果你沒有注意到,那烤爐跟這座房子裡的所有東西一樣,有差不多一百年了。”阿米莉婭一邊大聲說,一邊把燒著的牛胸肉從爐子裡取出來。因為牛胸肉烤壞了,聖誕節晚餐吃的全是配菜。“我最喜歡配菜。”A.J.的媽媽說。“我也是。”瑪雅說。“一點兒不實在,”A.J.嘟囔道,“吃了還餓。”他感到頭疼,喝了幾杯紅葡萄酒也無助於緩解頭疼。“誰來讓A.J.把酒遞過來?”阿米莉婭說,“誰來告訴A.J.他一直在霸著那瓶酒?”“很成熟啊。”A.J.說。他又給她倒了一杯酒。“我真等不及想試用一下,奶奶,”瑪雅跟她受到打擊的奶奶低語,“我等到上床睡覺時就會用。”她朝A.J.瞄了一眼,“你知道的。”“我覺得那是個很好的主意。”A.J.的母親也悄悄說。那天夜裡在床上時,A.J.還在談論電子器。“你知道電子器真正的問題是在哪裡嗎?”“我想你正要告訴我呢。”阿米莉婭說,並沒有從她正在看的紙質書中抬起頭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品位不錯,但是大多數人並沒有好品位。事實上,我個人覺得大多數人的品位都很糟糕。如果由著他們自個兒來——完全由著他們自個兒來——他們會讀垃圾書,而且分不出差彆。”“你知道電子器哪一點好嗎?”阿米莉婭問。“不知道,‘樂觀派女士’,”A.J.說,“而且我也不想知道。”“嗯,對於我們中間那些其丈夫越來越遠視的人來說,我在這裡就不點名字了;對於我們中間那些其丈夫正在迅速步入中年且視力下降的人來說;對於我們中間那些其伴侶是可悲的中年男人……”“說重點,艾米!”“電子器可以讓這些運氣糟透的人想把正文放多大就放多大。”A.J.一言不發。阿米莉婭放下書,得意地微笑著看著丈夫,然而等她再留意去看,那一位已經呆住了。A.J.正遭受他的間歇性發作。這些發作讓阿米莉婭感到不安,雖然她提醒自己不用擔心。過了一分鐘半的時間,A.J.恢複過來。“我一直有點遠視,”他說,“這跟步入中年無關。”她用紙巾擦去他嘴角的口水。“天哪,我剛才失去意識了嗎?”A.J.問。“是的。”他從阿米莉婭手裡抓過紙巾。他不是喜歡被人如此照顧的那種人。“有多久?”“大約有九十秒,我想。”阿米莉婭頓了一下,“時間過長還是正常?”“也許有點久,但從根本上說來是正常的。”“你覺得要去檢查一下嗎?”“不。”A.J.說。“你知道從我還是少孩時起就會這樣。”“少孩?”她問。“小孩。我說什麼了?”A.J.下床朝衛生間走去,阿米莉婭跟著他。“拜托,艾米,給我點空間。”“我不想給你空間。”她說。“好吧。”“我想讓你去看醫生。感恩節以來已經發作三次了。”A.J.搖搖頭。“我的健康保險很垃圾,親愛的艾米。不管怎樣,羅森醫生會說跟我多年以來的毛病一模一樣。我會在三月份年度體檢時去看醫生,像一貫的那樣。”阿米莉婭進了衛生間。“也許羅森醫生會給你開點新藥?”她擠到他和衛生間鏡子之間,把她大大的屁股放到新的雙洗手池台麵上,那是他們上個月才安裝的。“你很重要,A.J.。”“我又不是什麼總統呢。”他回答道。“你是瑪雅的爸爸,是我生命中的愛人,還是這個社區的文化傳播者。”A.J.翻翻眼珠子,然後吻住“樂觀派女士”阿米莉婭的嘴。聖誕節和新年都過去了;A.J.的母親愉快地回了亞利桑那州;瑪雅又去上學了;阿米莉婭也回去工作了。A.J.