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紅軍不怕遠征難 陳靖 5040 字 22小時前

過江以來,氣溫變化得太奇怪了。過江的第二天就過了一個雪山,但是下了山又熱得那麼厲害。不過,除了張孟華的身體被傷病折磨得很弱,特彆敏感而外,誰也沒有覺到這一點。因為,大家都是興高采烈,精神旺盛。大家都深深相信,也許明天,也許後天,就能追上隊伍。拿何強來說吧,他總是想著,編造著趕上了部隊的那種說不出來的愉快的情景:同誌們熱烈的歡迎,給同誌講講掉隊的故事,自己這回學了一套獨立辦事的能力。就連平常他所不願見的姐夫團政委陳星兆也好像特彆親切了。正像一個人長久住在父母兄弟齊全的家庭裡,日子過得很平靜。兄弟之間為些小事還難免有些小的摩擦。但是,一旦離開了家庭,這種懷念、依戀,家庭裡種種使人難忘的情景、好處,每個家族的可親可愛,都會一一湧入思潮中。何強在紅軍隊伍裡獲得了新的生命,跟著打仗、做宣傳鼓動工作、打土豪、做政治工作、學文化……不知不覺地水平提高了。可是,一直跟著隊伍,有上級、有同誌、有關懷、有溫暖,平常還感覺不出這是什麼樣的幸福。一旦離開部隊,處在這種困難複雜的情況下,對部隊的熱愛、懷念、依戀,就更增加了不知多少倍。想起紅軍,想起每一個熟悉的同誌和戰友,心裡頭就油然而生出一種甜絲絲的熱火的感情。何強想著姐姐的身體,也許姐姐在突圍時生了娃娃,也不知現在怎麼樣了?姐姐能堅持行軍麼?想著渡江的時候那長久的激烈槍聲,紅軍有沒有損失啊?李冬生是不是後衛連?找到隊伍之後,是回政治部去呢?還是跟著三連一起直到會合中央呢?他低著頭,一邊走一邊想。小牛的眼光從天上的白雲看到樹上的小鳥,又從樹上的小鳥看到遠方的群山。他盯住了一個一個的山頂,嘴裡咕噥著,想將所有的山頂都數出來。一遍、兩遍、三遍、五遍,老是數不對。他心煩了,不由回頭看了看何強。何強正在低頭陷人沉思。小牛奇怪了,悄悄地捅了捅何強,又悄悄問:“隊長,你想什麼事呀?”何強抬起頭來,看著小牛,笑了笑。他的思路還是沒有斷。看看小牛,心裡想:這小鬼送到宣傳隊當宣傳員不賴。就是太小一點,嘿,太小又怕什麼?自己當紅軍的時候也不比小牛大呀!對,現在就應當把他交給孫英帶著。哦,對了,還有孫英,這些天來,一直是隻乾事情,不大說話,自然這沒什麼奇怪,孫英這個人就是這路子脾氣。不過,她為什麼一和自己說話就有點繃著臉呢?可是和王大田、阮繼平他們說話就笑嘻嘻呢?我什麼時候惹著了她呢?“隊長,你怎麼了?”小牛等了半天,沒有得到何強的回答,很有點奇怪了。何強怔了一下,抬起頭來,看了看小牛,看了看孫英,孫英也正低著頭走路呢。小牛一叫,孫英正好抬起頭來看何強,何強連忙轉過兩眼看看前邊的群山,笑著朝小牛說:“啊,我看前麵的山真漂亮!”“是啊!我數了半天,老也數不對!”小牛興奮了,隊長低頭想事,也許就是數有多少山呢。他拉住了何強,笑著說:“隊長,你數數看。”“一個、兩個……”何強真的數了幾回,山頂像飄動的白雲一樣真沒法數清,他放棄了這個任務,看著張孟華,問著:“那天晚上,李冬生同誌帶著人找過我們?”“可不是麼。”“啊呀,我們看見一隊人,天黑了也看不清,我們就躲在林子裡了。”