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紋”今日盤點,暫停營業。藏書網像曆次聚會一樣,晚餐後,我、彬、老何以及彬的合夥人店老板張北彤,一起圍坐在店堂最裡麵,靠近一張仿真壁爐的台子周圍,喝咖啡,吸煙,聊天。而列位女眷——雪晶、老何的妻子箐箐、彤哥的韓裔夫人則在吧台前一字排開,玩一種叫做“花圖”的韓國紙牌遊戲。彬的“小”女友韓依晨也如往常一樣恬靜地坐在彬身側,理所當然地融入了整個房間的背景之中。依晨天生一副沉默寡言的麵孔,說不上漂亮,也不算難看,五官小巧精致,卻不易給人留下印象。今晚她穿了一襲淺灰色的短蝴蝶袖呢子外套,裡麵露出白色的高領針織衫,咖啡色的喇叭口褲腿下麵是平跟軟皮的中幫休閒靴。依晨與彬姓氏相同,因為在戶籍登記上,她正式的身份是韓教授的養女,也就是彬的妹妹,不過這兄妹倆的年齡可差出一大截。依晨來自雲南片馬的一個收容機構,九九年——那時我剛認識彬不久,他將年僅九歲的依晨帶回北京。這個孩子自打一出現就罹患自閉症,同時伴有輕度的被迫害妄想,唯一可與之接近並進行溝通的,隻有當時已近而立之年的彬。出於上述原因,這七年多以來,彬一直把依晨帶在身邊。兩人同食同住,幾乎行影不離,彼此日漸親昵……韓教授雖為人威嚴正統,卻是出了名地疼兒子,對這兄妹二人有悖倫常的往來采取了選擇性失明。彬從未向任何人承認過自己與妹妹的戀愛關係,朋友們也都不方便問,算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實。說起來,作為彬的老同學,老何曾透露:彬在上學時有過一任女友,大學時兩人分手——確切地說是那個女孩移民國外,把彬踹了。結果彬傷心不已,服藥自殺,卻被老何撞開宿舍門背去醫院救了回來。彬畢業後離京出遊數載散心,方才繼往開來,重拾人生。不過此後彬一直沒有再交女友,現今卻與這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妹妹日久生情,著實令人欷歔。彬是我學習犯罪剖繪的啟蒙老師。他離開工作室後,我還是會經常把手上的案子拿出來與他交換意見,儘管,很顯然,他目前對依晨的寵愛比對犯罪剖繪的興趣要深厚許多。這大概多少有點兒心理依賴的成分,很多時候遇到阻塞,一見著他,我就跟瞧見巴豆的生理條件反射一樣——立時通暢。聊天一開始的半小時幾乎是我在唱獨角戲:蔡瑩案的偵破過程可謂一波三折,而且結果不儘如人意。我最後在痛斥了蔡瑩的罪有應得以及市局的垃圾預案之餘,情不自禁流露出對老白前途未卜的憂慮。“市局的預案確實存在問題,但責任歸屬還不好說。”不知老何是不是為了安慰我,“我聽小楊說,袁適博士給出的剖繪方案本應屬於參考意見,結果卻被某個市局的中層領導——大概是為了力挺袁博士吧,直接拿來作為預案的核心依據了。就這件事,市局好像也在內部問責。”我一聽到楊延鵬的名字就備感不爽:“這小子哪兒來的消息,靠得住麼?”“反正到現在白局還穩坐中軍。謠言雖多,卻沒見著市局有什麼動作。話說回來,從偵破結果來看,與袁博士的分析大多吻合。”這倒是。深色越野車型(切諾基)、臨時住所(五路居平房)、同案不止一人(先後共三人涉案)、一定的社會關係(部隊戰友)、具備反偵查能力(兩次孤身進入布控區域,且一次全身而退)、深暗色著裝(被捕時穿深綠色外套)……除了圈定的搜索地域範圍之外,袁博士幾乎全說中了。不得不承認,單純以案件結果而言,袁的“畫像”可以說精確度相當高。“這麼說即便問責,首當其衝去扛雷的也應該是市局給預案拍板的那主兒吧?”我瞄了眼彬。彬的身材與我相仿,膚色略深。在我認識的爺們兒裡,他算有點兒臭講究的,總是一身藍、黑、灰、棕的靠色搭配。