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田青、豆花、王南瓜和賬房先生一行人一起上路了。路過一家寺廟時,田青對南瓜說:“還記得那座寺廟嗎?裡麵有位萬了師父,長得和你一模一樣,還把梁滿囤的傷腳給治好了?”王南瓜當然記得。他腳步慢了下來,邊走邊扭著脖子往寺廟門口看著……“田青,我想去寺廟看看萬了師父。”王南瓜對萬了師父一直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感。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好。我們在外邊等你。”田青痛快地回道。王南瓜抬腳走上了寺廟的台階,走到廟門前,輕輕地拍了拍廟門。一個年輕的小和尚走了出來。王南瓜衝小和尚雙手一合十,“師父,我想見見萬了師父。”“阿彌陀佛!施主請跟我來。”小和尚看到王南瓜好像一點兒也不驚訝。禪房裡空無一人,王南瓜四下裡看了看,“師父,萬了師父呢?”“阿彌陀佛!這位施主可是山西祁縣人氏王南瓜?”“正是。”小和尚打開一個櫃子門,從裡邊取出一個小包袱遞給王南瓜,“這是萬了師父留給你的。”王南瓜接過包袱,奇怪地問:“萬了師父給我的?他人呢?”“萬了師父兩年前就離開了。他知道你還會回來找他,就把這個包袱托我轉交給你,說讓你回家後把裡邊的東西轉交給你母親。並讓我轉告你,不要再到處找他了。萬了萬了,塵緣已了。”小和尚說完走了出去。王南瓜跌坐在床上,淚水奪眶而出,在心裡喊了一聲:“爹!”多年的願望就這樣了結了,王南瓜背著包袱神情悵然地走出了廟門。忽然他衝著廟門“撲通”一聲跪下了,聲淚俱下地喊道:“爹!兒子給您磕頭了!”王南瓜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等在一邊的豆花和賬房先生都愣住了,他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田青的眼圈紅了,他走過去拉起了長跪不起的王南瓜,“走吧,兄弟。”一行人一路無語地走到三岔路口,田青拍拍王南瓜的肩膀,“南瓜兄,回去把你爹的事兒,在伯母墳頭上好好念叨念叨吧!”王南瓜歎了口氣,“我總算能給我娘個交代了。我也沒白活,總算見過我爹一麵。我們村,有好幾個像我這樣的,爹在年輕的時候走了西口,到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跟他們比起來,我知足了。”兩人就此道了彆,約定下個月初三早晨在這裡會合,然後就各自上了路。田青、豆花和賬房先生走進了田家莊。從圪梁上傳來了放羊娃的歌聲:“對麵那圪梁上那是個誰?”“那就是那個要命的二小妹妹,”“那山上長著十個樣樣的草,”“十樣樣我看見妹子就樣樣好。”“滿天天的星星一喲一顆明,”“算準準就數妹子一呀一個人,”“哥哥我在圪梁梁上,妹妹你呀你在溝,”“心思對了妹子你就擺擺手……”田青心裡充滿了傷感,一為姐姐,二為秀秀。他指著一戶農家小院對賬房先生說:“先生,那就是梁滿囤的家。我先跟我娘說一聲,讓她心裡有個準備,好接我姐姐回家。”“臨來的時候,裘老板特意囑咐我,你姐姐也怪可憐的,讓我好好安撫安撫她,彆讓她一時想不開,出了人命。我呢,當然要勸你姐姐,可是我畢竟是外人,又是來替梁滿囤送休書的。她哪裡會聽我的?