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大約八點左右,我出了英索姆尼亞(“英索姆尼亞”(Insomnia)意為“失眠”。)旅館,在帕金頓又消磨了一段時間。把處決搞砸了的幻象不斷困擾著我。想到自動手槍裡的子彈由於一個星期沒用,也許已經失效,我就把它們取出來,另外裝了一批新的。我曾用油把我的這位夥計徹底清洗了一下,如今簡直沒法把油漬擦掉。我隻好用一塊破布把它包紮起來,仿佛那是一個傷殘的肢體,又用另一塊破布包好備用的子彈。在我開回格林路去的途中,雷暴雨陪我走了大半段路,但到了帕沃爾府的時候,太陽又出來了,像個有血有肉的人似的火熱火熱,鳥兒在濕漉漉的冒著水氣的樹上嘁嘁喳喳地尖聲鳴叫。那幢設計精巧、年久失修的房屋似乎茫然不知所措地待在那兒,好像倒正好反映出我自身的情況,因為在我的腳踏上這片鬆軟的、容易下陷的土地時,我禁不住意識到我用酒精刺激得過了頭。對我按的門鈴的回答是一片謹慎的具有嘲諷意味的寂靜。不過車房裡停著他的汽車,如今是一輛黑色的折篷汽車。我叩了一下門環。仍然無人答應。我急躁地吼了一聲,就去推大門——真太妙了,門竟一下子開了,就像中世紀的童話故事當中那樣。我隨手輕輕把門關上,穿過一個寬敞的、十分難看的門廳,朝著附近的一個客廳裡張望,看到許多用過的酒杯散亂地扔在地毯上,斷定主人還在他的臥室裡睡覺。於是我吃力地朝樓上走去,右手在口袋裡緊緊握著用布裹著的我那夥計,左手輕輕抓著黏糊糊的樓梯扶手。我察看了三間臥室,其中一間那天晚上顯然有人睡過。一個藏書室裡擺滿了鮮花。另一個空蕩蕩的房間裡隻有一些寬大、縱深的鏡子和一張鋪在光滑的地板上的北極熊皮。另外還有其他幾個房間。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十分恰當的想法。要是主人從樹林裡散步回來,或者從哪個秘密的洞穴中鑽出來,對於一個麵臨困難重重的工作而不夠堅定的槍手來說,防止他的遊戲夥伴把自己鎖在房裡,也許是相當高明的做法。因此,至少有五分鐘,我四處走動——頭腦清醒的神經錯亂,發了瘋的沉著鎮定,一個著了魔的十分頑強的獵人——看到哪個鎖眼裡有鑰匙,就把它轉下來,用空閒的左手放進口袋。這幢房子相當古舊,因而就比現代迷人的小屋更具有計劃好的隱秘性;在現代的小屋裡,浴室這個唯一可以鎖起來的地方必須被用於計劃生育的秘密需要。講到浴室——我剛要去查看第三間,主人就從裡麵走了出來,身後留下一陣短暫的衝水聲。走廊裡的那個轉角根本藏不住我。他臉色發灰,眼瞼鬆弛,有點兒禿頂,稀疏的頭發亂蓬蓬的,但仍然完全可以給認出來。他穿著一件紫色的浴衣,跟我過去的那件很像,從我身旁大搖大擺地走過。他不是沒有看到我,就是把我當作什麼熟悉、無害的幻覺而不予理會——他讓我看到他那毛茸茸的小腿,像個夢遊者似的朝前走下樓去。我把最後一把鑰匙放進口袋,跟著他走進門廳。他半張著嘴,把大門拉開一點,從一條充滿陽光的縫隙裡往外張望,那副神態就好像他認為聽到一個並不怎麼熱誠來訪的客人按了下門鈴就又離開了。接著,主人仍然沒有理會那個在半樓梯上停住腳步的穿著雨衣的幽靈,穿過門廳走進客廳對麵的一個舒適的小客廳。這時我穿過客廳——相當從容,知道他跑不掉了——離開了他,在一個裝著吧台的廚房裡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著我那肮臟的夥計的破布,注意不在廚房裡的鍍鉻物品上留下一點兒油漬——我覺得我拿錯了東西,它黑糊糊的,非常肮臟。