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紅軍不怕遠征難 陳靖 9080 字 22小時前

這裡沒有森林,卻有著像森林一樣的山。道路蜿蜒在半山腰上,像藤子盤在樹上,穿過來,再穿過去。從山間的盤腸小道上看下去,左下方,那洶湧澎湃的金沙江隻是一條細細的玉帶。再從小路上抬起頭來向更高的地方看去,在山腰間稍為平坦的地方、彎彎曲曲的地方……都排列著許多節木筒子,很像一條條被切斷了無數節的巨蟒。那是當地藏民們為了能夠喝到難得的泉水而專門設置的“澗槽”。這種澗槽是很奇特的。因為這一帶地區特彆缺少水源,居住在山巒中的藏人便設置了一種東西,那是用粗大的樹乾挖空了中心,使它成為一根管子似的東西。在山凸凹的地方接上這些筒子,使水順著筒子裡流出來,而不令其任意流到人們所取不到的地方。凡是順水流下的轉彎處或是遇到了短短的斷層崖,便擺上更多的筒子來引水。泉水長年地流著,倘若因為自然條件的改變而改變了流水的方向,藏民們就將筒子也一起移動。這樣,山下的泉水有時在山石上流著,有時又必須順著筒子流,一直可以流到藏民居住的寨子裡去。倘若有人抽掉其中任何一段筒子,泉水就會從崖上飛散,而不能被人們所用。這種木筒子做成的澗槽又分成好幾個支流,也就是說有好幾個可以打到水的水口,供當地藏民自由地用水。在不生長森林、隻露出青灰色和深褐色的山石上,排放著一排排的“澗槽”,使人們看起來,真是彆有一股風味。早晨,太陽雖然被山崖遮住,然而天是亮了。起床號響起來,各個紅軍連隊的起床號在各個半山腰間嘹亮地響著,這一片交響樂似的聲音震動了甜睡的山穀,喚出了嬌羞的太陽,催起了滿山的走得疲倦了、沉睡不醒的紅軍戰士們。緊接著人喊馬嘶,歌聲笑聲,炊事員的切菜聲,鐵鏟碰鐵鍋的叮當聲,小娃娃的哭聲,母親的低低的催眠曲聲……混成了一片。山穀中立時又是一番景象。添了這些人,給深山僻穀長年幽靜帶來了氣象一新的活力。王二田從一個岩洞裡鑽出來,伸著懶腰,揉著眼睛。當他睜眼一看這巍峨的群山,不由吸了一口涼氣。他回過頭來,看見連長李冬生正在他身後站著,也是帶著驚詫的眼光望著這莽蒼的群山。原來,他們站在一座大山的山腰,一眼就可以看見對麵三五裡遠的山崖。在兩山之間,隔了一條深深的斷層溝。從溝南到溝北,兩山相隔的路程直徑隻需半小時的工夫,但是除了飛鳥而外,人是騰躍不過去的。真正走起來,得翻下山溝再爬上山梁,走到對麵的山上去。這翻上翻下的路還是棋盤似的看不清楚的崎嶇小路。王二田吃驚地看著這種山路,伸了伸舌頭,朝李冬生說:“連長,咱們多虧是走在前邊,你看這山,爬了一天,才走這麼近,夠多急人。”他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說:“要都碰上這樣的鬼山啊,走上十年,我看,也走不出一百裡地去。真糟心!”李冬生看著對麵山上的紅軍戰士也都從山石縫裡、岸石洞中、石頭上爬起來,他很有興致,便朝王二田笑著說:“昨天你不是說,找中央紅軍去,北上抗日去,多遠也能走麼?這個山,就能走上十年?”“嘿,連長,你可真是的,找中央紅軍,路上要全都是這種山,我就爬它一輩子。”王二田笑著說。“光爬山爬一輩子?”李冬生搖搖頭說:“革命大事呢?咱們留給誰?”王二田笑了。他沒有說什麼。他默默地看著對麵山上的戰士們,一會兒,他又偷偷看看李冬生。連長已經顯然瘦弱很多了。左臂上的傷口已經合上了,但看起來,左胳膊比右胳膊細了一個圈。而且,過江以來,連長更不怎麼好說話了,總是一聲不吭地走在連隊前邊,總是扛機槍,為戰士背步槍。若有個彆的戰士在漫長的道路上走得心煩意懶,說幾句怪話,發個脾氣,李冬生隻是默默地為這個戰士背上槍,嚴肅地盯他一眼。那個戰士就老實了,再搶過連長為他背的武器,大步地走起來。儘管這樣,連長依然常常發怔,特彆是一個人坐下來休息或是晚上宿營的時候。王二田猜得出連長在想著什麼,想著誰,這次,他又看見連長站在那裡,兩眼直勾勾地盯住山峰。王二田實在忍不住了,說:“連長,你得愛惜一點自己的身體啊!”李冬生沒有表情地看了看王二田,說:“我哪裡不愛護自己呢?將來,我還得給蔣介石找點麻煩哩!”“連長,”王二田低聲地說:“我知道,你想指導員。”李冬生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指導員養好了傷和病,他也許比我們先會合中央紅軍!”王二田滿懷希望地說著。事實上,他又何嘗不想張孟華呢?還有,他的哥哥是死是活呢?他看了看李冬生,李冬生卻盯著岩石。“連長,我總有個想法,就是何乾事和我哥哥他們一定不會犧牲的,他們還正在追咱們哩!”王二田這種感覺是李冬生也有的,也特彆希望的。“嗯!”李冬生沒有表示態度。“連長,你說他們能找上咱們麼?”“啊!”李冬生的臉色很難看。“連長,你說王大田能碰上指導員不?”“嗯!”王二田看了看連長,充滿信心地說:“連長,依我看,他們是找咱們來了。我做過夢,夢當然不能算數,可我心裡也老有這麼個感覺。你看,”他說著從腰間拔出一個連鞘的子母匕首來。李冬生默默地看著王二田手中的短匕首和那個挺漂亮的鯊魚皮刀鞘。“我和我哥哥,一人有一對這樣的刀,全都是一模一樣的,這是我們祖傳的呢!昨天,快進山溝的時候,我在三岔路口用了一把,隻一甩,就釘在頂顯眼的大樹上,這是告訴他要往這條路走。”王二田充滿希望地、天真地看著李冬生,說:“王大田準能看得見,隻要他能看見,就準順著路找咱們來了。你說呢?連長。”李冬生笑了,他喜愛戰士們懷念同誌的心情,喜愛這種誠摯的懷念,他自己也同樣有著這種心情,隻是控製得更嚴,壓抑得更深,使自己默默地咀嚼著這種痛苦的懷念,而不願意使戰士們看出而已。事實上,他並沒有掩飾住這種不可能隱藏的心情。戰士們也都看出來了。