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紅軍不怕遠征難 陳靖 5476 字 22小時前

數十匹馬上坐著藏人的騎手,馬匹在山穀中的小路上飛馳著。藏人的馬隊奔馳過紅軍曾經走過的懸崖水口。他們放慢了速度,從紅軍擔架隊曾經停留過的地方走過去。魏七在馬上斜睨了一下紅軍遺留的破草鞋、破衣服,用過了的破舊棉花、紗布,貯藏藥水的小玻璃管子和地上殘留的一些血漬。這所有一切景象,使魏七很為舒暢。他看了看哲仁嘉錯,滿意地笑著說:“共產黨、赤佬,他們在這裡吃虧不少啊。老洛桑旺階這條狐狸真能乾!薑是老的辣啊!”哲仁嘉錯狠狠踢了坐馬一腳,馬突然遭受了這樣打擊,連忙翻開蹄子猛躥了幾下子。他卻坐在馬上,挺直了身子,滿臉殺氣,陰沉得像滿天烏雲。他輕蔑地哼了一聲,瞪了瞪魏七,沒有說出話來。他和洛桑旺階的仇,雖然由活佛給和解了,可是,魏七竟當著他的麵誇獎起那個老家夥來,不能不使他氣得發脹。魏七也感覺到有些失言。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基本力量,可得罪不得。連忙說:“其實,這麼險要地方,要是你哲仁嘉錯來了啊!我看,一個紅軍也過不去。”他瞧了瞧臉色立即緩和下來的哲仁嘉錯,暗自笑了笑,便拉緊韁繩,加快了速度,大聲地說:“老朋友,我看,紅軍共產黨這會兒,怕是早過了洛桑旺階的寨子了。快走!”騎兵隊加快了速度奔馳了不大一會,又重新放慢了步子。騎手們頭發長長的,雙手抱著肩膀,連韁繩也不抓,沒精打采地晃蕩著身體。有一個騎手哼起了他們中間流行的歌曲,於是,歌聲便飛揚起來了:我的家鄉在那遠方的山腳下,看見了山野的花草啊……就想起了美麗的家。不唱歌的日子很難過喲,唱了呢?……我的“好心”夥伴兒又不喜歡。……”哲仁嘉錯千總正是一肚子火氣未消,便勒住韁繩,立著眉毛罵著:“唱什麼,你們這些狗奴才。”“唱吧,唱吧!”魏七朝哲仁嘉錯狡猾地笑了笑說:“唱歌唱起了勁,打起仗來也一樣能起勁啊!”“哼!”哲仁嘉錯不說話了。馬隊還是緩慢地走著。這些馬隊啊,變了樣子。青年騎手們的楚巴掛破了,頭發散亂了,胡子長了,精神憔悴了。一兩個月以來,他們繞小路、爬大嶺、趟河流、冒日曬,為著追趕紅軍,攔擋紅軍,殺死紅軍中三三兩兩的掉隊人員,偷襲紅軍的小部隊、後方機關和輜重隊。更重要的是到處去散播紅軍是“壞漢人”的消息,掀起沿途的藏族人民用各種各樣的方法來反對紅軍,給紅軍造成征途中的巨大困難,拖住紅軍的隊伍,拖住紅軍前進的時間表。以魏七的多年戰鬥經驗來看,他知道:幾萬人的大部隊行動起來,人吃、馬喂、住的地方……都是極其複雜的問題。隻要是掀起了藏民的民族仇恨,紅軍就會吃不上、喝上不、住不上、走不安寧,就會拖死、餓死、累死。最低的估計,也會拖遲了紅軍前進的速度,而使紅軍更加疲勞,為前邊堵攔的白軍造成有利的條件。魏七這支馬隊所到之處也確實在許多地方掀起了民族之間的仇恨。但是,也還有另外一個對魏七來說是沒有預料的結果:跟上了這位江防反共司令過了一兩個月的軍事生活的騎手們卻有另外的感覺。他們過著比什麼都苦韻生活,哪怕是嚴寒的冬天,到山野裡去守牛羊呢,也比這種鬼一樣的生活舒服得多。騎手們看透這位漢人司令也並非是個好心腸的人。雖然,這個司令又闊氣又大方。上次來訪問千總,多少布匹、多少茶磚、多少糖……不都是他親自送上門來的麼?