你是她弟弟……”賬房先生求助地看著田青。“您不用說了。我知道應該怎麼做。”“那就多多拜托了!”田丹丹又哪裡知道自己已經被休了呢?每天夜裡睡不著時,她都一邊給滿囤做鞋一邊嘴裡哼著《苦相思》。其實她心裡比唱的那《苦相思》更苦。“山藥蛋開花結個蛋,”“哥哥是俺心肝肝。”“半碗黃豆半碗米,”“端起了飯碗想起了你。”“白日裡想你不敢看,”“黑夜裡想你吹不熄燈。”“想你想得迷了竅,”“尋柴火掉在了山藥窖。”“滿天星星月不明,”“白白等了你一黃昏。”“我給哥哥納鞋幫,”“淚滴落在鞋尖上……”梁家夫婦一聽到田丹丹的歌聲,都會更加想念兒子滿囤。滿囤一走就是兩年了。可這一陣子一點消息也沒有了,兩人都老了,地裡的活全靠丹丹。“你沒注意?丹丹身子骨可是越來越不濟了。我擔心,你我一天天老了,還抱不上孫子。滿囤彆在口外掙不到錢,還把生兒育女的大事兒給耽誤了。”老梁對老婆說。“要不哪天你去縣城,找黃先生寫封信給滿囤,讓他回來吧。彆讓丹丹在家裡苦熬了,年紀輕輕的,這活寡守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啊?你沒看她給滿囤做的那些雙單鞋棉鞋,摞一塊都有一房高了。”“我也是這麼想的。彆王二爺剝蒜,鬨個兩耽誤。錢錢沒掙著,梁家的香火還斷了。”梁父讚同道。誰想到梁父還沒找人給滿囤寫信,滿囤的休書就到了。梁家歡喜地將賬房先生迎進了門。丹丹今天這個高興啊,她給賬房先生滿酒夾菜地忙活,因為他是滿囤身邊來的客啊。“先生,年景不濟,也沒什麼好吃的招待您,您就將就著吃一口吧。”“挺好挺好。讓你們破費了。”“先生,我敬您一杯。自打滿囤和田青走了西口,我們兩家的擔子,就全壓在丹丹一個人身上了。要是沒有丹丹沒日沒夜地忙活著,我和滿囤他娘早就餓死了。我這個兒媳婦九歲就到我們家了,就跟我親閨女一樣。”梁父端著酒杯敬賬房先生,嘴裡不住口地誇著丹丹。“是啊。丹丹對我們老兩口那是沒的說,孝順啊。先生,回到包頭,告訴我們家滿囤一聲,好好乾!千萬彆做對不起丹丹的事。我們都盼著他掙錢回家呢。”梁妻在一旁也說道。“先生,人家田青都回來了,滿囤咋沒回來呢?”丹丹好容易插上話。“你兒子現在當了老板了。”賬房先生衝老梁道喜。“是嗎?!”梁父驚喜地轉臉衝梁母和丹丹說,“你們聽聽!我們梁家祖墳冒青煙了!我就說過嘛,我們家滿囤錯不了!果不其然,兩年工夫就出息大發了!當了老板了!”“那我弟弟田青呢?”梁父搶著說:“田青不是來信說他是外櫃嗎?那就是說,他現在得讓咱們滿囤管著了!姐夫管小舅子,在理。”梁父給賬房先生滿上酒,試探著問:“那……滿囤的意思是讓你來送錢了?”“不是。是讓我來接你們去包頭。”“聽聽,聽聽!滿囤要接我們去享福了!丹丹,你把你給滿囤做的那些雙單鞋棉鞋都帶上。咱們一家子就要在包頭團圓了!”丹丹高興得喜淚在眼圈中打轉。“對,帶上,都帶上。這回你就不用半夜三更地睡不著覺,一針一線地給滿囤做鞋了!”丹丹不好意思地叫了聲:“娘!”賬房先生看著一家人歡天喜地的樣子,一時竟不知如何張口告訴他們滿囤休妻的事了,隻好一個勁兒地喝酒。而沉浸在歡樂中的一家人,誰又會注意到賬房先生是一臉苦笑呢?田青領著豆花走進了自家的小院,看著這個自己長大的地方,他很是感慨,在他的心裡早埋下了一個願望,那就是讓娘離開這個小院,住回田家大院。他走西口,就是為的那一天。“娘!”淑貞正在院子裡喂雞,她先是怔了一下。“娘!您不認識我了?我是您的兒子田青啊!”淑貞的笸籮掉在地上,“田青?