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與父親的對話(1 / 1)

“1972/格蕾斯·佩利(格蕾斯·佩利(Grace Paley,1922-2作家、詩人。)”“垂死的父親跟女兒爭論何為講故事的“最佳”方式。你會喜歡這一篇的,瑪雅,我能肯定。也許我會下樓一趟,立馬把它塞進你手裡。”瑪雅創意寫作課的作業,是寫一個短篇——關於一位希望了解更多的人。“對我來說,我的生父是個幻象。”她寫道。她覺得第一句不錯,但是往下該怎麼寫?寫了兩百五十個字之後,整個上午就浪費了,她認輸了。毫無內容可寫,因為她對那個人一無所知。對她而言,他真的是個幻象。這篇作業從構思就失敗了。A.J.給她送來了烤乳酪三明治。“寫得怎麼樣了,小海明威?”“你從來不敲門嗎?”她說。她接過三明治,關上門。她以前喜歡住在書店上麵,但是現在她十四歲了,而且阿米莉婭也住在這裡,這個住處就感覺小了,而且嘈雜。她整天都能聽到樓下顧客的聲音。就這種條件,讓人怎麼寫東西?實在走投無路了,瑪雅就寫阿米莉婭的貓。“‘憂鬱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從普羅維登斯搬到艾麗絲島。”她修改了一下:“‘憂鬱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住在一家書店的上麵。”噱頭。創意寫作老師巴爾博尼先生會那樣說。她已經以雨的視角和一本圖書館舊書的視角各寫了個短篇。“挺有趣的概念,”巴爾博尼先生在那個圖書館舊書的故事上麵寫道,“不過下次你可以嘗試寫一個人物。你真的想讓擬人化寫作成為你的套路嗎?”在下決定之前,她不得不先去查查“擬人化寫作”是什麼意思,不,她不想讓那成為她的套路。她根本不想有什麼套路。然而,如果這有點是她的套路,那能怪她嗎?她的童年都是在看書和想象顧客們的生活中度過的,有時是為沒有生命的物品如茶壺或者書簽旋轉架想象它們的生活。這種童年不算孤獨,然而她很多親密朋友多少有點不夠真實。過了一會兒,阿米莉婭敲門。“你在寫東西嗎?可以休息一下嗎?”“進來吧。”瑪雅說。阿米莉婭“撲通”一聲坐到床上。“你在寫什麼?”“我不知道。問題就在這裡。我還以為我想好了怎樣寫呢,但是行不通。”“哦,那是個問題。”瑪雅解釋了一下作業。“要寫一個對你重要的人。某個很可能已經死了的人,要麼某個你希望有更多了解的人。”“也許你可以寫寫你的媽媽?”瑪雅搖搖頭。她不想傷害阿米莉婭的感情,但是那似乎有點明顯。“我對她,就跟我對生父一樣,知之甚少。”她說。“你跟她生活了兩年。你知道她的名字,還有她以前的故事。也許可以從此入手。”“我對她想了解的都了解了。她有過機會,可是她把什麼都搞砸了。”“不是那樣的。”阿米莉婭說。“她放棄了,不是嗎?”“她很可能有苦衷。我肯定她儘了全力。”阿米莉婭的媽媽兩年前去世,儘管以前兩人的關係時而緊張,阿米莉婭還是出乎意料地想她想得心痛。例如,她的媽媽一直到去世前,每隔一個月都會給她寄來新內衣。她這一輩子都不用買內衣了。最近,她不知不覺中站在一家TJ麥克斯商店(美國名牌折扣連鎖店。)的內衣區,當她在內褲箱裡翻揀時,她哭了起來:再也沒有人會那樣愛我了。“某個已經去世的人?”A.J.吃晚飯時說,“丹尼爾·帕裡什怎麼樣?你跟他曾是好朋友。”“那是小時候。”瑪雅說。“不是他讓你決心當一名作家的嗎?”A.J.說。瑪雅翻翻眼珠子。