奇怪的是,儘管司令老爺那麼和氣,多麼賠著笑臉,他那眼睛裡卻總閃出一些猜不透的神色。藏人騎手們對這個漢人,老實說,並沒有多麼大的興趣,隻不過是服從哲仁嘉錯千總的權力而已。馬隊還在緩慢地行進著。一個青年的藏人騎手,身體精壯,他一手抓住了馬鬃,一手朝天空揚起來,扯開了洪亮的嗓子,唱起來:“噢!”“不要把我哥哥拉走了……”所有的藏族騎手們都唱起來了。他們唱著,卻用眼睛盯著魏七。“……”“不要把我哥哥拉走了,我們的父親早已死掉,”“我們的母親早已衰老;剩下的哥哥,”“是我們全家的依靠。”“不要把我哥哥拉走了,放牛、耕田、還有支烏拉,”“都得我哥哥來搞;如果捐稅派下來,”“還要他奔走借債才能繳。”“不要把我哥哥拉走了,你如果我把哥哥拉走,”“我們全家都得討飯糊口;你如果把我哥哥拉走,”“我們全家都得討飯糊口;而我們的心頭啊……”“從今將積下難忘的冤仇。”歌聲在山穀問回蕩著。那是悲哀的、仇恨的和懷念家鄉交織著的複雜心情啊!魏七在藏族地區混過多年,差不多的歌子他都會,差不多的藏人土話他都懂。今天,他雖然聽見了這個歌子,但他的臉上卻裝出困惑不解的樣子看著哲仁嘉錯千總。哲仁嘉錯卻是滿麵怒容,他抓緊了腰刀,催馬奔馳。他的臉色鐵青,一句話也不說。“唱得不錯,挺動聽。”魏七催馬和哲仁嘉錯並起肩來,在他的臉上微微有些顫抖,那條斜長的傷疤更顯得發紫,而他那臉上卻露出極不自然的微笑。他說出這句話,便用試探的眼光看著千總。“哼,你們漢人連個屁也不懂。”哲仁嘉錯千總拍打著馬,忿忿地說。“好聽的歌,何必管它聽懂聽不懂?嘻嘻……”魏七臉上露出狡詐的笑容。2馬隊奔馳到一座藏民居住的寨子裡。這裡的房子是許多上下兩層或三層的、簡陋的樓房。從樓房的頂端看過去:牧人放著一群群的犛牛和馬群;更遠的地方是一片片的森林,從森林的頂梢上再望過去,可以看見遠方巨大宏偉的喇嘛寺上黃金色的閃閃發光的屋頂。寨子裡的各個小樓前邊和人行道上,站著許多藏族老漢。他們穿著不新的楚巴。還有一些用麻布或是帶格子布包頭的老太婆們也怔怔地看著這些騎手們,習慣地擦著眼淚。還有一些藏族姑娘,她們頭上都編了十幾根粗細、大小不等的辮子,她們脖子上掛著銀項圈,穿著花的上衣和各色的長筒裙子。她們凝目看著這些渾身塵土和破爛不堪的衣服的青年騎手們,露出了奇怪的神色。馬隊上的小夥子們本來都是沒精打采的。這時候,他們的眼睛裡也閃出了探索和情欲的光。馬隊停住了。騎手們下了馬,拍打著破舊楚巴上的灰塵,整理了頭上的帽子,擺端正了身上的槍支,故意將馬刀擺在身前,滿麵喜色,高興地朝姑娘走去。姑娘們狡猾地閃躲到籬笆後邊,眼睛卻不轉動地、偷偷地看著他們。和往常不同的是,在姑娘們的眼睛裡,沒有燃燒著愛情的火焰,而是有著許多困惑和驚疑的奇怪的還稍稍有些輕視的神情。魏七喊住了那些過分熱衷於愛情的小夥子們。他拉著馬,朝小夥子們喊著:“哲仁嘉錯千總就會給你們頂好的機會,再忍耐一會兒吧,我的好漢們。”說完了,他走到一個藏民麵前,和氣地問,“喂,你們洛桑旺階千總在不在?”“沒死,能不在?”老洛桑旺階在屋子裡就看見了這批馬隊。他看見為首的人是當年打冤家對頭仇人哲仁嘉錯,和哲仁嘉錯並馬站在一起的卻是三年前在這兒住過的漢人魏七。洛桑旺階什麼都明白了。大約魏七就是這些天來人們傳說的那一批報信兒打紅軍的馬隊頭子。他看著馬隊走進寨子,又看見馬隊下馬,撲向自己的姑娘們,還看見魏七怎樣阻攔,他一直不理睬,不迎接。