我用慣常那種非常仔細的方式把我那光著身子的夥計改放到身上一個乾淨的隱秘的地方,隨後就朝那個小客廳走去。我的腳步,正如我所說的,相當輕快——說不定太輕快了,難以取得成功。可是我的心卻怦怦亂跳,歡快得像頭老虎,這時腳下嘎吱一響,踏碎了一個高腳雞尾酒杯。主人在那個東方風格的客廳裡見到了我。“你究竟是什麼人?”他嗓音嘶啞地高聲問道,兩隻手一下子插進晨衣的口袋,兩隻眼睛盯著我腦袋東北方向的一點。“你莫非是布魯斯特?”這時,任何人都能看得相當清楚,他還蒙在鼓裡,完全在我的所謂的掌握之中。我可以好好地樂一樂了。“對了,”我溫文爾雅地答道。“Je suis Monsieur Brustè re。(法文,我是布魯斯特先生。)開始之前,我們先聊上一會兒。”他看上去很高興。臟巴巴的小胡子抽動了幾下。我脫下雨衣,身上穿著一套黑衣服,一件黑襯衫,沒打領帶。我們在兩張安樂椅上坐下。“你知道,”他說,一邊很響地搔著他那胖胖的、粗糖的灰白色的麵頰,不自然地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了他那珍珠似的小牙齒,“你看起來不像傑克·布魯斯特。我是說相似之處並不特彆明顯。有人告訴我說他有個弟弟,也在同一家電話公司工作。”經過這麼些年的悔恨和憤怒之後,這才把他抓住……看看他胖鼓鼓的手背上的那些黑色的汗毛……用上百隻眼睛掃視著他的紫色絲綢浴衣,他那多毛的胸膛,預見到子彈穿孔、血肉模糊和痛苦的樂曲……知道這個有五分活力、三分像人的騙子曾經奸汙了我的寶貝兒——噢,我的寶貝兒,這可叫人感到無比快樂!“不,不瞞你說,我不是布魯斯特弟兄中的任何一個。”他昂起頭來,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高興。“再猜猜看,潘趣(指英國木偶劇《潘趣和朱迪》(Pund Judy)中鉤鼻子、舵背的滑稽角色。)。”“噢,”“潘趣”說,“這麼說你不是為那些長途電話來打擾我的囉?”“你確實偶爾會打一次長途電話,對嗎?”“你說什麼?”我說我說過我覺得他說過他從來沒有——“人們,”他說,“一般的人們,我不是指責你,布魯斯特,但你知道,連門都不敲就闖進這幢該死的房子,這種方式是很荒唐的。他們使用Vaterre(即water(水),是一個具有法語語音拚法的詞,這兒是“廁所”的意思!),他們使用廚房,他們使用電話。菲爾往費城打電話。帕特往巴塔戈尼亞(美國亞利桑那州的一個城市。)打電話。我拒絕付費。你的口音很有趣,長官。”“奎爾蒂,”我說,“你記得有個叫多洛蕾絲·黑茲、洛莉·黑茲的小姑娘嗎?科羅拉多州的那個名叫多洛蕾絲的洛莉?”“當然,她可能打過這些電話,當然。打到任何地方。天堂、華盛頓、地獄峽穀。誰會在乎?”“我在乎,奎爾蒂。你知道,我是她的父親。”“胡說八道,”他說,“你不是。你是一個外國來的文稿代理人(指替作者與出版商聯係出版、銷售、翻譯等事宜的人。)。有個法國人曾把我的《高傲的肉身》翻譯成La Fierté de Chair(法文,意思是“肉體的驕傲”這不是“高傲的肉身”的貼切的譯文,所以他這麼說。)。”荒唐。“她是我的孩子,奎爾蒂。”在他當時那種心情下,實際上他不會對任何事情感到大吃一驚,不過他那氣勢洶洶的態度並不怎麼令人信服。他的眼睛忽然一亮,閃現出暗中警惕的神色,但馬上又暗淡了。“我自己也很喜歡孩子,”他說,“父親們總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轉過頭去,尋找什麼東西。他拍了拍口袋,想要從座位上站起來。“坐下!”我說——顯然比我原來想用的嗓門高了許多。