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天傍黑的時候,太春和玉蓮進了歸化城,當他們到家時,遠遠看到房頂的煙囪裡斷斷續續地飄著一縷輕煙。太春對玉蓮說:“你看,冒煙的那就是咱們的家!”玉蓮說:“家裡沒人咋就——”太春說:“準是我那好兄弟黃羊,估算著咱該到了就過來燒上火了,怕咱回來冷炕冷灶的沒法住。”玉蓮:“這黃羊兄弟真是個好人。”太春給車倌付了車馬費,說了些感謝之類的話,將馬車打法走了。太春一隻手裡拎著兩個包袱,另一隻手牽著玉蓮邊向屋裡走去邊說:“這是沙格德爾王爺的房子,先借給咱住著,等緩個兩年,咱自己蓋他五間大正房,到時候把娘也接出來。”玉蓮進了門,望著陌生的屋子:“這……就是咱們的家?”玉蓮一樣樣地撫摩著屋子裡的東西,櫃子、桌子、鍋台……當她掀開水缸時,驚奇道:“咦!這缸裡水都有了!”太春說:“準是黃羊給挑的。”玉蓮拿起葫蘆水瓢舀了半瓢水喝了幾口。玉蓮:“這兒的水好喝。”太春:“說對了,比咱平原村的水好!甜!”玉蓮望著屋子裡一應俱全的家具,又摸了摸溫熱的炕頭:“哥,這日子比酒盅子挖米可強多了。”太春從後麵摟住玉蓮的身子,憧憬道:“玉蓮,咱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玉蓮魚兒似的從太春的懷裡掙脫出來,嗔道:“瞧你,大白天的!哎,沙格德爾王爺這麼關照咱,趕明兒咱得去看看人家。”太春:“沙格德爾王爺,好人一個。我第一次到歸化就住在他的家。我在這邊結識了不少好朋友,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黃羊、友和,還有卜泰老爺。還有娜燁,你還記得吧,就是那年正月十五龍仙鎮劫戲子的那個女人。”玉蓮:“噢,我想起來了,好像還會些武功呢。”太春:“將門出虎子,人家是將軍府的大格格麼。玉蓮,一路上乏了,今兒個好好歇息歇息,等明天我領你到城裡轉轉。”正月還沒過完,歸化城大街上依然很熱鬨,拉洋片的,吹糖人兒、捏麵人兒的,賣糖葫蘆、賣琉璃圪啵的,還有些大人孩子們比著抽毛猴兒、踢毽子的,每個攤子前都圍著一堆人。太春帶著玉蓮在街上走著,玉蓮看到什麼都感到新奇,一會兒買個耗子偷油的糖人兒,一會兒買個一吹就圪啵圪啵直響的琉璃圪啵兒,她拽著太春的衣襟,像個孩子似的邊走邊東張西望,她興奮地說:“哥,這歸化城可真熱鬨,怪不得走了西口的人一出來就不想回家了。”太春沒說話,隻略略笑了一下。玉蓮還想去看拉洋片,太春說:“時候不早了,走,我領你去吃燒賣去!玉蓮,你就是走遍天下也吃不著這麼好的東西,這歸化城的燒賣可是一絕!”玉蓮:“真有你說得那麼好嗎?我不信!”太春說:“走吧,去嘗嘗你就知道了。”玉蓮推辭說:“咱還是回家吃飯吧,我給你做剔魚子吃。”太春笑道:“我知道你是怕花錢,你不是才來嗎,走吧,嘗個新鮮。哦對了,你不是說要看看沙格德爾王爺嗎,順便的事兒。”大觀園裡,娜燁剛吃完燒賣,她朝裡麵喊道:“堂倌!結賬!”堂倌跑過來:“大格格您吃好了,您是二兩燒賣一壺茶,總共是十六個銅子。”娜燁也不說話,付錢後徑直向外走去。娜燁剛從大觀園裡走出來,忽然她站在台階上不動了,娜燁看見太春帶著一個漂亮的小媳婦正向這邊走來。太春也看到了娜燁,他快走了兩步迎上來:“大格格!”娜燁:“哦,原來是許掌櫃!”娜燁上下打量著玉蓮:隻見這小媳婦身量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上身是件水紅底兒碎花的小棉襖,下身穿一條可身的黑棉褲;盤著頭,隻在發髻上戴一朵杏子大小的絨花,臉上不使胭脂不搽粉,卻好看得讓人挑不出丁點毛病。