他的兒子洛桑培楚扒住窗戶,直怔怔地看著這群不速之客,問著老千總:“阿爸,這些人是又來打冤家麼?”“笑話,”老千總嘴角上帶著冷笑說:“你瞧著吧,長點見識。是救我來的。”“救什麼?”培楚怔怔地問。老洛桑旺階瞪了兒了一眼,說:“等一會,他們來了,你一句話也不許說。”等到魏七問到老千總,他才推開籬笆,走出來,冷淡地回答著。魏七看見洛桑旺階千總這副神氣,心裡動了一下,臉上卻一絲神色不露,反而顯出崇敬和熱情的樣子,飛快地走過去,伸出雙手握住老千總的雙手,大聲地說:“啊,洛桑旺階老千總,你好啊!”他突然看見洛桑旺階敞開的楚巴裡在胸前裹著一塊白布,從脖子那裡兜上去,還滲出一些乾了的血漬。他立時故作驚慌地和萬分同情地叫著:“共產黨紅軍這幫漢人壞家夥,敢打傷了老千總,啊?”魏七揚起雙手在天空舞著,臉上的傷疤漲成青紫色。他暴怒地朝四外圍著的藏人們叫著:“這不行,不行!這還行?我們要替洛桑旺階千總報仇!”“用不著你!”洛桑旺階千總連看魏七都不看一眼,便極其冷淡地回答著。魏七用眼角掃了老千總一下,沒有管老千總怎麼說,仍然是滿麵激憤地朝著哲仁嘉錯的騎手們叫著:“怎麼?誰能看著千總受漢人欺侮?你們這些有血性的小夥子們。”他喊著,目不轉睛地瞧著他的資本——那些年輕的騎手。這一票買賣要是做好了,加上洛桑旺階的騎手,就能有一二百人,那就不隻是跟在紅軍屁股後頭了,就更能乾點兒大事情了。這個時候,正是下本錢、下賭注的時候。魏七在騎手們麵前又喊又叫,真是萬分同情洛桑旺階的“不幸遭遇”。而且再三和哲仁嘉錯千總小聲地說:“是咱們擰在一塊兒朝外的時候了,再不是記仇的時候了。”哲仁嘉錯千總的騎手們確實是氣得麵紅耳赤,不知道是真的被魏七煽動了呢,還是真的同情彆家寨子的千總老爺,還是為著喚起那些躲在籬笆後邊的姑娘們的愛情?……反正,他們拉馬圍過來,熱情地向洛桑旺階千總問好,看他的傷口,眼裡都閃出了仇恨和複仇的神色,好像就要拔出刀來為老千總複仇似的。魏七把馬韁繩掛在胳膊上,掏出銀煙盒來,遞給哲仁嘉錯千總一支煙,自己點上一支煙,走到哲仁嘉錯的騎手群裡,把滿煙盒的煙分給大家,滿意地看著。他噴出一個濃濃的煙圈,笑著和哲仁嘉錯千總說:“千總,你的鷹行!能乾、熱心、勇敢……是藏人的脾氣。”哲仁嘉錯吸了一口煙,也笑著說:“看看洛桑旺階的小雞吧。他們不能打仗,你到這兒來,其實真是多餘。”魏七拍了拍哲仁嘉錯的肩膀,笑著說:“得了,千總。你是個快當營官的人了,何必還那麼心窄?等乾掉了共產黨,我幫你,派兵來幫你打冤家。但是,今天,得聽我的,幫我個忙。”哲仁嘉錯千總心花怒放,似乎他已經是當上了營官,而且自己手裡有一批——至少是一個連吧,有那麼多的洋槍隊……那時候,嘿,隻要把馬刀一揮,哢嚓一聲,老不死的洛桑旺階還不得服服帖帖地送上腦袋來麼?”他朝著魏七信任地看了一眼,將手一擺,笑著說:“放心。我是馬,你是兵,你騎上,我就跑,都憑你了。”魏七反而謙虛起來,甜甜地說:“哪裡,哪裡,你是這一片地方的皇上,我隻是求你幫忙。”他笑著看了哲仁嘉錯一跟,低聲地說:“朋友,讓你的小夥子們痛痛快快樂一陣子吧!”哲仁嘉錯點點頭,揚起手朝騎手們喊著:“小鷹們,我們要在這裡休息,你們都玩去吧!”這夥青年藏民像得到大赦令一樣,拉著馬,唱著歌,朝寨旁的林子跑去了。魏七這才又走到一直是沉默地站在不遠的地方的洛桑旺階那裡,笑著說:“老千總,藏人是喜歡招待客人的,不是麼?”“要看是什麼樣的客人。”洛桑旺階冷淡地盯著魏七,又冷淡地說。