“你用不著朝我吼叫,”他用那種奇怪、柔弱的態度抱怨說。“我不過想抽煙。我想抽煙,想得要命。”“你的命反正就快沒了。”“噢,彆胡鬨,”他說,“你開始叫我厭煩了。你要什麼?你是法國人嗎,先生?伍萊—伍——布——阿(這是從語音方麵嘲弄美國人說:“Voulez—vous boire?你想喝杯酒嗎?”這句法語時所帶的美國腔。)?我們到小酒吧間去,喝杯烈性酒——”他看到我手掌心裡那把黑色的小武器,仿佛我正打算要遞給他。“喲!”他拉長調子說道(這時開始模仿電影裡的那些下層社會的傻瓜),“你拿著的可是一把呱呱叫的小手槍。你要賣多少錢?”我打開他伸過來的手,他的手正好碰翻了他身邊矮桌上的一個盒子,裡麵滾出一把香煙。“香煙在這兒,”他快活地說,“你記得吉卜林的這句詩嗎?une femme est une femme, mais un Caporal est une cigarette(法文,女人就是女人,但“下士”卻是香煙。這是奎爾蒂仿效英國詩人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的詩篇《訂婚人》(The SeinoAed)中的詩句胡給出來的。“下士”是法國一種香煙的品牌。)。現在,我們需要火柴。”“奎爾蒂,”我說,“我要你注意地聽著。你一會兒就要死了。據我們所知,未來也可能是極其痛苦的精神錯亂的永恒狀態。昨兒你抽了你最後的一支煙。注意聽著。好好想清楚你就要遭到什麼下場。”他不停地把駱駝牌香煙剝開,用力嚼著煙絲。“我願意試試,”他說,“你不是澳大利亞人就是德國難民。你非得跟我說話嗎?要知道,這幢房子不是猶太人的。也許你最好還是走吧。千萬不要再拿出這支槍來給人看。我在音樂室裡也有一支舊的斯特恩—盧格爾牌手槍。”我用我的夥計對著他一隻穿了拖鞋的腳,使勁兒扣動扳機,哢噠一聲。他看看他的腳,又看看手槍,又看看他的腳。我又十分費勁地試了一次,隨著一聲微弱的幼稚可笑的聲響,子彈射了出去,鑽進了厚厚的粉紅色的地後。我相當驚駭地覺得子彈隻是慢慢地鑽了進去,可能還會再鑽出來。“明白我的意思嗎?”奎爾蒂說,“你應該再稍微小心一點。看在上帝的分上,把那玩意兒給我。”他伸手去拿。我把他推回到椅子上。這樁有趣的快樂的事兒正在失去趣味。是該乾掉他的時候了,但他必須明白為什麼要把他乾掉。他的情形影響了我,手槍拿在手裡也感到軟弱、笨拙。“好好想想,”我說,“想想被你拐騙的洛莉·黑茲——”“我沒有!”他嚷道,“你完全搞錯了。我把她從一個野蠻的性變態的人的手裡救了出來。給我看看你的證章,不要對著我的腳亂開槍,你這個粗野的家夥,你。那個證章在哪兒?彆人犯了強奸罪,我可不負責。真是荒唐!我承認那次愉快的駕車出遊是一個愚蠢的引人注目的花招,但你又把她接回去了,是不是?嗨,我們去喝一杯。”我問他是想坐著死還是想站著死。“噢,讓我想想,”他說,“這可不是個容易回答的問題。順帶提一句——我犯了個錯誤。我真心誠意地感到後悔。你知道,我並沒有玩弄你的洛莉。說一句令人喪氣的老實話,我實際上陽痿。我給了她一個美好的假期。她遇到了不少出色的人。你是否知道——”他猛然把身子一側,整個身子都撲到我的身上,讓手槍一下子飛到了一個五鬥櫥底下。幸運的是,儘管他攻得很猛,但卻沒有多大力氣。我沒費多少事兒就把他推回到椅子上。他呼哧呼哧地喘了一會兒,把兩隻胳膊抱在胸前。“這下好了吧,他說,”Vous voilà dans de beaux draps, mon vieux。(法文,你陷入了困境,我的朋友。)?99lib.他的法語有了進步。我四下張望。也許,要是——也許我能夠——爬到地上去找一找?