想,節日假期真正的禮物,是它有結束之時。他喜歡按部就班,喜歡早上做早餐,喜歡跑步去上班。他穿上跑步的衣服,應付地做了幾個拉伸動作,把束發帶一下子拉到耳朵後麵,把背包帶扣好,準備跑步去書店。現在他不再住在書店上麵,他的跑步路線跟他以前的跑步路線方向相反,所謂以前,包括妮可還活著、瑪雅還很小和他跟阿米莉婭結婚後的頭幾年。他跑過了伊斯梅家的房子,以前她跟丹尼爾住在那裡,現在跟蘭比亞斯一起住,真是不可思議。他也跑過了丹尼爾喪命的地點。他跑過了以前的舞蹈房。那位舞蹈老師叫什麼名字?他知道她前不久搬去了加利福尼亞,舞蹈房那裡沒人。他想知道以後誰會來教艾麗絲島的小姑娘們跳舞呢?他跑過了瑪雅的小學,跑過了她的初中,跑過了她的高中。高中。她有了個男朋友,那個姓弗內斯的男孩會寫東西。他聽到他們整天都在爭論。他抄近路穿過一塊田野,快要穿過去到達威金斯船長街時,他失去了知覺。當時室外隻有零下五六攝氏度。他醒來時,手部挨著冰的地方變青了。他站起來,在外套上捂熱雙手。他從來沒有在跑步時昏厥過去。“奧倫斯卡夫人。”他說。羅森醫生給他作了全麵檢查。相對他的年齡而言,A.J.挺健康的,但是他的眼睛有點奇怪之處,讓醫生停了下來。“你還有彆的問題嗎?”她問。“嗯……也許隻是變老了,但是最近我好像時不時就會有口誤。”“口誤?”她說。“我能意識到,沒那麼嚴重,可我偶爾會把一個詞說成彆的,例如把‘小孩’說成‘少孩’。還有上個星期,我把《憤怒的葡萄》說成了《垃圾葡萄柚》。顯然,這樣會給我的工作帶來一些問題。我相當確信我當時說的話沒錯。我妻子覺得也許有抗發作的藥物能管點用?”“失語症,”她說,“我不喜歡這個詞的發音。”鑒於A.J.的發病史,醫生決定送他去波士頓的一位腦科專家那裡。“莫莉怎麼樣?”為了轉移話題,A.J.問。到現在,這個莽撞無禮的女店員為他打工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她剛剛被錄取到……”這位醫生說了個寫作項目的名稱,但是A.J.沒有認真聽。他在想著自己的大腦。他覺得這挺怪,他得使用也許有問題的東西來考慮有問題的東西。“……覺得自己就要寫出偉大的美國長篇了。我想我要怪到妮可和你的頭上。”醫生說。“全責。”A.J.說。多形性膠質母細胞瘤。“你介意幫我寫下來嗎?”A.J.問道。這次約診,他是一個人來的。在確定病情之前,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想之後上穀歌搜索一下。”這種腫瘤極為罕見,馬薩諸塞州總醫院的腫瘤學家從未見到過一個病例,除了在學術出版物和電視劇《實習醫生格蕾》中。“出版物中提到的那個病人怎麼樣了?”A.J.問。“死了。活了兩年。”那位腫瘤學家說。“那兩年過得好嗎?”“我會說第一年挺好。”A.J.想再聽聽另一種意見。“電視劇裡呢?”腫瘤學家哈哈笑了,像鏈鋸一般喧囂的笑聲,成為房間裡最響亮的聲音。瞧瞧,腫瘤,還能令人捧腹。“我認為我們不應該根據晚間肥皂劇來進行預測,費克裡先生。”“怎麼了?”“我相信病人做了手術,活了一兩集,認為自己沒有危險了,就向他當醫生的女朋友求婚。後來顯然是心臟病發作,跟腦瘤毫無關係,下一集就死了。”“哦。”“我的妹妹是電視編劇,我相信電視編劇稱之為‘三集曲’。”