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屯的老百姓在日本鬼子的殘酷壓榨下,日子過得雖然很苦,但是大家對過年還是很在意。天是中國的天,地是中國的地,中國人怎麼能不好好過老祖先傳下來的中國的新年!好好過年,忘不了自己是真真正正的中國人。富的富過,窮的窮過,這老祖宗留下來的“年關”老規矩是一定要過。因此,年關將至,秀水屯的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都在準備過年。天好一家也都在忙活著,天星拉風箱燒火,天好和天月包黏豆包,虎子打掃院子。這時,和子來了,她說中國人都準備過年,她家也在準備,都說中國的豆腐很好吃,她不會做,想請天好幫忙做豆腐。天好覺得這樣的事應該幫一把,就同意了:“豆漿都熬好了嗎?”和子說:“熬好了。”天好又問:“你家有鹵水嗎?”和子不解地搖搖頭。天好說:“你先回去吧,我借點鹵水,馬上就去。”和子回到家裡,來到廚房,秋田村上看著熬豆漿的大鐵鍋,豆漿已燒開。天好走進來,手中捧著一個黑色的小瓦罐。秋田村上和善地笑著:“來啦?謝謝你。”天好把小瓦罐放到窗台上,讓熄了灶膛裡的火,開始往缸裡舀豆漿。天好往缸裡裝滿了奶一樣的豆漿,又在灶台上放好做豆腐用的木板和四四方方的木框。她捧起那罐鹵水,用勺子攪動著。這時,秋田太郎走進來,看見天好就問:“你來乾什麼?”“做豆腐,中國豆腐,是你媽媽請我來的。”她邊說邊往豆漿裡兌鹵水。秋田太郎問:“這是什麼?”“鹵水。”秋田太郎憤怒了,一把薅住天好的領襟喊著:“混蛋!中國人的良心太壞了!”天好手中的鹵水罐落地,摔碎了。秋田村上推開兒子:“對請來的客人怎麼能這樣無禮?”秋田太郎說:“中國人自殺,都喝鹵水!有毒!”秋田村上和和子驚訝地看天好。天好急了,對秋田太郎吼起來:“你連鹵水點豆腐都不懂,白活!”這時,缸裡的豆漿已成腦兒。天好拿起水瓢,從缸裡舀出一些,又吃了一口。她看看秋田村上和和子,又把目光盯住秋田太郎:“我的命,比你們的命金貴,我不怕有毒!”說著,天好用水瓢舀出豆腐腦,往方木框裡倒去,然後把瓢一扔:“把它裝滿,完事蒙上布包,再鋪上木條,上麵找沉點的東西壓上!”說完,扭頭看秋田太郎:“你們日本人的良心才壞呢!”她大步挺胸走出屋去。秋田村上和和子追出屋來,秋田村上招呼天好:“請等一等。”天好站住,回過身。秋田村上充滿歉意:“真對不起,我家太郎他……他原來並不這樣,參軍打仗回來,像變了個人,脾氣太壞……”他從懷裡掏出錢說:“那鹵水和罐子我賠……”秋田村上把錢塞給天好。和子遞上一個包裹:“這是我做的涼糕,很好吃的,我們日本人過年過節都要做,您拿回去嘗嘗。”天好接過涼糕,走出院子。天好來到劉二嫂家,劉二嫂正喂豬。“二嫂,那罐子鹵水不小心打了。這是賠你的錢。”她把錢塞給劉二嫂,又撕開和子給她的那包涼糕,向豬圈裡撒去:“讓它開開洋葷吧,嘗嘗日本涼糕。”圈裡的豬大口地吞食涼糕,天好笑著回家。晚飯時,秋田村上和兒子跪坐在小餐桌邊,桌上擺了酒菜。秋田太郎給他爸滿上了一盅酒,自己也倒滿了說:“父親,我覺得你太懦弱,對中國人太好了!”秋田村上想了一下:“這話怎麼說呢?我和彆人比,確實對中國人比較友好一些。我知道,中國地方很大,人很多,我們是在他們的包圍中生活。