冒一下險?“Alors, que fait—on?(法文,哎,我們現在做什麼?)”他問道,密切地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把身子彎下一點。他並沒有動。我彎得更低一點。“親愛的先生,”他說,“彆拿生死鬨著玩。我是一個劇作家。我寫過悲劇、喜劇、幻想劇。我曾用《朱斯蒂娜》和十八世紀其他描寫越軌性行為的作品拍攝成好幾部不公開的影片。我是五十二部成功的電影劇本的作者。我知道所有的竅門。讓我來處理這件事。哪個地方應該有把火鉗。我何不去把它拿來,隨後我們就可以把你的東西扒拉出來。”他大驚小怪、愛管閒事、奸詐狡猾地一邊說一邊又站起身來。我在櫥底下摸索,同時密切注意著他。突然我發現,他早就發現我似乎還沒發現我那夥計正在櫥下麵的另一隻腳那兒露了出來。我們又搏鬥起來。我們抱成一團,在地板上到處亂滾,好像兩個無依無靠的大孩子。他浴衣裡麵是赤裸裸的、淫蕩的肉體。在他翻到我身上的時候,我覺得要透不過氣來了。我又翻到他的上麵。我被壓在我們下麵。他被壓在他們下麵。我們滾來滾去。我猜等這部書出版被人的時候,總也得是公元兩千年的最初幾年(一九三五年再加上八十年或九十年,長命百歲,我的情人);年紀大的讀者看到這兒,肯定會回想起他們童年時看過的西部片中那些必然會出現的場麵。然而,我們之間的扭打既沒有那種一拳把牛擊昏的猛烈的拳擊,也沒有家具橫飛的場麵。他和我像兩個用肮臟的棉花和破布填塞成的假人。那是兩個文人之間的一場默默無聲、軟弱無力、沒有任何章法的扭打,其中一個被毒品完全弄垮了身體,另一個患有心臟病,而且杜鬆子酒喝得太多。等我最終把我那寶貴的武器抓到手裡,而那個電影劇本作家又在他低矮的椅子上重新坐下的時候,我們倆都上氣不接下氣,而剛剛經過一場爭鬥的牧牛人和放羊人卻決不會如此。我決定察看一下手槍——我們的汗水可能破壞了什麼機件——喘口氣兒,再進行計劃中最主要的一項。為了讓這短暫的間歇中有點兒事可做,我提議他念一下自己的判決書——我用韻文的形式寫的。懲惡揚善(原文是poetical justice,指通常在詩歌、戲劇和等中表現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思想,而直譯即是‘詩體的審判’所以說“正好用在此處”)這個詞語可能正好用在此處。我遞給他一份整潔的打字稿。“好吧,”他說,“這主意妙極了。讓我把我的老光眼鏡拿來。”(他想站起來。)“不行。”“就聽你的。要我大聲念出來嗎?”“對。”我要念了。是用韻文寫的嘛。因為你利用了一個有罪的人。因為你利用。因為你利。因為你利用了我的不利條件……(作者這裡是模仿托·斯·艾略特的《聖灰星期三》(1930):“因為我們不想改變/因為我不想/因為我不想改變……”)。“這很好,你知道。真是好極了。”……當我像亞當那樣赤身露體站在。一條聯邦法律及其全部刺人的星宿麵前。“噢,氣派堂皇的詩節!”……因為你利用了一樁罪孽。當我無助地脫毛換羽,遍體濕潤而柔軟。作出最好的打算。夢想在山區一個州結婚。養下一窩小洛麗塔……。“不大明白。”因為你利用了我內心深處。本質上的單純無知。因為你欺騙了我——“有點兒重複,什麼?我念到哪兒了?”因為你騙取了我的贖罪。因為你在小夥子們。玩弄勃起機的年歲。占有了她。“變得猥褻了,是嗎?”一個滿身絨毛的小姑娘仍戴著罌粟花。仍在色彩鮮豔的黃昏時分吃爆玉米花。黃褐色皮膚的印第安人在那兒接受給予他們的作物。因為你從她怒容滿麵、神色威嚴的保護人。手裡劫走了她。還對著她保護人眼皮下垂的眼睛吐了一口唾沫。