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彬的晚飯後來是如何解決的,因為我失約了。抓到蘇震,確實隻能說是“萬裡長征第一步”。如何找到充分的證據為他定案公訴,是我們麵臨的又一座喜馬拉雅。回到支隊,老白在肯定了我的成績同時,尖銳地提出了證據問題:“僅憑口供可定不了他,現在連刑拘證都開不出來。刑事傳喚的時限隻有十二小時,淩晨六點前找到證據去定他,否則就得放人。”法醫隊報告:除頭骨創傷痕跡與嫌疑人供述吻合外,無其他證據。東部地區隊報告:經走訪,未找到目擊證人;北安造紙廠原職工未提供有用線索。西部地區隊報告:走訪當地居民,未找到目擊證人。曙光派出所所長周若鴻報告:九九年郝報失蹤案後,未在現場找到血跡、凶器或嫌疑人足跡,無目擊記錄。曹伐和張祺從現場電話報告:蘇震雖對九九年十二月五日晚尾隨王纖萍意圖不軌,兩人撕打中致王倒地,後腦撞擊石塊死亡一事供認不諱。但由於時隔多年,且板井路一帶地形環境變化較大,其已無法指認第一現場。直到淩晨一點多,除了蘇震的口供外,我們沒找到任何證據。我撥通了郝建波的電話——這是僅剩的辦法了。出乎意料地,郝接聽了電話。儘管已是奧克蘭時間淩晨五點多,郝的聲音聽上去依然很警醒。“抓到蘇震了,他也承認了,但證據不足,定不了他。”電話那邊傳來一聲悲切的歎息。“我們需要你的證詞,希望你能當麵指認他。”郝在那邊欷歔良久,卻泄氣般地小聲答複道:“對不起……”我詫異了半晌,強壓怒火,耐著性子做他的思想工作:“郝建波,我知道你有顧慮,蘇震已經撂了,他推倒王纖萍時恰好被你撞上,雖說視線不好,他也認出你就是平時接送王的丈夫,於是立刻逃離了現場……是你掩埋的屍體。“你的行為……不好定義……但我相信你當時是迫於無奈。我可以用人格,甚至是用我的身家性命向你擔保,隻要你配合指認工作,我會想辦法讓你毫發無損地離開。“你隻需要指認,我們甚至可以把嫌疑人押到機場,你下飛機指認,扭頭就可以上飛機走人……“求求你,拜托了……”……“對不起。”電話被掛斷了。我愣住,再撥過去,關機。“哢啦”一聲,我把手機扔到地上,摔了個粉碎。看看表,還有最後四小時。開車走出一段距離,我才想起忘了從手機殘骸裡把電話卡揀出來,於是又掉頭回去。就因為這來回一折騰,等我抵達板井路西的世紀城社區時,已是淩晨三時許。我圍著遠大園、觀山園、春蔭園、翠疊園、時雨園、垂虹園、清波園、晴雪園等一乾社區轉了個遛夠,終於在春蔭園小區門口看到了我要找的那輛正在趴活兒的紅色彆克車。就他了。車裡的人見一輛警車橫在麵前,先是一驚,隨即看到是我,立刻開門下車,呈上一臉的討好與不安。“回去坐著。”我繃著臉一擺手,繞過車頭,拉車門坐在了副駕上。“哎,趙哥,您怎麼來了?您瞧,您也不事先說一聲,兄弟我好給您捎兩條煙過來……”說著,一支“中南海”遞到了我嘴邊。我沒接,自己掏出煙叼在嘴裡,車裡一股皮革與不洗澡發酵出的餿味,實在是讓人窒息。“虎子,我趙馨誠什麼時候拿過你一針一線啊?少跟我這兒套磁!”“瞧您說的,咱不是哥們兒麼?”虎子應變得很快,抬手幫我點上煙,“趙哥,您找我,有什麼吩咐?”“帶手機了麼?”“帶了。”他忙不迭地掏出個黑色的電話,一看就是老舊的山寨貨,“您隨便使。”這會兒顧不上挑食,我掏出錢包:“把卡卸了,我買你電話。多少錢?”“嘿!您這可是瞧不起咱兄弟。