魏七賠著笑臉說:“得了,朋友,我是特地來找你商量件大事。”洛桑旺階千總看看魏七,看看哲仁嘉錯千總,把手一擺說:“好吧,請進去吧!藏人總算是好客的。”他們三個人走進了洛桑旺階千總的樓房裡。老千總的家是十分漂亮、精致的。地上鋪著地毯,牆上掛著刀劍,有鑲寶石把的腰刀,有閃閃發光的長把馬刀,有兩邊是刃的,柄利劍,有雙筒的火槍,有短把的雕著花紋的老式手槍……在牆壁的正中間掛著一個很大的梅花鹿帶長角的鹿頭。鹿頭下邊是老千總朝拜活佛時,活佛賜給的十幾條黃色的、紅色的哈達。另一麵牆壁上掛著千總的帽子,這也是各式各樣的帽子,有四周是灰鼠皮的平頂帽,有尖尖的黑色呢子帽……還有幾種不同顏色的呢子禮帽。屋子中間放著雕著深紅色花紋的木桌,木桌旁邊擺著高大的閃著金黃色光亮的漂亮茶炊。“喝,真闊氣!”魏七嘴裡誇獎著這些陳設,心裡卻想著另外一件事。那就是用什麼辦法才能打動這條老犛牛的心。“來奶茶!”洛桑旺階朝垂手而立的兒子說著。其實,他的心裡也在想著彆的。他知道,像魏七、哲仁嘉錯這些人,沒有事是決不會來的。他心想,不管他們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我有我的主意,咱們誰也不用打算騙過誰去。哲仁嘉錯千總卻有著不一樣的想法。他是滿心愉快地看著這許許多多漂亮的陳設,計算著再過多少天,這些東西就會全變成自己的。他越想,心裡越高興,連臉上都流露出不可掩飾的滿意神色。三個人,從外表上看來,很像是親密的朋友,心平氣和地坐在地下鋪著的氈毯上喝著熱熱的奶茶,但是,隻要稍稍留心一下他們的臉色和他們互相避開的眼光,就會感覺到,他們都是在深奧莫測地衡量著對方。“洛桑旺階千總。”魏七從嘴邊把茶碗移開,看了老千總一眼,叫著。“乾什麼?”“缺茶磚麼?我可以派人給你送來兩百塊。這回不講價錢,算我送禮!”“謝謝!什麼時候送到?”洛桑旺階口角含著嘲笑,慢吞吞地問著。“快,快。”魏七沉默了一會,放下奶茶,裝出一副十分隨便的神氣說:“唉,我說洛桑旺階千總,把你的小夥子們帶上,馬刀擦亮,乾點大事吧!”“乾什麼事?”洛桑旺階淡淡地問了一句。他早就料到過是這麼回事兒。“紅軍不是剛剛過去麼?”魏七邊問邊盯住老千總的眼睛,洛桑旺階默默地點點頭。“是啊!”魏七往前挪動了一下屁股,靠近了洛桑旺階說:“今天晚上,共產黨紅軍準宿在前邊的喇嘛寺,要不,就是宿在南山上的森林裡。明天,他們得爬過雪山。”“什麼,過雪山?”老洛桑旺階叫起來,他仔細地盯著魏七,不信任地搖搖頭說,“不,他們不能過雪山。雪山可過不去人,他們準是沿金沙江往北走。”魏七笑著說:“算啦,千總,您不用替古人擔憂。巴塘、義敦……沿江所有的口子,中央派了大軍,還有巴塘教堂的人馬早就把守啦,彆說是紅軍,就連隻山雞也保險它過不去。”“那紅軍怎麼辦?”老洛桑旺階千總從地上站起來問。魏七也站起來,笑著說:“所以,我特地來找你幫忙啊,咱們是明人不做暗事。我告訴你吧,今天夜裡,不,是拂曉之前,咱們去破壞紅軍過雪山的一切準備,咱們放火燒他們住的寺院和森林。襲擊他們,擾亂他們,拖住他們,給他們造成天大的困難。這麼一來,紅軍完蛋了,你們藏人的天下也保全住了。當然了,”魏七看著老千總的沉默冷靜的神色還以為是說動了他,便又笑著說,“你得帶上你們的騎手們幫幫忙。有個聰明人說的好:走上獨木橋,再推他一把。”哲仁嘉錯千總在一邊笑著,應聲說:“對,再推他一把。”