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1)

金甌缺1 徐興業 3004 字 14天前

入內內侍省都押班張迪是政宣時期(政和(1111—1117),重和(1118),宣和(1119一1125)都是宋徽宗趙佶在位後期的年號。)官場中的一項出色的產品,一個如同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活躍分子,一件活寶。既然是內監,在生理上,他是個已經變了形的男子,還未曾變成形的女人,非男非女,在兩性之間都沒有他的位置。但是這個尷尬的、兩棲的生理地位並不妨得他在宮廷和政府兩方麵的烜赫聲勢。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能夠恪遵官場上四句重要的格言,身體力行,毫不含糊。那四句格言是:要牢牢捧住得勢的人。要堅決踢開那些黴官兒。要念念不忘地記得應該牢記的事情。要了無痕跡地忘記應該忘記的事情。這看來是夠簡單的,但既然成為格言,就不是每個官兒都能輕而易舉地把它們做到。有的官兒多少還有點羞恥之心,在趨炎附勢之際,不免稍有扭捏;有的官兒多少還有點情麵觀點,與故人割席時,不免要拖泥帶水。這兩種人犯的錯誤,看來不算很大,卻與做官的原則水火不相容。張迪對他們是深惡痛絕的。有一天,灸手可熱的大內監梁師成問中書舍人王孝迪為何不蓄須?王孝迪回答得果斷爽利:“爺之所無,兒安敢有?”這樣的捧場才算合了張迪的脾胃,他喜歡的就是這種人。官場上還有些官兒的記憶力很差,有時忘記了應該牢記的事情;有的則相反,記性太好,偏偏記得應該忘記的事情。開府儀同三司李彥曾經做過楊畏的下屬,如今楊畏已退處閒散之地,李彥飛黃騰達,早已躐過他的頭頂。楊畏偏偏要倚老賣老,賣弄他的好記性,在彆人麵前,有時甚至當著李彥的麵,提起當年舊事。可笑這個楊畏,在先朝時以善變著名,人稱“楊三變”,到了關鍵時刻,反而變得毫不機變了,這就注定他隻好坐冷板凳終身。比較起那些倒黴的官兒,張迪身上的優點就顯得那麼突出。他除了從絕對、純粹的利害關係上來考慮問題外,幾乎把身上所有的水分——人情、傳統的道德觀念、人們的議論等等全都擠乾了,它們是從哪個古老的世界中遺留下來的殘渣餘滓,是自己宦途上的絆腳石,必須把它們全部消滅掉!此外,他還具有與最高統治層接近的這個有利條件,誰應該捧,誰可以壓,什麼是必須的,什麼是不必要的,他都能作出正確無誤的判斷,在捧與壓的兩方麵,他都是由衷地、絲毫沒有保留地形之於辭色。他的這種赤裸裸的勢利,竟然坦率到這樣的地步,以至於他的變化多端的麵部表情就像一麵獸紋銅鏡一樣,人們隻要看一看它,就可以照出自己的窮亨通塞。他在當時被公認為是一部活的縉紳錄,一架精密度十分可靠的政治氣候測溫表,一個爐火純青的官兒——雖然他的公開身分還不過是內監的頭子,卻擁有很大的潛勢力,是幾個政治集團的幕後牽線人。當他今天親眼看到了官家對劉錡恩寵有加,立刻使自己相信他一向對劉錡是抱有好感的,甚至對他是巴結、討好的。對於官家給予恩寵的人巴結、討好,這對他好像是一種生理上的需要,肉體上的享受。他既然奉了官家之旨,欽定為向導之職,為什麼不把這個劉錡引導到親密友善的道路上來?他立刻派兩名小內監跑到天駟監去通風報信,這裡擺開隊伍,讓一群小內監簇擁著,找個機會,笑嘻嘻地開口道:“太尉(武官的最高一級,但當時已成為對高級武官的敬稱,被稱者不一定真正官拜太尉。)今日榮膺懋賞,聖謄非凡。咱家得以追侍左右,也是與有榮焉!”這是個甜甜蜜蜜的藥引子,接下去就可以引出一大籮好話,他自己向來就把這些好話當作人參、鹿茸等補品吃下去而肥胖起來的,它們並沒有使他產生消化不良症。他以己度人,相信劉錡也一定有此同好,於是擺出一副給人進補品的架勢,等候領賞。