他們了解連長的脾氣、思想和性格,正如李冬生了解自己連隊的每一個來曆不同,受舊社會壓迫相同的戰士一樣。“連長,你說呢?”王二田閃著眼睛,看著連長,等待著連長的回答。李冬生看著王二田天真的臉色,便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肯定地說:“我相信!”王二田的希望和幻想得到了共鳴,他就好像感覺到王大田已經看見釘在樹上指路的尖刀,順著山間的小路走過來了。而且,王大田是滿麵紅光的,有說有笑的,還有指導員、青年乾事、宣傳員……都是在一起……他是如何地希望這種想法能成為事實嗬!因為他的希望也是連長的希望,更是全連同誌們的希望嗬!他陷在美好的沉思裡了。李冬生看了看王二田,便朝戰士們走去。他要檢查連隊的行軍準備工作了。衛生員蔡家瑁走過來了,愁眉苦臉地朝李冬生低聲說:“連長,全連從昨天到今天,連一滴水也沒喝上。我的八卦丹還是在雲南搞的,昨天就分光了。戰士們可是渴壞了。再走,人的體力可就支持不住了。”李冬生皺著眉頭,拍了拍蔡家瑁說:“小鬼,你彆耍花招,給我留了幾片八卦丹?”蔡家瑁無可奈何地說:“六片。”“不少,”李冬生點點頭,“不走不行,誰渴得受不住,就把八卦丹給誰,我一片也不要!”說著,他邁開了大步走了,走著還說:“困難啊,小鬼,都忍住點吧!前邊有澗槽,還搞得到水。”王二田舐了舐乾裂的嘴唇,又看了看李冬生蒼白的臉和那乾裂得像魚鱗似的嘴,他抬起頭看了看山上的澗槽,說:“同誌們,彆著急。”就走到李冬生跟前說:“連長,我去打一桶水來!”李冬生想了想,明明是昨天半夜裡炊事員沒有打著水,但是他還同意地點了點頭。“等著吧,老王給你們打水去啦!”王二田喊著,背上槍,提上水桶,向山上爬去。他不斷地停下來,喘著氣,擦著汗。這時,有一個藏人在遠遠的山石背後埋伏著。他疑惑地看著這夥隊伍,睜著大大的眼睛,閃著仇恨的眼光。他看到幾個紅軍從各個山崖山石上向他所守護的澗槽爬來了,他連忙將長柄砍刀斜插在背後,伏下身來,連躥帶爬向澗槽筒奔去。然後,他伸出雙手抱住了一節粗粗的木筒子,用力一挪,泉水從他的雙手上流過去。於是,水再也不從澗槽裡流過去,而是向著高崖飛散了。水,漫流在山崖上,山坡上,飛濺著星星般的水花。王二田幾次伏在山上,他頭昏、口燥,力氣直感不足,最後,好不容易地爬到澗槽底下的水口,可是,最後的水剛剛流過去。他使勁用手捧著槽底,卻是連泥漿也沒有。他想舐舐濕潤的槽底,剛剛把頭俯下來,聞著了一股清澈心肺的涼氣,又猛然抬起頭來,咬緊了嘴唇,站起身來,提起水桶,自言自語地:“不行,想乾什麼?所有的同誌都渴著,我舐槽底麼?”剛才這個俯下頭來的舉動,更引起了他的煩躁。王二田提起空桶,又順著流水的方向爬去。前邊,也有個同誌在山崖上爬行著,水卻剛剛流過去了。再前邊,還有一個同誌提著水桶,扶著山石,滿頭大汗地朝澗槽走著,然而,水也是剛剛流過去。這一邊,在山崖的後麵,水流被阻斷了原來的方向,漫山遍野的流著。水滲入了山石縫中,冒著白色的泡沫,流過岩石,湧起白色的水花,往斷崖口流下去,閃著淺藍色的光,發出潺潺的響聲。王二田顛顛簸簸地下來了。他提著那沒水的桶,起先,大家都歡喜地向他奔去,等他走到跟前,都站住了,沉默了。隻有蔡家瑁,看見王二田扒開衣服,瞪著眼,滿頭汗珠,朝人們發怔的神色,急忙走過去,從挎包裡掏出一個小盒,小盒裡又有一個紙包,露出六片棋子大的深褐色的八封丹。他小心地從一片上掰下一半來,遞給王二田,關心地說:“含在嘴裡,和喝水一樣。”王二田粗暴地推開蔡家瑁伸過來的手,握住了臉,一閃身跑開幾步,蹲下了。“吃了吧,”李冬生站在一旁,一直是看著水桶發怔,這時,他扶起王二田。“連長,我心裡難受。那個藥,留給彆人吃吧!”李冬生沒有再勸解,他正了正軍帽,扛起機槍,朝著連隊嘶啞“忍耐點,同誌們,怕不怕困難,就在這時候看!”他搶過王二田身上的步槍,背上,大步走在前邊,朝隊伍把手一揚:“同誌們,跟我來!”王二田從地上蹦起來,幾步趕上李冬生,搶過自己步槍,又搶機槍,說:“連長,給我!”王二田搶過機槍來,挺起胸膛,閃著燥得發火的眼睛,緊緊跟在李冬生的身後邊,邁開了連隊前進了大步。戰士們嘴乾唇裂,身上和火燒一樣的難挨。有的人緊緊抓住了前襟,有的人咬住了乾乾的毛巾,有的人脫了上身軍衣,光著身子背上背包、糧食、槍支和空空的水壺,向前邁著困難的步子。蔡家瑁冒著汗,跑前跑後,供應著那六塊八卦丹,卻好像是一個不合人意的供應人員,任憑他把半塊八卦丹遞給誰,那個人必然是先瞪他一眼,然後再笑笑,推開他的手,謝絕了他的好意。或者是說:“給彆人,彆人比我還渴!”而彆人呢,也是這麼一句話。疲乏的隊伍,但又是堅定的隊伍,排成一字長線,依然是按照行軍應有的速度向前走著。2紅軍在半山腰間的盤腸小道上豪邁地前進著。紅旗在半山腰間的盤腸小道上迎著風飄揚著。他們從晨光熹微的清晨,乾渴地走到暴熱的太陽正照在頭頂上的中午。人們的身上都曬出了汗,卻換不到一滴清涼的水。團政委陳星兆站在山間的小路上。他的右手吊著紗布,紗布上還滲出了乾了的血漬。他穿著整齊的軍裝,戴著發了白的軍帽。在他那極瘦的臉上閃著一對發光的眼睛。他站在那裡,看著從他身邊走過的、凝視著前方的、邁著艱難步伐的部隊。擔架隊疲乏地、緩慢地從他身邊走過,他看著傷病員,說著:“先到前邊休息一下,就會有水了。同誌們。”李冬生帶著連隊走過來了。陳星兆喊住了李冬生。“通知擔架隊原地休息,你們連負責掩護。”李冬生立正稱是,同時,看了看政委焦黃的臉,吊了繃帶的手,沒有再說什麼。陳星兆握住李冬生的手,又輕輕摸了摸李冬生的左臂,關心地問:“李冬生,傷口沒犯?”“沒有!”李冬生盯著政委的受了傷的胳膊。陳星兆知道李冬生想說什麼了,便揚了揚自己的受傷的膀子,笑著說:“我可又犯了!真是開我的玩笑。”