何強惋惜地說:“要不,現在就跟上大隊走了。”他想了想,天真地問:“指導員,你說,咱們今天還是明天就趕上隊伍了?”“這我怎麼知道?”張孟華笑著說:“你呀,在鎮子裡剛碰見你的時候,還是個青年乾事,滿是個大人。怎麼這幾天變成孩子樣子了?”“因為現在有了你啊!”何強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怎麼能這樣想,如果沒有我呢?”張孟華說完了,何強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小何,入團幾年了?”張孟華看著何強的天真勁問。“兩年了!”“入黨呢?”“與六軍團會合時,同恢複團一塊入黨的。”張孟華感歎地說:“才是十七歲的娃娃啊。”“是十七歲,可不是娃娃。”何強抗議地說:“從宣傳隊調我當了青年乾事,就說明我早就是大人了。”“你真是亂說。”孫英紅著臉,瞪了何強一眼說:“誰敢說宣傳隊就都是小孩子?”“我又沒說你是小孩呀!”何強摸了摸額上的頭發,分辯著。“唔,這不是爭論的問題,”張孟華笑著說:“你的那筆字,寫得可很不錯啊,上過幾年學?”“哪裡上學去?還不是當紅軍學的。”何強也急於拉過話來,不和孫英引起爭論。“嗯,不錯。”張孟華說:“好青年,好黨員。記住,工農紅軍、共產黨員,走到哪裡也不能忘了革命的目的。”他說著,感到胸口一陣陣發堵,有些氣短,連忙捂住胸,沉吟了一下,又說:“小鬼,記住啊,不要忘了你身邊的同誌。有了困難,單憑自己是不夠的,一定要和同誌們商量著辦。”何強僅僅感到張孟華這番話說得奇怪,他卻並沒有理解了這些話的用意。張孟華的傷口不好,病又一天天嚴重。從鳳凰坡出來之後,這些天行軍,人家走,他是拖。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這嚴重的病使自己已經拖不了幾天了。他願意在這幾天裡,用最後一點力量,把何強他們帶到部隊去。“說不定我會倒在哪一步上。”張孟華想著,喘著,心說:“不管怎樣,我要結結實實地走完每一步。”所以,當他越是病疼難忍的時候,他越拿出一股高興勁來。但是,這一切都沒有逃脫了王大田的眼睛。王大田,這個粗中有細的人,早就暗暗替張孟華著急。他不止一次地看見張孟華在夜裡休息的時候躺下的樣子和彆人不同。彆人也走得很累,可是躺得很輕,很自然,而張孟華卻像一塊笨重的木頭摔倒一樣,沉重地往地上一撲。還有,王大田注意到,張孟華長久地閉不上眼睛,有時,連連咳嗽,從嗓子裡發出一種空洞的聲音來。有時,為了不攪醒彆人的甜睡,他咬住了毛巾,眼瞪得鼓鼓的,臉憋得發紫,又由紫變得發白。“指導員,你就使勁地痛痛快快咳出來吧!”有一次,王大田看見張孟華這種難受的樣子,實在忍不住了。“實告訴你,我連咳嗽的勁兒也沒有了。”張孟華瞧著王大田,他早覺察到這個老炊事班長對他的注意,就乾脆地對他直說了。他那時,躺在地上,看著天上那些遙遠的星辰,慢慢地說:“王大田啊,不要對彆人說,尤其彆跟他……”張孟華指了指身邊不遠的何強。月光正偷偷地射在甜睡著的何強那孩子式的臉上,一綹頭發斜掠在額角,嘴邊上還掛著微微的笑容,也許正在做著找到部隊的美夢。“告訴了他,他能為我急壞了。”