洛桑旺階輕蔑地看了哲仁嘉錯一眼,冷冷地問:“你推誰一把?”“紅軍啊!”哲仁嘉錯千總毫不諱飾地說。“為什麼要推紅軍呢?”洛桑旺階依然是輕蔑地盯住哲仁嘉錯。“啊?為……這個……”哲仁嘉錯回答不上來了,便求援似的看著魏七。魏七始終密切地注意洛桑旺階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心裡早有一些不妙的預感。這時,他連忙強自鎮定地說:“紅軍是最壞的漢人,比方說,他打傷了你。”“哼,剛剛聽說。”洛桑旰階千總揮了揮手,盯著魏七說,“這麼說,你打算今天晚上,不,明天拂曉,攻打紅軍?”“對,用全力打。當然了,全靠千總您的幫助。”魏七奉承地說。洛桑旺階把奶茶往桌上一摔,瞪起眼說:“不去!”他走出房子,站在門口,回過頭來喊著,“我不出人!”魏七強忍住氣,說:“洛桑旺階千總,我是奉蔣委員長命令來的。”“是啊,魏司令是奉蔣委員長命令來的。”哲仁嘉錯應聲說。“你聽?你服從?”洛桑旺階抓住門框,瞪著哲仁嘉錯。“服從!”哲仁嘉錯肯定地說。“我不是畜生,我可不服從。我不管什麼薑委圓長、蒜委圓短的,他和你們一樣,管不了我。”老洛桑旺階千總忿忿地說完了,大步走到裡頭屋。哲仁嘉錯千總的臉色氣得鐵青。要不是魏七勸他來,他才不和這個老對頭見麵呢!來了,還受老犛牛的氣!他跳起來,從身上拔出腰刀,就要撲進去。魏七一把抓住了哲仁嘉錯,連忙說:“千總,彆動刀,在人家的管地,不能找虧吃。咱們自己去。”3哲仁嘉錯千總的騎手們正和洛桑旺階的姑娘們打得火熱。甚至互相間已經唱起歌兒來了。隻要唱歌,就會產生愛情。小夥子們跟上魏七受儘了苦頭,今天,見到這麼多漂亮的姑娘,能不興高采烈麼?先慢著,也許高興得有些太早。他們和藏族姑娘們對坐在寨子邊上的林子裡,唱著歌兒。一個美麗的姑娘,頭上梳著十七根油光發亮的辮子。她穿著粉紅色的短上衣,天藍色的長裙子。白白的脖項上套著一個帶鎖的銀項圈,細細的項鏈是用珍珠穿成的。她在姑娘群裡坐著,婉轉地唱著動人心弦的歌兒:“天上的太陽啊,閃著金色的光,”“這是普天下最亮的光喲;藏人的姑娘啊,”“散放著清香,這是普天下最美的姑娘喲。”小夥子們你看我,我看你。其中的一個青年唱起來:“天上的太陽啊,閃著金色的光,”“朵朵的白雲喲,緊靠太陽,”“它是太陽的情郎喲。藏人的雄鷹啊,”“挺著胸膛,他是姑娘們的情郎喲。”姑娘們笑了,又唱起來:“天上的太陽啊,永遠晶亮;”“藏人的姑娘啊,心裡更亮。”“小夥子們喲,卻和犛牛一樣,”“你們為誰佩上啊,那殺人的刀槍?”青年們唱:“天上的太陽啊,永遠晶亮;”“藏人的雄鷹啊,心裡更亮,”“為藏人的姑娘啊,奔馳四方。”姑娘們嘲笑地唱:“天上的太陽啊,永遠晶亮;”“藏人的姑娘啊,不愛糊塗的情郎。”“為誰追趕紅軍喲?紅軍是地上的太陽!”唱完了這支歌兒,姑娘們站起來,手拉著手,連看小夥子一眼都不看,臉上帶著嘲笑的神色,走了。騎手們呆呆地站起來,看著姑娘們嬉笑的背影,心裡都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苦澀的滋味在翻騰著。是啊,連他們也弄不清楚,到底是為了什麼追趕紅軍呢?一聲尖厲的呼哨,驚醒了他們的迷惘的沉思,連忙跨上馬,奔進了寨子。騎手們在寨子裡下了馬,走到哲仁嘉錯千總的麵前,等候下文。哲仁嘉錯滿肚子火正沒地方發泄,便橫眉立目,一臉怒容地朝這群騎手們大喊著:“上馬,混蛋東西!”