沒想到劉錡隻是冷冷淡淡地回答一句:“劉某無功受祿,談得到什麼光彩不光彩?”“太尉休得過謙。近日裡,官家為了伐遼之事,憂心忡忡,愁眉不展。今日太尉一來,官家就高興非凡,榮典迭頒,還將畀以重任,可不是天大的喜訊!”這不但是討好,而且還含有從小道中打聽消息的意思,劉錡索性給他個不理不睬。張迪這才明白此路不通,隻好換個題目說:“昨夜高殿帥(當時高俅任殿前司都指揮使。)宴請向駙馬,濟濟一堂的貴賓,還傳來了東雞兒巷、西雞兒巷的三四十個姐兒們。吹彈歌唱,好不熱鬨!向駙馬、曹駙馬都曾多次問起,怎不見太尉駕到?”“原來如此。劉某昨夜有些小事,卻不曾去得。”這又是一顆實心冷湯團,張迪隻好挺起脖子硬咽下去。兩個沉默地走完一段路,張迪重新想出一個好題目來:“想當年,太尉未來東京供職之前,天下進貢的良馬都歸太仆寺群牧司掌管牧養。如今禁軍用馬,通由西軍挑選了補上,省得多少轉手。隻是太仆寺真正成了閒曹,大小官兒隻會吃乾飯,領請受,朝廷倒是白白地養活了他們。”說話涉及到劉錡經營的業務,最後一句還多少有點替朝廷抱屈的意思,劉錡的神色才略為開朗些。張迪乘機擴大戰果,繼續說道:“如今群牧司,冷冷清清,好不淒惶!倒是天駟監裡著實養了百十匹好馬,用著三兩百個小內監伺候它們,天家廄牧,畢竟非凡。太尉是當代伯樂。這些名驥要經太尉鑒賞品評,才能聲價百倍哩!”“俺省得什麼,”天駟監中有些馬匹,還是從西軍中挑來,多數都經過劉錡的手,他也很想去看看,因此謙遜了一句道,“停會兒去內廄參觀時,要煩內相指引了。”“當得,當得!太尉要參觀內廄,都包在咱家身上。可笑天駟監的譚頭兒,枉自當著這分差使,終日隻曉得品酒點菜,哪有咱家對這些禦馬在行?”然後他好像決了堤的河水漫無邊際地談起來。他指著宮苑中一塊空場,說:“太尉看那片馬球場子,可惜日前正在冬令,閒落了,沒人使用。不然的話,咱家奉陪太尉進去看看。內廷的馬球演習可妙啦!不說彆的,單是那些官嬪,一個個都摒除了內家妝束,換上一套窄窄小小、娉娉婷婷的騎裝,側身斜坐在小驪駒上,追逐著小小的球兒。有時還要演習騎射彈丸,彼此雷奔電馳,賣弄身款。這五光十色的服裝,配上鑲金嵌寶的鞍轡絡頭,還有那閃閃發光的銀鈴兒在箭道上叮叮當當地響著。這個光景嗬,可不是一幅豔絕麗絕的《宮苑試騎圖》?”張迪信口開河地說到這裡,忽然掉頭左顧右盼了一下,揮手示意小內監走遠一些,自己壓低了聲音,詭秘地說下去:“太尉可知道這玩馬球的還不止是那些宮女。貴妃和帝姬(宣和時,公主改稱帝姬。)們也玩這個。勢傾後官的小喬貴妃和皇九子康王的生母韋妃都是從這馬球上出身,才遭際官家發跡的,如今官家還要她們馳逐。榮德帝姬的騎術,宮中數她第一,等閒的男子都比不上她。她和曹駙馬在這裡箭道上賽起馬來,駙馬老是落在後麵摔筋鬥。就是為了這個,曹駙馬才兼著馬軍司的差使。官家說過且叫曹晟那廝到馬軍司習騎三年再和朕的女兒賽馬。又曾說笑過,這差使要讓朕的這個愛女去當,才算人地相宜,比她男人強得多啦!誰知道差不了一點兒,榮德帝姬就是太尉的同僚。”按照張迪的想法,內監們透露有關宮廷的每一條新聞掌故,都是一筆價值昂貴的禮物,現在他講到小喬貴妃、韋妃,講到榮德帝姬和曹晟的秘史,這些對於身在馬軍司當差的劉來說都具有頭等重大的意義,他張迪可要揀揀人頭才願送這筆禮哩,但願受禮的人識貨,領他的情才好。可是他在劉錡沉著的麵部表情中,根本看不出他是否對這些新聞感到興趣,算不算得是個識貨知趣的受惠者。天駟監的執亭內監們得到通報,早就在大門口迎接劉錡。隻有頭兒譚稹沒在家。譚稹一身兼了那麼多的差使,什麼使、什麼使的弄得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再加上到處忙著赴酒宴,幾天中也難得到天駟監來轉一轉。有人心懷妒忌地說,他乾了這些肥缺,自然吃得飽了,怪不得他本人就像一匹油水十足的高頭大馬。