“不是。”“她小時候迷戀過他。”A.J.對阿米莉婭說。“爸——爸!不是那樣的。”“你在文學上最初的迷戀很重要,”阿米莉婭說,“我當時迷戀的是約翰·歐文(約翰·歐文(John Irving,1942- ),當代美國最知名的家之一,被美國文壇泰鬥馮尼古特譽為“美國最重要的幽默作家”。)。”“你撒謊,”A.J.說,“是安·M.馬丁(安·M. 馬丁(Ann M. Martin,1955- ),美國童書作家。)。”阿米莉婭大笑著又給自己倒了杯葡萄酒。“是啊,很可能你說得對。”“我挺高興你們都覺得這很好玩,”瑪雅說,“我很可能會失敗,很可能結局就跟我媽媽一樣。”她從桌子前站起來,跑向她的房間。他們的住處不適合橫衝直撞,她的膝蓋撞到一個書架。“這個地方太小了。”她說。她進了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我應該跟過去嗎?”A.J.悄聲說。“不,她需要空間。她到了青春期了,讓她去生會兒悶氣吧。”“也許她說得對,”A.J.說,“這個地方太小了。”婚後他們就一直在網上看房子。現在瑪雅已經十幾歲了,閣樓上這個隻有一個衛生間的住處就神奇地相應縮小了。有一半時間,A.J.發現自己得使用書店裡的公共衛生間,以避免跟瑪雅和阿米莉婭搶著用。顧客可要比這兩位客氣。另外,生意還不錯(或者說至少是穩定吧),他們搬走的話,他可以把住處擴展為童書區,有一塊講故事的區域,還可以放禮物和賀卡。以他們在艾麗絲島上出得起的價格,能買得起的都是起步房(指首次買房者能買得起的低價小房子。),A.J.感覺自己已經過了買起步房的那個歲數。古怪的廚房和平麵布置圖,房間太小,暗示地基問題的不祥征兆。在此之前,A.J.多少帶著遺憾想起《帖木兒》的次數屈指可數。那天夜裡晚些時候,瑪雅發現她的門下麵有張紙條:“瑪雅,”“要是你寫不下去,讀書是有幫助的:”“安東·契訶夫(安東·契訶夫(186巨匠。)的《美人》,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凱瑟琳·曼斯菲爾德(Katherine Mansfield,1888-1923),出生於新西蘭,後定居英國,短篇作家,新西蘭文學的奠基人,被譽為一百多年來新西蘭最有影響的作家之一。)的《玩具屋》,J.D.塞林格(J.D.塞林格(J.D. Salinger,1919-2010),美國作家,其作品《麥田裡的守望者》被認為是二十世紀美國文學的經典作品之一。)的《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ZZ·帕克(ZZ·帕克(ZZ Packer,1973- ),美國作家,尤以短篇著稱。)的《布朗尼蛋糕》或《彆處喝咖啡》,艾米·亨佩爾(艾米·亨佩爾(Amy Hempel,1951- ),美國短篇作家。)的《在艾爾·喬森入葬的墓地》,雷蒙德·卡佛的《肥》,厄內斯特·海明威的《印第安人的營地》。”“我們樓下應該都有。要是你有哪篇找不到,儘管問,不過你比我更清楚它們都在哪兒。”她把那份單子塞進口袋下了樓,書店已經結束營業。她轉動書簽旋轉架——喂,你好,旋轉架!——然後往右急轉,到了成年讀者文學區。瑪雅把短篇故事交給巴爾博尼先生時感到緊張,還有些許興奮。“《海灘一日》。”他讀標題。“是從沙子的角度寫的,”瑪雅說,“這是艾麗絲島上的冬天,沙子懷念那些遊客。”巴爾博尼先生換了一下坐姿,黑色緊身皮褲發出吱吱響聲。