我的兒!”田青緊跑幾步,在母親麵前跪下就磕頭:“娘!”淑貞抱住田青的頭撫摸著,“是、是田青。是我的兒子!兒子,你真的回來了嗎?娘不是做夢吧?”“娘,不是做夢,是兒子真的回來了!”“你可彆騙我,我在夢裡夢見過你一百回了!醒來就是一場空啊!”她哭了,“我的兒呀,你可把娘給想死了呀!”“娘,您彆哭啊!您一哭,兒子的心都疼了!”淑貞擦擦眼淚,“好!娘不哭,不哭!”可淚水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豆花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淚,趕緊跪下給淑貞磕了頭:“娘!”“娘,她是您的兒媳婦!”田青這才介紹豆花。淑貞後退著,“田青,她就是皮匠鋪老板的女兒巧巧?”“不是的。她是跟我一起共過患難的豆花!”“啊?快起來,起來,讓我看看。”淑貞喜出望外,她把豆花拉了起來,“哎喲,這姑娘長得跟七仙女似的。”“娘!”豆花清脆地叫了一聲。“好,好,好啊!快,快到屋裡歇歇腳。累了吧?看我問的,能不累嗎?我這一高興,就樂糊塗了!”三個人一起進了屋。豆花四下打量著這兩間屋子——屋裡雖然沒有像樣的家具,可是收拾得乾乾淨淨。淑貞拿笤帚掃著炕,“豆花,上炕歇一會兒,我這就去叫丹丹回來看看弟媳婦,你姐做的刀削麵可好吃了,我讓她回來給你們做刀削麵吃。”田青拽住了淑貞,“娘,我們先吃點剩菜剩飯隨便墊補墊補,一會兒我去縣城買些酒肉蛋菜,好好做上一桌子酒席。好不好?”“也好。再把你姐姐的公公婆婆也叫上。”“娘,剩飯剩菜在哪兒?我來熱吧,您跟我哥說會兒話。”豆花去了廚房。“豆花,你是新媳婦上門,哪好進門就乾活呢!再說走了這麼多路,兒子不心疼老婆,我還心疼兒媳婦呢!”豆花已經在外間忙活上了。“您哪,今天就當一回老婆婆,讓豆花好好伺候伺候您!”田青把淑貞按坐在炕上,“娘……我跟您說件事,您可要挺住。”淑貞擔心地看著田青,以為徐木匠出什麼事了。“娘,梁滿囤……”田青還是說了梁滿囤的事。淑貞聽了眼前一黑,險些暈倒,田青一把扶住了她。淑貞坐在炕沿上,眼睛呆呆地望著麵前的土牆,自言自語著:“梁滿囤把丹丹休了,休了……”淑貞忽然趴在田青的肩膀上放聲大哭起來,“丹丹,我苦命的閨女啊!你白天等晚上盼,等來個見利忘義的負心郎啊!梁滿囤,你貪圖富貴休了我的丹丹,天理難容啊!”豆花紅著眼圈從外間走了進來,掏出手絹給婆婆擦眼淚,自己的眼淚也劈裡啪啦地掉了下來,她抱住淑貞,“娘。”田青站起來,一拳向土牆狠狠地砸去……賬房先生在梁家是一杯杯地喝著酒,看著忙碌孝順的丹丹,他實在是不忍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先生,您這是怎麼了?酒慢慢喝,彆喝醉了。”善解人意的丹丹看出了苗頭。“唉!我要是不借著點酒勁,我實在是張不開嘴啊!”賬房先生看了一眼丹丹,“這次去包頭,丹丹就不要去了。”田丹丹一怔,梁父和梁母也是一怔。“梁滿囤把丹丹給休了。”丹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您說什……什麼?”梁父和梁母一聽也傻了,“先生,你再說一遍,我們沒聽清楚。”賬房先生掏出休書,“你兒子梁滿囤把你兒媳婦田丹丹給休了。