騎手們受了姑娘們一陣子奚落,本來就有點窩火,又挨了千總這一頓沒頭沒腦的罵,隻得沒精打采慢騰騰地跨上馬背。但是,他們實在是想在這個迷人的地方歇一歇。隻是,他們又不能不服從這個厲害的千總老爺。同時,他們將一腔仇恨都記到妨礙他們行動和自由的魏七身上了。魏七低著頭,扶著馬背,誰也不看。這時候,洛桑旺階從屋子裡走出來,看看這個局勢,立即攔住了這夥剛剛上馬的青年人。他抓住了那個善於歌唱的騎手的韁繩,看著所有的騎手,大喊著:“孩子們,你們是雄鷹還是閹雞?嗯,你們知道這個漢人是誰?”老洛桑旺階指著魏七,朝哲仁嘉錯的騎手們說,“他是假裝咱們藏人的漢人,是最壞的漢人。你們受騙了,還蒙在鼓裡不知道啊,你們……”魏七渾身一震。他惡狠狠地瞪著洛桑旺階千總,手伸到楚巴裡,抓住了匣槍。但是,他的仇視、驚慌不安的神色隻是一閃閃,又立即消失了。他抑製住了內心的憤恨,走近了洛桑旺階千總,便低聲地說:“千總,我們不請你幫忙,看著活佛的麵上,你也彆和我們做對。”洛桑旺階千總連理也不理,他揚起雙手,朝騎手們喊著:“我洛桑旺階七十歲了。我以老人的話,父親的話告訴你們,你們聽著,紅軍是好漢人,是藏人的兄弟。你們為什麼打仗?為什麼磨刀?你們的爹媽把銀盒護身符交給你們,是叫你們和魔鬼打仗,不是和好人打仗。”他用手指著魏七,大叫著,“我和哲仁嘉錯千總都認識他,三年前,他空手到這裡,滿馱子金沙背走了,還挑撥我和你們千總打冤家。這個漢人是魔鬼、是妖精。”老洛桑旺階撕開了楚巴,露出了受傷的胸膛,指著滲出乾血漬的紗布,說,“我打死了五個紅軍,叫紅軍抓住了我。他們不殺我,給我治傷、給我藥,管我叫老爹。這樣的漢人,你們聽見過?你們看見過?再不要亂來了,你們這些軟耳朵的傻孩子啊!”哲仁嘉錯千總早就忍不住心裡那股子火氣了。他暴怒地拔出腰刀,大罵道:“老犛牛,你吃你的窩邊草,我管我的鷹,用得著你來多嘴?老混蛋,我給你點厲害看看。”他奔過去,揚起馬刀。洛桑旺階還沒有動靜,小千總洛桑培楚就像從平地裡鑽出來一樣,舉著銀光閃閃的馬刀擋住了來勢凶猛的哲仁嘉錯,嘴裡叫著:“你敢動一動!”洛桑旺階千總揚起了頭,輕蔑地看了看哲仁嘉錯手裡的那柄馬刀,喝止了洛桑培楚,冷笑著說:“漢人的刀不殺我,藏人的刀是殺我的麼?”他說著將手指塞到口裡,打出一陣尖聲呼哨。立刻,從各處奔來了許多持槍揮刀的藏人。他們抓緊了馬刀,端平了步槍,就像如臨大敵一樣站在洛桑旺階的身背後,惡狠狠地盯著魏七和哲仁嘉錯。哲仁嘉錯握刀的手有些發抖了。他看著洛桑旺階千總背後黑壓壓一片武裝人群,咬緊牙,盯住洛桑旺階千總。他知道,隻要自己一揮刀,這一點點力量就會葬送在寨子裡。在人家家裡打仗,絕沒有便宜可占。洛桑旺階千總看著哲仁嘉錯,臉上滿是蔑視的神色。他冷笑地說:“怎麼?欺侮到大門裡來了啊?我管的地方,不是你撒威風的時候,想打冤家麼?”他回過頭去,揚起手來,就要命令自己的人馬衝擊。正在這緊張的時候,魏七躥過來,連忙拉開哲仁嘉錯,一臉朝著洛桑旺階說:“洛桑旺階千總,咱們還能見麵。看在活佛麵上,留點情。”洛桑旺階千總握住馬刀,冷冷地看著魏七。魏七心急如焚,他知道隻要這個老家夥的刀一出鞘,馬上就是一場凶殺惡鬥。其實,殺死兩方麵不論是誰,魏七都不反對,隻是,現在還不行,他還有他的目的。沒有藏人,他就達不到目的。他連忙放下臉來,哀求著老洛桑旺階千總說:“洛桑旺階千總,隻求你彆管我的事,我讓活佛保佑你百歲。”洛桑旺階似笑非笑地說:“我想說,你才管不著我要乾什麼!”