二十年內,帝國要向中國移民五百萬,不少啦,可在中國,光滿洲現在就有六千萬中國人,我們還是少數。現在,我們各個開拓團也就十幾萬移民,我們靠關東軍的力量移過來住下,土地也有了。可平常日子呢?平常日子要靠我們自己去過,不和中國人搞好關係能行嗎?不搞好關係我們會招惹很多麻煩。”秋田太郎似乎無動於衷。秋田村上繼續說,“我和中國人表示友好,並不是說我就看得起他們。我們是日本人,是大和民族!他們沒有聖明的天皇,所以不懂得怎樣改變自己的生活。”秋田太郎端起酒盅,一口喝乾了。秋田村上也乾了。和子端碗豆腐上來,放到桌子上:“這豆腐真的很不錯,快吃吧。”秋田村上想在過春節時給秀水屯的中國人放一場電影,他把這事對開拓團團長本田宇一說了:“中國人很重視春節,喜歡唱大戲,我請他們看電影,跟請他們看大戲一樣。對中國人來說,電影也很新鮮。”本田宇一問:“你到底想乾什麼?”秋田村上說:“我們跟中國人的關係一直很緊張,我想借此緩和一下關係。”本田宇一笑道:“秋田君,你不覺得你的想法太幼稚了嗎?”秋田村上說:“也許幼稚,不過,中國有句俗話:不打笑臉人。既然我們要永遠在這兒生活下去,免不了要和中國人打交道,為什麼不可以表現友好一些呢?”本田宇一未置可否。秋田村上繼續說,“我在城裡看過一部九-九-藏-書-網電影,說的是帝國皇軍在各個戰場上的勝利,看得我熱血沸騰。我想就放這樣的電影,讓中國人看看我們大日本皇軍的武士道精神,對中國人來說,也是一種威懾。”本田宇一想了想:“好吧。”事情這麼定下來,秋田村上就開始準備。秋田村上到陳二爺家說:“村長,快過年了,我想請咱秀水屯的鄉親看場電影。明晚,我家院裡,我想請您光臨。”陳二爺說:“如果沒啥要緊事,我一定去。”秋田村上說:“也請您跟鄉親們打一聲招呼。”陳二爺又說:“中!中!”秋田村上一出客廳,陳二爺馬上變了臉:“呸!我看你個狗屁電影!”秋田村上在村街上走著,逢人便打招呼,請人家去他家看電影,人們也都笑臉答應。秋田村上特意到天好家,他走進院子,虎子正好端一盆臟水從屋裡出來。他看見秋田村上,故意把臟水向他潑去。秋田村上忙躲,還是有臟水淋到身上。他有些惱怒,但還是克製住了。虎子問:“你上我們家乾啥?”秋田村上放出笑臉:“我想請你們上我家看電影。”天好說:“你沒看見我們正忙著嗎。”秋田村上說:“明天晚上。”虎子說:“那也沒工夫!”秋田村上很尷尬地走了。第二天傍晚,秋田村上家院子裡支起銀幕。銀幕前擺著一排排桌子、凳子,桌子上還擺著瓜子、水果、點心。該準備的全準備好了,隻等看電影的人來。天越來越暗了,一個看電影的人也沒來。天更黑了,院子裡仍然空寂無人,隻有孤零零的銀幕和一排排空空蕩蕩的桌凳,秋田村上站在院門口,向外望著。黑黑的夜幕籠罩著大地,靜靜的。和子再次走到丈夫身邊:“不會有人來了,咱收拾了吧。”秋田村上無可奈何地走到放映員身邊,歎了一口氣說:“辛苦了。”放映員要卸機器,忽然傳來一串腳步聲,秋田村上阻止放映員:“等等,有人來了!”虎子大步流星地走進院子。秋田村上興奮地迎上去:“你來了?!”虎子說:“長這麼大我還沒看過電影呢,今天開開眼!”放映員問秋田村上:“就他一個人,放嗎?”秋田村上說:“放!放!”銀幕上映出日本兵行軍、打仗、歡呼勝利的畫麵。