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穿夏裙的女孩(1 / 1)

“1939/歐文·肖(歐文·肖(Irwin Shaw,1913-1984),當代美國作家,短長篇創作俱佳。)”“男人看著妻子旁邊的女人們。妻子不高興了。最後有個可愛的轉折,更像是個逆轉。你是個出色的讀者,你大概能看出會有逆轉。(如果能看出來,逆轉是否就沒那麼令人滿意呢?無法預見的逆轉是否表明架構有缺陷呢?這些是寫作時要考慮的方方麵麵。)”“不是專門說寫作,不過……有一天,你也許會想到婚姻。要是有誰覺得你在一屋子人中是獨一無二的,就選那個人吧。”伊斯梅在自家門廳裡等著。她雙腿交叉,一隻腳兜著另一條腿的腿肚子。她曾見過一位新聞節目女主持人那樣坐,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對一個女人來說,需要腿瘦、膝蓋靈活才能做到。她在想她為這天挑的裙子是否顏色太淺。料子是綢子的,而夏天已經結束了。她看看手機。上午十一點了,那意味著婚禮已經開始。也許她應該自個兒去,不跟他一起?因為已經遲了,她覺得一個人去也沒什麼意義。如果她等的話,他回來後她還可以吼一吼他。她要及時行樂。丹尼爾十一點二十六分進了門。“對不起,”他說,“我那個班上的幾個孩子想去喝一杯。一來二去的,你知道怎麼回事。”“對。”她說。她覺得不想吼了,沉默更好。“我在辦公室摔了一跤,我的背疼死了。”他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你看著真迷人,”他悄聲說,“你的腿還是很棒,伊西(伊斯梅的昵稱。)。”“換衣服吧,”她說,“你身上的味道像是酒鋪裡的。你是自己開車回來的嗎?”“我沒醉,我隻是有點宿醉。那不一樣,伊斯梅。”“你還活著,這真是讓人吃驚。”她說。“很可能是這樣。”他一邊上樓一邊說。“你下來時,把我的披肩拿下來好嗎?”她說。但是她拿不準他是否聽到。這場婚禮,就像婚禮本該的那樣,就像婚禮永遠的那樣,伊斯梅想。A.J.穿著他的藍色薄布西裝,顯得邋裡邋遢的。他難道不能去租套燕尾服嗎?這是艾麗絲島,而不是澤西海岸(《澤西海岸》是美國一檔以新澤西海岸幾位意大利裔年輕人為主角的真人秀節目,這群年輕人瘋狂玩樂,彼此間嬉笑怒罵,甚至連衝突鬥毆的言行舉止都被記錄下來,從2009年開播後引發極大爭議。)。阿米莉婭又是從哪兒弄來的那件難看的文藝複興風格的裙子?它顏色偏黃而不是白,她穿上顯得有點嬉皮。她總是穿樣式古老的衣服,但事實上她又沒有正好適合穿那種衣服的體型。她的頭發上插著大朵非洲菊,她跟誰開玩笑呢——看在上帝的份上,她又不是二十歲。她微笑時,牙齦全都露了出來。我什麼時候這麼事事看不順眼?伊斯梅心想。他們的幸福並非她的不幸;除非是,那才說得過去。如果在任何一個時間點,世界上總是有相同比例的幸與不幸又當如何?她應該友善一點。眾所周知,一旦年過四十,憎惡就會流露在臉上。另外,阿米莉婭長得漂亮,即使她不像妮可那樣美麗。看看瑪雅的笑容多麼燦爛,她又掉了顆牙。A.J.也那麼開心。看看那個幸運的家夥吧,他在忍著不哭出來。伊斯梅為A.J.感到高興,不管那意味著什麼,然而婚禮本身讓她感到難熬。婚禮讓她的妹妹似乎死得更徹底了,也讓她不想卻偏要想起自己的種種失意。她四十四歲了,嫁給了一個長得太帥的男人,她已經不再愛他。在過去的十二年裡,她流產七次。根據她的婦科醫生所言,她已經出現了停經期前症候,到此為止吧。她望向婚禮現場那邊的瑪雅,她長得可真是漂亮啊,還很聰明。伊斯梅朝她揮手,但是瑪雅在埋頭看一本書,好像沒有注意到。這小姑娘跟伊斯梅從來不是特彆親,大家都覺得挺怪。通常,瑪雅更喜歡跟大人在一起,而伊斯梅擅長跟孩子相處,她已經教書教了二十年。二十年啊,老天。不知不覺地,她就從一位聰明的新老師(所有男生都盯著她的腿看)變成了負責學校裡戲劇排演的帕裡什老太太。他們覺得她那樣關心上演的戲劇挺傻的。當然,他們高估了她的投入。一場接著一場平庸的戲劇,又能指望她堅持多少年呢?不同的麵孔,但是這些小孩子中沒有一個會成為梅麗爾·斯特裡普(梅麗爾·斯特裡普(Meryl Streep,1949- ),美國著名演員,曾兩次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女主角,一次最佳女配角。)。