我能要您錢麼?咱這電話破,您急著用就拿走,過兩天我再給您送個新的去……”我掏出兩百塊錢丟給他:“多了少了都是它了,快把卡拆了!”“好、好……”虎子看我麵色不對,沒敢再執拗。“最近這邊怎麼樣?太平麼?”“您放心,絕沒給您添麻煩。弟兄們現在也講究陽光服務,乘客隻要上了車,保證是來有鈴聲,走有問候,價格合理,童叟無欺。這不……”說著,他從手摳裡掏出一打紙,“乘客要發票咱都有,而且這幾個小區用車、包車的都是老客戶。隻要是我的人,乘客提出意見,我親自摁著人去當麵道歉,車款損失包退包賠……”“可我聽說……”我在車門上摸索著窗戶的升降開關,“上個月好像這片兒出了起黑車打乘客的事。”“我知道那事。”虎子無辜的表情怎麼看都不像是蹲過七年大牢的地痞,“那撥兒人不是咱四季青這邊的弟兄,一群遠郊區縣跑來搶生意的農民,車破人臟,最你媽不守江湖規矩!不過,上個月被曙派的周所長帶人給一鍋端啦……”“金源酒店門口老丟自行車,有你小子的份兒吧?”“趙哥,您這話說的……咱是那人麼?拉活兒也就是個營生,咱最多違法,絕不犯罪……”他眼珠忽然骨碌碌地轉了兩圈,恍然大悟般諂媚地笑道,“這又是何必呢?您高抬貴手,有事吩咐就直說,包在兄弟我身上!”我斜著眼睨了他一陣:“你那些小兄弟,有戶口在這片兒的麼?”“哦……有啊。”“給我找倆來,二十八歲以上,沒前科的,必須絕對可靠。”“沒問題,讓他們乾啥?”我冷冷地把他瞪了回去。“好好,那……什麼時候需要他們?”“現在。”“啊?”虎子明顯有些始料不及,“可……這大半夜的……”“一小時內把人帶來,我在車上等你。”我掐滅煙,開門下車後,又躬身低頭穿過車窗,丟下一句,“你該知道我姓趙的是什麼人,上道一點兒。”拿著案卷衝進白局辦公室的時候,離羈押時限還剩不到一刻鐘。“你小子哪兒找證據去了?”老白坐在辦公桌後,眼皮都沒抬,“咱們可不能超期羈押,沒證據現在就放人。”“取到了。”我低下頭,把案卷遞了上去。不曉得能不能混過這關。領導一邊批改著手裡的報表,一邊漫不經心地翻閱著案卷。手機響了,領導皺著眉接通電話,聽了兩句,歎氣道:“這都什麼點兒了你們還賣房子?不需要不需要……”我心中正暗自慶幸有人打岔,不料他突然一抬眼,兩道寒光穿過老花鏡直抵我的麵門:“兩份目擊證言?什麼情況!隔這麼久還被你挖出來了……九九年那會兒周若鴻吃屎去啦?證人哪兒來的!”我胸膛挺得老高,裝出一臉得意:“不是,我在四季青那邊掌握著一批‘特情’,消息散出去之後有反饋……”這話倒不假,用的確實是“特情”。老白摘下眼鏡,用手搓揉著右眼,左眼目不轉睛地死盯著我。最後,他看了看手表,長出了口氣,合上卷:“把牢麼?”我壓低聲音,堅定地答道:“把牢。證人底子乾淨,而且隨時可以出庭。”“我沒問你這個。”在老白凝重的目光中,房間的燈光似乎暗了下來,“我是問你:蘇震是凶手這事,把牢麼?”他看破了。“拿腦袋擔保,絕錯不了。”“小月河死了個孩子,航天橋發現個拾荒的無名屍,青龍橋出現連環飛搶的團夥……事還多著呢。”老白戴上眼鏡,把案卷扔了回來,“趕緊把卷送了,讓預審忙活去吧。”翌日中午,我去人民大學找彬,希望能請小兩口共進午餐,以彌補爽約之過。結果由於抵達的時間已過十二點,進門就見四菜一湯,生生把請客變成了蹭吃蹭喝。席間,彬和依晨討論著年後去西北旅行的計劃,並盛情邀請我和雪晶加入。