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某一天上午巳牌時分,在侍衛親軍馬軍司當差的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劉錡受到急宣,傳他立刻進宮去等候陛見。這是一個尷尬的辰光,既不是太早,也不能算作很晚。陽光還沒有照成直線,還可認為是上午,但對於沉在東京(開封)社會底層的勞動大眾來說,他們之間的大部分人已經吃過一點東西,把它看成是下午了。可是對於東京的上層社會來說,這個時候還正是好夢未醒的漫漫長夜哩!他們還得再過幾個時辰,才開始所謂“今天”的這個旖旎絢爛的好日子。他們既不怕來得太早的清晝會乾擾他們的好夢,也不怕消逝得太快的白天會妨礙他們的宴樂。他們家裡有的是厚重細密的帷幕簾幔,可以把初升的朝暾隔絕在門窗以外,有的是燦爛輝煌的燈燭,可以把殘餘的夕輝延接到廳堂、臥寢之內。對於他們,早和晚,上午和下午,白晝和黑夜……都沒有一個明顯的界限。劉錡自然也是那個階層中的人物,他是貴胄子弟,是禁衛軍中的高級軍官,是官家寧願把他看成為心腹體己人的那種親密的侍從人員。官家經常有這樣那樣的差使派他去辦。因此他早就習慣了這種突如其來的召見,不覺得有什麼稀罕之處了。可是今天他仍然因為召見的時間過早,與往常有所不同而感到驚訝。他帶著這個急於要想把它揭穿的啞謎,進入內廷。內廷也還在沉酣的好夢中,到處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值殿的小內監看見劉錡被帶進來了,用著貓兒般柔軟的動作,輕輕打起珠簾,讓劉錡進去,一股濃鬱的香氣,從獸爐中噴射而出,彌漫在整個殿堂中。透過這一道氤氳的屏風,劉錡才看清楚偌大的睿思殿,除了官家本人以外,隻有兩名宮女遠遠地伺候在禦案之側,顯得異常空闊。小內監把劉錡一直引到禦前,低聲唱道:“劉錡宣到!”這時官家俯身禦案上,吮毫拂紙,正在草擬一道詔旨,他沒有拾起頭來,隻是微微地動一動下巴,表示“知道了”,接著又去寫他的詔旨。那天早晨,官家隨隨便便地戴一頂高筩東坡巾,這是一種在當時的士大大中間十分流行的家常便巾,官家在宮禁內也喜歡戴它。他又在淡黃的便袍上漫不經心地披上一件絲綿半臂,竭力要在服飾方麵顯得很瀟灑的樣子。可是他的正在沉思著的表情恰恰做了相反的事情,它不但不瀟灑,反而顯得十分滯重,十分煩惱,似乎被手裡的工作弄得非常傷神,以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忘記了劉錡在他身邊的存在。他起了幾次稿,每次都覺得不滿意每次都把稿紙搓成團團,接著又把它扯開來,撕成一條條的碎片。這是一個詩人、書法家、畫家在失敗的構思中常常做的動作。忽然間,他的遊移的目光和劉錡的聰明而又恭敬的目光相接觸,他的臉色豁然開朗,笑出了那種對他喜歡的人常作的莞爾的笑,然後以親密得好像談家常的口吻問劉錡道:“卿可認得見為登州兵馬鈐轄的馬政?”劉錡作了肯定的答複。“卿在哪裡認得他?”“馬政原是西軍人員,臣在熙河軍中時,曾在麾下,多承他培植教育。”官家點點頭,又問道:“卿可與他的兒子馬擴熟悉?”劉錡絕沒有想到在此時此地,忽然由官家親口提起這兩個疏遠武官的名字。劉錡與他們是熟悉的,有著非同一般的親密友誼。這兩個名字一經官家提起,就好像一道火花照亮了他的胸膛,引起他的美好的回憶。於是他的思想活動頻繁起來,想到了許多與他們有關的往事,他的神情更加煥發,他的奏對也越發流暢了。“馬氏一門忠膽義肝,世在西陲,為官家捍衛疆土,父子祖孫,歿於王事者四人。馬擴與臣尤為莫逆,當年去谿哥城當……”“就是卿去當人質的那一回?”官家以那種似乎對劉錡生平一切都是十分熟悉的語氣插問。“正是那一回,馬擴與臣誓同生死,冒險前往,幸得不辱使命生還。前後周旋,折衝尊俎之間,馬擴之功居多。隻是微臣供職京師以來,聽說他父子彆有差遣,已有數年未謀一麵了。”