伊斯梅裹緊披肩,決定去走一走。她朝碼頭走去,然後脫下中跟鞋,走過空無一人的海灘。時值九月底,感覺像是秋天已臨。她想回憶起一本書的名字,書裡有個女人朝大海遠處遊去,最後淹死在海裡。會很容易的,伊斯梅想。你走出去,遊一陣子,遊得太遠了,不去努力遊回來,你的肺裡全是水,會難受一會兒,可是隨後一切都結束了,哪裡都不會再疼,意識一片空白。你不會留下一個爛攤子。也許有一天你的屍體會被衝上來,也許不會。丹尼爾根本不會去找她。也許他會找,但是他肯定不會很儘力地去找。當然!那本書是凱特·肖邦(凱特·肖邦(Kate ,1850-1904),美國女權主義文學創作的先驅之一。《覺醒》為其最為知名的作品。)的《覺醒》。她十七歲時,可真是愛那部長篇(中篇?)啊。瑪雅的媽媽也是這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伊斯梅想知道瑪麗安·華萊士是否讀過《覺醒》,這個念頭可不是第一回出現。這幾年她想到過瑪麗安·華萊士很多次。伊斯梅走進水裡,水比她原以為的還要冷。我做得到的,她想。隻要繼續走。我也許就是要這樣做。“伊斯梅!”伊斯梅不由自主轉過身。是蘭比亞斯,A.J.那位討厭的警察朋友。他拿著她的鞋子。“遊泳有點冷吧?”“有點兒,”她回答,“我隻是想讓自己的腦子清醒一下。”蘭比亞斯走到她身邊,“當然可以。”伊斯梅的牙齒在打架,蘭比亞斯把自己的西裝外套脫下來披在她的肩膀上。“肯定不好受,”蘭比亞斯說,“看到A.J.跟不是你妹妹的人結婚。”“是啊。不過阿米莉婭看著挺好的。”伊斯梅哭了起來,可是太陽基本下山了,她拿不準蘭比亞斯是否能看到她哭。“婚禮就是這樣,”他說,“會讓人感覺孤獨得要命。”“對。”“我希望這話說得不過分,我也知道我們彼此並沒有那麼熟。可是呢,嗯,你的丈夫是個白癡。如果我有像你這樣一個有職業的漂亮妻子……”“你說得過分了。”“對不起,”蘭比亞斯說,“我失禮了。”伊斯梅點點頭。“我不會說你失禮的,”她說,“你的確把你的外套借給了我。謝謝。”“艾麗絲島上的秋天來得急,”蘭比亞斯說,“我們最好回屋裡去。”丹尼爾在吧台那邊跟阿米莉婭的伴娘大聲地講話,頭頂上是裴廓德餐廳的那條鯨魚,這次鯨魚身上應景地纏了聖誕燈飾。雅尼納是位希區柯克電影中的那種金發女郎,戴著眼鏡,跟阿米莉婭一樣在出版業一路乾過來。丹尼爾不知情的是,雅尼納已經領了任務,確保這位大作家不要失了分寸。為了這次婚禮,雅尼納穿了一件黃色的條格平布裙子,阿米莉婭幫她挑的,而且付了款。“我知道你再也不會穿這衣服了。”阿米莉婭當時說。“這種顏色不容易穿好,”丹尼爾說,“不過你穿上很棒。雅尼納,對嗎?”她點點頭。“伴娘雅尼納。我應該問一下你是做什麼的嗎?”丹尼爾說,“或者這麼問是乏味的派對套話?”“我是個編輯。”雅尼納說。“性感又聰明。你編過什麼書?”“幾年前,我編的一本關於哈麗雅特·塔布曼(哈麗雅特·塔布曼(Harriet Tubman,1822-1913),美國黑人廢奴女勇士。她曾擔任地下活動組織人,協助無數的黑奴奔向自由。)的繪本獲得了凱迪克榮譽獎(凱迪克獎是美國最具權威的圖畫書獎。)。”“不簡單。”丹尼爾說,儘管事實上他感到失望。他正在為自己尋找一家新的出版社。他的作品銷量大不如前,他認為原來的出版社為他做得不夠多。他想在被拋棄前,先拋棄他們。“那是頭獎,對吧?”“沒有獲頭獎,是榮譽獎。”“我打賭你是位好編輯。”他說。“有何根據?”“嗯,你的書沒有得頭獎,你並沒有讓我以為得了頭獎。”雅尼納看了看手表。“雅尼納在看手表,”丹尼爾說,“她對老作家感到了厭煩。”雅尼納微笑了。“刪掉第二句。讀者會知道的。表現出來,彆講出來。”“你要是這樣說,我就要喝一杯了。”丹尼爾朝酒保示意,“伏特加,灰雁伏特加(一種法國伏特加品牌,被譽為世界上口感最好的伏特加。),如果有的話。兌點賽爾脫茲礦泉水。”他轉向雅尼納。“你呢?”“一杯桃紅葡萄酒。”“‘表現出來,彆講出來’,完全是一派胡言,伴娘雅尼納,”丹尼爾教導她,“這句話來自悉德·菲爾德(悉德·菲爾德(Syd Field,1935-2013),享譽全球的著名編劇、製片人、教師、演講人,也是諸多暢銷書的作者。他的一係列電影編劇寫作教程自出版以來已被譯成二十四種語言,並被全球超過四百所大學選作教材。)關於編劇的書,但是跟長篇寫作一點關係都沒有。長篇都是要講出來的,至少寫得最好的都是。長篇可不能模仿劇本。”“我上初中時讀過你的書。”