他說:彆人還把三衙(宋人稱殿前司、侍衛親軍步軍司、侍衛親軍馬軍司等三個高級軍事衙門為三衙。)八十萬禁軍的餉項吃空哩!他才不過吃點馬糧,算得什麼,何況天廄中的禦馬,一匹匹都養得膘肥肉厚,他哪一點對不起官家?張迪果真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一進天廄,先就陪劉錡去看一座門口標著玉牌,玉牌上嵌了“八駿圖”三個金字的廄房。天家廄牧,氣象不凡,何況這座“八駿圖”在禦廄之中也算是苜屈一指的。所謂“八駿”,是經過特彆挑選貢呈進來的八匹純種白馬。它們個子的高矮、肥瘠,色澤的明亮、光采,甚至臉龐的樣子都是十分類似,現在再加上人工的打扮修飾,更像是一母所生的了。官家親自按照周穆王的八駿的名字,為它們命名,特彆製了玉牌,掛在它們的頸脖上,如果沒有這個標識,就很難把它們一一識彆出來。他們又去看了另外一座名為“五龍會”的廄房。那裡養著五匹顏色各異的名驥,也各有—個漂亮的名字,白的那匹稱為“雪騏”,黑的稱為“鐵驪”,青的稱為“碧驄”,赤白間色的稱為“玉騢”,黃黑間色的稱為“黧騧”。馬匹本身的顏色加上披在它們身上,搭配得非常協調的錦帔,給人們造成目迷五色的感覺。無論八駿,無論五龍,或者其他的禦馬,它們—例都是牲口中的驕子,畜類中的貴族,生活在養尊處優的環境中。它們懶散地踢踢蹄子,嬌貴地打個噴嚏,有時還要忿怒地扯動背上的皮,甩甩尾巴,命令馴馬的小內監替它們搔搔發癢的背脊。這裡不但小內監是它們的奴仆,就是有職分的大內監也得伺候它們的顏色,以它們的喜怒為喜怒,這些嬌貴的禦馬隻有看見陌生人進來時,才昂首豎耳地長嘶幾聲,表現出“天馬不與凡馬同”的一世氣概。張迪排斥了所有內監的發言,獨自壟斷了禦馬的介紹權。他說自己熟悉禦馬,倒沒有誇張。他幾乎背得出大部分禦馬的譜係、種族、來源、本身的經曆、遭遇以及各種特點。他說這匹“玉騢”,小喬貴妃騎了幾年,本待放出去,後來官家念舊,仍把它留下來,置身於“五龍”之中,頓時聲價十倍。又說那匹領袖八駿的“追風”,額角上有塊紫斑,《相馬經》上說是貴種的特征,它果然取得超群軼倫的地位。然後他慨歎馬匹也有窮亨通塞的遭遇,這裡是三分天意,七分人事,好像它們也都是列名在他的《縉紳錄》中的大小官兒一樣。他特彆引導劉錡去看了一匹名叫“鵓鵒青”的駿騾。官家早年自家經常乘騎的是一匹被地稱為“小烏”的黑馬,因為它聯係著官家一段私人生活,因此受到特彆寵愛。可是畢竟歲月不饒人(馬),它終於到了不得不退入冷宮的年華,如今就讓位於這匹鵓鵒青了。鵓鵒青與張迪已有數年相知之雅。他們各自用了自己的方式向對方打招呼。鵓鵒青從張迪親昵地撫拍它的臀部的動作中,對整個人類產生了一種偏見。認為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任務,莫過於給它進點“補品”。它果然聽到張迪用著高級辭令介紹它道:“這匹鵓鵒青是官家心坎裡的寶貝。它日行千裡,夜行八百,有超光逾影之速,無驚塵濺泥之跡。算得是天上的龍種,人間的絕品,童太師整整化了三四年功夫,才把它覓到手,急忙進禦。太尉倒要仔細鑒賞鑒賞它,才不虛今天來禦廄走一遭。”鵓鵒青雖然還沒有學會人類的語言,但對於張迪的表情和語氣是完全理解的,它一再搖搖自己的長耳朵,表示絕對同意他的介紹。鵓鵒青和張迪兩者的這種神氣。在官場中,當一個新貴被介紹於彆人時,也常可以看到的。然後張迪又陪劉錡去看了鄭皇後在宮中乘騎的那匹名為“騕褭”的小自馬,它是由於身段嫋娜,體態輕盈,而得到這個漂亮的命名的。可是聖人(宋時宮中稱皇後為聖人。)這兩年有點發福了。懶得乘騎。連帶這匹“騕褭”看起來也不見得那麼苗條了。儘管張迪的介紹,舌燦蓮花,儘善儘美,騎兵軍官出身的劉錡卻有著自己的品賞和評價。他看得出這些禦馬大都來自塞上和河湟地區。一般都有良好的出身和健全的素質,當年也曾馳驅疆場,載重致遠,的確都非凡品。