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通司商會回來,太春在家裡夜夜苦讀到深更,手裡捧一本自編的俄漢詞典,念得都是俄語單詞。雖然已經是三月天了,可塞外的夜裡還是很冷的,真稱得上“春風吹破琉璃瓦”,窗外一陣一陣的冷風吹得窗戶紙呼塌呼塌直響。太春緊了緊身上的小棉襖,依舊在燈下念書。有時候玉蓮睡到半夜醒來發現丈夫還在燈下念書,街上傳來巡夜人的梆子聲:“梆!梆!梆梆!”玉蓮心疼地說:“睡吧,你沒聽見梆子聲?都三更天了。”太春:“我不困,再念會兒。”玉蓮坐起來給丈夫加了件衣裳:“你呀,一鍬能挖出來一口井來?”太春放下手裡的書:“哎,你聽說過長三條舌頭商人的故事嗎?”玉蓮:“嚇死人了,哪裡會有人長出三條舌頭來!”太春:“不是真的長出三條舌頭,是說一個人會講三種語言,會說漢話會說蒙古話還會說俄羅斯話!”玉蓮:“哦,原來會說三種話就是三條舌頭呀。”太春給自己點燃一袋煙,索性給玉蓮說起買賣上的事,他說:“玉蓮,等我把俄國話和蒙古話都學會了,就能加入通司商會和外國人做買賣了,到那時候我也到恰克圖去賺它個滿缽滿罐!”玉蓮問到:“恰克圖在啥地方?”太春:“遠了。”玉蓮問:“比回山西老家還遠?”太春想了一下說:“我估摸著還得遠。”玉蓮說:“哎呀,那麼遠的路可咋去呢?”太春說:“騎駱駝唄!”玉蓮又問道:“那恰克圖是啥樣子?”太春說:“聽友和哥哥說恰克圖是大清邊境上的一個小村子,過了境就是俄羅斯的地界。大清和俄國政府商定把恰克圖作為兩國共同的商埠,恰克圖就發展起來了,人也越來越多,現在已經是一座城了。玉蓮,到時候你喜歡啥儘管說,我一定給你買回來。”玉蓮想了想說:“我在街上看見那些俄國女人們的大花頭巾挺好看的,又大又厚實,圍起來頭上身上都不冷了。”太春說:“人家那叫羊毛披肩。好,我給你買。玉蓮,你就等著吧,等咱的買賣做大了,想要啥就有啥,彆的女人有的咱有,彆的女人沒有的咱也要有!”誰家院子裡的公雞叫了。玉蓮打了個哈欠:“聽,雞都叫了。快睡一會兒吧,不然明天做事沒精神。”早晨,太春和玉蓮正在吃早飯,小炕桌上擺放著暄騰騰的花卷、鹹菜還有一小盆麵茶。這時,隻聽得外麵有人大聲道:“太春兄弟,起來了嗎?”話音未落,張友和推門走進來。玉蓮接茬說:“友和哥哥真會說笑,天都這時候了,哪有不起床的道理。”太春讓道九九藏書:“還沒吃飯吧,坐下一起吃吧。”張友和看了玉蓮一眼,說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哎呀,還是有家好啊,啥時候進門都有熱騰騰的飯菜。”玉蓮說:“讓友和哥笑話了,也沒啥好吃食兒,二混子麵管飽。”說著盛了一碗麵茶擱在張友和麵前。張友和喝了一口麵茶說:“一樣的米麵不同的人做出來味道就不一樣,就說這麵茶,弟妹熬得就是好喝。”太春問道:“友和哥大清早過來是有事吧?”張友和:“對,有件事你得替我辦辦。”太春:“什麼事,友和哥哥你儘管說。”張友和:“兄弟,你還記得我們櫃上的那個封建吧?上回害得我差點尋了短見,這回,我要讓他也知道知道我張友和的厲害。”太春不解地:“友和哥的意思是……”張友和:“這麼著,你幫我物色一個麵生一點的人,要機靈一點兒的。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回我是想——”張友和一邊吃著早飯一邊把自己的打算跟太春說了一遍。聽了張友和的話太春大驚道:“哥,使不得,使不得,這種事可不能做。”