“夫人不言——”官家賣關子地先拈起擱在筆格上的鼠毫玉管筆,用筆尖指指自己,再掉過頭來,輕輕一搖,然後有力地在空中一點,說完了那後半句話,“言必有中。”最後一個動作的節拍正好落在那“中”字上,因而顯得非常戲劇化,他用這個一波三折的動作和這句賣關子的話,表示他洞察幽微,無遠不燭。接著他又揚揚得意地說,“朕早就猜到馬擴與卿有舊,這一猜果然猜到卿的心眼上了。馬擴不日將回京述職,借此因緣,卿可與他痛敘舊情。隻是他父子兩個年來在乾些什麼,卿可都知其詳?”“馬政等蹤跡,臣微有所聞,”這是個頗有出入的問題,劉錡略為躊躇一下,慎審地按實回答,“隻是事關國家機密,非微臣所敢預問。馬政等也未嘗以此見告,因此臣不得其詳。”官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皺皺眉頭,微表不滿地問:“馬政職責攸關,不來找卿,倒也罷了。王黼,蔡攸兩個難道也沒有把此事說與卿知道?”“王黼、蔡攸均未與臣談及此事。”“這就是王黼、蔡攸辦事顢頇糊塗之處了。”譴責當權大臣,是對親信者表示親密的一種姿態。官家不放過這個機會又一次對劉錡表示好感,“朕的親信如卿,合朝內能有幾人?這等大事,不讓卿知道,又待讓哪個知道?”於是他再一次拈起筆來,指著案頭沒有寫成的詔旨說,“這道詔旨與馬政、馬擴年來的行蹤大有關係。如今朕正為此事煩懣,卿可願為朕分憂,齎著它前去渭州走一遭?”好像平日對待劉錡一樣,官家凡是有所差遣,總是從遠處閒閒說起,然後才涉及正題,說得十分委婉。也好像平日的對答一樣,劉錡完全理解並且能夠體會到官家的委婉的深意,總是恭敬地回答:“陛下差遣,微臣敢不用命!”“卿回京之日,就是與馬擴謀麵之時。故人敘舊,可不是人生一大樂事。隻是歲尾新春,燈節在邇,正該伉儷團聚、歡宴暢快的時節,卻要卿遠離京師,萬裡馳驅於風雪之中,倒教朕心裡好生過意不去。”說了這麼多的貼心話,現在是可以言歸正傳了,官家這才放下了筆,詳詳細細地口述旨意,原來由於馬政等人辦理外交事務的結果,不久朝廷將用兵河北。官家要劉錡馬上出差到渭州去給陝西諸路都統製——西北邊防軍統帥種師道傳達這道詔旨,要種師道遵旨前往河東路太原府,與朝廷派去的大員們共同計議北征的軍事。種師道不可能違抗朝旨,拒絕出席軍事會議,這是沒有疑問的。但由於這場軍事行動十分重要,官家也考慮得特彆周到。他考慮到:種師道已被內定為這個戰役的軍事統帥,他統率的西北邊防軍將被全部調去,投入河北戰場。要徹底打通他的思想,使他充分理解馬政等辦理的迄今為止隻限於少數人知道的秘密外交活動以及隨之而來的一場將要涉及到三個朝代興亡存滅的戰爭,是本朝開國以來最重要的一次軍事、政治行動,要給種師道有相當的時間來醞釀、發動全軍投入戰爭,這不是一件輕鬆的任務。種師道在軍事上一向有自己的看法,有時也會固執成見,譬如去年的兩浙之役,就沒有能夠調動他本人和他的兄弟種師中前去出征。為了排除可能遇到的障礙,官家不願采用官方生硬的形式,由政府正式下一道命令,強迫他去出席軍事會議,而寧願采用一種比較親密的私人的形式,派一名親信齎著他的手詔,麵告曲折,宛轉疏通,以求必成。這是官家對自己的權力感覺到還沒有絕對自信的時候常常采用的一種方式。——現在官家把這個艱巨的使命交給劉錡去辦,認為他是派到種師道那裡去最合適的人選。這不但因為他個人的才能,這些年來交給他的任務,無不辦得十分妥當合意,更因為劉錡一方麵是自己的親信,一方麵又出身於西軍,與種師道以及全軍上下有密切的關係和深厚的感情。官家深信他此去一定能夠完成王黼、童貫等人完成不了的任務,滿意而歸。可以說正因為官家事前在心目中已經有了這樣一個合適的出使人選,才考慮采用這個宛轉疏通的形式。這就是官家今天特彆起了一個早,親手撰寫詔旨,並且打破常規,這麼早就把劉錡宣進宮裡來的原因。