我心煩意亂,想提案子的事又不敢提——彬太敏銳,我又摸不清他的立場,不確定是否應當有所保留。“對了,我現在手上有個小月河的命案,你看……”我有點兒沒話找話,說到半截又忙收了口——被害人是個少女,依晨就坐在旁邊,說出來不大合適。彬一反常態,停箸問道:“小月河?你們上次開布控的地方?”“差不離兒,是知春路東側的那條,東西走向的河道。”他的左眼皮似乎跳了一下:“命案?”居然會連續追問,今兒個刮的是哪陣風啊?“對,被害人是……”我謹慎地選擇措辭,“一個初中的女學生。”“哦。”他用指關節揉了揉鼻翼——彬患有輕度鼻炎,偶爾需要抑製打噴嚏的症狀。我一看機不可失,忙試探地問他:“回頭幫我參謀參謀?”“嗯。”難得痛快。沒等我開口道謝把事定死,雪晶的電話打進來了:“吃飯了麼?”“在彬這裡,正吃呢。”“你跟韓哥說蘇震那個案子了沒?”“怎麼了?”我心裡一緊,繼而發現彬有意無意地在看我。“沒怎麼。吃完飯來趟北院,我找你有事。”因為開的不是公車,所以我把車停在了北院東側的停車場。走到大門附近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楊延鵬的破車就停在路邊。繞到車頭一瞧,雪晶就坐在副駕的位置上,正和那小子有說有笑。我感覺無數血脈爭先恐後地衝擊著大腦。雪晶看到我之後倒是大大方方下了車,楊的神色有些尷尬,隻探出頭衝我打了個招呼。她上前把幾頁紙塞到我手上,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呀!奸情被你發現啦!”我氣得說不出話來,低頭一看,立時定在了原地——那是蘇震案卷裡的兩份證人證言。雪晶輕輕地搭上我的手:“誠,你在乾什麼?”在自己妻子麵前撒謊的難度係數太高,我索性陰著臉反問她:“乾什麼?拆你老公的台?”“看你問的是哪件事了。”她另一隻手也挽上我的胳膊,“如果問楊子為什麼在這兒——那是因為他今天辦事路過這裡,找我查個詐騙案子的案號;如果問我還給你的是什麼——那是偽證。誠,這案子還沒往法製處報,趕緊把證撤了,回頭辦個退卷。”頭越來越沉,我垂首喘了兩口氣,與其說是接受了現實,不如說是轉移了話題:“你怎麼看出來的?”“我早就說過,因為我是你老婆啊。”雪晶似乎如釋重負,笑得更放鬆了,“公正不公正的放一邊,隻是為了給嫌疑人定罪,值得這麼做麼?楊子也覺得你這樣太冒險……”“唉,我也是……”我努力綻放出不好意思的微笑,“老婆,那證據清單……”“啊?九-九-藏-書-網”“證據清單上可還標著這兩份證呢,那個你沒撤出來?”“呀!我忘了!”她抓著我的手緊了緊,“我現在就去撤出來,走!”我故意做出沮喪和埋怨的樣子:“嘿,讓我跟你一起進預審調卷,沒搞錯吧?”雪晶一掩口:“哦對,我又忘了……避嫌避嫌……那我去拿,你等等啊。”就這?要說她能識破我做的“證據”,打死我也不信。目送著妻子進了北院,我迅速把兩份證詞疊好收進褲兜,抽出甩棍,徑直走向楊延鵬的車。那小子嚇得臉色煞白,手忙腳亂地搖上車窗,似乎想擰鑰匙開車,還沒等發動機點上火,我這一棍子落下,反光鏡先飛了出去。拉了下車門,鎖著呢。我抬腿照車窗就是一腳,貼了膜的玻璃裂得像蜘蛛網一樣,沒碎;再一腳,整塊都塌了下去了。楊延鵬鼠躥到副駕,開門想往外跑,我繞過車頭蹬住車門彆他,一棍子衝他腦袋抽了過去……我當時真是血頂天門,這一棍子險些要了他的命。