“這種事怎麼可以不做呢?”張友和奇怪地問:“俗話說他有初一我有十五,這叫有來有往!”“我看你還是算了吧。”太春勸道:“友和哥,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得饒人處且饒人。”張友和:“你彆勸我,我主意已定,你隻管給我找個合適的人就是了。”太春:“哥,你真的不能做。”張友和生氣了,他將飯碗一推:“太春,你如今出息了,倒教訓起我來了。”太春:“我哪敢教訓哥哥你呢,我是說咱買賣人做人做事不能昧著良心。”張友和:“你說我這事是昧著良心了?”太春:“我是說……”張友和:“不要說了,要是你不願做,我去找彆人就是了。”張友和說著跳下地,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待太春趿拉著鞋追出門的時候,張友和已經消失了。玉蓮對兩個男人說的事不太明白,但從太春的態度上知道不是什麼磊落的事情,但她一個婦道人家不便插嘴男人們的事,當時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始終沒有說話。待到張友和氣呼呼地走了以後,玉蓮對丈夫說:“你也是,有啥話不能好好說,傷了兄弟的情分就沒意思了。”太春說:“你不明白,這種害人的事,就是傷了情分也不能做!”玉蓮甚覺詫異。但是這事太出不做自有人會做的。這天下午,正是錢莊生意清淡的時候,就見一個中年男人走進萬裕長錢莊。錢莊的夥計封建正在接待一位上年紀的顧客:“……老先生,這是您的銀票,您老千萬拿好了。”那位老先生答應著走了。封建一扭臉,看見那個中年人站在櫃台稍遠一些的地方,於是招呼道:“這位先生,讓您久等了,您什麼事?”中年人:“我想借您一步,找個說話的地方。”封建說:“什麼事不能在這兒說呢?再說了,您看我正忙著。”中年人打量一下周圍的環境:“這裡不大方便,要不這樣,晚上我在悅來茶館等你,怎麼樣?”封建:“究竟有什麼事,先生不能透露一二嗎?”中年人說:“當然是好事,彆的我就不便說了。”封建猶豫著:“那……好吧。”晚上,悅來茶館的角落裡,那個中年人要了一壺好茶,正坐在一張桌子旁等待著封建的到來。封建走進茶館,看見那個中年人含笑向他打招呼,於是快步走了過去。封建來到跟前抱拳道:“店裡有些事情耽擱,來晚了,抱歉!”說著在中年人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中年人笑道:“哪裡,我也是剛到。”封建說:“先生約我過來……”中年人笑道:“噢,店裡人多眼雜,有些話不好說。”封建說:“先生,我們素不相識,你到底有什麼事情,不妨直言。”那中年人說:“我看你也是個性情中人,好,我就不繞彎子了,你附耳過來。”封建湊到跟前,那中年人壓低聲音說了幾句什麼,這時隻見封建的臉陡然一變:“不行,不行!這事我做不得,斷然做不得!”說著,封建站起身,意欲離開。中年人說:“封掌櫃,有話好商量。您要是嫌利頭小,我還可以再提高一成。”封建拒絕道:“你就是提高多少我也不敢做!對不住了,櫃上還忙,我先走一步。”封建走出去沒幾步又轉回來,他壓低聲音道:“這話可是哪說哪了,我就當沒聽您說過什麼,您也什麼都沒對我說。”中年人無奈地看著封建離去,苦笑了一下。這時,張友和不知從哪兒走過來,他坐在了剛才封建坐的那個位子上。中年人對張友和說:“你都看見了,張掌櫃,恕我無能,封建這小子不肯上鉤。”張友和款款一笑:“過幾天你再去。