梁滿囤休田丹丹的理由隻有一條,說丹丹沒有給梁家生兒育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梁父一把搶過休書,“放他娘的羅圈屁!他一走就是兩年,讓丹丹一個人怎麼生兒育女?他說休就休?我還沒死呢!丹丹,不用聽他放屁,有爹和娘給你做主呢。明天跟我們一起去包頭!”賬房先生搖搖頭,“恐怕不行。我跟你們明說了吧。梁滿囤在包頭已經娶了一房妻子。”“他又娶了一房妻子?就是再娶三房五房的,丹丹也是結發妻子,是老大!俗話說得好,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他小子剛當了老板就回家休老婆,這不是白眼狼陳世美麼!”梁父怒極道。賬房先生歎了口氣,“梁滿囤娶的是我們老板的獨生女兒,當的是上門女婿。所以他才能當上老板。我的話你們聽明白了吧?”梁父和梁母相互看看都愣了……梁父冷笑一聲:“原來如此啊!給人家吃軟飯當孝子賢孫去了!”田丹丹捂著臉往外就跑,梁父梁母和賬房先生追了出來。這時田青和豆花扶著淑貞也正往梁家來,遠遠地看見梁父梁母和賬房先生在追田丹丹。淑貞身子一晃,“快去追你姐姐!她往河邊跑了。”田青飛快地朝田丹丹跑去的方向追去……梁父和賬房先生在後麵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越跑越慢。梁母已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麵,她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天搶地地號開了,“丹丹啊!啊……”田丹丹跑到河邊,一邊流淚一邊慢慢地向河裡走去。“姐!你快回來!”田丹丹沒理田青,擦了把眼淚,捋了捋淩亂的頭發,加快腳步向河心走去。田青甩下上衣,一個猛子紮到了河裡,向田丹丹遊去,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姐姐救上岸。田丹丹被弟弟背回了家。她雙目失神地躺在炕上,無聲地流著眼淚。兩家人都圍在跟前,賬房先生坐在凳子上抱著頭。淑貞哭著說:“丹丹,你跟娘說句話,要不你就哭幾聲。啊?”“作孽喲!作孽喲!”梁父拍著腦袋。“姐!你最孝順,最知道心疼娘,你說句話,彆讓娘著急。把你一肚子的委屈,倒出來吧!姐!”田丹丹眼睛還是望著房梁,癡癡地說:“弟,你就不該把我從河裡撈上來,我死了多好。”田丹丹一邊流淚一邊夢囈般地說,“我九歲那年就去梁家當童養媳了,滿囤還不到一周歲。說是媳婦,其實我除了沒喂過他奶,當娘的該乾的,我都乾了。我給他擦屎把尿,喂米湯,連下地我都背著他。鏟地的時候,我怕他丟了,就用小繩子綁在他腰上,另一頭拴在樹上。割地的時候,我給他在地頭燒玉米、烤山藥蛋。他吃得特彆狼虎,小手和嘴巴子吃得黢黑黢黑的可好玩了。”“丹丹!”梁母捂著嘴下了炕,哭著跑了出去……“我在梁家,是又當兒子又當媳婦又當媽呀!屋裡的活,地裡的活,我都乾了。一晃就是二十一年哪!尤其是他走西口的這二年,我想著他,念著他,替他對老人儘孝。白天把他應該乾的活全乾了,晚上守著那個空房子,睡不著覺,就一雙一雙地給他做鞋。夢想著有一天他在口外出息了,把我接過去,和和美美團團圓圓地過小日子。我也想到了他一個人在外邊耐不住寂寞,找個女人什麼的。我也知道我比他大八歲,男人喜新厭舊,再娶個小的,也行。我能忍,我能容,哪怕是他寵著小的,冷落了我,我也不在乎。