張孟華說完了這句話,帶著命令和懇求交織的眼光看了看王大田。王大田默默地、含著眼點點頭。張孟華這才閉上了眼,用力地但又是很慢地翻了一下身體。王大田遵守諾言,對誰也沒說,隻有在弄吃的時候,他特彆給張孟華做一份比彆人可口一點的吃食。“這是指導員的!”他向彆的同誌解釋說:“指導員身體不好,照顧了一點,你們有意見嗎?”他知道大家決不會有意見,不過話要說到。王大田說話的時候,聲音裡微微有些抖,隻是在用大聲叫來掩飾自己的焦急和不安。這也隻有張孟華才能聽出來。一路上這幾天,王大田自動擔任了事務長和炊事員的工作。嚴格地、耐心地為大家找糧食、做飯、分份。因此,大家很少在吃飯問題上發生憂慮,這也是使王大田最為滿足的一件事。不過,也有難題,過江以來這四五天內,一共隻見著十來戶人家,當然都是藏民。幸虧是由於前邊的紅軍大隊伍走過去,留下了好的影響,藏民才不躲他們了,而且也能賣給他們一些食物。王大田在藏民麵前。拿出了特彆的本事,他指手畫腳,創造出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手勢,而更有趣的是,藏民們居然懂得他的手勢,很快就能拿出青稞麥來。但是,王大田更有他特彆擔心的事。他曾經悄悄地對何強說過:“何乾事,過江後,要看見一戶人家太難了,藏人和我們言語不通,難倒還不是全難在吃東西上,要是咱們走錯了道,可就難找了。”何強呢?他也正在為這件事擔著不小的心。事情也的確是這樣,何強隻有當著張孟華的麵,才露出孩子的稚氣。張孟華的傷和病已經嚴重到什麼程度,他體會不到,可是張孟華的病情不輕,他知道。因此,他把能夠做的工作都做了。他和每一個戰士交談,他給予同誌們堅強的信心和毅力,他關心彆人像父母關心孩子一樣,連每個人的草鞋的事也想得那麼周到。當大家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時候,他適當地分配了每一個同誌的工作。就連小牛,他也任命他當王大田的“副班長”。專門找野菜、蘑菇和乾柴等等。他分配阮繼平當全體新同誌的“軍事教員”,負責軍事教練。自從阮繼平參加了紅軍,他愉快的心情簡直是難以形容。雖然平日他的話不多,但他卻一天比一天更熟悉紅軍,一天比一天更習慣於這嶄新的軍隊生活。他自己說:過去這一年民團兵,不是當兵,是下地獄;在紅軍這個短短的時期,不是在軍隊,是在父母兄弟的麵前。他十分相信自己是真正找到了家。生活苦一點,和沒找到部隊有關係,就算再苦百倍,也還是沒什麼,他再也不受氣了,不受土豪欺負了。現在,心裡是甜的啊!看,他接受了“軍事教員”的“委任”,在教給新戰士們“射擊學”了。他站在地上,叉開了腿,端起一支步槍,半閉上一隻眼,托起槍來,貼住了右腮、頂住了右肩,一邊表演一邊朝圍了半圈的新戰士說:“瞧,要這樣……這樣……再這樣……噯,就這樣,對了,就這樣了。”他的教學方法就是“這樣”、“這樣”。他當了一年來的民團兵,從來也沒學過射擊要領,更沒弄清那些擾亂人心的名詞。那個時候,有的是子彈,打洋蠟、打香頭、打靶,可就是沒有正經受過訓練。但是,他這個“這樣”、“就這樣”效果很好。新戰士都會放槍了,也會利用地形了。