娜燁心裡話,怪不得許太春總惦記著回家呢,敢情家裡有這麼個美人牽掛著!娜燁笑道:“許掌櫃,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你身邊的這位漂亮姑娘就是你媳婦玉蓮了?”太春憨厚地笑笑:“是我媳婦。剛從老家接來。”玉蓮也在打量著這位格格,心裡說,到底是位格格,就是和尋常百姓不一般,穿的戴的就不說了,全是自己沒見過的綾羅綢緞,單是人家的那發式實在好看,哦,好像聽太春說過,那叫兩把頭,旗人都這麼梳;這娜燁不單長得好,身上還有股氣勢,說是傲氣吧,也不全對,反正有那麼股子勁兒,讓人不敢正視又忍不住想多看兩眼……哎喲,她要是個男的肯定是個領兵打仗的將軍!娜燁朝玉蓮笑了一下,自我介紹道:“……我叫娜燁。”太春接過話頭:“這位就是我給你說的娜燁大格格!”玉蓮:“大格格好!”娜燁見太春手裡拎著點心匣子,笑道:“好,看樣子你們是來看望沙格德爾王爺的吧。快請進去吧,我不耽誤你們了。”太春說:“哦,格格,年前我到府上去看過你,聽說你回公主府了,跟老夫人說了會兒話。”娜燁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難為你還去看我,我以為你當了掌櫃子把朋友都忘了呢!”太春看了看玉蓮:“大格格言重了,要不是大格格幫忙,我這買賣怕是到今天也開不起來。”娜燁笑著說:“快進去吧,淨顧了說話了,彆耽擱了你們的正事。”說完,娜燁轉身走了。娜燁離開太春兩口子後,心不在焉地向將軍府走去,心裡懨懨的打不起精神來。看著人家小兩口恩恩愛愛的樣子,再看看自己形單影隻的境況,雖然貴為將軍府的格格,卻比不上人家尋常百姓家的男女,心裡不由得湧起一股酸楚。阿瑪,你可把女兒給害苦了!娜燁走著想著,一首古詩從記憶深處冒了出來:“還君明珠雙垂淚,恨不相逢未嫁時”,唉,為什麼自己沒能早幾年認識這個許太春呢?娜燁一路走,一路用馬鞭子抽打著甬道兩邊的花草,柔嫩的花瓣和草葉在她的身後紛紛落下,她眼裡的淚水也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夜裡,太春家裡熱氣騰騰的,玉蓮打裡照外地忙著準備飯菜。太春在擺放酒具和碗筷。玉蓮手腳麻利地乾著活兒:“哎呀,不用你,比起山西老家來這可算個啥營生?你快到門口去招呼著,看黃羊跟友和他們來了沒有!”話音剛落,黃羊推門走了進來:“嗬,嫂子來了就是不一樣!人還沒進門呢,你看這又是酒又是菜的都已經準備好了。”太春:“黃羊來了。”黃羊說:“怪不得人們常說呢,暖窯熱炕,憑的就是女人,一個家裡隻要有了女人才算個家了!”玉蓮玩笑道:“黃羊兄弟,快彆誇我了,小心我暈頭轉向找不著東南西北。”太春說:“黃羊,上炕,炕頭上暖和。”黃羊:“不急,等等友和哥哥。”太春:“等友和也誤不住你上炕啊,上炕再說。”玉蓮端著茶壺茶碗進來:“你倆先喝茶。”玉蓮給黃羊倒茶:“說起友和大哥,那可是個好人,那年友和哥哥回家正趕上我和娘打場,要不是人家幫著,我和娘還不知道忙到啥時候呢。”說話的工夫,張友和到了,他笑嗬嗬地問道:“你們幾個編排我啥呢?”太春:“玉蓮誇你呢,說你是個好人!”玉蓮打招呼道:“友和哥哥來了。”張友和說:“玉蓮來了有日子了,我也沒顧得過來看看,路上還順利吧?”玉蓮忙應道:“順,順,友和哥,你炕裡頭坐。”張友和也不客氣,脫鞋上炕坐在了炕中央,太春炕頭,黃羊炕尾,弟兄三個坐在一處又說起了買賣上的事情。玉蓮一邊做著飯一邊招呼著炕上的男人們,一會添茶一會兒倒水,手腳不閒十分麻利。張友和看出玉蓮身子又些笨重,附在太春耳邊悄悄問道:“弟妹有了吧?”太春笑著點點頭。玉蓮:“哎,你倆在說什麼呢?”張友和笑道:“說的是好話。”大家都嗬嗬地笑了。