撕破他的黃褐色長袍,黎明時分。讓那個粗鄙的家夥在他新的病痛中翻滾。糟透了的愛情和紫羅蘭。悔恨絕望,而你。把一個令人生厭的布娃娃撕成碎片。又把它的頭扔棄。因為你所做的一切。因為我未做的一切。你必須死。“噢,先生,這的確是一首好詩。就我所知,是你寫得最好的一首。”他把紙折起來,遞還給我。我問他臨死前有沒有什麼重要的話想說。那把自動手槍已經又準備好,可以對這個人使用了。他望了望手槍,長歎了一聲。“你聽我說,麥克,”他說。“你喝醉了,我又是個病人。讓我們把這樁事推遲一下吧。我需要清靜。我還得調治我的陽痿。下午朋友們要來接我去看一場比賽。這場槍彈上膛的鬨劇已經變成一件非常討厭的事。我們都是老於世故的人,不管在哪一方麵——兩性關係、自由詩、槍法。要是你對我怨恨,我準備作出不同尋常的賠償。就連一場老式的rentre(法文,決鬥。),用劍或用手槍,在裡約或彆的地方一也不排除在外。今天我的記憶力和我的口才都不處在最佳的狀態,但說實在的,親愛的亨伯特先生,你也不是一個理想的繼父,而且我並沒有強迫你那小小的被保護人跟著我走。是她要我把她帶到一個比較幸福一點的家裡。這幢房子不像我們跟幾個朋友共有的那片農場那麼現代。不過它相當寬敞,夏天和冬天都很涼爽,一句話十分舒適,因此既然我打算退休後永遠住在英國或佛羅倫薩,我提議你搬進來住。它無償地都歸你。隻要你不再拿那把槍對著我(他令人厭惡地咒罵了一句)。順便問一聲,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歡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要是喜歡,我可以給你,也是無償地,作為家裡的玩物,一個相當令人興奮的小小的畸人:一個有三個乳房的年輕女子,其中一個真是一個頂呱呱的乳房,這是大自然的一件稀罕、可愛的奇跡。現在,soyons raisonnables(法文,讓我們理智一些。)。你隻會把我打成重傷,隨後自己就在監獄裡日漸憔悴,而我會在熱帶的氣候環境下恢複健康。我向你保證,布魯斯特,你住在這兒會很快活,酒窖裡藏著很多酒;還有我下一個劇本的全部版稅——眼下我在銀行裡沒有多少錢,但我打算去借——喏,就像莎士比亞頭上受了風寒後所說的,去借,去借,去借。還有一些其他的好處。我們這兒有一個十分可靠、可以收買的打雜女工,一個維布裡薩(原文是vibrissa,指動物嘴邊的觸須。)太太——姓很古怪——她每星期從村子裡來兩次,唉,今兒她不來,她有好幾個女兒,外孫女兒。我還知道一兩件有關警察局長的隱私,這使他成了我的奴隸。我是一個劇作家。我被稱作美國的梅特林克。梅特林克·施梅特林,我說。得了!所有這一切都很不光彩,現在我也拿不準我做的事到底對不對。決不要用朗姆酒和著海洛因(原文為herita,係南美產的一種烈性海洛因。)一塊兒服食。現在做個和藹可親的人,把槍放下,我認識你可愛的妻子,但並不熟。我的衣服你可以隨便拿去穿。噢,還有一件事——你會喜歡的。我樓上收藏著一批獨一無二的色情書籍。就提其中的一種:精裝的對開本《巴格拉什島》,探險家和精神分析學家梅蘭尼·魏斯(原文為Menie Weiss,係德文“黑白”的意思。)所著,她是個非凡的女性,這是本出色的著作——把槍放下——裡麵有八百多幅照片,拍的都是一九三二年她在巴達海上巴格拉什島檢查和測量過的男性生殖器官,都是根據在爽朗的天空下交歡所測定繪製的一些非常具有啟發性的圖表——把槍放下——另外,我還可以為你安排去觀看執行死刑,並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那張椅子給漆成黃色——”Feu!