銀幕的畫外音:“這是一場艱苦卓絕的聖戰,我英勇的大日本皇軍,所向披靡,戰無不勝……”虎子憤怒地盯著銀幕。他身邊的秋田村上和和子看得非常投入,滿臉的興奮。秋田太郎倚門站著,他望著銀幕表情很複雜,也許他想到了自己的經曆。虎子突然起身走到頭一排,把桌子上的瓜子、水果、點心用胳膊一掃,一屁股坐到桌子上。銀幕上出現了他巨大的影子。秋田村上趕過來,賠著笑臉:“虎子先生,這不合適,還是坐到後麵看吧。”“是你請我來看電影的,我樂意咋看就咋看!”虎子指著銀幕上自己的影子笑著:“這是我吧!哈……我看見我了!”秋田村上終於火了:“你這是無理取鬨!”虎子也火了:“我不樂意看你們日本人殺人放火!”秋田太郎狂奔過來叫著:“混蛋!”和子抱住兒子喊:“太郎……”虎子指著秋田太郎:“你看你那損樣,你咋不上電影呢?你應該上電影!”秋田太郎氣得直喘粗氣。虎子一把扯下銀幕,大步走回家去。三姐妹不見了虎子,正急得團團轉,忽然傳來虎子哼唱的聲音:“正月裡那個正月正,正月裡那個掛紅燈……”虎子在夜幕中出現了。天好迎上去喝道:“你死哪兒去了!”“哎呀媽呀!嚇我一跳,我當是遇見劫道的呢,看電影去了。”虎子說著走進院子,繼續哼唱:“家家都把那佳期會呀,依兒依兒喲……”他把自己唱進屋去了。姐三個又氣又無奈地互相看看,也回屋睡覺。秋田村上、和子沉悶地對麵跪坐,秋田太郎圍著父母來回走動,狂叫著:“父親,看到了吧,這就是中國人!他們對我們大和民族充滿了仇恨!你還想和他們搞好關係?不可能!”和子說:“是太過分了。我們好心好意的……”秋田太郎還在叫嚷:“對中國人,隻能殺!殺!殺!”秋田村上怒視兒子:“你殺得完嗎?”秋田太郎說:“那你也不應該失去大和民族的尊嚴!”秋田村上也叫起來:“夠了!不要教訓你的父親!”秋田村上因為放電影的事鬱悶難解,就到開拓團團部找本田宇一說話解悶。他們二人坐在鐵爐子旁邊,一邊烤火,一邊交談。本田宇一說:“我知道了,就去了一個人,還是鬨事的。”秋田村上愁苦著臉:“我就不明白,我一直對他們那麼親善,為什麼他們還是仇恨我?”本田宇一訕笑了一下:“因為你是日本人!如果中國人占了你鹿兒島的老家,你會怎麼想?都是一樣的啊。咱把人家的土地占了!一頃地值五六十塊大洋,我們就掏四五塊,有的隻給一兩塊,你給的多了些,可也就多了幾塊錢吧。”秋田村上說:“我們日本為什麼那麼小?為什麼沒有這麼肥沃的土地?”本田宇一說:“是啊,這不公平!所以我們要進駐占領,我們要移民開拓!也許,二十年或三十年後,這裡就會劃歸我們大日本的版圖,我們會成為這裡真正的主人。這是我們開拓團的使命!秋田君,你的做法不見得不對,剛柔相濟,你柔一些也好。”秋田村上說:“那個宋虎子實在太可恨了!”本田宇一若有所思地說:“宋虎子……該送他去一個好地方。”2就要過年了,該置辦點年貨。天好讓虎子去一趟三江鎮,買些燒紙、燈籠、香燭、鞭炮之類的東西,天星、天月也讓虎子捎帶著買些自己用的小東西。虎子答應著,高高興興地出門去三江鎮,他哪裡知道,一夥人已經在路上等著他。虎子興致勃勃地走在去三江鎮的路上,路邊的樹林裡有幾個人影在晃動,跟隨著虎子,是秋田村上和幾個日本人。虎子毫無察覺地往前走著,忽然,從樹林裡躥出五六個日本漢子撲向虎子。虎子撕拚,但寡不敵眾,被幾個人按倒在地捆了。虎子問:“你們想乾啥?”一個日本人說:“送你去個好地方!”