“政委,我們連還有八封丹,吃了能解渴的。”李冬生看看政委的嘴唇又白又乾,急忙喊著蔡家瑁。“慢一點,你們有多少?”“六塊!”李冬生連忙又說:“我們並不最渴啊!”“好吧,這樣處理,”陳星兆想了想說:“四塊拿給擔架隊,分給傷病員們吃,兩塊留給你們連。其中,你一個人要吃一塊的四分之一。”“政委你呢?”“我麼?”陳星兆笑了,“八封丹吃多了是不合適於我這個人的。剛才,我好像是吃了一整塊。味道很苦。”“政委,我也是今天才吃了一整塊的,”李冬生解釋著:“真是苦。”“嘗嘗吧,政委,連長,”蔡家瑁早就站在一邊看著這兩個撒謊的人,他將一塊八卦丹掰成兩半,說:“這種藥是清涼劑,去暑退熱,能頂一碗水。政委,連長,它是甜的,一點也不苦!”陳星兆看著李冬生,李冬生看著團政委。兩個人都笑了。陳星兆笑著拍了拍蔡家瑁的肩膀說:“好了,小衛生員,都拿去吧,都給傷病員們拿去吧。我們兩個既然是都說吃過了苦味的,想必是八封丹有兩種,一種苦,一種甜,偏偏你不知道有苦味的。”“八封丹就沒有苦味的。”蔡家瑁不服氣地說:“還有,我們連長從來連看都不看,還說吃了一整片呢!”“小鬼,快!送給傷病員去!”李冬生繃著臉命令的說。蔡家瑁撅著嘴,朝擔架隊跑去了。陳星兆看蔡家瑁跑開了,便朝李冬生說:“老李,注意些身體喲!同誌。目前是很困難的,可是今後,還會有更大的困難啊!”隻有在上級麵前,李冬生不必隱藏自己的痛苦。他沉著臉說:“困難當然是困難。戰士們都渴壞了,硬是找不到水……我又想不出辦法。”他難過地說:“要是張孟華同誌也在,有了他,他會比我有辦法。指導員偏偏留下了。”“是啊,都一樣。”政委點點頭說:“你看,我也想不出頂好的辦法,還擠走了你們連最後的八卦丹呢!團長犧牲了,還不是我一個人當家麼?”李冬生不語地站在那裡。“要活潑些子嗎,”陳星兆愉快地說:“和張孟華同誌學習學習,他可是一個刀放在脖子上還能開玩笑的人啊!”李冬生沉默地聽著,像一個小學生站在老師麵前。他不僅聽懂政委的話,而且能理解政委的話裡那種深深含意。他知道,在最困難的時候,每一個領導乾部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每一個哪怕是最微小的思想反映,都會給戰士們帶來極大的影響。在這種時候,領導乾部,共產黨員的作風、談笑、毅力和精神會直接鼓舞著戰士。他本來是個粗聲大氣的直爽人,當困難的鬥爭來到的時候,他不自覺地比平日更沉默、更嚴肅。李冬生想到這裡,那個瘦瘦的、閃著兩隻發光的眼睛的張孟華就映現在他眼前。他想著當戰士們和這個瘦瘦的指導員在一起的時候那種無憂無慮的、爽朗的笑聲和歌唱聲。“好,李冬生,我想,再過一個時期,連張孟華帶你的長處都會集中到你一個身上來的。”陳星兆笑著說:“去吧,到前邊看看擔架隊去!”李冬生朝著政委敬了個禮,邁開大步,朝擔架隊休息的方向走去。擔架隊已經停下來了。傷病員們躺在擔架上,有的咬住被角,儘量使自己不哼出聲來;有的輕聲呻吟著,有的乾澀地、嘶啞地呼喊著:“水!水……嗓子裡……要冒……火了!”李冬生的連隊已經來到了擔架隊旁。李冬生、王二田都圍上了擔架。王二田看到傷病員乾渴的樣子,比自己挨刀紮還難受。他仰起頭,看著山上的又一個澗槽水口,它在不遠的半山上邊。他看見一個紅軍戰士向第二個水口爬去。一聲槍響,撕裂了乾燥的天空,那個正在向上爬行的同誌全身猛地往起一立,又倒下去,順著山石滑下來。山腰上,不斷地響著稀落的槍聲。李冬生猛然抬起頭,看見那個彆的連隊的戰士犧牲了,屍體在滾著。又聽見傷病員呼水的聲音和呻吟的聲音,再看看王二田那種滿臉仇恨盯住山上水口的樣子,他心如刀絞。他難過地、帶著歉意地俯下身來,用低低的聲音安慰著擔架上的傷病員們:“同誌們,再忍耐一會,我會想辦法的。”何珠抱孩子走來了。孩子顯然已經長大了許多。何珠在擔架前邊來回地看護著。不時俯下身去安慰著。她把蔡家瑁送來的六片八卦丹和自己保存的幾片磨成了粉,用一張紙盛著,托在手裡,在每一個傷病員的口裡送上一小撮。她自己卻不斷地朝傷病員們說:“吃一點吧,我早吃了一撮了。”她看著傷病員們的眼睛瞪著,嘴唇閉著,咬住被角,忍著渴,忍著這難熬的渴……她想,如果可能的話,她決不會有一點點猶豫地犧牲生命,來為這些同誌換取到哪怕是一桶清水。何珠的身體虛弱了。生下孩子不久,在搶渡金沙江的時候就遭遇到了生死攸關的困難,緊接著又順著江,爬了這麼些天的山,由雲南走到西康,由春天走到夏天。她隻是在走啊,走啊……。她沒有什麼可以談得上營養的食物。有時,連一塊僅有的糌粑也儘先給了傷病員。她是醫生,掌管藥品的,她卻將藥全部用在傷病員身上,她連一小片為孩子增強骨骼的鈣片都不肯吃。她的娃娃雖然也依照自然的規律長大了許多,可是卻那麼驚人的蒼白、瘦弱。小孩子吸吮不到母親的充分的乳汁,常常是貪婪地吞咽著青稞麥子熬成的忽稀得像水、忽稠得像飯的粥。這困難的1936年啊!敵人給革命,給紅軍,帶來了無比的困難。連幼小的娃娃也毫不例外的忍受著這些史無前例的困難。但是,在工農紅軍中,每一個紅色戰士都清清楚楚地了解到:用血汗來克服困難,用戰鬥來回答戰鬥,用意誌和革命信念來組成的鋼鐵般的整體。這樣,得到的將是勝利,將是人民子孫萬代的幸福。何珠抱著孩子,從傷病員的擔架旁站起來,一抬頭,看見了李冬生。他正默默地站在擔架前麵。何珠便走過去,擔心地看了看連長那副瘦下來的身體說:“李連長,傷口好了嗎?”李冬生隨便地笑了笑說:“早好了!子彈打過去,不過是涼快涼快麼!”何珠看著李冬生,便想起了弟弟何強,便問:“我弟弟在你們連裡幫助工作吧?他怎麼樣?我怎麼沒看見過他?”李冬生怔怔地看著何珠,沒有說出一個字來。“你怎麼了?”何珠變了顏色,急急地問:“何強犧牲了?在哪裡犧牲的?是過江的時候麼?”她的眼眶登時紅了。