(法文,開火!)這一次我打中了什麼硬東西。我打中了一張黑色搖椅的椅背,那張搖椅與洛莉·希勒的那張不無相似之處——子彈打在椅子前背上,椅子立刻開始搖晃,速度那麼快,搖得那麼帶勁兒,那時不管哪個人走進房間,都會被眼前這個雙重的奇觀驚得目瞪口呆:那把搖椅恐懼地拚命搖晃,而我那紫色的目標方才坐在上麵的那把扶手椅上也空無一人。他飛快抬起屁股,手指在空中抓撓著,倏地溜進了音樂室,緊接著我們就在門裡門外互相拉扯,氣喘籲籲;音樂室的門上也有一把鑰匙,我先前沒有注意。不過這次我還是贏了,難以捉摸的克萊爾忽然一下子在鋼琴前坐下,彈了幾個粗獷有力!基本上是歇斯底裡的琴聲轟鳴的和弦,他的下巴不住顫抖,張開的手緊張地往下按去,鼻孔裡發出好像電影膠片的聲道中的鼻息聲,這在我們的搏鬥中以前還從沒出現過。他仍然發出那些叫人難以忍受的響亮的樂聲,一邊想用腳打開鋼琴旁邊一個好像水手用的箱子,但沒成功。我的下一發子彈打中了他的脅部,他從椅子上一下子跳起來,越升越高,樣子看上去就像年紀衰老、頭發花白的瘋狂的尼金斯基,像忠信泉(美國黃石國家公園的間隙泉,每六十七分鐘左右噴水一次。),像我過去的一場噩夢,等到升到驚人的高度,至少看上去是這樣,他劃破了空氣——空氣裡仍然顫動著那宏大、深沉的樂聲——發出一聲嚎叫,腦袋向後仰著,一隻手緊緊按著腦門,另一隻手抓住胳肢窩,仿佛遭到大黃蜂的叮咬,往下落到地上,很快站住,又成了一個穿著浴衣的正常的人,急急匆匆地跑進外麵的門廳。我以兩倍或三倍於袋鼠的速度跳躍向前,跟著他穿過門廳,伸直兩腿,始終保持身子筆直,緊跟在他身後跳了兩下,接著像跳芭蕾舞似的奮力跳到他和大門之間,想要攔截住他,因為門並沒有關好。突然,他開始走上寬闊的樓梯,神態莊嚴,有些陰鬱。我換了方位,實際並沒有追他上樓,而是迅速地朝他一連開了三四槍,每次都傷著了他;每次我打中他,對他乾了這件可怕的事兒以後,他的臉就滑稽可笑地抽動一下,好像是在誇張疼痛;他慢下步子,眼睛轉了幾轉就半閉上,發出一個女人似的聲音:“啊!”;每次隻要一顆子彈打中了他,他就渾身抖動,好像我在撓他癢癢;每次我用那些緩慢、笨拙、盲目的子彈打中他的時候,他總用虛假的英國腔低聲說道——同時一直劇烈地抽搐、顫抖、假笑著,儘管如此,卻仍用一種奇特的超然、甚至親切的態度說道:“噢,這下可真夠嗆,先生!噢,這下傷得可真厲害,親愛的朋友。求求你,住手吧!噢——很疼,很疼,真的……上帝!啊!真是可惡透頂,你真不應當——”他到了樓梯平台上,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但他仍然穩步朝前走去,儘管臃腫的身體裡有我打進去的那麼許多槍子兒——我苦惱、沮喪地明白自己非但沒有打死他,反而給這個可憐的家夥注入了一股又一股活力,仿佛那些子彈是一些藥物膠囊,一種令人興奮的靈丹妙藥正在發生效力。我再次往槍裡裝好子彈,兩隻手黑乎乎的沾滿了血——我摸到了什麼被他濃濃的血塗抹過的東西。接著,我就到樓上去找他,鑰匙像黃金似的在我的口袋裡丁當作響。他步履艱難,從一間房走到另一間房,血流如注,極力想找一扇開著的窗子,又搖搖頭,仍想勸說我不要打死他。我瞄準了他的腦袋,他一下子退進了主臥室,原先長著一隻耳朵的地方噴出一股深紫紅色的鮮血。“滾出去,從這兒滾出去,”他說,一邊不住咳嗽,把咳出來的血吐掉。真像一個令人驚訝的噩夢,我看見這個滿身血汙、卻依然活潑開朗的人上了床,把自己裹在亂七八糟的毯子裡。我在很近的距離隔著幾條毯子開槍打中了他。