“當然,當然。我魏七怎麼能管得到千總你,”魏七賠笑地說:“今後,我決不問你一個字、一件事,我能向天盟誓。”“我也決不問你什麼。”洛桑旺階說:“行了吧?”“對紅軍呢?”魏七閃著狡猾的眼睛,陰險地說,“老千總怕是要幫紅軍吧?沒有紅軍,你的骨頭不是都沒有了麼?紅軍是你救命恩人啊?”老洛桑旺階火了,暴跳如雷地叫著:“是恩人,怎麼樣你了?我不出一個人幫你,也不出一個人幫紅軍,我自己怎麼樣,你可管不著。你趁心願了吧?告訴你,紅軍比你們多幾百倍,幾千倍。哼!”“好!好!”魏七連忙點頭,接過洛桑旺階的話來說,“老千總,藏人的話和雞血滴誓一樣,我相信你的話。”魏七說著便跨上馬去,朝哲仁嘉錯千總喊著,“走吧!”還又回過頭來說:“洛桑旺階千總,我謝謝你了!咱們後會有期。”洛桑旺階站在那裡,手指撚著頦下的灰白胡子,譏諷地盯著魏七和哲仁嘉錯。哲仁嘉錯千總心裡又酸又辣。他看到洛桑旺階的眼神,就仿佛在說自己是馬肚子底下的狗!他乾受著氣,沒有辦法。隻好跳上馬,朝自己的人發脾氣。他大喊著:“狗奴才,給我走!”哲仁嘉錯的騎手行列中有幾匹馬沒有動,當然,這是因為坐在馬上的騎手沒有打算動的意思。哲仁嘉錯千總把火氣撒到這幾個青年身上了。他揚起馬鞭,抽打著一個騎手,罵著:“馬肚子底下的懶狗,你走不走?”那個挨了打的騎手把馬頭撥到幾個藏民青年身邊,說:“夠了!這種日子過夠了,挨餓、挨凍、挨罵、挨打,夠了。我們是有翅膀的鷹!走吧。回去吧!”這個青年催開馬,跑在最前頭,七八個藏民青年跟在後麵,揚長而去。魏七大喊一聲“回來!哪裡去?”這些藏民回過頭來,緊緊地握住刀柄,打了聲俏皮的忽哨,回過頭去了,大咧咧地走進森林。那些青年的影子消逝了,但是他們的歌聲卻還在山穀裡振蕩:“黃牛、白牛、黑牛啊,黃牛是喇嘛放生的,”“白牛是官家準它逍遙閒蕩的,隻有黑牛啊,”“從早到晚在田裡耕地,為什麼它們的苦樂不一樣呢?”“種在田野裡的青稞啊,很難在森林中生長;”““可愛”的同伴啊,我們也很難在一起長久歡暢。”騎手們的歌聲在魏七的耳朵裡嗡嗡地響。那些騎手們卻已經消失在樹林後邊了。魏七捂住了自己的胸前的舊傷口,肥胖的手在楚巴上發抖。他那肥胖的身體,好像突然挨了一鐵錘,從頭痛到腳底下,又好像突然掉到冰窟窿裡頭,從頭上冷到腳底下。他那臉上的刀傷疤痕發出了青紫色,兩腮的肉也一動一動地痙攣。就像一個掉到萬丈深淵下邊的垂死的人,沒命地要抓到水潭上那發綠的青苔一樣,他感到了絕望。他那種消滅紅軍,渴死紅軍,挑起藏民的反抗的惡毒陰謀被紅軍的政策所粉碎了。他現在再也抓不住什麼了。那顆落在深淵水麵上的頭就要沉沒了。魏七感到一陣陣昏眩。他原來幻想著以他在藏族地區的熟悉條件和從白軍中帶來的大批財寶,可以買動整個藏族人的心。他卻沒有想到,他可以迷惑藏人,可以欺騙藏人,可以乘機欺騙一些還蒙在鼓裡的藏人,卻不能將藏人的心塗上錢的臭味和雲南上等煙土的黑色。藏人的心是紅色的,是晶亮的,是揉不進沙子的,隻要他們認識到什麼是真理的話。魏七在馬上搖晃著,他不經意地碰了碰腰間掛著的、康若水送給他的那把黃埔軍官們所特有的“寶劍”。他已經意識到消滅紅軍,回去大擺威風的日子不會來到了,可是,至於“成仁”卻也不是那麼容易。他想,自己乾了二十年沒本錢的買賣,憑本事、憑手段、憑閱曆,並不是像軋臭蟲那麼隨便的容易“成仁”。他想起他的部隊叫紅軍打垮了,他的家,叫紅軍抄掉了……紅軍啊,咱們拚到底了。