隻是有一點,如果叫新同誌講起“三點一線”來,也和他們的老師一樣,比劃出一個姿式,半閉著一隻眼,那隻眼看著你,嘴裡說著:“這樣……這樣……噯,對了,就是這樣的!”他們每天以極快的速度行軍,除了休息、吃飯,極少的睡眠之外,他們隻是走啊,走啊!這一支隊伍就這樣形成了一個整體。這個整體的形成,除了人民軍隊之外,任何軍隊是不可能有這樣的組織和可貴的堅強信念的。隻要是有一個黨員或是更多的黨員,這小小的細胞就會變成了堅不可摧的集體。這天早上,他們順著山間的小路往北走著。這裡前前後後都是森林。清晨的薄霧剛剛被陽光驅散,隻有森林頂上還殘留著蟬翼似的一層薄薄的、淡藍色的霧氣。透過這層薄霧,可以看得見前邊的山峰。太陽出來了,可是對於張孟華來說,依然是感到渾身一陣陣的發冷。他隻覺得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扶住了何強,靠在何強的肩膀上,喘著氣,一步又一步地拖著走。戰士們津津有味地說著各人的故事。孫英在這些新戰士眼裡,不隻是家庭能手,像織草鞋、縫縫補補……而且是說話的能手。這一點,連何強都沒想到,這麼一個靦腆的、不愛說話的姑娘,和新戰士在一起時,會變得又活潑又有說笑。張孟華看著這些年輕人,心裡舒暢了一些。特彆是他看到何強這小鬼。過去何強也常常到連隊,而張孟華隻以為他是個年輕人,活潑,能唱能畫的聰明人。今天看來……張孟華想著,要了解一個人真是不容易啊!看看小鬼,哪裡像個十幾歲的孩子?小鬼他一路上鼓動著每個人的情緒;他愉快、樂觀、冷靜地分配每個人以恰當的工作,他做著最困難的事情。小鬼他了解自己的病況,表麵上卻不露出來,而更多地在行動上做著減輕自己負擔的工作。小鬼啊!你是個什麼樣子的孩子啊!張孟華走著想著,想著走著,不由得親切地看著自己肩膀靠著的何強。又看了看天真的小牛,便笑著朝小牛說:“你知道還有這麼個故事嗎?”張孟華朝何強笑了笑。“什麼故事?”小牛興趣來了,他好像忘掉了疲勞困倦,笑著說:“指導員,你講講看。”“指導員講故事可是拿手哇!”王大田也應聲說著。“我爺爺也會講,熊貓子吃老虎……棒棒蛇打姑娘……”小牛提到了講故事,再沒有比這個更有趣的了。“好,講講看吧!”張孟華強笑著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一個大土豪,他看見他的佃戶乾活不少吃飯也不少,覺著不上算,就把所有的佃戶找了來,土豪說:‘你們這些臭泥腿,吃光了我的糧食,磨爛了我的竹床,都給我滾開,沒有你們,我也行。’佃戶們說:‘我們從來也沒白吃你的飯,好,從今後再也不受你的氣了。’土豪說:‘好吧,有幾條規矩,你們聽清楚:金銀財寶是我的,房屋家具是我的,騾馬牛羊也是我的,大米雜糧還是我的,綾羅綢緞全是我的。你們呢?什麼都不給,鐮刀鋤頭全扛走,那些家夥,我一點也不要。嗯?’”“真混蛋,什麼都給他?”何強火了。小牛接過去說:“貼張沒收布告,給分了它!”“聽著嘛!”孫英揪了他一把。“可是佃戶們呢?他們說‘好吧,彆後悔!’佃戶們扛著鋤頭,拿著鐮刀,上山了。過了一年,農民們吃上糧食,還沒換上新衣,土豪呢?他大搖大擺地走過去,笑著說:‘窮光蛋們,看看我吧!’他還是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綾羅綢緞。