我就不信他是不吃肉的貓!”說是等機會,機會就來了。在通司商會的客廳裡,太春從外麵走了進來。看見文全葆正在和一個外國人說話,於是就先站過一旁靜靜地聽著。文全葆:“……伊萬先生,您要是要彆的貨咱們可以談,說到大黃我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這東西半年前就斷了貨源。”伊萬:“可是我們是老相與了,你總得特彆照顧照顧吧?想想辦法嗎!”文全葆:“我說了,半年前就斷了貨源。這會兒彆說是老相與,就是我的親娘親老子來了我也還是沒有辦法。”伊萬聳了聳肩,不解地:“如今大黃成了奇貨?簡直是不可理解。中國不是生產大黃的國家嗎?”文全葆:“是出產大黃的國家,這話一點兒不錯。可是您不知道,大黃產地大都在江南,運不出來,都爛在地裡了!”伊萬:“為什麼?”文全葆說:“那邊正在打仗。江南戰亂,道路阻斷,好好的大黃就是運不出來。不但是您著急,我更著急,眼看著白花花的銀子拿不到手,我這心裡急得就像是貓在抓一樣。”這時,太春走過來:“文會長。”文全葆:“許掌櫃,來,我給你介紹一位俄羅斯朋友。伊萬先生,這位是我常跟您提到的三義泰的掌櫃許太春。”伊萬:“聽說過,三義泰是一家非常講究信譽的商號。”文全葆:“許掌櫃,這位是比斯克公司的總經理伊萬先生。”太春:“伊萬先生好!”伊萬:“許掌櫃好!”文全葆:“伊萬先生想要大黃,許大掌櫃看看有什麼辦法沒有?好,你們談,我去那邊看看。”太春還是第一次用俄語和外國人說話,所以說得磕磕巴巴,很是費勁,不覺間竟然憋出了一頭汗。伊萬說:“大黃不好弄哇,中國內地正在打仗。這我也知道了。但是我有一個想法,正因為有困難才有賺錢的機會,許大掌櫃您說對嗎?”太春:“當然,所以我並沒有拒絕您。”伊萬:“哦,您有辦法?許掌櫃,我可以出大價錢!”太春:“我想想。我同意先生的說法,生意場上困難就像擋在道路上的石頭,聰明人應該懂得怎樣繞開它。”伊萬:“或者是把石頭搬走。”太春:“看到路上有石頭就調頭返回的人是愚蠢的人。”伊萬高興地:“許掌櫃,我們說話很投機。”太春:“很抱歉,我沒能讓您滿意。”伊萬:“不過我們還是有收獲的,認識您是我最大的收獲。”兩個人談得很投機,末了,伊萬將一份合同放在太春麵前:“許掌櫃,這個你先看看,如果有興趣我們再談,你看可以嗎?”回家後吃罷夜飯,太春躺在炕上輾轉反側睡不著,他反複地看著伊萬給他的那張紙,邊看邊琢磨著。玉蓮關切地問道:“你身上不舒服嗎?”太春:“沒有,你彆管我。”“買賣上的事我當然管不了,”玉蓮說:“其實能在你身邊我就很滿足了。我不想過問買賣上的事。我惦記的是咱們就要出生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個男娃呢還是個女娃。”太春在想著自己的心事,沒有搭話。玉蓮:“人家問你呢?”太春說:“睡吧玉蓮,帶個重身子累一天了。”玉蓮也真累了,她往丈夫身邊靠了靠,不一會兒便睡著了。太春睡不著,索性坐起來點了一袋煙。晨光照進屋子的時候,玉蓮醒了,看見太春披著衣服坐在炕上抽煙的影子,她知道丈夫又是一夜沒睡。玉蓮輕聲說:“看看你,啥事情這麼折騰人,讓你熬了一個通宵!哎,要不你去找黃羊商量商量?”太春忽然笑了:“對呀,我咋把這茬兒忘了呢?說著披了件衣裳下地穿了鞋就往外走。”玉蓮在他身後喊道:“哎,你不吃飯了?”隻見太春嘴裡‘恩’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