他會戴不超過一萬塊的手表,用不超過一千塊的手機,係不超過一百塊的項鏈,抽不超過十塊的香煙……以他的收入而言,簡單而不昂貴。至於BOSS經典男用香水和找不到商標卻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的圍巾,隻能算是某種相對隱晦的雅痞標誌。此時他正斜靠在角落的沙發裡,表情認真地傾聽,隻是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不過彬就是這樣,如果麵前隻有一個交談對象,他會目不轉睛地與對方進行眼神交流,仿佛這是他在世界上唯一在乎的人;如果人數大於等於二,他的目光就會等比例分流——我敢打賭如果他去參加“老鼠會”的傳銷講座,每個下線都會感激涕零地以為他在注視著自己,當然,又無法完全確定。老何無奈地搖搖頭:“難說。案子是破了,可畢竟孩子死了,咱們支隊的領導夠戧能完全免責。問題是撤了白局,一時半會兒的,誰能接手啊?白局帶隊後,咱隊的結案率在全市一直位列前三,現在隊裡上上下下沒有不服的。他的繼任者,不好做。”“我去隊裡還電話卡的時候,聽說又發命案了,好像不止一起。長信大廈死了個女的,板井路那邊還挖出個骷髏,連屍源(屍體的身份)都沒搞清楚呢……依我看,現在動老白不大可能,也沒人願意接這麼個燙手山芋。”“聊什麼呢?聊什麼呢?”雪晶突然冒了出來。彤哥搖了下手中的雪茄——我總覺得,這與他虎背熊腰的身材,馬尾辮、絡腮胡的形象,以及野戰背心、厚底軍靴的裝束十分搭配。他遍布橫肉的娃娃臉上露出微笑:“聽小趙講講剛破的那個案子,挺有意思。”“彆聽他自吹自擂……對了,被害的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啊?董家的還是石瞻的?下午被你瞎打岔,我都忘了這事了。”八卦是有傳染性的,老何與彤哥也都略帶好奇地望著我。彬探身從茶幾上拿煙,依晨把一個玻璃煙缸朝他身邊挪近了一些。屍檢時進行了DNA鑒定,但老白看了鑒定報告後說與本案無關,所以現在的案卷裡沒有附DNA鑒定結論。而我,就是為數不多有幸看過鑒定報告的人之一。“又沒做過DNA比對,我怎麼知道?這事簡單,猜唄!一半一半,不是姓董的就是姓石的。”雪晶有些失望,開始用她一直停滯在警校時期的思維結構發散羅曼蒂克:“唉……那估計是石瞻的孩子,瞧他那難過樣兒就知道。”老何沒參與這次屍檢,還是典型的保守穩重基調:“早知道應該申請做個DNA鑒定。現在蔡瑩死了,說不清楚。”彤哥是純當娛樂調侃:“這姐們兒老牛逼了,兩頭兼顧,左右逢源。搞不好,她自己都不見得知道誰是孩子他爹。”我越來越覺得有趣:“彬,你猜猜看?”一開始我以為他沒聽見我的話,但他旋即將目光投射過來:“不用猜,我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大家都轉而看他,以為他有獨家內幕消息;我也盯著他,腦子裡檢索著自己剛才的描述是否無意中暴露了什麼。他的聲音低沉下來:“是我。”幾位男士默契地同時報以肅穆的表情,令雪晶在數秒內幾乎震驚地信以為真,直到依晨罕見地笑出了聲,她才懊惱且無奈地埋怨彬:“怎麼連你都這麼不正經啊……”哄笑中,褲兜裡一陣酥麻,我掏出手機:“哪位?”彬微笑著朝我這邊看了看,左側嘴角收緊。這家夥,真的知道。“海澱分局刑偵支隊主管副局長白寅尚,讓那個不看號碼的兔崽子趙馨誠接電話!”“哎喲!頭兒,不好意思……”“又是靡靡之音又是尖聲浪笑的,哪兒耍呢?”“彬的店裡,大家聚聚。我不是跟您請假了……”“韓彬?他爹也在?”老白和彬的父親一向交好。“乾爹不在。您找我?”