可惜一進禦廄,受到過分的照拂,習慣了嬌生慣養的生活,並且把活動的天地壓縮在天駟監這個小小的範圍裡,這就使它們發生質的變化。它們越來越失去原有的驃悍的精神和充沛的元氣,卻沾染上紈絝公子的派頭兒。不要看它們表麵上還是神情軒昂,實際上已是虛有其表,派不了什麼正經用場。一句話,這些在天廄中打滾的禦馬已經落到單單隻成為宮廷裝飾品的那種可悲的境地中了。不但善於識馬並且也愛馬成癖的劉錡對此產生無限感慨,他強烈地意識到照這個樣子馴馬,事實上就是對良馬的最大的糟蹋。可是他立刻明白,此時此地,麵對著內監們流露出這種對宮廷生活的非議是不合適的。他抑製住自己的思想活動,然後在散廄中挑了一匹不太顯眼的白馬。它也有一個應景的美名兒,叫做“玉狻猊”。他挑中它是因為在它身上還看到一些野性未馴的地方。乘著一時興致,他就勢脫去罩袍,在箭道上試騎一回。儘管他有分寸地控製著自己沒有放鬆韁繩大跑,但是一個訓練有素的騎兵軍官的矯健的動作和悅目的身段還是不自覺地呈露出來。惹得在一旁觀看的張迪不住地拍打著大腿,稱讚劉太尉的高明的騎術:“今天咱家算是開了眼界。‘棘盆’(棘盆是東京燈節中在宣德門外宮廷廣場上臨時搭起來演出雜劇、雜技的場子,小旋風是馬戲藝員。)中獻藝的小旋風,枉自轟動了半座東京城,哪有太尉這副身手?”接受官家的賞賜有一連串不勝其繁重的儀節,劉錡回到前殿,好不容易挨到酉初時分,才看到內監們按照欽賜禦馬的規格把玉狻猊打扮出來。它身上披上錦帔,頭上簪上紅花,又配上一副禦用的八寶鞍轡,這才簇擁著劉錡緩緩轉回家裡,顯然要他在歸途上充分享受這一分膺受禦賜的莫大光榮。對內廷的這套繁文縟節,劉錡早已熟悉到令他發膩討厭的程度了。這時東京市上已經華燈初上,行人如織。劉錡騎在馬上。儘量要躲避那些湧到他周圍來的行人們投來的欣慕的目光,希望儘快地穿過熱鬨的州橋街、府前街,取一條比較僻靜的道兒回家去休息。可是受到張迪再三囑咐的內監們偏偏不肯給他這分自由。越是在熱鬨街道上,他們越要放慢腳步,幾隻手同時籠住了馬絡頭,把這匹禦馬和光榮的騎手一起放在東京的大街上炫耀示眾。有人豎起拇指,高聲喝彩:“有巴(東京人稱讚一切美好事物的口頭語。)!”無數行人被吸引過來,應和著這喝彩聲,大聲地讚歎著,把包圍圈縮小到使他們這行人寸步難移的程度。內監吆喝著,揮舞手裡的鞭子,作勢要把行人趕開。人們聚而複散、散而複聚了好幾次,結果仍然把他們包圍在這個流動的小圈子裡。這時劉錡忽然想到自己不幸而成為被示眾的對象。沒有什麼比這更加醜惡和可恥的了。他皺著眉頭,擺擺手,仿佛要想把這個令人作嘔的想法從腦子裡擠出去,然後另外—種思想好像一道奔泉猛然衝進他的頭腦,這就是他剛才在內廄中曾經想到過、抑製過的想法,而此刻又偏偏這樣不合時宜地灌注到他的心裡來。他把自己的命運和那些養尊處優的禦馬的命運聯係到一塊來了。他想到這些禦馬雖然用了珍珠磨成的粉喂養飽,實際不過是一些宮廷中的裝飾品,他又想到那些玩馬球、射箭彈丸的宮嬪雖然用黃金縷成的絲穿戴起來,實際上也不過是一些宮廷中的裝飾品,而他自己,一個觥觥的男兒,自從來到東京後,無論一向在宮禁中進進出出,替官家當些體麵的差使,無論此刻在州橋大街上騎著禦馬遊街示眾,實際上也無非是一種宮廷裝飾品。朝廷煞費苦心地在禁軍中間挑選出四名身材高大、髯須威嚴的士兵。每當大朝會之際,他們就頂盔貫甲、手執用金銀鑄成的象征性的武器,分彆站立在大殿的四角,人們稱之為“鎮殿大將軍”。劉錡痛苦地感覺到,他自己屍位的馬軍司神龍衛四廂都指揮使,其實際的作用就和這些“大將軍”一樣,都不過是朝廷中的擺設品。他為此萬分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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