雅尼納說。“哦,彆跟我說這個。讓我感覺自己已經七老八十了。”“我媽最喜歡那本書。”丹尼爾做了個被擊中心臟的啞劇動作。伊斯梅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要回家了。”她在他耳邊低語。丹尼爾跟著她出來朝汽車走去。“伊斯梅,等一下。”伊斯梅開車,因為丹尼爾醉得開不了車。他們住在克裡弗斯,艾麗絲島最貴的地段。每座房子都有風景可看,通往那裡的路是上山路,拐來拐去,有很多盲點,照明不佳,路邊有黃色的警示標誌,提醒人們小心駕駛。“你那個彎拐得太急,親愛的。”丹尼爾說。她想過把車開出路麵,開進大海,這個念頭讓她感到高興,比她一個人自殺更高興。那一刻,她意識到自己不想死,隻是想讓丹尼爾死,或者至少消失。對,消失。她可以接受消失。“我不再愛你了。”“伊斯梅,你在胡鬨。你參加婚禮總是這樣。”“你不是好人。”伊斯梅說。“我複雜,也許我不好,但我肯定不是最糟糕的。根本沒理由結束一樁普通得完美的婚姻。”丹尼爾說。“你是蚱蜢,我是螞蟻。我當螞蟻當累了。”“這樣打比方很小孩子氣。我肯定你能打個更好的比喻。”伊斯梅把車停到路邊,手在顫抖。“你很糟糕,更糟糕的是,你把我也變糟糕了。”她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一輛車從他們旁邊呼嘯而過,近得差點擦上這輛越野車的車門。“伊斯梅,把車停在這裡太危險了。想吵架的話,開車回家好好吵。”“每次看到她跟A.J.和阿米莉婭在一起,我都感覺不舒服。她應該是我們的。”“什麼?”“瑪雅,”伊斯梅說,“如果你做了正確的事,她就是我們的。可是你,你永遠不會做任何棘手的事。我還慣著你那樣。”她死死地盯著丹尼爾,“我知道瑪麗安·華萊士是你的女朋友。”“不是。”“彆撒謊了!我知道她來這兒,要在你家的前院自殺。我知道她把瑪雅留給了你,可是你要麼是太懶,要麼太懦弱,沒有認她。”“你如果覺得是那樣,乾嗎不做點什麼呢?”丹尼爾問。“因為那不是我的活!我當時懷著孕,你出了軌,幫你擦屁股可不是我的義務!”又一輛車疾馳而過,差點跟他們擦撞。“可是如果你能勇敢地跟我說這件事,我會收養她的,丹尼爾。我會原諒你,接納她。我等著你說,可是你從來不說。我等了好多天,好多個星期,然後是好多年。”“伊斯梅,你願意相信什麼就相信什麼,但瑪麗安·華萊士不是我的女朋友。她隻是我的書迷,來參加朗誦會。”“你以為我有那麼蠢?”丹尼爾擺擺腦袋。“她隻是個來參加朗誦會的女孩,我跟她睡過一次。我怎麼肯定那個孩子是我的?”丹尼爾想抓住伊斯梅的手,但是她抽開了。“真有意思,”伊斯梅說,“我對你的最後一丁點兒愛也沒有了。”“我還愛你。”丹尼爾說。突然,後視鏡上出現了車頭燈光。車是從後麵撞上來的,把這輛車撞到路中間,結果它橫在路上,把兩個方向的路都占了。“我覺得我沒事,”丹尼爾說,“你還好吧?”“我的腿,”她說,“可能斷了。”又看到了車頭燈,這次是從另一側路麵過來。“伊斯梅,你必須開動車子。”他轉過身,剛好看到了那輛卡車。一個逆轉,他想。在丹尼爾那部著名的長篇處女作的第一章,主角遭遇了一次災難性的車禍。那一部分丹尼爾寫得很艱難,因為他想到他對可怕車禍的全部了解,都來自他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那段描述他寫了肯定有五十遍才定稿,還一直覺得不滿意。那是一係列現代派詩人風格的斷片。也許像阿波利奈爾(紀堯姆·阿波利奈爾(Guilume Apollinaire,1880-1918),法國著名詩人、家、劇作家和文藝評論家,其詩歌和戲劇在表達形式上多有創新,被認為是超現實主義文藝運動的先驅之一。)或者布勒東(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1896-1966),法國詩人和評論家,超現實主義創始人之一。),但也根本不足夠好:燈光,亮得能擴大她的瞳孔。喇叭,不夠響亮且太遲。金屬像紙巾一樣皺起。身上不疼,隻是因為身體沒了,已在異處。對,在撞擊之後、死亡之前,丹尼爾想,就是那樣。那一段並不像他以為的那麼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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