“這麼說,我應該指望活三集電視劇到兩年之間。”腫瘤學家鏈鋸般的笑聲又響了起來。“好,關鍵是要有幽默感。我要說你這樣估計聽著是正確的。”腫瘤學家想馬上安排做手術。“馬上?”“你的症狀被你發病所掩蓋,費克裡先生。掃描顯示腫瘤已經長得很大了。我要是你,就不會再等。”手術的費用幾乎跟他們買房的訂金一樣高。尚不清楚A.J.微薄的小企業主保險會支付多少。“如果我做手術,能給我買來多少時間?”A.J.問。“取決於我們能取出多少。如果能清除得很乾淨,那就是十年。如果做不到,也許是兩年。你長的這種腫瘤有複發傾向,十分討厭。”“如果你成功地清除了那玩意兒,我會不會成為植物人?”“我們不喜歡使用像‘植物人’那樣的術語,費克裡先生。不過它長在你左腦的前葉上。你可能會偶爾出現言語失誤,失語症越來越嚴重,等等。可是我們不會取出那麼多,以至於讓你很大程度上不是你自己了。當然,如果不治療,腫瘤會長得直到你的大腦語言中樞基本上完全失靈。不管怎麼樣,無論我們治療還是不治療,這種情況最終都很有可能發生。”古怪的是,A.J.想到了普魯斯特(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國作家,七卷本的《追憶似水年華》為他的代表作。)。儘管他假裝通讀了《追憶似水年華》,其實他隻讀了第一卷。光讀第一卷就有些吃力,此刻他想到的是,至少我再也不用去讀剩下的幾卷了。“我得跟我的妻子和女兒商量一下。”他說。“對,當然要,”那位腫瘤學家說,“但是彆耽誤得太久。”先是坐火車,然後是坐渡輪,在回艾麗絲島的一路上,A.J.都在考慮瑪雅上大學的費用和阿米莉婭是否有能力支付他們買了不到一年的那幢房子的分期付款。等到他走在威金斯船長街上時,他想好了如果做手術會讓他最親近最心愛的人一文不名,他寧可不做手術。A.J.暫時不想回家麵對他的家人,他就打電話給蘭比亞斯,兩個人在酒吧見麵。“給我講一個好的警察故事。”A.J.說。“是要聽關於一個好警察的故事呢,還是涉及到警察的有趣的故事?”“都行,隨你。我想聽點有意思的東西,好讓我分散一下心思,不去想自己的問題。”“你有什麼問題?完美的妻子,完美的孩子,生意也不錯。”“我晚點再跟你說。”蘭比亞斯點點頭。“好吧,讓我想想。也許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有這麼一個孩子,在艾麗絲鎮上學。他有一個月沒去學校了。每天他都告訴他的父母他去上學了,而每天他都沒有出現。就算他們把他留在學校,他也會溜走去彆的地方。”“他去哪兒?”“對。父母想著他肯定是惹了什麼很大的麻煩。他是個難對付的孩子,跟一群難纏的人混在一起。他們全都成績差,穿低腰褲。他的父母在海灘上經營一個小吃攤,所以家裡也沒多少錢。反正,他的父母束手無策,於是我就決定跟蹤這個小孩一整天。這個小孩去上學,第一節下課後,他就走了。我尾隨在他後麵,最後我們到了一座建築前,以前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我當時在主街和帕克街的路口。你知道我在哪裡嗎?”“那是圖書館。”“猜對了。你知道當時我從來不怎麼讀書。我就跟著他上了台階,進了後麵的一間圖書館研究室,我當時想著,他很可能要在那裡嗑藥什麼的。