幾輛日本軍車停在三江鎮街上,車上都是被綁的中國人。許多人在遠遠地圍看、議論,其中有周和光。他看見虎子被五花大綁地押過來。虎子死命地喊道:“我是秀水屯的虎子,誰回去告訴我姐姐,我被抓了勞工啦!”周和光立即到秀水屯去報了信兒。油燈下,炕桌上擺著飯菜,沒人去動。天好在哭。天月和天星悶頭坐在一邊。天好哽咽著:“怨我呀,我不該讓他去三江鎮,我去就好了……”天星說:“姐,你總愛往你身上攬,那是小日本壞!”天月附和著:“大姐,二姐說的也對……”天星氣恨交加:“啥叫‘也對’,本來就是這麼回事!沒它小日本,我們不是消停過日子呀!”她拿起菜團子,“你們不吃,我吃了。”天好抹著眼淚念叨:“虎子也不知讓送到哪兒了?多咱能回來?這輩子興許就見不著麵了……快過年了,他連個年都沒過上……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對得起死去的爹呀……”說著,她又失聲痛哭。天月一個勁兒地擦淚。天星咬著菜團子,眼中淚水流出。日本兵押著勞工隊伍在原始森林裡走著,隊伍裡有虎子、抗聯的馬排長。勞工們踏著厚厚的積雪,艱難前行。不時有勞工倒下,有人要去扶,日本兵趕過來,用槍托揮打。日本兵嚎叫著:“快走!快走!”被抓的這些人隻得繼續往前走。日本兵向倒下的人開槍。馬排長罵著:“又一個。媽的,小鬼子!”他身邊的一個勞工,人稱“老驢子”,正哼著民歌《小白菜》的曲調,這時停下來說:“十七個啦!死了也好,省得活遭罪!”虎子問馬排長:“咱這是往哪兒走?”馬排長四處看:“誰知道呢。我都轉向了。”老驢子嘲笑老馬:“虧你還是抗聯呢,這點常識都不知道。咱這是往東走。”虎子問:“你咋知道的?”老驢子說:“小子,教你一招吧。剛才,你沒看見我用舌頭舔了一下樺樹嗎?冰涼粘舌頭的那麵就是北,找著北了,東西南就都知道了。”他又對馬排長說:“老馬頭,怪不得你們抗聯老吃敗仗,就你這兩下子……”馬排長不服氣地說:“我這兩下子咋的?我打死了十來個鬼子,掩護了全團撤退!你們國軍倒有兩下子,呸!就知道跑!”老驢子不服氣:“我跑了嗎?我跑能被小鬼子抓住嗎?”一個日本兵跑過來照老驢子就是一槍托,凶狠地吼道:“不許說話!”老驢子向前走幾步:“今天年三十吧?媽的!年三十被小鬼子打了,真晦氣!”吃過早飯,天好把兩盞燈籠、一包香和一掛鞭放到櫃蓋上對天星和天月說:“今兒個年三十了,咱們去爹的墳地裡送燈,請他老人家回來過年。爹的墳在秋田家的地裡,咱得跟他家打個招呼。”天星不耐煩:“請咱爹,跟他打啥招呼,去就是了。”“你彆惹事,先在家呆著,天月跟我走。”天好和天月走出屋,天星望著櫃蓋上的燈籠、香和鞭出神。天好和天月走進秋田家院子,秋田太郎從屋裡出來,陰森森地瞪著天好和天月。天好不理秋田太郎,向屋裡喊:“村上先生!”秋田太郎說:“我爸沒在家!有事跟我說吧!”天好隻得對他說:“今天是年三十,按我們中國人的風俗,要請故去的人回家過年,我們要到我爹的墳地送燈,接他回家……”秋田太郎張口就說:“不行!那是我家的地!絕不能留下你們中國人的腳印!”天好耐心地說:“那本來是我們家的地!當初,我們是和你父親說好了的……”秋田太郎還是梗著脖子說:“不行!”天好和天月為了不惹事,隻好暫時回家,等晌午再去找他爸說。天好發現櫃蓋上的燈籠、香和那掛鞭沒了,天星也不見了人影,她知道一定是天星一個人到父親墳地裡去了,她怕天星惹事,忙和天月去找。