又過了一年,農民們有了餘糧,穿上新衣,土豪卻走過來說:‘我看,咱們還是合起來乾好些,不是麼?’農民們沒有理睬他。又過了兩年,山上的荒地長滿了莊稼,農民用雙手蓋起了房子,養了牛羊,日子過得美了。可是土豪呢?他坐吃山空,又不會乾活,還不想乾活,隻有餓死在那個空空的卻是漂亮的房子裡了。”“哈,真好!”戰士們邊走邊聽,愉快地笑起來了。“好麼?”張孟華輕輕地問了一聲,又說:“我們工農紅軍就可以比作農民。不過,我們是革命家,比故事裡的農民更有辦法,我們還有武器,我們要推翻整個的土豪們,在全國建立起工人農民的蘇維埃來,而不隻是分家。”張孟華說到這裡看了看默默沉思的何強,又說:“有人就有辦法,人是最了不起的寶貝。我們每一個戰士都是革命的寶貴財產。黨要我們愛護、關心每一個革命同誌。是嗎?小何。”何強點點頭,還是沉默地走著。他心裡想得更多。他佩服這個指導員。他覺得張孟華真像一個大哥哥一樣,有這麼多的辦法,懂得這麼多道理。而且,什麼事危險,他就到什麼地方去。和張孟華相處生活了這麼短短的幾天,在這個年輕的紅軍乾部的心裡,卻滋生了新的東西。何強在學習著這些優秀的革命品質和有效的工作方法。近來張孟華對何強說的每件事,每句話,何強都咀嚼幾次。這回也是一樣,小鬼還是在邊走邊沉思著。“何強同誌,我不隻是把你當成聰明的小鬼,也不是普通的青年。”張孟華溫和地朝何強說:“我是把你看成一個很有前途的共產黨員。對一個黨員來說,你還實在年輕。得記住,我們走在哪裡也不要忘記工農群眾。在任何危難的時候不要向困難低頭。”何強點點頭,完全是大人氣、誠懇地回答著:“指導員,乾革命不是容易事,是不是?我記得任政委說過一句話,他說這句話是馬克思說的。大意是:隻有那些在崎嶇小路上不畏險阻的人,才能攀登到光輝的頂點。我懂這個意思,就是說一個共產黨員要不怕一切困難。”何強回過頭來看了看張孟華說:“對嗎?指導員,當然,不論做什麼,一定要和大家在一起,不然是什麼事也行不通。”張孟華笑了。他扶著何強,笑得那麼愉快,又那麼氣短。太陽早已升到樹梢上了。這裡天特彆的藍,簡直像畫家在畫上塗了濃顏色一樣。所有的山都顯得那麼奇特,那麼翠綠,而山的頂端卻又積著閃閃發光的白雪,仿佛是一條銀帶把天空和大地隔開了似的。近處是路旁森林,散播一股清清的香氣。地上的野花盛開得五彩繽紛、眼花繚亂。這春末夏初的寧靜山旁,一切都這麼寧靜,這麼美妙!遠遠的前方,越過森林的界限,從山間懸崖看過去,半山之中有一麵麵的紅旗在飄蕩,隊隊細小的人影在移動。“看見咱們隊伍了!”孫英先發現了這個奇跡,大叫起來。小牛一把抱住了路旁的大樹,兩條腿一蹬,剛要往上爬,他忽然看了何強一眼,又溜下來了,沒敢動。其實。何強再也顧不上小牛上不上樹的事了。他興奮地抓著樹,揚頭看看,喊著:“同誌們,頂多再有一天半就能和大隊會合了。”人們的心情再也沒有這個時候這樣的高興了。張孟華長出了一口氣,不由得鬆開了扶著何強的手臂。他大為鬆心了,因為,總算是看到部隊了。也就是說,看到了,就要追上了。他也興奮地說:“好極了,同誌們,快走!”張孟華邁開了步子,加上心情的過分興奮。就覺得頭一昏,眼前的山在動,地在搖,森林裡的樹木在一排排地朝他壓來。