噙著兩包眼淚,盯住了李冬生,好像希望從李冬生那裡得到更好些的消息。李冬生搖了搖頭說:“沒有犧牲!”“哦?那他……哪裡去了?”“在江南岸就掉了隊。”李冬生難過地說:“沒有他的支援,我們剛攻下的山頭就叫白軍偷襲了。結果,何強、王大田、孫英……被白軍包圍了……”“什麼?那還不是犧牲了?”何珠臉上發白,緊攢著手,娃娃在她手裡,憋得哭起來。“我帶著人找遍了山南山北,可是都沒有他們的屍首,他們三個人一個也沒有。我想……”李冬生盯著何珠,到底說了出來:“我想,不是被敵人俘虜,就是還活著。”何珠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李冬生,不說也不動,停了半晌。“何醫生,你怎麼了?”李冬生緊張起來,連忙問著:“不要太難過了啊!”何珠搖了搖頭,說:“沒什麼,”便又嚴肅地問著李冬生:“李連長,我們用什麼辦法能搞到水?嗯?我們都要對活著的同誌負責啊!”李冬生看著何珠,暴躁地說:“我去請求政委,攻下山頭來,這些藏人也欺人太甚了。”“我和你一起去請求。”何珠說:“不過,陳星兆啊,他有他的主見。”“你當然比我知道他,”李冬生看著何珠:“你得幫助我要下這個任務來!”這時,有一個騎兵,莽撞地從擔架隊旁奔馳過去,馬蹄蕩起了乾燥的塵土。騎兵看見了李冬生,又突然勒住馬,在馬上晃蕩了一下身子,喘籲籲地問:“李連長,沒看見政委麼?”“前邊!”李冬生急忙問:“出了什麼事?”“沒有,什麼事也沒出!”騎兵催馬奔到政委陳星兆麵前,翻身下馬,向政委敬了個禮。緊接著從肩頭上非常慎重地取下了一個行軍水壺,雙手捧到政委麵前,說:“政委,這是我們全連的心意!”陳星兆看了看水壺,問著:“部隊呢?”“在前邊。”“找到水了?”騎兵搖搖頭說:“沒有,暫時還沒有。藏人卡住了水口,打傷了我們好幾個人。”陳星兆點點頭,接過水壺來,搖了搖。聽得出來,壺裡隻有半壺水,要是自己一個人喝麼,到滿夠解渴的了。政委珍貴地拿著水壺,拍了拍騎兵的肩膀,又將水壺往騎兵手上塞去,搖著頭說:“拿回去,給連裡同誌們喝!”騎兵連忙退後幾步,抿著乾澀的嘴唇,翻身上馬。他騎在馬上,抓住了韁繩,看著政委,激動地說:“政委,全連的意見,首長身體更重要。”騎兵催開馬,叉勒住了韁繩,轉回頭去,親切地說:“政委,你不比彆人,血都快流於了。看你瘦得不成樣子了。”騎兵立在馬上,揚起手,挺著胸脯,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撥回馬頭,背向著政委,俯下身來催開馬。這時,在騎兵的臉上那種無所謂的、表示不渴的英雄氣概的神色一刹那變成了毫無掩飾的焦躁、痛苦和疲乏。他猛夾著馬肚子,馬喘著氣,小跑了幾步,又搭拉著慢步子走去。政委拿著水壺,正在沉思。他的嗓子好像在冒煙。他不渴麼?渴啊!他卻不想——不,不會去喝這點水,他看著水壺,物色分水喝的對象。何珠抱著孩子恰好走過來,她看見瘦瘦的陳星兆,眼裡閃出了又喜又憂的光。喜的是,她看見了她所想念的愛人;憂的是,陳星兆又瘦下去一個圈圈,站在那裡,很像一副骨頭架子。除了他是自己的愛人之外,他身上所負擔的責任更大啊!人民更需要他啊!而她又怎麼能失去他呢?作為職業醫生,她不能不對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的愛人擔心。何珠在迷惘地想著,走近了陳星兆的身旁,說:“你也在這裡?”陳星兆突然看見妻子,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他的妻子,消瘦、蒼白,一條皮帶紮得腰杆成了青竹竿那麼細。懷裡抱著一個以陌生的眼光看著他的又瘦又黑的小孩子。他看著看著,漸漸恢複了正常。便走近了一步,扶著何珠的肩膀,打量著她說:“你又瘦了。”“你不看看自己,瘦成什麼樣子了?”何珠閃著責備的眼光。陳星兆笑了。他抬起頭來,看見李冬生、王二田也站在一邊,更爽朗地笑著說:“是瘦了,一瘦,就更精悍了。爬山麼,更合適些。”陳星兆的話並沒有引起彆人的笑來,他便將胳膊上的繃帶往上一提,笑著說:“噦,這家夥是突圍時生的麼?”何珠捧著娃娃,遞到陳星兆麵前,帶著母親所特有的驕傲,笑著說:“你看,咱們的孩子那對眼睛,真像你啊。”陳星兆親吻著那瘦小的娃娃,笑著說:“嗬,我的兒子……”“是閨女。”何珠更正了一句。“一回事。”陳星兆一隻胳膊抱過娃娃來,笑著說:“小家夥,看看這些紅軍叔叔,都是些什麼樣的英雄、好漢啊!你看看大山、金沙江,都讓咱們踩在腳底下呼……小家夥,你懂的事可不算少了,誰家的娃娃有你這麼大的旅行癮喲。”他舒展了眉眼,大笑起來。他摘下肩上的水壺,遞給何珠:“噦,這裡有點水,你可以喝兩口。”“不,我不喝。”“不渴麼?”“渴!”“那為什麼不喝?”陳星兆將水壺硬遞過去。何珠連忙往後退了幾步,親切地說:“這水,該你喝。”陳星兆搖搖頭,把壺蓋擰開,說:“你不喝,給孩子喝!”何珠抱過孩子來,躲過去,孩子在媽媽的懷裡哭起來。“不,不給她,我有奶。”何珠轉過身去,回過頭來對陳星兆深情地說:“我得走了。多關心自己的身體,就像你關心同誌們那樣。”說著,她抱了孩子,朝擔架隊走去。陳星兆拿著水壺,看看何珠瘦弱的背影,呆了一刹,就朝王二田說:“來,你喝兩口,然後,交給何醫生,叫她喂傷員。”“政委,我可不喝!”王二田急忙分辯著,而且表示出自己本來就不是渴得要命。“喝一口!”陳星兆說完這句,就走開了。王二田雙手捧著水壺,怔怔地:“政委,你……一口也不喝……”政委頭也不回,朝小路上走了。王二田晃了晃手中的水壺,看看前邊的擔架隊,撒腿就跑。在擔架旁邊,何珠正抱著孩子發怔。孩子在她懷裡微弱地哭著,而且聲音顫抖、細弱。