荒涼的大地上,一座枯草萋萋的孤墳,墳邊幾棵小樹。天星來到父親的墳頭前,擺好祭品,把兩個紅燈籠和鞭炮掛到樹上,又跪下,點著了香。“爹呀,過年了,跟女兒回家過年吧……”忽然,她感到身後有人,扭回頭一看,是秋田太郎惡狠狠地站在她身後。秋田太郎說:“你!離開這裡!馬上離開!”天星站起來,怒視秋田太郎。秋田太郎指著祭品、燈籠和鞭炮吼著:“這些,統統拿走!”天星毫不退讓:“我不拿!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麼著!”秋田太郎嚎叫:“你滾開!”天星以理駁斥:“小鬼子,滾開的應該是你!我今天就是要在這兒給我爹燒香磕頭,點燈籠放鞭炮,接我爹回家過年!我告訴你,中國人過年過節如果連祖先都不顧,那就不配做他們的兒孫!”秋田太郎步步緊逼著:“你要知道,我是從戰場上回來的人,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你不要惹惱了我!”天星更是針鋒相對:“你彆忘了,這是我家的土地!你們搶走了我們的土地,還不讓我們在這塊土地上祭奠先人,你這是不讓我們活了。告訴你,你敢攔我,我啥事都能乾出來!”秋田太郎牛氣地威嚇著:“你彆看我隻剩下一條胳膊,我要把你打趴下,向我求饒!”天星冷笑:“我不欺負你,你一條胳膊,我也用一條胳膊打你!”說著,把左胳膊插進衣大襟。秋田太郎想不到一個女孩子竟會這樣強硬,氣得呼呼喘粗氣。天星叫板道:“來吧!我要是不把你打趴下,我立馬就走,我就不是我爹的閨女!”秋田太郎“呀”的一聲撲向天星。天好和天月遠遠地看見墳地裡天星和秋田太郎正在廝打。急忙跑過來。這時候,天星已經摔倒秋田太郎並騎在他身上,一隻拳頭狠狠地揍下去。天好和天月跑過來,拽起天星。秋田太郎氣急敗壞地爬起來,臉上和嘴角流著血,像隻鬥敗的公雞,他氣得渾身直抖,扭身跑去。天好說:“你可真行啊!”天月說:“又惹事了!”天星並不在意姐妹說什麼,隻是說:“彆說沒用的了,請爹回家吧。”三姐妹在父親墳前跪下了。秋田太郎向前走著,身後突然響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他回頭看去,是遠處的墳地裡,那掛鞭炮在響,他的臉都氣歪了。姐妹三人回到家,推開門一看,灶間的鐵鍋被砸碎了。天星氣憤地說:“準是那個混蛋乾的!他沒打過我,乾這偷雞摸狗的事,真他媽沒出息!我找他去!”天好一把抱住天星:“你讓我省省心吧!”天月說:“我上他家去!”天月低頭站在秋田村上麵前說:“……我二姐脾氣不好,我們知道錯了……”和子擦著兒子受傷的臉:“一個姑娘家,下手怎麼這麼重呢?他又是個殘廢。”秋田村上平靜地說:“你能來道歉,我就原諒你們了。”天月息事寧人:“他砸了我們家的飯鍋,也算解恨了,希望你們今後能讓我們家消消停停地過日子……”這時候,天星一頭闖進來:“我妹妹的道歉無效!他是我打的,我也是用一條胳膊打的。”她問秋田太郎,“你說是不是?有能耐咱倆再打一回!”天月拽天星的衣襟:“二姐……”天星打掉天月的手,又對秋田村上說:“人得講理,事情的前因後果你也知道了,你們該向我們家道歉!如果不道歉,我啥事都能乾出來!”說完,拽住天月的胳膊走了。