張友和擺擺手說:“好了,咱們書歸正轉,說正經的。這些日子我也看了,三義泰正在走上坡路,應該立馬轉做俄蒙生意,隻有俄蒙生意才是最賺錢的生意。”太春不解地:“這胡油生意正做得順手,咋能說轉就轉?”張友和:“這都兩年多了,總是在草料和胡油買賣上兜圈子能有啥出息。太春,我在歸化城的買賣行當裡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相信我,是時候了。”黃羊:“轉是要轉的,可一下子轉得太猛了也不好。”張友和:“沒聽說過嗎?一條舌頭的商人吃穿剛夠,兩條舌頭的商人掙錢有數,三條舌頭的商人賺錢無數……這是歸化民歌,連三歲孩子都會唱。”黃羊:“可是這俄蒙生意……哪裡能一下做起來的?”“你們倆呀,就是有點放不開手腳,”張友和說:“記住了,歸化城有這樣一句諺語:好漢不掙有數的錢!”太春:“我們也知道做俄蒙生意是最賺錢的,可是……這第一步該咋走呢?”張友和果斷地:“把糧食生意放下,轉進一批茶葉吧。”太春沉吟道:“哥,三義泰的東家是卜泰,做買賣的本錢全是他的,我是怕……你容我想想。”黃羊也說:“友和哥哥,咱還是看看機會再說吧。”這天,太春出去辦事,路過道台衙門時遠遠地看見衙門前錢道台出門迎客。貴客是大盛魁的古大掌櫃,萬裕長的掌櫃文全葆略略弓著身子走在古掌櫃後麵,一副誠惶誠恐的神情。太春遠遠地看著,心想:這文全葆在萬裕長是何等威風的人,也有這畏首畏尾的時候,唉!正想著,肩上有人拍了一下,他回頭一看,竟然是錢福常。太春:“錢大哥,你這是——”錢福常笑著說:“閒暇無事,浪跡江湖。”錢福常是個聰明人,他從許太春的目光裡看出了什麼,望著漸漸遠去的那幾個人,說:“文全葆算什麼,歸綏道台四品官職,大盛魁的古大掌櫃也是四品官職,和道台是平起平坐的身份!隻不過古大掌櫃的這個官是捐的!”太春:“捐的?有朝一日咱也捐他個三品四品官坐坐。”錢福常正色道:“嗯,這個主意不錯!你以為咋的,人家大盛魁的財東家就連死人和孩子全都捐了官銜。”太春驚訝道:“這可是真的?”錢福常:“要說起這些事,我錢福常一個‘門兒清’!”太春:“噢……”錢福常:“太春,你聽我說,你要想把生意做大,就必須有官場上的人給你照應著;在官場上靠彆人照應著呢,又不如自己照顧自己,就是說你自己花錢給自己買個官那是最好的辦法!”太春點點頭:“先生說的有道理,隻要我的買賣能做起來,就投銀子給你買個官做。”錢福常說:“此話當真?”太春:“當真。”錢福常:“好,今天我對著天上的日頭說話,真要有那一天,咱倆就簽一個合同,我絕不讓你的銀子白投!”太春離開錢福常後徑直來到歸化通司商會,經通報後見到了商會的副會長文全葆。文全葆也是剛進門,看到太春後說,許掌櫃你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找我有啥事。太春就把三義泰想加入商會的想法說了出來。太春說:“我知道三義泰根基淺,俗話說靠著大樹好乘涼,有商會這棵大樹支撐著,我們的買賣也就好做了,所以我想加入商會。”文全葆想了一下,突然冒出一串話來,那話打著嘟嚕,也不知道說得是啥,反正不是蒙古話。太春站在那裡有些發蒙。文全葆笑了:“許掌櫃,這是俄語。”文全葆接著又用蒙語問了太春幾個問題,太春這回知道是蒙語,黃羊教過他一些簡單的詞語。可文全葆說得太快,一串一串的,太春還是聽不明白。文全葆笑笑說:“許掌櫃,我知道你想和外國人做買賣,可是你連我問你的簡單問題都不明白,你還怎麼和外國人打交道?”太春坐在那裡,窘得臉通紅。文全葆說:“許掌櫃,通司商會就是咱買賣人的家,什麼時候進來都行。你先回去,等條件成熟了你再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