絕佳的地點,對吧?與世隔絕。可是你知道他拿了什麼嗎?”“書,我想應該是這樣。那是顯然的,不是嗎?”“他拿了本厚厚的書。他把《無儘的玩笑》讀了一半。你聽說過這本書嗎?”“哎,這是你編出來的。”“那個男孩在讀《無儘的玩笑》。他說他沒法在家裡讀,因為他有五個弟弟妹妹要照看。他沒法在學校裡看,因為他的朋友會笑話他。所以他逃學,去安安靜靜地讀。那本書需要很專心地。‘聽著,hombre(西班牙語,“老兄”的意思。),’他說,‘學校對我而言一無是處。一切都在這本書裡。’”“我知道了,他是拉美人,因為你用了‘hombre’這個詞。艾麗絲島上有很多拉美人嗎?”“有幾個。”“那你怎麼辦呢?”“我把他拎回學校。校長問我該怎樣懲罰那個孩子。我問那個孩子他覺得還需要多久才能看完那本書。他說:‘兩星期左右吧。’我就建議他們以行為不良為由,讓他停學兩個星期。”“這絕對是你編出來的。”A.J.說。“承認吧。這個問題少年才不會蹺課去讀《無儘的玩笑》。”“他的確是的,A.J.,我向上帝發誓。”但是蘭比亞斯接著就放聲大笑,“你看上去情緒低落啊,我想給你講個能振奮一點你精神的故事。”“謝謝。非常感謝。”A.J.又要了杯啤酒。“你想告訴我什麼?”“有意思的是你會提到《無儘的玩笑》。對了,你為什麼單單選了那本書?”A.J.說。“我總是在書店裡看到它,在書架上占了好大一片地方。”A.J.點點頭。“我曾經為這本書跟我的一個朋友大吵一架。他很喜歡這本書,我卻很討厭。但是關於這場爭論,最滑稽的,我現在要向你坦白的是……”“什麼?”“我一直沒有讀完那本書。”A.J.笑了起來,“那本書,還有普魯斯特都可以繼續待在我的未讀完書單上,感謝上帝。對了,我的大腦壞掉了。”他取出那張紙條讀道:“多形性膠質母細胞瘤。它會把你變成植物人,然後你就死了。不過至少來得快。”蘭比亞斯放下啤酒,“肯定可以做手術什麼的。”他說。“是可以,但是要花一大堆錢。而且不管怎麼樣,隻是推遲死亡而已。我不會隻是為了多活幾個月,就讓艾米和瑪雅一貧如洗。”蘭比亞斯喝完啤酒,向酒保示意再來一杯。“我覺得你應該讓她們自己決定。”蘭比亞斯說。“她們會感情用事的。”A.J.說。“那就讓她們感情用事。”“對我來說,正確的做法,我覺得,就是把我的破大腦給一槍崩了。”蘭比亞斯搖搖頭,“你會那樣對瑪雅嗎?”“對她來說,有一個腦死亡的父親會好過沒錢上大學嗎?”那天夜裡上床關燈之後,蘭比亞斯把伊斯梅拉向自己。“我愛你,”他告訴她,“我想讓你知道,你過去也許做過什麼,但我不會計較。”“好吧,”伊斯梅說,“我快睡著了,不知道你在講什麼。”“我知道衣櫥裡的那個包,”蘭比亞斯悄聲說,“我知道裡麵有那本書。我不知道它怎麼會到了那裡,也不需要知道。但隻有這樣做才正確,那就是還給合法的主人。”過了好久,伊斯梅說:“那本書已經毀了。”“即使是一本受損的《帖木兒》,可能也值點錢,”蘭比亞斯說,“我在克裡斯蒂拍賣行的網站上搜過,上一本在市場上賣了五十六萬美元。所以我想也許受損的一本會值五萬美元左右。A.J.和艾米需要這筆錢。”“他們為什麼需要這筆錢?”他跟她說了A.J.腫瘤的事,伊斯梅用手捂住了臉。“照我看,”蘭比亞斯說,“我們把那本書上的指紋抹掉,放進信封裡還回去。誰都不用知道它來自何處,來自於誰。”伊斯梅打開床頭燈。