天星和天月一前一後往家走。天星看到不遠處有個雪窩子,就招呼身後的天月:“老三,二姐跟你說個悄悄話,到那邊去說,那邊背靜。”她指指雪窩子,走了過去。天月剛走過來,天星突然拽起天月,一下子把她扔到雪窩子裡,掄起拳頭就打。天月喊著:“二姐,乾啥打人呐……”天星說:“就打你!你這個不長骨頭的東西!你本該讓他家賠鍋,屁都不放一個,還向他家道歉,氣死我了!”“我是怕咱家出事呀……”天星說:“你是怕不丟咱家的臉!”天星、天月走後,秋田村上數落兒子,旁邊跪坐著和子。秋田村上說:“你可真是的!她們要去墳地,你就讓她們去唄,這是過去我和她們家商定好了的,我答應過。你和一個女人打架,還沒打過人家,丟人呐!打輸了就輸了唄,還去砸人家飯鍋!你……你還是個大男人嗎?”秋田太郎餘氣未消:“我,我恨不得殺了她們!”秋田村上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過日子!”這時,和子突然指指窗外。秋田村上向窗外看去,天好頭頂那口破鍋,走進了院子。秋田村上和和子走出屋,迎上天好,天好將破鍋放到地上:“知道中國人的規矩嗎?挖祖墳,砸飯鍋,就是不讓人活下去了,就是逼著我們和你拚命。如果我們連一點動靜都沒有,那就連豬狗都不如了,鄉裡鄉親從此就會看不起我們。所以,我今天頂著鍋來,就沒想頂著鍋回去。你要是不道歉,我就死在你這裡!我還要告訴你,你現在家裡隻有一個兒子,我們家現在有姐仨,我們三個人換你兒子一條命,你看行不行?”秋田村上知道理虧,忙和顏應對:“彆這樣,彆這樣,有事好商量。”和子鞠躬道:“您彆生氣,我替兒子道歉了。”秋田村上忙接著說:“對,我們道歉,我還要去你們家道歉……”天好回到家不一會兒,秋田村上果然頂口新鍋,和和子走進院子,天好、天星、天月從屋裡出來。秋田村上放下鍋,與和子鞠躬。秋田村上說:“實在對不起,請原諒……”天好姐妹們看到這種情況,也就以禮相待,原諒了他們。供桌上,擺著宋承祖的遺像,香火繚繞。父親請回來了,姐妹三個跪在父親像前,磕了三個頭。天好說:“爹,過年了,咱又團聚了,可是,虎子沒在……是我沒照顧好他,我對不住你呀,爹……”天好哭了。天星說:“爹,不怨我姐,是日本鬼子……”天月說:“爹,求你保佑虎子了,保佑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天好說:“爹,你放心吧,不管多苦多難,我們都要活下去,我要帶好兩個妹妹……”姐妹三個抱在一起。宋承祖的遺像微笑地看著三姐妹。3子夜來臨,淨空寺毓慈住持到鐘樓上敲響了中國傳統新年的鐘聲,這鐘聲幽遠而洪亮,傳到千家萬戶。隨著鐘聲的遠揚,遠遠近近地先後響起了鞭炮聲。天好家吃過餃子,放罷“閃門炮”,開了院門,準備迎接來拜年的鄉鄰。天亮了,天星換了身新衣服,正在院裡放“二踢腳”。周和光和周老太太滿臉喜氣地走來。天星一看大年初一來了這麼尊貴的稀客,驚喜地忙跑回屋去報信兒。屋裡,天好和天月也換了新衣裳。天好為天月整理衣裳,天月高興地說:“大姐,你的手真巧,這衣裳做得多合身呐!”天星一陣風似的闖進屋裡:“哎,小周掌櫃來了!”天月白了天星一眼:“去!又來騙俺!”天星一本正經地說:“真的,我不騙你!”天好說:“天星,你就不會換個新花樣啊?”姐仨正說著,周和光和周老太太走進屋。