他鼓勵他們強調正麵因素,同時時帶著批評性和富於見識的眼光。“嗯,聽上去好像裡麵已經有引人遐思的描寫。”“我開玩笑呢,巴爾博尼先生。我正在努力不再擬人化寫作。”“我期待讀一讀。”巴爾博尼先生說。過了一周,巴爾博尼先生宣布他要朗讀一個短篇,每個人都坐直了一點。被選中的人會很興奮,就算會被批評。能被批評也令人興奮。“覺得怎麼樣?”讀完後,他問全班同學。“嗯,”薩拉·皮普說,“恕我直言,對白有點糟糕。例如我明白那個人的意圖,作者為什麼不寫得更簡潔些呢?”薩拉·皮普在她的博客“佩斯利獨角獸書評”上撰寫書評,她總是吹噓出版社免費送書給她。“另外為什麼用第三人稱?為什麼用現在時態?在我看來,作品顯得孩子氣。”比利·利博爾曼——他寫的是被人誤解的男孩主人公克服了超自然和父母的障礙——說:“我根本沒明白最後到底應該發生什麼事?讓人糊塗。”“我覺得那是晦澀,”巴爾博尼先生說,“記得上星期我們談到過晦澀嗎?”瑪吉·馬卡基斯——她之所以選讀這門課,是因為數學和辯論課在時間安排上有衝突——說她喜歡這篇,但是她注意到故事中金錢因素的不一致之處。阿布納·肖切不喜歡這篇,基於這幾方麵:他不喜歡裡麵有角色撒謊的故事(“我真是受夠了不可靠的敘述者”——這一概念兩星期前介紹給了他們),更糟糕的是,他覺得根本沒有什麼情節。這沒有傷害到瑪雅什麼感情,因為阿布納的所有短篇最後都以同樣的轉折結束:一切都是一個夢。“這一篇裡,有什麼你們喜歡的地方嗎?”巴爾博尼先生說。“語法。”薩拉·皮普說。約翰·弗內斯說:“我喜歡它如此憂傷。”約翰有著長長的褐色眼睫毛,像流行音樂偶像那樣梳著大背頭。他寫的短篇是關於他奶奶的手,甚至把鐵石心腸的薩拉·皮普感動得流了淚。“我也是,”巴爾博尼先生說,“作為讀者,你們不喜歡的很多東西都會打動我。我喜歡它略帶正式的風格和其中的晦澀。我不同意關於‘不可靠的敘述者’這樣的評論——我們也許得重新講講這個概念。我也不覺得金錢的因素處理得不好。綜合看來,我覺得這一篇和約翰的《奶奶的手》,是我們班這個學期最好的兩個短篇。這兩篇將代表艾麗絲鎮中學參加縣裡的短篇競賽。”阿布納不高興地咕噥道:“你還沒說另外那篇是誰寫的。”“對,當然。是瑪雅。大家為約翰和瑪雅鼓掌。”瑪雅儘量不讓自己顯得很得意。“真棒,對吧?巴爾博尼先生挑了我們倆。”下課後約翰說。他跟著瑪雅到了她的儲物櫃那裡,而瑪雅搞不清楚這是為什麼。“是啊,”瑪雅說,“我喜歡你的短篇。”她的確喜歡他的短篇,但是她真的想獲獎。第一名是亞馬遜的一百五十美元禮券,還有座獎杯。“你如果得了第一會買什麼?”約翰問。“不是書。書我爸爸會給我。”“你真幸運,”約翰說,“我真希望住在書店裡。”“我住在書店上麵,不是裡麵,另外也沒那麼棒。”“我敢說的確棒。”他撥開遮住眼睛的褐色頭發。“我媽媽想知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們拚一輛車去參加頒獎典禮。”“可是我們今天才知道有這件事呀。”瑪雅說。“我了解我媽媽。她總是喜歡拚車分攤費用。問問你爸爸。”“問題是,我爸爸會想去,而他不會開車。所以很有可能我爸爸會讓我的教母或者教父開車送我們。另外你媽媽也會想去。所以我不能肯定拚車行不行得通。”她覺得自己已經講了半個鐘頭的話了。他朝她微笑,那讓他往後梳的大背頭有點起伏。“沒問題。也許我們可以換個時間開車帶你去其他什麼地方。”頒獎儀式在海恩尼斯的一所中學舉行。