他一時喘不出氣來,剛剛要抓何強的肩膀,隻覺得眼前發黑……他的手從何強的肩膀上滑下來,腿一軟,昏倒在地上了。何強急了。他急忙俯下身子,扶起了張孟華,連聲地叫著:“指導員……老張……指導員……”他頭上冒了汗,扶著緊閉兩眼的張孟華,一麵抬起頭來喊著:“阮繼平,快到溝裡找點水來,王大田,孫英,來!我們把指導員抬到樹林裡邊去。”王大田立刻蹲下身來,和何強一起,扶住了張孟華的身體。阮繼平把槍交給大牯,拿著碗,順山間深處跑去找水。還沒有將張孟華搭起來,他就在何強的懷裡蘇醒過來。他看了看圍在他身旁的同誌們那種著急、焦慮的神色,笑了笑,無力地說:“不要緊,同誌們……我太興奮了的關係……”這時,遠方突然傳來了一陣呼哨聲。誰也知道,紅軍不會打這種呼哨的。緊接著是一陣急驟的馬蹄聲。何強立刻判斷出緊急的情況已經來到了,他向大家說:“快,快,搭起指導員,進林子裡去。”張孟華冷靜地看了看何強,鎮定地說:“你們到前邊林子裡去……我留下……快走!”他的聲音裡現出無限精力,“快,聽命令!”何強不顧張孟華的反對,一麵叫小牛:“上樹,看看是什麼人!”一麵朝王大田說:“來,抬上指導員。”小牛在樹上叫著:“是蠻子……馬隊,有好幾十還多,朝咱們來了。”張孟華扶著地,半坐起來,平靜地說:“何強同誌,整個隊伍,你要負責……”他朝小牛喊著:“下來!”又朝何強說:“快走,這些同誌要有損失,你得向黨負責……”他喘著氣說:“小鬼,和你說實話吧,我支持不了多久了。我掩護你們……”何強和王大田仍然是把張孟華扶到路邊的林子裡。何強著急地說:“我們抬著也要把你抬到隊伍去!”張孟華笑了笑,看著何強,平和地說:“這樣吧,我就趴在這裡,反正敵人也看不見。你們都退後一些。”“為什麼?”何強反對著。“走!”張孟華臉色變了,嚴厲得近於冷酷。何強無奈,朝所有的同誌喊著:“進林子,趴下。沒有命令不許開槍。”等人們都走到林子深處,他最後趴到張孟華的身旁。張孟華深切地看了何強一眼,親熱地說:“小鬼,好同誌,你參加革命比他們久得多,有戰鬥經驗,要多關心他們。我趴在這裡,等馬隊過去,還是一樣的走麼!何必為我擔心?”“指導員,我們都進林子,一塊隱蔽起來。”何強固執地說。“不行,若真的是敵人,他們會搜林子。”“指導員,那就和他們拚麼!”張孟華不理他了,無力地玩弄著盒子槍上的紅穗子,平靜地說。“何乾事。”“嗯?”“找到部隊,見到賀軍長、任政委、關政委……啊,還有李冬生同誌……就說我還在養病……對,在養病。”“你這是什麼意思?”何強其實是已經理解了張孟華這時的心情。馬蹄聲更近了。“到林子裡去,”張孟華嚴厲地盯住何強:“不許離開隊伍,你是黨員,到我們連來幫助工作,我是支部書記,懂不懂。”何強扶著張孟華,又往林子裡拖了拖,便服從地走進林子深處。他和戰士們趴在一起,盯著張孟華,盯著山間的小路上,聽著急驟的馬蹄聲。這一刻是多麼的安靜啊!張孟華臥倒在小路旁的林子裡,他沒久盯著遠方。他發現何強踩彎一棵小樹,趕快爬過去扶正它,又趴到一邊臥下來。張孟華安靜得像寧靜山一樣,他看著遠方,他卻想著許許多多奇怪的事:陽雀子在“吱呀呀”地叫著,李冬生從小茅屋裡走了。大隊伍就在前邊,困難當然很多,但又都是什麼樣的困難呢?