周老太太問:“啥新花樣啊?”天好和天月想不到天星這回說的是真話,不由得愣了一下。天好忙迎上去滿臉堆笑:“大娘,您咋來了?”周老太太慈祥地笑著:“過年了,來看看你們。”天好不好意思:“應該是我們去給您老拜年。”天月上前鞠躬:“大娘,過年好。”“好,好。月兒,也該給你哥哥拜個年呀!”天月看周和光一眼,說聲“周先生過年好”就羞澀地走開了。周老太太笑得很開心。天星對天月說:“我沒騙你吧?快去沏茶!”天月笑著去沏茶,心中自然欣喜不儘。周老太太四處看:“看這個家,收拾得多利整,哪像沒爹沒娘的孩兒。”又向天好說,“你這當大姐的,挑起這個家,真不容易呀!”天星故意笑著逗周和光小周掌櫃的:“你咋不吱聲啊?”周和光笑一笑:“這過日子的嗑,得我娘嘮。”周老太太含笑撂給兒子一句:“趕明兒個,你也得過日子。”天月端來茶盤,茶盤上放著茶碗、茶壺。她把茶盤放到周和光和周老太太中間,拿起茶壺倒茶。周老太太看著天月:“月兒越長越水靈了。”天月不好意思了,倒好了茶就低頭躲到一邊。周老太太從懷裡掏出四個紅包:“大娘給你們壓歲錢。”天好心裡一熱:“大娘……”爹娘不在了,過年還有長輩給壓歲錢,讓她很感動。周老太太說:“拿著!一人一份——虎子的那份,給他留著。”周老太太把紅包塞給天好。按老規矩,壓歲錢是不能推辭的,天好欣喜地接了錢:“大娘,您看,俺們還沒給您磕頭拜年呢。”周老太太高興得眉開眼笑:“這磕頭嘛,也就免了吧。”周和光對姐仨說:“你們放心,虎子去哪兒了,我正打聽著呢。”一個高牆圍著的大院子。院牆上扯著電網,院牆四角戳著崗樓,日本兵持槍守衛。這是日本人設在中蘇邊境山地中的勞工營,虎子就被送到這裡。院子四麵是勞工住的大工棚,勞工們一排排站在院子裡。日本中隊長高野未吉站在隊伍前,他合上花名冊大聲問:“自己的編號都記住了吧?”沒人應聲。高野未吉大吼:“記住沒?”應者寥寥:“記住了。”高野未吉憤怒地走到前排,揪出一個人連連打耳光。他又喊:“記住沒?”勞工們喊:“記住了!”高野未吉嚎叫著:“你們不光要記住自己的編號,還要記住,我,高野未吉!我是你們的長官,你們必須服從我——無條件服從!你們更要記住,到這兒,你們就不是人了,什麼也不要想,什麼也不要問,隻有乾活!乾活!”一個工棚裡住幾十個勞工,非常擁擠、壓抑。老驢子說:“咱是八大隊,這個大隊就我說了算了,日本人讓我乾的,我也沒辦法。”有人不滿地看他。老驢子咳嗽一聲,唱著《小白菜》的調子,但是改了詞:“彆瞪我呀,我趕上了。讓你乾,你也得乾……”接著又說道:“我覺著,我乾還比旁人強呢。咱這個大隊挺有意思,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齊了。我是國民黨,老馬呢,是抗聯,對吧?”老馬扭頭不理他。老驢子說:“還有做買賣的,種大煙的,算命的——哎,老王,哪天你給我算一卦。”老王說:“你告訴我生辰八字。”老驢子說:“拉倒吧!準不靈,要靈,你能被抓了勞工?”老王說:“我知道那天不宜出行,可我屋裡的非讓我上街。”老驢子說:“不管乾啥的吧,反正都一口鍋裡攪馬勺了。不過,我是頭兒,你們得伺候我。我向諸位亮一下我的軍銜,我是國軍上尉連長,我身上有十八個槍眼,進了三次棺材。所以呀,你們都得小心點。”虎子“呸”地吐了口唾沫。