何珠驚慌起來,雙手捧起娃娃,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張開小嘴而又哭不出大聲的孩子。她痛苦、失措地呻吟著:“小家夥……你怎麼了?……乖乖……”她急得不知所措。忙將娃娃的嘴塞到根本缺少乳汁的乳頭上。王二田捧著水壺跑到了。他跑到何珠身旁,說:“把孩子給我。”“怎麼?”何珠遞過孩子,奇怪地看著王二田。“喝兩口,這是政委的命令。”王二田遞過水壺,說著。何珠木然地接過水壺來,自言自語地:“命令?”她拿了水壺,就朝傷病員們走去。王二田搶上前一步,說:“何醫生,先給我喝一口吧。我受不了啦。”他抱著孩子,低著頭。何珠停下來,默默地將水壺遞給他。王二田喝了一口,看著何珠,點了點頭。何珠拿過水壺來,搖了搖,一句話沒說,朝傷病員們走去了。王二田緊閉著嘴,看著何珠轉過身去,等她剛剛走開,就連忙捧起娃娃,自己低下頭,偎到娃娃的臉上,輕輕地把嘴湊到孩子的那乾乾的嘴上。水,一滴滴流入了孩子的嘴裡。孩子張開小口,貪饞地、巴搭巴搭地大聲吸吮著。孩子在王二田的懷裡閃著小眼,看著這個陌生的紅軍叔叔,發出了清朗的笑聲。王二田抿著嘴唇,他那緊張、痛苦的臉稍稍鬆弛了一下。他也天真地笑了。戰士們好像已經忘了難忍的渴,都圍上了王二田。從他手裡接過娃娃來。在這些戰士們的臉上,都有著娃娃般的純真的笑容。紅軍的幼芽——小娃娃,在戰士們的手中小心地傳遞著。何珠捧著水壺,含著眼淚,用顫抖的手將水壺蓋子擰下來,輕輕送到傷病員的口裡。當她聽到娃娃笑聲,不由驚奇地看見王二田正在低頭喂她的娃娃那一刹那。在她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把水壺裡很少的水,分給每一個傷病員。她向每一個傷病員微笑著,安慰著:“喝一點,先喝一點,好同誌。”她看見每一個傷病員的眼睛裡都有一股感激的光閃向自己。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有一股溫暖的細流在周身跳動。她因此而感到欣慰,忘掉了苦惱。她從最後一個傷病員的擔架旁邊站起來,猛一抬頭,一陣暈眩,她剛剛要抓住什麼,隻覺得身子一軟,栽倒在擔架旁邊。王二田一下子躥過來,一把扶起何珠,一手抱過其實已是空空的水壺。吃驚地叫著:“連長,連長。”李冬生趕過來,蔡家瑁也急忙跑來。“看著何醫生!”李冬生朝蔡家瑁叫著。蔡家瑁蹲下身子,聽聽何珠的胸口,急忙掏出挎包裡的針,在何珠的胳膊上打了一支強心針。“怎麼樣?”王二田還扶住何珠。抬起頭來,著急地問。“渴昏了。”蔡家瑁擦著針頭,歎了口氣說:“就會醒過來。”王二田和李冬生都長出了一口氣。何珠睜開了眼睛,看了看扶著她的王二田,含著淚,笑了笑說:“謝謝你,你救了我的孩子。”王二田不聽還好,聽到這裡,難過地回過頭去,默默地看著不遠的山上的水口。水是這麼近,人們又這麼渴,為什麼不下命令攻下這個山頭呢?要有命令,第一個衝上去的會是自己。就是犧牲了,也要用屍體擋住水,叫它流下澗槽,流到紅軍眼前。澗槽被搬開了一節,水在山石上流著。澗槽下邊,倒著幾個被打倒了的紅軍戰士。遠遠的山腰間,人們攀登不過去的地方,金沙江奔騰咆哮著,這是多麼引人的水啊!這時刻,在山上的澗槽後麵的岩石旁邊,爬著一個拿槍的藏人。他滿臉皺紋,胡子灰白,瞪著帶了冷漠而仇恨神色的眼睛,盯著這山間的一批批、一隊隊的紅軍的行動。他討厭一切漢人走過他們的家鄉。他認為,不管什麼漢人,隻要來到藏族地區,不是搶劫,就是殺戮。對付漢人,隻有用子彈、馬刀。多少年來的流血教訓,使藏人學會了和仟何敵人鬥爭。因此,不管你是紅軍還是什麼軍,隻要是漢人,就要遭受到藏人奮不顧身的反抗。而那時的藏人又怎麼能夠了解到紅軍是什麼樣子的漢人呢?幾個紅軍已經倒在這個老藏人的眼前,但是,他還是隱藏在岩石後邊,靜靜地監視著紅軍的行動。李冬生儘力盯著山上的舉動。他也看見幾個其他單位的戰士怎樣爬上去,又怎樣中了彈、倒在那裡。他也看見山上飛散了的水流,急得咬牙切齒。他抓住了槍帶,眼前好像閃出了張孟華。他想起了留在老百姓家裡養病的指導員。若是指導員也在這兒,他會幫助自己解決這些痛苦的。但是,指導員並不在這裡,而在這裡的是渴得危險的傷病員,是自己的戰士,是渴昏過去的何珠,是渴得厲害而又不懂事的小娃娃。而山上,倒著的是同誌的屍體。水卻漫山飛散了。 李冬生的心裡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燒,像有幾十把尖刀在刺著肺腑心肝。他心煩意亂,心如刀絞,猛咕叮地從地上站起來。嚴厲地盯著蔡家瑁說:“看守機槍!”他抓起了盒子槍,插了插腰問的手榴彈,向山上爬去。蔡家瑁看到這般情況,吃驚地叫著:“連長,連長,你上哪裡去?”李冬生理也不理,頭也不回,徑直往湧向水口的山上爬去。王二田聽見了蔡家瑁的驚叫,抬起頭來,立刻看見了連長的行動。他登時渾身緊張起來。他意識到連長是什麼打算,是在冒著什麼樣的危險。做為一個戰士,革命的責任心和愛護首長的心情都閃電般地湧上來。他飛快地朝山上爬去,拉住了李冬生,大聲地喘著氣,瞪著李冬生,急促地說:“連長,怎麼往那邊去?陳政委叫你呢。”李冬生停了腳步,嚴厲地盯著王二田的眼睛。王二田的眼一眨都不眨地迎住了連長那種熱辣辣的、嚴厲的、探詢著的目光。李冬生沒有說話,隻是瞪著眼,緊閉著嘴,默默地走下山去。王二田緊緊地跟在後邊也走下來。李冬生將槍插到身上,走了。他隻有請示政委,而且,請求他批準自己帶領連隊向山上進攻。王二田站在蔡家瑁身邊,看了看連長筆直地順小路去找政委了,便連忙蹲下身子來,悄悄地拉了拉蔡家瑁,說:“小鬼,提上水桶,到澗槽底下等水去。”“什麼,水能下來?”“老王說水能下來,龍王爺龍王奶奶也得服從命令聽指揮。”王二田找到水桶,塞到蔡家瑁的手裡。