“少他媽裝蒜,有案子你不知道?歸隊!”“喳!”老白一聲令下,我打算耕耘播種革命後代的春夢算是徹底泡湯了。聚會結束後,我讓雪晶自己開車回家休息。彬和依晨住在人民大學家屬院,正好順路把我捎到雙榆樹那邊的刑偵支隊。彬打開車門,把依晨送進副駕的位置。我問他:“你怎麼知道的?”他回身望著我,路燈打在樹上的陰影,遮住了表情。“我是說,你確實知道吧?”他繞過車頭,笑了一聲。如果彬有一天告訴我是誰綁架的林白之子或刺殺肯尼迪的真凶何在,我都絕不會奇怪,我關心的隻是個因由:“你看過鑒定結論?還是,案子裡哪個細節……反正我是看過報告才確定的,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彬扶在車門把手上,側過頭:“私挪證物給蔡瑩打電話,你這急脾氣真難改。”“我最痛恨出賣彆人的敗類。她出賣了所有愛她的人。”“嗯哼。”“所以我隻是找個機會出出氣而已。”“所以你對大家隱瞞了部分事實,剝奪了她唯一可能博取他人理解與同情的機會。”我覺得晚風涼颼颼地鑽進脖子裡。“這麼簡單的案子,頭兒有必要派我來麼。”我從長信大廈地下車庫跑出來抽煙的時候,已是淩晨三點了。彬被我一個電話叫起來,聲音卻顯得很清醒:“破了?”“人已經撒出去了,正在搜捕。”“……”“唔……吵著你睡覺了是吧,不好意思。”“沒關係。”“那你怎麼不說話啊?”“既然是你打給我的,應該是你有話想和我說吧。”“我做的是即席剖繪,心裡不是特有底,想跟你聊聊。”“我在聽。”“是這樣,長信大廈的監控記錄顯示,前天晚上十一點十分,安迪賽廣告設計公司的設計總監,就是一個叫池姍姍的女白領,獨自在單位加班後乘電梯去地庫取車。十一點十分是她離開電梯的時間,不過她沒出現在地庫的監視器裡——被人半路攔截先奸後殺,死了。“被害人二十九歲,一米七五的個兒,身材一流,前傾後凸,絕對是個大美女。不過,她顯然……”我故意頓了頓。彬接了句:“不屬於高風險被害人。”“對。池單身,與父母同住,十二點多還沒回家,她母親打電話給她的手機以及單位,都沒人接。她爹一點多的時候就跑去長信大廈,保安陪他去地庫一看,車還在。查監控,又發現她確實前往地庫了。池的屍體被發現的地點是B1到B2的安全通道樓梯間,就是在監控外的那段,可以確定是第一現場。“屍檢報告我就不給你念了。簡單講就是池出了電梯後遭到挾持,凶手把她帶到安全通道,撕碎了她的外衣——內衣褲卻幾乎完好地留在了她身上,然後采取背後體位奸殺了她。從現場血跡滴濺的方向推斷,池在被侵害時,後背挨了至少三刀,傷口淺,不致命;最後一刀自左胸鎖乳突肌平刺進去,割斷了氣管。刀口顯示凶手出刀的位置都是在池身後,我個人認為可能就在強奸過程中,而且凶手是左手持械。哦,湊巧,被害人也是左撇子。喂?你還在聽麼?”“嗯。”“陰道裡找到了精液,現場還發現了可疑的毛發,清晰的血指紋什麼的……總之,凶手留下了不少可供比對的痕跡。我做的即席剖繪是:凶手是男性,年齡不確定,身材高大,左撇子,認識被害人並因長期接觸而對其抱有性幻想,熟悉長信大廈的樓層結構,具備反偵查意識,但缺乏犯罪經驗,有可能是初次作案,性取向與功能正常等等。“我知道這些剖繪結論有現實意義的不多。不過綜合現場情況來看,與被害人有長時期接觸並熟悉長信大廈的人群,大概也就是池的朋友、同事以及長信大廈的工作人員。我來之前支隊一直在做排查。我翻了翻池的遺物,發現:第一,池少了一隻耳環——電梯的錄像顯示她出電梯的時候還戴著呢,應該是被凶手拿去做紀念品了;第二,池的提包裡有一張上門無水洗車的包月卡。”“哦。”“我立刻通知了支隊。順著這張卡摸,把捷益汽車銷售服務有限公司的老總從床上拽了起來。