大不了我給他們當老媽子,伺候他們,隻要滿囤高興了,我也就知足了。可是我怎麼也想不到,他會一紙休書把我給休了!女人,讓丈夫休了,知道的是他負了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他走西口以後,不守婦道,犯了七出之條。我還怎麼見人哪!弟,娘,我再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啊?你們就可憐可憐我,讓我死了吧!弟,娘!——啊——”田丹丹這才發出了悠長的哀哭……淑貞和田青一把抱住了丹丹的頭,娘仨抱頭痛哭。“姐,等我回了包頭,我……我非打斷梁滿囤一條腿!非給你出這口氣不可!”丹丹抬起淚眼看著田青,一把抓住了田青的手:“弟!不能啊。姐求你了,你要是把他打壞了,俺爹俺娘怎麼辦啊?滿囤是我一手抱大的,他對我無情,我不能對他無義啊!答應姐,不能去找滿囤。你說呀,你答應姐,你說話呀!”“姐!”“答應姐,你不能報複滿囤,你永遠不能跟滿囤結仇,說呀!”田青又無奈地點了點頭:“姐,我答應你。”丹丹鬆開了田青的手,失神地望著房頂,嘴裡喃喃著:“滿囤,滿囤啊,你怎麼就變了心了呢?……”“古人說得好啊,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峽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暗流。這人心最難琢磨了,說變就變了。”淑貞歎了口氣。“娘,我總覺得這是一場噩夢,一覺醒來,沒準滿囤就又回到我身邊來了,我總覺得,滿囤沒有這麼心狠。”田丹丹哭著。淑貞一把抱住了丹丹的頭,“我可憐的傻閨女啊……”“滿囤!你作大孽了!”梁父禁不住老淚縱橫,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梁家一晚上都沒睡,覺得兒子這樣,他們無臉再見田家的人了。沒想天一亮,淑貞和田青就攙扶著丹丹走進了梁家,豆花挎著個包袱跟在後麵。梁母擦了把眼淚,趕緊從炕上下來,“丹丹,你好點了?”丹丹虛弱地點點頭,“娘,您和爹就要去包頭了,我娘和豆花做了些乾糧,給你們拿著路上吃。”梁母剛擦乾了的眼淚又湧了出來。老梁用力把煙袋鍋子在炕沿上敲了敲:“丹丹,你跟我們一起到包頭找那個畜生去!他要是不把休書收回去,我就到官府告他個忤逆!”“爹,您沒聽賬房先生說,滿囤已經是裘家的上門女婿了。他要是不休了我,裘家能饒他嗎?他在包頭還活得下去嗎?”“怎麼?離開了姓裘的他就活不了啦?以前他沒當養老女婿的時候不是也往家寄錢嗎?”田青搖搖頭,“不,那不是他掙的。除了有一回是他借的之外,都是我替他孝敬您的。”在場的家裡人都吃了一驚。“是真的。梁滿囤借錢那回,是我把我哥給我的耳環給了他,他拿去當了才往家裡捎了錢。他在包頭是學徒,兩年裡一分錢不掙。”梁父問賬房先生:“是真的嗎,先生?”“真的。學徒期間是白吃飯白乾活,這是老輩子留下的規矩。”梁父一拍大腿,“唉!這……這他梁滿囤就更對不起你們田家了!他傷天害理啊!我們梁家世代是本本分分的莊稼人,怎麼會出這麼個缺大德的東西!他要是不收回休書,我非砸斷他的腿!”丹丹說:“爹,您砸斷了滿囤的腿,誰養您和娘的老啊?他要是再讓裘家給休了,你們在包頭可怎麼活啊?”“誰說我們要去包頭了?這兩年,要不是丹丹家裡家外地忙活,照顧我和滿囤他娘,我們兩把老骨頭早就爛成骨頭渣子了。