等自己稍微好了一點……不,隻要找上隊伍,再苦一點,也能堅持得住……人是能用意誌來戰勝疾病的……和任弼時同誌在一塊的時候,他的身體不也是很不好麼?……意誌……共產黨員的意誌……張孟華越想越樂觀,他不相信自己會被傷痛和疾病折磨倒。他否定了剛才那種可能死的想法。為什麼要死呢?要活下去……他又一次抑製住了難忍咳嗽,伸出一隻無力的手,拔起一根帶著金黃色花朵的草來,塞到嘴裡,咬住它,堵住咳嗽。乍一看,他嚼著花朵,倒好像是挺消閒的,可是,他另外的一隻手,卻緊緊握住那支二十響的盒子槍,槍口穿過一束野花亂草,他的兩眼順著槍背看出去。馬隊拐過山彎,跨過小坡,奔馳過來了。馬隊前邊為首的人是魏七和藏人千總哲仁嘉錯。他們跑近了張孟華和何強等人隱蔽地方,勒住了馬,停下來。魏七奇怪地朝哲仁嘉錯千總說:“怎麼回事?剛才還看見那些家夥在路上走,怎麼迫近了倒看不見了?”“早上走過了我的寨子,這時候,走不了更遠。”哲仁嘉錯千總十分肯定地說。魏七登時拔出盒子槍,抓緊了馬韁繩,警惕地巡視了一下四周環境,朝著他的衛隊們說:“搜搜林子!”十幾個民團兵催馬就往何強他們藏的林子奔去。張孟華一直盯著這些人的舉動,看見一些馬隊朝何強他們的方向奔去,他連忙用儘力量往前爬了幾步,靠在林子邊上盯著跑近了的假藏民——民團兵。這時,他沒有傷痛,沒有疾病,沒有疲勞,有的隻是充沛的戰鬥意誌和旺盛的精力。他決心把敵人引到他的身邊來。張孟華用胳膊支起了身子,他開槍了。一連串的子彈出了槍膛,民團兵一個又一個,都從馬上摔下來。馬隊沒有想到,就在如此近的地方會埋伏著人。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把敵人搞蒙了。過了好一會,敵人才鎮靜下來。敵人立即散開,朝張孟華射擊起來了。魏七閃在藏人們的背後,瞪著狼似的眼睛,看著張孟華和張孟華臥倒的地方的前前後後。張孟華的肩上、臂上、胸上、頭上都中了敵人的子彈。他用儘了最後的氣力朝眼前的人影子打了一連串的子彈。他沒有看到究竟有多少敵人被打中。槍,從他的手中滑落到草裡,那帶著深紅色斑點的金黃小花朵從他的嘴裡掉落到草地上。張孟華的手好像是在輕輕地撫摸著柔嫩的小草,而且,臉也緊緊地靠著那長滿了花朵的草叢裡。他犧牲了!魏七在張孟華的屍體麵前躍下馬來,用刀撥了撥張孟華的遺體,凶狠地瞪起眼睛。他不相信隻有一個人,他更氣忿的是,隻這一個人,就打死了他七八個人。他揮起手來,朝哲仁嘉錯叫著:“搜索這些林子!”騎手們剛剛要催馬上前……“站住!”一聲霹靂似的吼叫。魏七突然聽到身背後的這一聲大喝,嚇得他渾身一震,連忙回頭來看去……不是彆人,是阮繼平。他打了水回來,聽見了一陣猛烈的槍聲,剛急急趕到,就看見張孟華已經犧牲。他身上不由緊張了一陣,又看見敵人要包圍林子,連忙大喊了一聲。魏七看到是熟人,自己的民團兵阮繼平站在那裡,一語不發,地下是一個水碗和灑了的水,他朝千總叫著:“給我捉活的!”阮繼平沒有反抗,他被藏人抓住了胳膊。魏七恢複了原先的鎮靜,他乜斜著眼,來到阮繼平身前,惡狠狠地說:“阮繼平,你乾的好事。”阮繼平的眼裡是冷淡的神色。他打量著這個穿著一身藏人衣服的民團司令。他盯住魏七臉上那一塊深深的條形傷疤,冷笑著說:“魏七,就算你捉住我了,你要怎麼樣?”