蔡家瑁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接過了水桶。王二田從身上摘下步槍,掛在蔡家瑁的肩上,從腰裡拿出那隻剩了一把帶刀鞘的尖刀,把尖刀拔出來,在山石上蹭了幾下,又插到身前的皮帶上,朝著蔡家瑁笑著說:“我這刀是祖傳的寶刀,刀鞘子你拿著。本來我有兩把,上次,給我哥哥指路,我用了一把。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還能看得見他不。”說著,便將刀鞘交給蔡家瑁,自己卻呆呆地怔了一刹。他這時的心情是複雜的,沒有條理的,沒有頭緒的。蔡家瑁茫然接過刀鞘,一手又提著水桶,奇怪地看著王二田的神色,不由地問:“你怎麼啦,老王?”王二田抬著頭,看著戰士們手中傳來傳去的小娃娃;看著躺在擔架上、發出低低喊水聲音的傷病員;看著四外山路旁的紅軍都乾渴地躺著。他好像又看見何珠怎樣趴在一個傷員身上,握著手榴彈在迎擊敵人;又像看見李冬生——他所敬愛的連長垂著雙手,倒在機槍上,睜開眼後的第一個動作是朝敵人射擊。他又像覺得王大田和他在蘇區當了真正紅軍的第一天,摟著自己的肩膀,高興地說:“當上紅軍啊,吃糠也比吃米香,死了也比給土豪當牛馬甜。咱哥兒倆,永世不受狗日的土豪劣紳欺壓了。”他甚至想起他和他的哥哥王大田是怎樣從土豪家裡的高大院牆上爬進屋去,用那一雙尖尖的匕首刺透了土豪那肥得冒油的、長了一層黑毛的胸脯,又怎樣點起了大火,才跳出牆外,投奔了紅軍。他的頭腦裡,在極短的一瞬間,閃耀出多少事情。他連忙鎮定一下自己,極其親切地用雙手扶著蔡家瑁,將他推了一個轉身,笑著說:“走吧,小鬼。等水去!”蔡家瑁看了看王二田,隻好轉過身去,朝澗槽底下的流水口走去。王二田看著蔡家瑁轉過身走了,他突然握了握腰帶上的尖刀,猛跑了幾步,用全力在懸崖邊上的小路上爬行著。蔡家瑁站在山下澗槽水口,想著剛才的事情,越想越覺得不對頭。也猛然省悟過來:王二田準是冒著生命危險,背著連長上山去了。他急忙朝山上看去,正是這樣,王二田在山上爬行著。蔡家瑁手裡的水桶當啷一聲掉在地下,他渾身緊張,大喊著:“王二田。王二田……”王二田根本不答理蔡家瑁的呼喊,他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跳躍,忽而匍匐前進。他的頭上冒出了汗,閃著一層密密麻麻的油光。他已經將短刀銜在嘴裡,雙手扒著石頭,猛向山上躥去。他看到了水口,水口中間的一段木筒子澗槽被搬開了。因此。水再也不能從下邊的澗槽流過,而是漫崖飛散著。王二田爬到了水口附近,就在他剛剛伸出手來,要抱起被拋開的一節澗槽木筒子,再接到水口上去的時候……山石後邊,老藏人眯起了眼,端平了槍,槍口瞄準了王二田的前胸。王二田雙手捧起了澗槽木筒,剛剛放到水口旁邊,一些水衝擊著澗槽,有一些水已經順從地從那幾寸空隙中流進了澗槽。王二田高興得臉上頓時堆滿了笑容,就覺得這白花花的清清流水已經送到了戰友們、傷員們、孩子們、首長們的口裡了,甚至,他自己已經感到了涼爽。他看見一些水,通過了澗槽口,已經流到了下邊。他伸手剛想將這一節澗槽木筒扶正……老藏人開槍了。王二田隻覺得眼前一黑,胸口上像塞進了一塊石頭,嗓子裡一陣陣發燥,有些帶著甜味的腥腥的東西堵住了嗓子,使他憋得出不來氣。他眼前,是水還是山,都有些模糊不清。他吭哧了一聲,握住胸口,從水口溜了下來,澗槽被他碰開了,水又漫流在山岸上,水衝激著王二田。王二田又睜開了眼睛,艱難地抬起頭來。在他的心裡隻有一個信念,那就是把澗槽接上去。可是,在他不遠的眼前,他看見了那個阻攔他的人。那個老藏人,穿著寬大的楚巴,戴著一頂規規矩矩的呢料禮帽。裸露著右臂,肩上背著英國式的有腳架的步槍,手裡抓著一把鑲銀的、帶護手的腰刀,向王二田虎視眈眈,邁著大步,走過來了。“完了。”王二田心想,“死也得保住水流通才行。”他摸了摸腰前,匕首不見了。他看見地下正好擺著那把刀,顯然是中彈時,一張嘴,掉到他下的。他伸出手去抓過來,用力支撐著身子,晃晃蕩蕩地站起來。他緊握著尖刀,叉開雙腿,站在水口旁邊。他的胸前滲出了大量的鮮血,他卻是瞪圓了眼睛,盯住那個越走越近的老藏人。老藏人看著這個血淋淋的紅軍,竟而能夠在中了彈之後,依然站起身來,立在水口邊上,還惡狠狠地盯著自己,不由一怔。他放慢了腳步,仔細地看著王二田。對方胸口上冒血,頭上冒汗,身上水淋淋,嘴唇都已經叫自己咬爛了,隻是手裡緊握著一把尖刀,那刀又短又小,就算它是把刀子,它還能殺人麼?老藏人猛走幾步,咬住牙,舉起了手中的腰刀……正在這一瞬間,王二田用全力投出了手中的尖刀。王二田剛剛把刀拋出去,就覺得地動山搖。他整個身子失去了重心,撲倒在地上。他昏昏迷迷睜開眼,看了看水,水!水!水在山石上流著,水花濺到他的臉上。“不成,這不成!”王二田想起來自己的任務,人們還沒有水喝。他又一次動了動身體,雙手抓住山石,山石蹭著他胸前的傷口,蹭著他那沉重的身體。他緊緊咬住嘴唇,腳直直地蹬住山石,全身向前移動了幾下,撲在水口上,兩隻胳膊抱住了澗槽的木筒子使它靠住了水口。他用無力的、顫抖的手,不,整個身體頂住了澗槽木筒的下部頂端。他看了看水口,滿意地出了一口長氣,沉重地一頭栽在水裡。水,白花花的水,從王二田的手上、胳膊上、頭上、臉上、胸上、整個身體上流過去了。血滲在水裡,也順著澗槽流下來了。水,滲著王二田的鮮血的水,不間斷地流下澗槽,順著它向下邊流去。在王二田倒下去不遠的地方,老藏人的臉抖動著,渾身痙攣著。他在左肩胛骨下邊,胸肌的上方之間,嵌進了那把尖刀。刀刺進去並不算深,因為那是王二田用足了受過重傷的力氣投中了的。老藏人坐在地上,槍拋到了一邊。他忍住痛看著胸上這把刀,他不敢拔下來,因為他知道,拔下來就凶多吉少了。