算他反應快,也該著我犯不下這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重罪。“當啷”一聲,甩棍被磕飛出去,排擋鎖和一副眼鏡掉在地上。緊接著,滿頭是血的楊延鵬舉著右手兩根扭曲角度十分誇張的手指,哀號起來。我鬆開頂著車門的腳,拽著頭發把他扔了出來,一手掐住他喉結,腳下一個彆子把他仰麵兜翻在地,照著肚子就是一通猛踢。門口值勤的武警雙手端槍,驚疑不定地看著我。我回報以一個近乎猙獰的笑容:“人民警察上班乾活兒的時候縛手縛腳,一脫製服都這樣。沒辦法,壓力大啊……”老白進屋的時候怒不可遏,我還沒從凳子上站起來就挨了當胸一腳——我戴著背銬,騰不出手,結果連人帶椅子被踹了個底朝天。“你個兔崽子,沒王法啦!”領導似乎剛意識到雪晶在場,不方便繼續揍我,於是拉開嗓門咆哮起來,“海澱分局就你能!見一個打一個,在北院門口當街動手,雜種操的眼裡沒誰了吧?你他媽想當亡命之徒是吧?分局廟小供不下你,老子也丟不起這人!滾蛋!”雪晶把我扶起來。心中雖然不忿,但我沒還口。預審的廖處曾經是老白的手下,在一旁趕忙扮和事佬:“把小趙的銬子摘了吧,有白哥在這兒,他不敢造次……你個臭小子,過去拉你的都是自己弟兄,你倒好,整個一六親不認,打傷我半打兒人。幸虧被打的事主是小潘的同學,居然說是自己磕傷的……嘖嘖,沒你媳婦兒的麵子兜著,你脫光了都沒用,直接收監羈押啦!我說白哥,帶他回去好好管教,這手好拳腳,瞎折騰可糟踐了……對了,醫藥費一個子兒不能少……”我一聲不吭地低頭伏罪,雪晶可憐巴巴地一個勁兒求情,加上廖處一坨稀泥似的和來和去,老白仿佛戴上拳套卻找不到對手,氣得直發怔。他氣喘如牛地瞪了我足有五分鐘,情緒似乎緩和了一些:“去醫院賠禮道歉,把所有人的醫藥費都出了……”這是必須的。然後呢?通報批評?停職檢查?還是……“共事一場,我給你留個麵子,明天上午把辭職報告交來,下午跟劉強辦理案件交接,收拾東西走人。”老白居然如此決絕,我和雪晶全嚇傻了,哆嗦著連句話都說不出來。廖處剛要勸,白局義正言辭地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彆以為事主不告你就沒事了。一個刑警在光天化日之下目無法紀,圍觀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你敗壞的,是所有警察的名聲!你是抓過賊,立過功,覺得自己了不起了是吧?可你想過沒有,破案拿人是你的本分,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資本!你小子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的所作所為跟土匪有什麼區彆……”話到末尾,他的聲音突然變得越來越低。我身上冷汗涔涔,正六神無主,直到雪晶悄悄捅了我一下,才注意到門口一個淵渟嶽峙的身影。來人正是中國人民大學刑法教研室主任、中國監獄學會副會長、北京市懷柔區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全國政協委員——彬的父親、我的乾爹、白局的老大哥——韓鬆閣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