他向後倒了下去,嘴角旁出現一個具有幼稚涵義的大大的粉紅色的氣泡,變得像個玩具氣球那麼大,隨後破滅。有一刹那,我也許跟現實生活失去了聯係——噢,根本不是你們普通罪犯扮演的“我隻是一時兩眼發黑”的那種情況;相反,我想強調下麵這個事實:即對他流出的每一滴血我都負有責任,但突然出現了瞬間的變化,我好像在新婚後的臥室裡,夏洛特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奎爾蒂病得很重。我手裡拿著他的一隻拖鞋,而不是手槍——我坐在槍上。隨後我又坐到床邊一張椅子上去,好讓自己稍微舒服一點;我看了看手表,表麵的玻璃已經掉了,但指針仍在走動。整個這場可悲的事共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他終於安靜了。我一點兒也沒有感到寬慰,反而有個比我希望擺脫掉的負擔更為沉重的負擔挨近了我,襲上身來,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我實在無法用手去碰他好弄清楚他確實已經死了。看上去他是死了:四分之一個臉已被打掉,兩隻極為興奮的蒼蠅開始意識到自己交了簡直無法相信的好運。我的手看上去也不比他的手好多少。我在隔壁的浴室裡儘力把手洗乾淨。現在我可以走了。當我出現在樓梯平台上的時候,我十分驚訝地發現剛才我以為隻是耳鳴而不加理會的一片輕鬆愉快的聒噪,實際是從樓下客廳裡傳來的嘈雜的人聲和收音機裡的音樂聲。我發現下麵有許多人,他們顯然剛到,正興高采烈地在喝奎爾蒂的酒。有一個胖胖的男人坐在安樂椅裡;兩個頭發烏黑、臉色蒼白的年輕美人兒,無疑是姐妹倆,一大一小(小的那個幾乎還是個孩子),相當嫻靜地並排坐在一張長沙發上。一個臉色紅潤、長著天藍色眼睛的小夥子正把兩杯酒從那個酒吧間似的廚房裡拿出來遞給她們。廚房裡有兩三個女人正在一邊閒聊,一邊丁丁當當地敲碎冰塊。我在房門口站住腳,說道:“我剛把克萊爾·奎爾蒂殺了。”“乾得好!”那個臉色紅潤的小夥子說,一邊把一杯酒遞給那個大一點的姑娘。“早就應該有人這麼乾了,”那個胖胖的男人說。“他說什麼,托尼?”一個形容憔悴、金發碧眼的女人從廚房裡問道。“他說,”那個臉色紅潤的小夥子回答說,“他把奎殺了。”“唔,”另一個身份不明的男人從一個角落裡站起身來說,先前他一直蹲在那兒翻看唱片,“我想我們大夥兒有一天也會對他這麼乾。”“不管怎麼說,”托尼說,“他最好還是下來。要是我們想去看那場比賽,就不能再等下去了。”“誰給這個人倒一杯酒,”那個胖胖的男人說。“喝啤酒嗎?”一個穿寬鬆褲的女人在遠處問道,一邊把一杯啤酒舉起來給我看。坐在長沙發上的那兩個姑娘都穿著一身黑衣服,年紀小的那個正用手指撥弄著戴在雪白的頸項上的一件亮閃閃的東西。隻有她們什麼話都沒說,隻在一旁微笑,顯得那麼年輕,那麼淫蕩。音樂停了一會兒,樓梯上突然響了一聲。托尼和我走到外麵的門廳裡。竟然真是奎爾蒂,他已緩慢吃力地走到樓梯平台上,我們看見他站在那兒搖搖晃晃,不住喘氣,隨後慢慢倒了下去,這一次是永遠倒了下去,成了一堆紫紅色的東西。“快點,奎,”托尼笑了一聲說,“我相信,他仍然——”他回進客廳,他的後半句話給音樂蓋沒了。我肚裡暗自說道,這就是奎爾蒂為我上演的這出匠心獨運的戲劇的結局。我心情沉重地離開了這幢房子,穿過斑駁耀眼的陽光向我的汽車走去。車的兩邊停著另外兩輛汽車,我費了一番工夫才從中間擠了出去。
第三十五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