老驢子問虎子:“小兄弟,啥意思?不服啊?那好,咱走著瞧,有叫你服的那一天。”他掃視一下大夥,壓低了聲音,“我得給大家提個醒,那個日本中隊長,高野未吉,大家都得提防點,這小子可不是物……”門“咣”的一聲開了,高野未吉大吼:“出工!”勞工們隻得懶散地出工棚棑隊去乾活。人們終於熬過漫長的寒冬,春天來了。河麵結的冰正在開裂,大地積雪消融,柳枝在早春的風中輕輕擺動。秋田村上、和子、秋田太郎正在收拾農具,天好走進院子對秋田村上說:“咱們有過約定,開春了,我爹的墳得移到俺家的地裡。”秋田村上說:“對,對對。”“明天是清明節,我們一早就去遷墳。”“好,去遷吧。”天好向院外走,秋田太郎陰森地看著走去的天好。宋家姐妹三人拿著鍬鎬向墳地走來,隻見地頭上站著秋田太郎,他身邊還有六七個凶神惡煞似的日本人,手裡都拎著木棍。天月有些擔心:“大姐,又要出事呀……”天星往前走,天好天月也跟了過去。天星往地裡走,秋田太郎橫在她麵前。天好說:“你爹昨天答應了的!”秋田太郎說:“我沒答應!”天星說:“小秋田,你說,你今天到底想咋的吧!”秋田太郎說:“我不讓你們遷墳,我要把那墳平了!除非咱倆再打一回,我要把你打趴下!”天星冷笑一下,看看秋田太郎,又看看那幾個日本人:“有能耐還咱倆單挑!”秋田太郎點點頭。“彆信他的,他要單挑,就不會領這麼一幫人來。走,咱回去!”天好拽天星的胳膊,天星一掄胳膊,把手中的鐵鍬塞給天好:“姐,天月,你倆走開!”那幾個日本人把天好、天月推到一邊。天星對秋田太郎說:“來吧!”秋田太郎也扔掉了木棍。秋田太郎“呀”地狂叫一聲,衝向天星,掄起獨臂打去。天星就勢倒地,一動不動。秋田太郎愣了。天星說:“說話算話,我被你打趴下了,讓我們遷墳!”氣急敗壞的秋田太郎掄起拳頭打天星,天星還是一動不動。秋田太郎對天星又踢又踹。天好和天月呼喊著想衝過去,被那幾個日本人死死攔住。秋田太郎不管不顧地狠命踢踹天星,天星咬著牙,仍是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秋田太郎邊踢邊吼:“起來!你給我起來!打!打呀!”天星怒視著秋田太郎,臉已青紫,流著血。秋田太郎反而被激怒了,他拾起那根木棍,要向天星打去。一聲喝斥:“住手!”秋田太郎的木棍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扭頭看去——聲音傳來的方向,來了黑壓壓一群人,秀水屯的男女老少手拿鍬、鎬、木棍、鋤頭等工具,為首的是陳二爺。陳二爺說:“你們欺負三個沒爹沒娘的姑娘,算什麼能耐!”一個日本人衝秋田太郎喊:“太郎,走吧!”天好、天月衝到天星身邊。秋田太郎和幾個日本人慌張跑開。天好、天月哭喊著和鄉親們圍上來,天星麵色平靜地說:“姐,給咱爹遷墳吧……”天好姐妹終於把爹的墳遷到自己的地裡。新墳前,紙幡輕擺,三炷香冒著青煙,燒紙躥著火苗。天好、天月穿著孝跪在爹爹新墳前,周圍圍著許多鄉親。一個鄉親吹響了小嗩呐,聲聲如泣如訴。幾個鄉親用門板抬著天星來了,門板放下,天星滾下門板,爬到墓碑前,音調沉重地說:“爹,咱回自己家的地了,你可以安生了……”彆人都在哭,唯獨天星不哭,她咬緊了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