“這件事你已經知道多久了?”“從我在你家第一次過夜後就知道。”“而你無所謂?你為什麼不告發我?”伊斯梅的眼神淩厲。“因為那跟我無關,伊西。我不是作為警察被邀請到你家的。我無權翻看你的東西。我想裡麵肯定有什麼故事。你是個好女人,伊斯梅,你也過得不容易。”伊斯梅坐了起來,她雙手顫抖。她走到衣櫥前把那個包拉了下來。“我想讓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說。“我不需要知道。”蘭比亞斯說。“求你了,我想讓你知道。也彆打岔。你打岔的話,我就沒辦法全講出來了。”“好吧,伊西。”他說。“瑪麗安·華萊士第一次來見我時,我當時懷孕五個月。她帶著瑪雅,那個寶寶兩歲上下。瑪麗安·華萊士很年輕,很漂亮,個頭很高,金褐色的雙眼透著疲憊。她說:‘瑪雅是丹尼爾的女兒。’我說——我並沒有為此感到自豪——‘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在撒謊?’我看得一清二楚她沒在撒謊。我畢竟了解自己的丈夫,知道他那種人。從我們結婚那天起他就出軌,在結婚之前很可能也是如此。可是我很喜歡他的書,或者說至少是第一本吧。我感覺在他內心深處,寫了那本書的那個人肯定在那裡。你不可能寫了那麼出色的一本書,卻有如此醜陋的一顆心。可事實就是那樣,他是個出色的作家,人品卻很糟糕。“但是我不能把這全怪到丹尼爾頭上。我不能把我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也怪到他頭上。我朝瑪麗安·華萊士尖叫。她二十二歲了,但看起來還像個孩子。‘找上門來說有了丹尼爾的孩子,你以為你是第一個這樣的騷貨?’“她道歉,不停地道歉。她說:‘這個孩子並不是非得出現在丹尼爾·帕裡什的生活中’——她一直連名帶姓地稱呼他。她是個書迷,你要明白。她尊敬他。‘這個孩子並不是非得出現在丹尼爾·帕裡什的生活中。我們再也不會麻煩你們了,我向上帝發誓。我們隻需要一點錢來起步,繼續過活。他說過他會幫忙,而現在我哪兒都找不到他。’這話我聽著有道理。丹尼爾一直到處跑來跑去——在瑞士的一所學校當駐校作家,一趟趟去洛杉磯,但是都沒有什麼結果。“‘好吧,’我說,‘我會儘量聯係上他,看看我能做點什麼。要是他承認你講的是真話——’可我當時已經知道是真話,蘭比亞斯!‘要是他承認你講的是真話,也許我們可以做點什麼。’那個女孩想知道她怎樣聯係我最好,我跟她說我會聯係她。“那天晚上我跟丹尼爾通了電話。聊得挺好,我沒有提瑪麗安·華萊士的事。丹尼爾很關心我,並且開始為我們自己孩子的出生做一些計劃。‘伊斯梅,’他說,‘寶寶一出生,我就會變個人。’這話我以前就聽他說過。‘不,我是認真的,’他堅稱,‘我絕對會少去外地,要待在家裡,寫更多,照顧你和這個土豆。’他總是很會說話,我也想去相信從這個晚上開始,我婚姻中的一切都會改變。我就在彼時彼刻決定了我會去處理瑪麗安·華萊士這個問題。我會想辦法收買她。“這個鎮上的人們總是以為我家有錢,比實際的更有錢。我和妮可的確各自有筆小小的托管基金,但也不是特彆多。妮可用她的托管基金買了書店,我用我的買了這幢房子。我這邊剩下來的錢,我丈夫花得很快。他的第一本書暢銷,但是後麵的書就沒那麼暢銷,他還老是生活講究,收入卻不穩定,我隻是個中學老師。