他抬起頭,看見了頂在澗槽木筒子下邊的那個紅軍,那個紅軍用整個身體支撐住了澗槽,使水順從地通過澗槽又通過他的身體流下去,流到下邊去接濟大隊漢人。老藏人不由恨從心起,他皺著眉,仇恨滿麵。他咬緊牙,忍住痛,拾起剛才摔倒時掉在地下的腰刀,一手扶著他,慢慢地站起身來,朝王二田走去。他身子晃著,手裡卻緊攥著刀。蔡家瑁在下邊等著水。他心裡焦急,不停地看著王二田的行動。忽然,水真的流過來了。他興奮地用桶接著水。但是,他的兩眼卻盯住山上的行動。突然一聲槍響,蔡家瑁渾身一震。他看見王二田還在爬動,就放下心來接著水。水流進桶裡,顏色並不是清清的,而且夾雜著殷紅顏色。“血,血……”蔡家瑁丟下水桶,摘下王二田放在他肩頭上的槍來,帶著悲憤的心情,飛快地朝水口爬去。水還在流著。戰士們興奮地喊著:“水來了!”當人們湧向水口的時候,水又不流了。這時,蔡家瑁正用最快的速度向澗槽爬去。這時,老藏人的頭上流下了汗。他困難地移動著身體。好容易走了王二田的身邊,他舉起了刀,惡狠狠地就要向王二田的頭上砍去。而王二田已經閉著眼,木然地等待著這藏人的殺戮了。蔡家瑁在這個危急的時分跳過來,一槍托,打掉了老藏人手中的刀,用撕裂的聲音喊著:“不許動!”老藏人一怔的工夫,蔡家瑁躥過來,將老藏人摔倒在地下,解開老藏人的紮楚巴的寬帶子,捆上了他。蔡家瑁將澗槽放端正了。扶起王二田,聽了聽他胸口的跳動和鼻子的微弱呼吸……他怔了怔,背起了重傷的昏迷不醒的王二田,推了老藏人一把,恨恨地叫著:“走!”老藏人仇恨地盯著蔡家瑁,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給我走!”蔡家瑁用力推著他。蔡家瑁背著王二田,押著老藏人從山上走下來。澗槽合攏了,水流下來了。這時,戰士們已經在喝著桶裡的水。李冬生剛剛從政委那裡回來。他惱怒王二田竟然當麵撒謊。他四下裡尋找著王二田。當他走到這水口來的時候,他看見戰士們圍著水桶,大口地喝著清涼的水。他連忙過去,看看水桶裡的水,嚴厲地問:“哪裡來的水?”“山上流下來的。”李冬生從戰士們手中接過水壺來,灌滿了好幾壺,說:“給軍部首長送去!”他又灌了幾壺水,說:“請何醫生來,再帶幾個人,喂傷病員!”等到他自己用碗盛了一碗水的時候,他才看見水裡有一縷縷的殷紅的凝結不散的血絲。他怔了。連忙抬起頭來,問著:“誰上山去了?”蔡家瑁背著王二田,押著老藏人,走下山來了。李冬生看見蔡家瑁臉上的淚痕,看見他背上背著的濕漉漉的王二田,他什麼都明白了。王二田為什麼要阻攔他,為什麼要騙他,而他又為什麼找不見王二田,又為什麼水裡頭有血……李冬生隻覺得渾身發脹,水碗從他手中掉到地下,撞到山石上,發出乾裂的鏘鏘聲音來。王二田被放倒在擔架上,何珠立即跑過來,解開他的軍上衣。王二田——這個普通的工農紅軍戰士,在這時候,他是什麼感覺也沒有了。他沒有覺得痛苦,隻是覺得為更多的同誌做了一件普通的事而喜悅。他仰麵朝天,被平放在那裡。他的血還沒有全凝固,還在一點點地流著。李冬生仇恨地盯著老藏人。老藏人站在那裡,他痛得蒼老的臉在抖動,花白的胡子在抖動。隻是,他那一對仇視的、不屈的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地迎著李冬生的眼光。老藏人的心裡明白,他打死了不止一個漢人,而他自己又被漢人抓住了。不說彆的,就是活佛來了,自己也活不了。他並不怕死,而且,他深信,不僅僅是自己不怕死,就連自己的家族、子孫也會永世和漢人為仇作對,為自己的死來報仇。不用血來還血,算不得藏族人的英雄好漢!李冬生從老人臉上的神色看出了他內心的想法。李冬生再也沒有方法來控製自己的感情了。王二田騙了自己,不是彆的,而是用他的性命來替自己完成任務,卻被這個家夥打成那個樣子。他仇恨實在難消啊!他從蔡家瑁肩頭上抓過步槍來,端平了,對準了老藏人,就要打死這個殺了好幾個紅軍同誌的罪人……“李冬生同誌,你肩上的擔子比我重啊……”躺在老百姓家裡的,瘦瘦的指導員張孟華的話閃出來。“……渡過金沙江之後,是兄弟民族地區,他們不了解紅軍的政策,他們幾千年來被大漢族主義者欺壓……”團政委陳星兆曾經清楚地傳達過任弼時同誌的報告……這一切,使李冬生冷靜下來了。他想著:“我們是付出了血的代價,可是,麵前站的人卻不是敵人。”他想著想著,槍從他手上垂下來,他索性將槍背到肩頭上了。“解開他!”李冬生發火地喊著。老藏人瞪著的滿含仇恨的眼睛裡,閃出了新奇的東西,他不能理解那個戴紅五星帽花的帽子的漢人——看樣子還是個官長——為什麼又背上了向自己瞄準的槍。為什麼又要解開自己。“解開他!”李冬生又朝察家瑁喊著。“連長,他殺了王二田……他殺了咱們的同誌……他……”蔡家瑁忿忿地站在那裡不動。“他不是紅軍的敵人。明白麼?”李冬生痛苦地擠出了這句話。“不是敵人?”蔡家瑁恨恨地瞧著老藏人。“不是!他們受了多少年反動派和漢人官僚的氣……他們不會了解紅軍的政策……他們,是好人。”李冬生困難地說著。他了解政策。但是,當他的戰友倒在山石上,犧牲在血泊裡的情況下,而他麵對著的是曾經親手殺死過不止一個紅軍戰士的藏人麵前,說出這幾句話,決不是那麼簡單,那麼輕鬆,那麼輕而易舉。他惱怒自己的修養不夠,也惱怒自己不能控製感情,而且,直到這會兒,仍然是心煩氣壯,他憤憤地朝蔡家瑁說:“民族政策,民族政策,你不懂?我做過傳達。”蔡家瑁不言不語,低下頭來。“解開,給他解開!”李冬生說著,沒有等蔡家瑁行動,自己便走到老藏人身後,解開了綁著他的腰帶。老藏人站在那裡,腿有點發軟了,眼前有些發黑。他的英雄氣概和必死決心都沒有達到原來他所預料的結果,他感到一陣迷惘,不由更感到傷口疼、身子弱了。“何醫生!”李冬生喊著,“何醫生!”何珠急急地走過來了,看著李冬生,她臉上一陣陣發白。