一問,得知負責給池上門洗車的人叫杜陽,男,三十九歲,山東人,未婚,身高一米八左右,左撇子,在京住所不詳。杜平日裡和同事間沒什麼來往,工作上也沒出過差錯,很普通的一個人。但他昨天沒去單位上班,也沒請假。打過他的電話,關機了。他不但符合剖繪特征,而且莫名失蹤,有重大作案嫌疑。”“嗯。聽起來很合理。”“那……你有什麼意見?”“沒有。”“拜托啊,大哥!不會吧?你這算是什麼?誇我?鼓勵我?”“我一沒去現場,二沒看過屍體,甚至連案卷都沒見到,你指望我說什麼?”“可是……”“可是你完整地把案件情況和剖繪、推理過程陳述了一遍,我聽明白了,聽不出什麼毛病。”“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等候搜捕結果了?我做的剖繪很到位?”“這本來就是刑偵輔助手段,對摸排嫌疑人有幫助就足夠了。”彬強調過,犯罪剖繪結論必須滿足三個條件:第一,特征有摸排價值;第二,依據確鑿,邏輯嚴謹;第三,結論不唯一。也就是說——首先,剖繪出的結果應當是諸如性彆、年齡、身高、住所、職業、文化程度、宗教信仰、性取向、家庭成員結構等方便偵查人員識彆、排查的特征。像罪犯有沒有“悖德型人格障礙”啊,是不是“亞斯伯格症候群患者”啊,有反社會還是反人類傾向啊之類的高深見地就免了。也是,讓一百個嫌疑人站這兒,誰知道他們當中有誰小時候被男性親屬插過屁眼兒導致“被動攻擊型人格特質錯亂”?這種所謂的“高端”心理分析,有沒有學術價值不好說,實用性近乎於零。其次,剖繪要靠“推”,不能光靠“想”,更不能靠“猜”和“蒙”。“推”就必須有依據,不能“渾推”——大、小前提都要真實完備,邏輯結構,也就是因果關聯明確、合理,結論嚴謹、紮實。彆一發現被害人挨了六刀,案發地點在六層,案發時間在六月六號,就非說罪犯有強迫症,繼而斷定罪犯有潔癖或是撒旦崇拜再或是六指殘疾什麼的,這屬於無厘頭跳躍性思維,低幼影視書籍作品適用。再次,犯罪剖繪雖然涵蓋了罪犯的心理特征、行為特征,甚至生理特征,但現實生活不是函數曲線,充斥著各種巧合與意外。生活不會嚴格依照科學路線發展,犯罪行為也不一定按牌理出牌。屍體被切成八百塊不等於罪犯就是外科醫學相關職業人員,或是屠夫、肉販之流,這些人嫌疑大不代表其他嫌疑人群可以被完全排除。這要出個閃失,真正的罪犯沒準兒就趁機閃啦。我舉著電話冥思苦想,生怕自己違反了哪條。彬溫和地對我說:“你太累了,回支隊休息吧。”“可我就怕……”“你是工作室的負責人,又是白局的正印先鋒,自信一點兒。”“有時間你也來看看這個案子?”“沒必要。我能看到的,你都能看到。”“等我看到,隻剩下死孩子了。”“那案子你儘力了。”“當時我真的希望你能在。”“我說了,你做得很好;換我,一樣救不了那孩子。”“你能的,彬……那孩子死了。”“這世上有太多事,本就是無可奈何的。數百警力不分晝夜地奔波都無力挽回的命運,不可能指望個彆人的靈光乍現去扭轉。”“我走了很多彎路,我反應太慢……你就不會……”“不。蔡瑩、石瞻、你、我……每個人都隻是在按自己認為正確的方法,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僅此而已。你儘到本分了,馨誠。”“我對不起那孩子。”彬沉默了片刻:“你是覺得對不起石瞻。”我開始後悔,該一早跟他直說。“一個男人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無論一個女人愛不愛你,你都可以義無反顧地去愛她。所以說,這種冷暖自知的狀態,石瞻大概是樂在其中。”那,最不幸的事情呢?彬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