我和丹尼爾總是看上去有錢,可實際上窮。“山下呢,我妹妹死了一年多,她的丈夫正在一步步把自己喝死。出於對妮可的義務,我會在有些晚上去看看A.J.怎麼樣。我自己開門進去,抹掉他臉上沾的嘔吐物,把他拖上床。有天夜裡,我進去了。A.J.像通常那樣不醒人事,而《帖木兒》就放在桌子上。在此,我應該提提他發現《帖木兒》的那天,是我跟他一起去的。他從來沒提過要分給我一點錢,但可能那樣做才像話。要不是因為我,這個小氣的家夥根本就不會去那個資產拍賣會。我就把A.J.弄到床上,去客廳把那個爛攤子清理乾淨,我把什麼都擦掉了,最後所做的,也沒有怎麼去想,就是把那本書塞進了我的袋子。“第二天,每個人都在找《帖木兒》,可是我不在島上。那天我去了劍橋,去了瑪麗安·華萊士的宿舍,把那本書扔到她的床上。我告訴她:‘聽著,你可以把這個賣了,它值很多錢。’她懷疑地看著那本書,說:‘來路有問題嗎?’我說:‘不,它是丹尼爾的,他想送給你,但是你絕對不能講你是從哪兒得到的。拿去拍賣行或者找個珍本書經銷商,就說你是在什麼地方的舊書箱裡找到的。’我有段時間再沒有瑪麗安·華萊士的消息,我想也許就那樣結束了。”伊斯梅的聲音低了下來。“但是事情並沒有結束,對吧?”蘭比亞斯問。“對。就在聖誕節前,她帶著瑪雅還有那本書又來到我家。她說她去找了波士頓地區所有的拍賣行和經銷商,沒有一家想經手這本書,因為它沒有來源證明,而且警方在打電話詢問一本失竊的《帖木兒》。她從包裡取出那本書遞給我,我扔回給她。‘我拿這本書有什麼用?’瑪麗安·華萊士隻是搖著頭。那本書掉到地上,那個小女孩把它撿起來開始翻看,但是根本沒有人注意她。瑪麗安·華萊士大大的琥珀色眼睛裡湧滿了淚水,她說:‘您讀過《帖木兒》了嗎,帕裡什太太?它寫得很悲傷。’我搖頭。‘這首詩是關於一個突厥征服者,他為了得到權力,用自己生命中的愛人——一個可憐的鄉下女孩——做了筆交易。’我說:‘你覺得我們這裡就是這種情況?你想象自己是個可憐的鄉下女孩,我是卑鄙的妻子,把你和你生命中的愛人拆散?’‘不。’她說。就在那時,那個小孩哭了起來。瑪麗安說最糟糕的,是她知道自己在乾什麼。丹尼爾去她就讀的學校開過朗誦會,她很喜歡那本書,她跟他睡覺時,已經讀過上百萬遍他的作者小傳,也完全知道他是有婦之夫。‘我犯了很多錯誤。’她說。‘我幫不了你。’我說。她搖搖頭,抱起那個孩子。‘我們不會再妨礙您了,’她說,‘聖誕快樂。’“她們就走了。我很受觸動,我就進廚房,給自己泡了點茶。等我從廚房出來進客廳時,注意到那個小女孩把背囊落下了,《帖木兒》在背囊旁邊的地板上。我撿起那本書,想著我隻用第二天或者第二天晚上溜進A.J.的住處,把書還回去就行。這時我注意到書上有蠟筆的畫痕。那個小女孩毀了它!我拉開背囊的拉鏈把書放進去,把背囊放進衣櫥。我沒有刻意藏得很好,想著也許丹尼爾會發現並問及此事,但是他從來沒有。他從來不關心。那天夜裡,A.J.打電話來問該給小孩子吃什麼東西。瑪雅在他家裡,我同意趕過去。”“第二天,瑪麗安·華萊士被衝到了燈塔那裡。”蘭比亞斯說。“對,我等著看丹尼爾會說什麼,看他會不會認出那個女孩,認那個小孩是他的。但是他沒有。而我,懦弱如我,也一直再沒有提起這件事。”蘭比亞斯摟過她。“這一切都沒有關係,”過了一會兒他說,“就算那是犯罪的話……”“那的確是犯罪。”