儘管是體育館(各種球類的味道還能聞到),儀式並沒有開始的時候,每個人卻都壓低了聲音說話,好像是在教堂裡。某個重要的、跟文學有關的活動即將在這裡舉行。來自二十所中學的四十篇參賽作品,隻有前三名會被朗讀。瑪雅在約翰·弗內斯麵前練習過讀她的短篇。他建議她多換氣,放慢速度。她一直在練習換氣和朗讀,這並不像人們以為的那麼容易。她也聽他讀過。她給他的建議,是用他正常的聲音讀。他一直用那種有點假的播報新聞的聲音在讀。“你知道你喜歡的。”他這樣說過。現在他一天到晚用這種假假的聲音跟她說話,很煩人。瑪雅看到巴爾博尼先生在跟一個人說話,那隻可能是彆的學校的一位老師。她穿著老師的衣服——一條碎花裙和一件繡了幾片雪花的米色開襟羊毛衫,不論巴爾博尼爾先生說什麼,她都用力點頭。當然,巴爾博尼先生穿著他的皮褲,因為他出來了,還穿了件皮夾克——總體說來,是一身皮裝。瑪雅想帶他去見爸爸,因為她想讓A.J.聽聽巴爾博尼先生誇獎她。權衡之下,她不想讓A.J.令她難堪。上個月在書店,她曾把A.J.介紹給她的英語老師斯邁思太太,A.J.把一本書塞進那位老師的手裡,一邊還說:“你會喜歡這本長篇的,情色描寫很細膩。”瑪雅當時窘得要死。A.J.打著領帶,瑪雅穿著牛仔褲。她本來穿的是阿米莉婭為她挑選的一條裙子,但是她覺得穿裙子會顯得她太過在乎。阿米莉婭這個星期去了普羅維登斯,會過來跟他們碰頭,不過她很可能會晚到。瑪雅知道不穿裙子會傷她的心。有人用一根接力棒在講台上敲。穿著雪花羊毛衫的老師歡迎他們參加艾蘭縣中學短篇競賽。她稱讚所有的參賽作品風格多樣、觸人心弦。她說她很喜歡自己的工作,希望每個人都能獲獎。然後她宣布了進入最後決選的第一篇。當然,約翰·弗內斯會進入最後決選。瑪雅往後靠著坐在椅子上聽。故事比她印象中的還要好。她喜歡描寫那位奶奶的手像是紙巾的那一句。她望向A.J.,想看他對這篇有什麼反應。他的眼神顯得冷漠,瑪雅認出那是厭倦。第二個短篇是布萊克哈特中學弗吉尼亞·基姆的作品。《旅程》是關於一個從中國收養的孩子。A.J.點了幾次頭。她看得出跟《奶奶的手》比起來,他更喜歡這篇。瑪雅開始擔心自己根本不會被選中。她為自己穿了牛仔褲而高興。她轉過頭看從哪裡能最快出去。阿米莉婭站在禮堂的門口,她衝瑪雅豎起兩根大拇指。“裙子,那條裙子呢?”阿米莉婭不出聲地做口形說。瑪雅聳聳肩,扭頭接著聽《旅程》。弗吉尼亞·基姆穿了一條黑色天鵝絨裙子,有一個小飛俠式的領子。她的聲音很輕,有時比耳語大聲不了多少。似乎她想讓大家都不得不往前探著身子聽。不幸的是,《旅程》這篇沒完沒了,是《奶奶的手》的五倍長。過了一會兒,瑪雅不再聽了。瑪雅想很可能飛到中國所花的時間還要短一點。如果《海灘一日》不是前三名,也會得到T恤衫,招待會上還有餅乾吃。但是如果沒有取得名次,誰還想待到開招待會呢?如果取得名次,她不會因為不是第一名而很惱火。如果約翰·弗內斯得到第一名,她會儘量不去討厭他。如果瑪雅得了第一名,也許她會把禮券捐給慈善團體,例如給貧窮的孩子或者孤兒院。如果她得不到名次,也沒關係。她寫那個短篇又不是為了得獎,甚至不是為了完成家庭作業。如果她隻是想要完成作業,她可以寫寫“憂鬱坑”。創意寫作的評分不過是及格和不及格。獲第三名的短篇宣布了,瑪雅抓緊了A.J.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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