“王二田怎麼樣?”李冬生瞪著眼,急迫地問。“隻有一會工夫了。”何珠低下頭來,眼裡的淚珠從兩腮流下來。李冬生抓緊了步槍的槍背帶,弄得槍支在肩上砸來砸去,他毫無感覺。他的另外一隻手抓住了自己的腰間皮帶,連皮帶和手都在發著抖。他看了看低著頭的何珠,低聲地說:“何醫生!”“嗯?”何珠微微抬起頭來。李冬生朝著老藏人站的地方指了指,急促地說:“給他治傷!”“給他?”何珠指了指老藏人。“對,給他!”李冬生急速地扭過身子,快步朝王二田躺著的擔架旁邊走去。又在擔架旁邊急速地俯下身來。何珠忙擦乾了流下來的眼淚,解開一個剛剛用過的小皮箱,推開了醫療器械,叫蔡家瑁將老藏人扶倒在擔架上,她輕輕地熟練地解開了老藏人上身的楚巴,小心地拔下刀子,立即用棉花按住了傷口,一邊迅速地動作,一邊喊著:“鑷子……酒精……棉花……”她像對待一切自己的傷員同誌一樣地對待著這個負了傷的老藏人。老藏人咬緊了牙,儘力不使自己叫喊出來。他用困惑的、順從的眼光呆呆地看著何珠,安靜地由何珠裹著傷口。這時,前邊的山上湧出了無數藏民。他們都是身背刀槍,但是,他們卻都在揚著雙手,高聲地呼喊著。槍聲早已寂靜了。代替槍聲的是一種尖亮的號角聲音。數匹駿馬上坐著滿臉喜色的紅軍騎兵,他們興奮地揚著手,朝路兩旁邊的紅軍連連地喊著:“講和啦!賀軍長、任政委和活佛在一起呢!”山上的藏民也在歡呼著。許許多多藏民和走在前頭的紅軍隊伍彙合了。藏族人今天才找到了他們的真正朋友和兄弟。這些漢人不是普通的漢人,是共產黨領導下的紅軍,是藏族人民最忠誠、最可靠的朋友和親人。山上的藏民歡呼著。山中的紅軍隊伍歡呼著。山下的金沙江奔騰咆哮著。澗槽嘩嘩地通暢無阻地流著水。這清涼的泉水不是普通的水,是在鮮血中沐浴過的、友誼的水啊!紅軍炊事員們興奮地接著水……水,一碗一碗地從人們手裡傳來……傷病員喝著水……何珠喂著娃娃。娃娃在母親懷裡,安逸地、小口地喝著水……水嘩嘩地、愉快地流著。這不是普通的水,是滲透過紅軍戰士身上鮮血的水,是鮮血凝成友誼的水。將來,澗槽旁邊,會有為友誼的結成而犧牲的烈士紀念碑。年青一代的藏族娃娃們,會趕著牛羊,抖著鞭梢,唱著動人的、懷念著紅軍叔叔伯伯們的歌曲,唱著建設美麗的各族人民的祖國的動人歌曲。李冬生怔怔地站在擔架旁邊,蔡家瑁滿臉是淚,也站在擔架旁邊。王二田的臉色和淡金色的錫箔紙一樣。他的胸前還在滲著血。他的胸急速地起伏著,嗓子裡冒出一種咯、咯的聲音。李冬生立即俯下身來,輕輕地呼喊:“王二田。王二田……”王二田無力地睜開眼睛,向連長、向衛生員、向周圍的戰士們看了看。他真正看見了許多紅軍喝水。而傷病員那種乾澀的、嘶啞的呻吟聲和喊水聲已經不在耳邊回蕩了。他眼裡閃出興奮的光輝,他握住了連長伸過來的、滾熱的手,他低低地,但又是充滿了完成一項任務那樣喜悅地說:“連長……水……”他的頭仰在李冬生的懷裡,閉上了眼,臉上卻露出了笑容。他猛然頂了李冬生的一下,握著連長的手鬆開了,頭垂下來了。王二田被安靜地放在擔架上。在他那蒼白的臉孔上顯示出來的是坦然的、欣慰的、帶著笑容的神情。王二田同誌犧牲了。天空是那麼晴朗,山水是那麼有節奏地、像歌聲似的流著。紅軍戰士、共產黨員王二田永遠長眠在祖國的屋脊,飄著白雪又長著茂密森林的康藏高原的土地上了。在王二田的遺體旁邊,站著摘下軍帽的李冬生,站著許許多多的紅軍戰士。突然,有一個人,猛撲到王二田的屍體上,大聲地、乾澀哭著,旁若無人地、萬分悲痛地哭著。那是用槍打倒了王二田的那個藏族老人。老藏人扶住了王二田的肩頭,用力地搖撼著,他希望以最大的懺悔心情來使這個紅軍戰士複活。所有的紅軍,都看著這個悲痛的老人。所有的紅軍都從老人眼裡流下的一顆顆熱淚中又一次引出了自己的悲痛的熱淚。老藏人站起身來,扶正了王二田,便又在王二田的屍體旁邊跪下了。他用顫抖的嘴唇親吻著王二田的身子;他用顫抖的兩手撫摸著王二田的傷口和凝固了的血漬。最後,老藏人站起來,把那把曾經打中自己的短匕首雙手捧給李冬生,用純熟的漢話,激動而悔恨地朝著李冬生說:“連長,是藏人錯了,是我錯了。藏人不認識紅軍,紅軍是新漢人,紅軍是真正的好人。”李冬生看著滿臉是淚,身子晃晃悠悠,手裡捧匕首的老人,心裡刷地一酸。他完完全全地體會到為什麼不能用感情代替政策;他體會到紅軍為什麼要堅持民族政策。正像任弼時政委所說的:我們的民族政策是真誠的,以心換心地喚起兄弟民族,共同為推翻壓在頭上的敵人而鬥爭。李冬生此刻感覺到執行一件困難的任務、執行政策,在某些情況下是要經受痛苦,經受得起委屈,經受得住曲折。不然,簡單起來,就隻會給革命帶來損失。他急忙走過去,攙扶住老藏人,接過那柄亮亮的尖刀,又送到老藏人的手裡,說:“老爹,這把刀,就送給你做紀念吧。它的尖,再也不能紮自己人了。”老藏人小心地接過刀來,用肥大的袖口仔細地擦了擦,珍惜地塞到懷裡,看著李冬生,點點頭,自信地說:“刀尖磨得再快些,叫它朝外,永遠朝外。”老藏人背上毛瑟槍,摸了摸刀子是不是牢牢地放在懷裡,向李冬生點點頭說:“連長,我的心亮了。我洛桑旺階的心永遠朝著咱們的紅軍,再見!”“老爹,等一等。”李冬生回頭朝蔡家瑁說,“從連裡的醫藥裡拿些有用的給他!”蔡家瑁將棉花、紗布、藥都交給李冬生,李冬生捧著這些東西,遞給老藏人,說:“老爹,傷口一下子不會好,帶點藥去擦一擦吧!”“好。”老洛桑旺階乾脆地接過藥品紗布等物,說,“大仇不急報,大恩不急謝,我總算沒白活七十多歲,叫我睜眼的時候看見了你們真漢人。”老藏人洛桑旺階朝李冬生揚了揚手,邁開大步,朝藏民歡呼的山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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