魏七想到這裡,仇恨使他平靜下來了。他平複了剛才那種絕望的神色,在馬上掏出煙盒,拿出一支煙,自己點燃了,慢慢地吸著,裝作不在乎的樣子。但是他心裡非常不安。因為他不僅想到眼前,而且想到他以後怎麼辦。他想:自己的力量恐怕被胡保抓去了,家裡財寶被紅軍沒收了,再不搞個名堂來,官也完了……他越想越得乾下去。他對自己說:一不做二不休!隻要把哲仁嘉錯抓住了,紅軍總會慢慢搞垮的。魏七和哲仁嘉錯並馬走著。魏七用一切辦法來穩定他的夥伴。魏七拍了拍哲仁嘉錯的肩膀,諛媚地說:“沒關係,哲仁嘉錯。”哲仁嘉錯千總有點失望地說:“就剩下這麼些了。”“沒關係,就這樣,咱們也乾它一下子。”魏七噴著煙圈,胸有成竹地說。哲仁嘉錯千總心煩意亂了,洛桑旺階問的對,“你推誰?”為什麼打仗?哦,為了當營官,為了那麼多白花花的大洋,吸引人的茶磚、煙土、布匹……為了威風和權力……哲仁嘉錯真不知該怎麼好了。他疑惑地問:“還要打麼?”魏七點點頭,完全自信地說:“當然,當然。千總,老朋友。你知道,紅軍過了金沙江,又拖了這麼久,人疲馬乏。沿途上,咱們又乾了它幾仗。再說,還有多少藏人反對他們。他們哪,完了。再往下走,這一步棋,他們算是走了死路了。你看,想得多妙啊!明天,紅軍要不沿江走,就得過雪山。沿江,有我們的大軍卡住口子。過雪山,我的千總,你想想看,你們藏人說過,雪山上是九曲十八洞,洞洞有妖精,雪山上,下大雹子,飛大雪塊,他們過得去麼?不,過不去,他們得凍死在雪山上。”哲仁嘉錯千總笑了。他相信雪山上確實是處處有妖精。自古以來,誰過得去雪山?連活佛也沒走過啊!不管你是什麼人,要過雪山是比登天還要難得多。他同意地點點頭,卻又說:“反正,他們過不去,咱們還打什麼啊?”“不,不,不,”魏七連連搖搖頭說:“破壞啊!破壞他的準備工作,不讓他們安靜,襲擊他們。這樣……對了,就是這樣。”“好,那就再乾它一下。”哲仁嘉錯下定決心說。“這是末一仗,老兄。”魏七笑著說:“打完了仗,營官是你當。殺洛桑旺階,我幫助你。要茶磚、銀洋、布匹,都來找我,怎麼樣?”“走哇!”哲仁嘉錯催快了坐騎。他們都得到了幻想中的滿足。魏七手下總有二三十個能為他賣命的家夥。而哲仁嘉錯千總呢,卻想著營官,想著那山間小路上響著鈴鐺的馬幫隊,馬背上會馱著許許多多吸引人的東西啊!隻有那些跟在他兩個人身背後的騎手們,他們思想混亂得很,真後悔剛才沒有能跟上那個勇敢的騎手跑走。現在,留下來,又為了什麼呢?在他們的心裡,沒有魏七的那些毒辣計劃,也沒有哲仁嘉錯的那些可以得到升官發財的美好夢想,有的隻是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的渺茫前途。馬隊在寨子外邊無精打采地奔馳著。“在前邊的小林子裡宿營。拂曉前,咱們襲擊喇嘛寺和那座森林,這一回,夠紅軍吃一頓的。”魏七低聲地朝哲仁嘉錯千總說著。他同時用手指了指喇嘛寺和寨子間的一片不大不小的森林。哲仁嘉錯千總朝他手下的騎手們揮著手,大聲地叫著:“快啊!到前邊休息。”騎手們鞭打著馬。他們朝北方的森林奔馳而去。過晌的太陽,從雲中透出一線線光來,照著這夥子懷有毒辣陰謀的馬隊的影子。馬隊消失在山間的森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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