在這裡捉住了自己的民團逃兵就是一個沒想到的事,這個逃兵又居然說出自己從來都沒聽到過的硬口氣,更使魏七發火。他拔出了槍,頂住阮繼平的胸膛,獰笑著:“我要你的狗命!”“命在你狗雜種手裡,開槍吧,開槍吧!”阮繼平盯住魏七。魏七咬住牙,氣得臉上的傷疤發紫。他卻忽然收了槍,插在腰裡,拍了拍阮繼平的肩膀,和氣地說:“阮繼平,咱們是同鄉,你跟我當長工,我沒虧待了你。你跟我當兵,我正要提拔你,你反倒吃裡爬外,放了我的俘虜不算,還跟上他們逃跑。你說你有良心沒有?”阮繼平被藏人抓得緊緊的,他隻是盯住魏七,閉住嘴,一句話不說。“好,這樣吧,”魏七點點頭說:“我是你的司令,你是我的親信,我免了你的罪,還像以前那樣待你,這麼辦,你帶上我們,去抓那些紅軍去,啊?”阮繼平盯著魏七,又偷眼看了看前邊的森林,沉默著。短短的紅軍生活已經喚起了他全部的階級覺悟。他又沉吟了一下,點點頭說:“好,跟我走!”“嗯,不愧是我的兵。”魏七得意地說著,又叫藏人們:“放開手,不用揪住他。”說著,他和阮繼平走了個並肩,而他的一隻手卻緊緊抓住了六輪手槍。馬隊跟上阮繼平,朝何強他們隱蔽的森林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阮繼平想著這幾天寶貴的紅軍生活,不論哪個同誌,都是那麼真誠、親切、熱情。何強聰明,有辦法,更重要的是何強也是個普通窮人家的孩子,比自己小七八歲,卻那麼懂事,那麼能乾。誰教會的?是紅軍!還有老王,四十多歲了,那麼愉快、樂觀,又那麼儘責,誰教會的?是紅軍!孫英,一個普通的小姑娘,那麼細致、嚴厲……連小牛小娃娃當了紅軍都那麼快活……打土豪、擴大紅軍……阮繼平心裡翻騰著這幾天的生活。這幾天,比他一輩子都重要。他受過土豪的欺壓,受過白軍民團的汙辱,他並不知道為什麼世界上偏偏有壓迫人的和被人壓迫的事,而這短短的時間使他懂得了多少事情,使他明白了他若不參加紅軍畢生也不會明白的事情,使他知道了什麼是人生的幸福,受苦人的幸福,明白了靠著自己來鬥爭,靠了共產黨,靠著紅軍……他明白了,他自己——一個窮小子活在世界上還有這麼大的作用。他每走一步路都想著這些,生怕有一點點遺忘。還有,最感人的是指導員張孟華,一個快死的人了,不養傷,不養病,要爬山越嶺,要找苦吃,要為彆人生活,又是那麼情願的快樂……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這一切是普通的人想得出來,做得出來的麼?他想著走著,遠遠地離開了森林,走到一個山頭上。“在哪裡?”魏七盯著默默地儘管往前走的阮繼平,又注意到前邊就是絕路一條——萬丈懸崖峭壁。阮繼平平靜地看了看魏七,往前揚了揚下巴,冷淡地說:“囉,前邊!”他掄圓了胳膊,照準了魏七的臉上就是一拳。很可惜,他隻將魏七打倒在崖邊。阮繼平沒有猶豫,急急一躍,跳下了萬丈深崖。哲仁嘉錯扶起了魏七,看著崖下,讚歎地說:“啊!英雄!”“呸,省一顆子彈。”魏七捂住了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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