就說滿囤和田青剛走西口那年吧,光祁縣就餓死了多少人?我們老兩口和親家母都沒餓死,那還不都是丹丹的功勞。她把吃的都讓給我們,自己偷著吃觀音土,白天還要下地乾活兒,幾次都暈倒在了地裡頭。”丹丹的眼裡又湧滿了淚水,“爹,您彆說了。”“這樣的好兒媳婦,打著一萬盞燈籠可著祁縣找,能找到幾個?拍拍良心,我們梁家能休這樣的好兒媳婦嗎?我們老兩口豁出來留在祁縣吃糠咽菜,也不去包頭吃肉!我們要跟著丹丹一起過!梁滿囤休了丹丹,我們老兩口不休!我們就拿丹丹當親閨女!反正丹丹九歲就到我們梁家了,也就是我們的親閨女!”梁父越說越氣。丹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淚水奪眶而出……梁母伸手來拉丹丹:“丹丹,好孩子,快起來!”丹丹一個頭磕下去,“爹!娘!有您二老這一番話,丹丹就沒白在梁家呆這整整二十年,我今天就是讓大水衝跑了也值了。您二老對丹丹的情義我都記下了。我雖然讓滿囤給休了,可您二老永遠是我的親爹親娘!”“娘的好丹丹!苦命的丹丹啊!你爹說得對,我們不去包頭,就咱們仨過。”丹丹抬起淚眼看著梁母,“娘,祁縣十年九旱,您跟爹年紀越來越大了,該享幾天福了,我不能看著爹娘活活餓死。娘,您快去把東西收拾收拾,明天就跟著先生一起去包頭吧。彆忘了,把我做的那些雙鞋,也給滿囤帶上。彆說是我做的,就說是娘給他做的。要不,裘家的人該多心了。他當人家的上門女婿,得看人家的臉色過日子,也難哪!”“丹丹,就是餓死,我和你娘也不去包頭。梁滿囤缺大德了,可他的爹娘不能跟著他一起變成白眼狼啊!我怕人家戳脊梁骨啊!”梁父痛苦地說。“爹,您和娘要是不去包頭,兒媳今天就跪死在這裡。”丹丹跪在地上哭著說。淑貞抹了把眼淚,“親家、親家母,這事就依了丹丹吧。滿囤已經是人去意難留,丹丹認命了。我也是像丹丹這麼大的時候,讓田青他爹輸給了人家的。我女兒也是這個命,我們娘兒倆認了。人啊,心氣再高,也抗不過命啊!我們娘兒倆做個伴,正好。你們該去包頭就去包頭。丹丹說得對,明年的年景也好不到哪去,你們倆要是餓出個好歹來,丹丹心裡不是更難受嗎?”梁母想,親家母說得對,我們兩個老白吃飽,光能吃不能乾,這不是白白地給丹丹添亂嗎?還是去包頭給滿囤添亂去吧,白養他了?梁母想明白了就說:“丹丹!我們去,不累贅你了。我們梁家對不起你呀!”第二天一早,淑貞、丹丹、田青和豆花送梁父梁母上了路。路邊停著一輛大車,上麵放著兩隻大柳條箱子。梁母抹著眼淚:“我們倆這把老骨頭怕是得扔在包頭了。”丹丹拉著梁母的手:“娘,彆胡思亂想的,想家了,就回來看看。”梁父對田青說:“田青,這二年,你對我們梁家和滿囤是真夠義氣!我花了你多少錢哪?”“您就彆問了,我給您捎錢也是給我姐姐捎的嘛!這點小事兒您就不用掛在心上了。”“可是……我常跟滿囤說,受人滴水之恩,也當湧泉相報。可是……唉,我都沒有臉說了!”梁父轉過臉。梁母走上前來,“親家母,儘管丹丹不是滿囤的媳婦了,我們兩家,可不能生分了。好歹滿囤現在不是老板了嗎?將來,田青要是有了什麼為難著窄的事兒,就去找他。他不幫忙我們也不會答應!”梁父把一串鑰匙交給了丹丹,他讓丹丹還是回家住,反正房子閒著也是閒著。主要是彆讓村裡人知道滿囤乾的缺德事,她在村裡也好做人。“街坊鄰居問起來,你就說,我和你娘去串親戚了。”丹丹接過鑰匙眼圈又紅了,“爹,謝謝您想得這麼周到。房子最怕沒人住了,我會經常過去打掃打掃。”