口授旨意以後,官家自己驟然感到輕鬆,他簡單從容地草成詔旨,用他的彆成一格的瘦筋體字體謄寫好,又親手鈐上了“宣和天子之寶”和“禦書之璽”兩方玉璽,自己反複讀了兩遍,又欣賞了自己的書法和圖章,這才心滿意足地把它授給劉錡,鄭重叮囑道:“自從‘海上之盟’以來,此事已談論了三兩年,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卿此番代聯前去渭州布意,關係朝廷大計匪淺。但願卿早去早回,成此大功,朕在宮中日夕盼望佳音。”劉錡過去沒有參與過這個所謂“海上之盟”的外交活動,可是憑著他的官家親信的地位,憑著他的機智和敏感,早已從側麵聽到很多消息。由於自尊(彆人沒有讓他參與秘密),也由於他預料到這將要發動的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他所處的地位遠遠不足估量這個行動可能造成的全部後果,因而他謹慎地對它保持冷淡和緘默。他隻是聆取了自然而然地流到他耳邊來的秘聞,而不向旁人去打聽和追問。他對任何人都沒有表示過什麼明確的意見。現在是官家親自把這個秘密點穿了,官家交給他的任務,說明官家不僅允許他參與機密,還迫切地希望他推動這場戰爭,不管他對這場戰爭有什麼看法,首先就感謝官家對自己的信任。從他恭敬的表情中表示出他完全能夠理解官家複雜微妙的意圖,他要竭其所能地去完成它,次不辜負官家對他的期望。官家高興地點點頭,用一個習慣的動作向侍立的宮女們示意。她們立刻取來事前早已準備好的碧玉酒注和瑪瑙酒盅,走到禦案前麵,官家親手滿滿地斟了一盅酒,遞給劉錡,說道:“這是朕日常飲用的‘小槽真珠紅’,斟在這瑪瑙酒盅裡,色味倒還不錯。卿且飲過此杯,朕彆有饋贈,以壯卿的行色。”劉錡舉盅一飲而儘,謝了恩,這時大內監入內省都押班張迪好像從地洞下鑽出來似的——劉錡根本沒有發現他什麼時候進來——忽然伺候在禦座的後麵。官家回過頭去,用著呼喚狗子一樣的聲音呼喚他道:“張迪,你可陪同劉錡前去天駟監,讓他自己挑選一匹禦馬,連同朕前日用的那副八寶鞍轡,一並賜與劉錡。你可要小心伺候!”禦賜鞍馬,雖是常有的事,但讓受賜者自己到禦廄中去挑選馬匹,卻是破例的殊恩。官家還怕劉錡不知道受恩深重,又特彆回溯了往事,說四十年前秦鳳路沿邊安撫使王韶收複洮、河兩州(那確是震鑠一時的殊勳),凱歸京師時,先帝神宗皇帝曾讓他自己去天廄中挑選馬匹,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其他的人援引過這個特例。雖然是官家的親信,經常受到脫略禮數的待遇,劉錡卻寧可官家對自己保持一定的距離。他不願自居為、更加不願被人誤認為近幸的一流,他認為隻有這種人才會覬覦非分之賞、破格之恩。他劉錡不願接受這個。他宛轉地辭謝道,自己還沒有出過什麼力,立過什麼功,怎敢與先朝大臣相比,領此過分的厚賞。可是官家的恩典卻是一種更巨大和溫柔的壓力,他絕不允許劉錡對他的恩典再有半點兒異議。他連聲催促劉錡快去選馬,休得推辭,還說:“天下的良驥駿馬都薈萃於朕的禦廄中,卿可要好好地選上一匹,”然後意味深長地笑笑道,“卿無論今日齎旨西馳,無論異日有事疆場,都省不掉一匹好腳力。朕特以相贈,用心甚深。卿斷不可辜負了朕的這番心意。”劉錡還待推辭,忽然從官家的微笑中領悟出他的暗示,一道異常的光彩突然從他炯炯的眼神中放射出來。官家高興地看到劉錡已經領略到他的示意,暗暗想道:“劉錡真是可兒,三言兩語就揣測出朕的弦外之音。可笑蔡京那廝還在朕麵前中傷,說劉錡一介武夫,終少委曲。他怎知道朕手頭使用之人,都經朕多年培養,強將之下豈有弱兵?”官家喜歡的就是和聰明人打交道,更喜歡在小小的鬥智中打敗以聰明自居的蔡京之流。因此,此刻他更加喜愛劉錡了,索性進一步滿足劉錡的願望道:“朕久知卿在京師有‘髀肉複生’之感,幾番要待外放,經大臣們諫阻。這遭北道用兵,朕決心派卿隨同種師道前去,他的副手,這可遂了卿生平的大願。”官家再一次猜中了劉錡的心事,使他再也沒有什麼理由推辭恩賞,他帶著十分感欣的心情,與張迪一起退出睿思殿,往天駟監去挑選馬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