她堅稱。“就算那是犯罪的話,”他又說了一遍,“對這件事有一點點了解的人都死了。”“除了瑪雅。”“事實證明瑪雅過得很好。”蘭比亞斯說。伊斯梅搖搖頭。“是這樣的,對嗎?”“照我看,”蘭比亞斯說,“你偷那本書時,算是救了A.J.費克裡一命。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你算是哪門子警察啊?”伊斯梅問。“老式的。”他說。第二天夜裡,就像過去十年裡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三一樣,“警長精選讀書會”在小島書店舉行活動。一開始是警察們不情不願地參加,但是一年年過去,這個小組越來越受歡迎。到如今,它是小島書店舉辦的參與人數最多的圖書聚會。讀書會中還是警察最多,不過他們的妻子甚至他們的孩子——在他們歲數夠大時——也會參加。幾年前,蘭比亞斯定了一條“繳械在外”的規矩,在此之前,《塵霧家園》(美國作家、短篇家安德烈·迪比三世(Andre Dubus III,1959- )的代表作品。)引起了特彆激烈的爭論,以至於有位年輕的警察拔槍對準了另外一位警察。(蘭比亞斯後來對A.J.反思說那本書選得不對。“那本書裡有個有趣的警察角色,但是有太多地方是非不明。從現在起,我要堅持選擇輕鬆一點的那類。”)除了那場事故,這個小組中一直沒有出現暴力,當然書中的內容除外。按照他的慣例,蘭比亞斯提前到書店來準備“警長精選讀書會”活動,也跟A.J.聊聊天。“我看到這個放在門口。”蘭比亞斯進門時說。他把一個內有襯墊的馬尼拉紙信封交給他的朋友,信封上寫著A.J.的名字。“無非又是一本樣書而已。”A.J.說。“彆那樣說,”蘭比亞斯開玩笑道,“裡麵有可能是一本超級暢銷書。”“是啊,我肯定。這很可能是偉大的美國長篇。我會把它加到我那一堆書裡:‘在我的大腦失靈前要讀的東西。’”A.J.把那個包裹放在櫃台上,蘭比亞斯看著它。“這種事從來說不準。”蘭比亞斯說。“我就像是個在約會階段待了太久的女孩。我已經有過太多次失望,得到過太多次‘非我莫屬’這樣的允諾,但從來都不是。你當警察,難道不會變成那樣嗎?”“哪樣?”“憤世嫉俗,我想,”A.J.說,“你難道沒有變得整天都想看到人們身上最糟糕的方麵?”蘭比亞斯搖搖頭。“沒有。我見到的人們身上好壞參半。”“好吧,給我說幾個這樣的人。”“像你這樣的人,我的朋友。”蘭比亞斯清清喉嚨,A.J.無言以對。“有什麼不錯的我還沒有讀過的犯罪?我需要為‘警長精選’新挑幾本。”A.J.走到犯罪那一區。他望向那一排書脊,大多數都是黑、紅兩色,全都印著大寫的銀色和白色字,偶爾會有熒光色來打破這種單調。A.J.想到這類犯罪類型的方方麵麵都多麼類似啊。為什麼一本書會跟彆的書不一樣呢?它們是不一樣的,A.J.總結道,因為它們的確不一樣。我們得多看看書的內容。我們得去相信。我們時常接受失望,這樣我們才能不斷地重整旗鼓。他選了一本書,伸過去遞給他的朋友。“也許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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