賬房先生拉著田青走到了老柳樹下,勸他最好不要再走西口了。他告訴田青,裘老板的女兒巧巧可是跟他結了仇了。“裘巧巧?不會吧?”“我在裘家多年,是看著裘巧巧長大的。她很小就沒了娘,裘老板太嬌慣太溺愛她了,養成了她驕橫、任性、無禮的壞脾氣。她要是恨上了你,就不會放過你的。再加上那個梁滿囤看上去老實,其實心眼又多又小。彆看是他對不起你姐和你,怕也一樣會跟裘巧巧站到一起找你的麻煩的。”“謝謝先生的提醒。不過,我已經答應過裘老板,兩年之內不涉足皮革行業。我和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是他們想找我的麻煩,也不至於雇凶殺人吧?”田青心中並不怕裘家找麻煩。“那倒不至於。可是,明槍易擋,暗箭難防啊。時候不早了,那我們上路了。”賬房先生囑咐完田青,跳上馬車走了。丹丹望著漸漸遠去的馬車,兩行淚水悄然落下,腿一軟,倒在了淑貞的懷裡。田青把姐姐背回了家,一家人圍著她心急如焚。“弟,我太累了,想睡覺。”好一會兒田丹丹才慢慢睜開眼睛。淑貞伸手摸了摸丹丹的額頭,心裡一驚,“好燙呀。田青,快去縣城請大夫。”田青急忙去藥鋪請大夫。他一時竟忘了這個樂生堂藥鋪住著秀秀。秀秀生了兒子,她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這會兒她抱著兒子在一個個寫著藥名的抽鬥邊上,逗著他玩。兒子拉開一個抽鬥,秀秀就誇他:“看,我的兒子真有勁兒!”孩子抓了一把藥,秀秀就說:“這是生地。”然後她把兒子手裡的藥抖落進藥匣,又往下走。兒子又拉開一個抽鬥,秀秀說:“這是白芷。”兒子又拉下一個抽鬥,夥計老劉大驚:“喲!那個可不能動!”兒子哭了起來。秀秀哄著:“好兒子,這個可不能動。這是砒霜!吃到嘴裡你的小命就完了!”她對夥計說,“老劉,你給他拿個山楂丸!”夥計取了一顆山楂丸給秀秀。“來,兒子,給你這個,酸甜酸甜的,可好吃了。”秀秀把山楂丸放進兒子嘴裡,抱著他往門外走。恰在此時田青走進了藥鋪,兩個人差點沒撞上,幾乎同時認出了對方。秀秀怔怔地看著田青,“田青?”“秀秀!”秀秀忙騰出一隻手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有些慌亂地說:“你……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我剛到家。”“快進來吧。”一轉身欲前邊帶路,卻差點沒撞到欄櫃上,田青一伸手扶住了秀秀。秀秀臉一下紅了,難以抑製內心的喜悅和慌亂,她忙衝夥計招呼道:“老劉,我家裡來了個親戚,快去泡壺好茶。”田青關切地看著秀秀,“秀秀,你過得好嗎?”秀秀歎息一聲,低下了頭,眼淚在眼圈裡打轉。“我?我挺好的。有了孩子,我就有了念想。孩子小名叫青青,是我給取的。”“青青?”“本來想叫念青來著,我沒敢。”田青歎息一聲,憐惜地看著秀秀,“秀秀,真是難為你了。”秀秀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田青,你不恨我嗎?還記得你走的時候,我在圪梁上給你唱的那首《走西口》嗎?當時我的心都碎了,魂兒也讓你帶走了!可是,我……我沒出兩個月,就……”秀秀哽咽著說不下去了。“秀秀,我一點都不怪你。要怪隻能怪我自己無能,沒有能力保護你!讓你受苦了。”秀秀擦了把眼淚,“田青哥,你要是當年不走西口,該有多好啊!”田青長長地歎了口氣,“秀秀,過去的都過去了,往前看吧。”秀秀也歎息一聲,“是啊。你看看青青多可愛。我怎麼看都覺得他長得像你!看這眉眼,長大了一定是個美男子。”田青抱起了青青,“青青。”青青咧著小嘴衝田青樂了……夥計端著一壺茶走了進來,秀秀趕緊擦乾了眼淚,掩飾道:“表哥,舅媽的身體還好吧?”“哦。……還好。隻是我姐姐不太好,我這次來,就是想給她請個坐堂大夫去看看。”“丹丹姐怎麼了?”“也是讓走西口給鬨的。一言難儘啊……”田青搖了搖頭。夥計一邊給田青和秀秀倒水一邊插話道:“我們這最好的坐堂大夫,一會兒就回來了。”“那太好了。”田青喝了口茶看著秀秀。“老劉,你忙去吧。”秀秀衝夥計說。“田青哥,你現在有意中人了吧?也該成個家了。”“我剛剛成親,媳婦叫豆花。這次就是帶著豆花回家來看看我娘的。”秀秀黯然地低下了頭。這時,田青和秀秀的身後突然有人咳嗽了一聲。兩個人回頭一看,鄒老板冷冷地站在那裡。秀秀嚇了一跳,緊緊地把青青摟在了懷裡。田青站了起來,“啊,這位就是坐堂郎中吧?我姐姐病了,想請您去給看看。”“我不是坐堂郎中,我是秀秀的男人!我是不是回來得不是時候啊?”田青打量著鄒老板,“您什麼意思?”“你們不是正在唱《鳳儀亭》呂布戲貂蟬嗎?我是不是攪了你們的好戲?”田青氣糊塗了,“你?!”“田青!”秀秀叫了一聲,想說你彆和他一般見識,不料被鄒老板打斷了,“田青?”他看看田青,又看看青青。“啊,怪不得秀秀給我兒子取名叫青青,這回我可找到你的奸夫了——你就是青青的爹吧!”“你!”田青氣壞了,他強壓下火氣,“鄒老板,看在秀秀的麵子上,我不同你計較。”“你倒是很大度嘛!你來勾引我的老婆,還說什麼不同我計較?厚顏無恥!”田青氣笑了,“你家養過狗嗎?”“你什麼意思?”“你就像條亂咬人的狗!”“你罵我是狗?我……我……”鄒老板尋找東西要打田青。秀秀緊張地推田青走。“好,我走。秀秀,你多保重!”田青往外走去。鄒老板沒有找到稱手的東西,眼見田青又要走,便操起一條凳子砸向田青的後腦勺。秀秀驚呼一聲:“田青!”田青已經聽見了風聲,隻一閃,板凳重重地砸在地上。田青一把抓住鄒老板的手腕子:“你敢行凶?”鄒老板動彈不得,“喲喲喲!”田青往下用力,鄒老板的腿一彎,一下子跪在地上。田青瞪視著鄒老板:“老東西,我還是那句話,要不是看在秀秀的麵子上,我掰折你的胳膊。你信不信?”“信信信!”田青鬆開了鄒老板,看著秀秀,“秀秀,真是苦了你了!是我對不住你!”他走了出去。鄒老板忽然從地上一躍而起,抬手就抽了秀秀一個耳光,“你個賤人!”小青青嚇得哇哇大哭起來……夥計老劉提著一壺開水走了進來。鄒老板還要動手打秀秀,夥計趕緊上前攔住,“喲,老板,這是怎麼說的,彆嚇著了孩子呀!”“孩子?誰知道這孩子是誰的野種!”秀秀氣急了,“你……你血口噴人!”“我血口噴人?方才你還在這兒跟你的野漢子幽會,讓我抓了個正著!”“哎呀,老板,那個人是老板娘的親戚,是來請坐堂郎中給他姐姐看病去的。”鄒老板盯著夥計,“哎?你這麼護著她?是不是跟她也有一腿呀?”夥計一愣,“啊?好好好,我不說話了行不?”秀秀眼裡含著淚,憤憤地罵了一聲:“瘋狗!”抱著孩子往後院走去。鄒老板指著秀秀的背影罵道:“你心虛了是不是?你等著,這事不算完!”他氣哼哼地也走了進去。夥計瞪了鄒老板一眼,嘀咕道:“什麼玩意!逮誰咬誰!就你有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