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末時分,也就是宋軍奪得迎春門的四個時展以後,宋軍基本上肅清了奚、契丹人在外城的抵抗,它使一、兩萬名持械來鬥以及徒手受戮的奚、契丹人流儘了鮮血或者連皮帶骨都化為灰燼,使得幾千戶的房屋成為瓦礫堆,同時也使自己付出了將近一千人的代價。在外城的奚、契丹人並沒有被斬儘殺絕,他們掙紮得性命出來,都逃往王城。耶律思軫堵塞了宋軍前進的通衢,同時卻暢開了供自己人撤退的渠道。這樣就使王城的守禦力量增加到幾倍以上。在宋軍方麵,除了戰死者以外,又發生最糟糕的情況。一部分常勝軍,甚至也有個彆涇原軍闖入奚、契丹人的家裡,或者借口搜查隱匿逃亡,隨意闖入漢兒的家裡,乾儘了盜劫、奸淫、殺人、放火等勾當。在軍隊裡有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隻要口袋裡裝滿彆人的財物,手裡沾滿以發泄虐待狂為目的的鮮血,這部分軍隊就再也無法集合起來,聽候調集再上戰場去作戰了。楊可世聽到這項情報,雖然發狠抓住幾個犯罪者正法,仍不能製止這些罪行的繼續發生。此外,分守各城門的一千六百名士兵不能調動。現在,楊可世手裡可以機動使用的兵力,隻剩得半數左右了。街壘上浴血苦戰的情景還在眼前,手裡的人馬,有減無增,後軍的消息杳然,派去的軍使不是找不到傳達的對象,空手而歸,就是軍使的本人也像石沉大海,一去後再也找不到蹤影。這時楊可世所處的地位並不佳妙。他躊躇一回,回過頭去問郭藥師道:“今日之事如何?”這是一句有點畏縮,與楊可世一貫的氣吞山河的氣勢不太相稱的問話。契丹人的猛烈反撲,寸土必爭,似乎給楊可世造成某種程度的心理影響。耶律思軫、耶律懷沙以及其他的戰死者如果死而有知,一定要為此感到自豪的了。殺了幾個常勝軍,郭藥師心裡是不痛快的,但他的特點是在任何時候都能夠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聽了楊可世的問話,他恭敬地回答道:“悉聽統領指揮。”“攻城!”楊可世不再躊躇了,他振作起來,發出雷霆般的命令。自己一馬當先,率領郭藥師、高世宣、甄五臣、趙鶴壽、石洵美、李僥等將領和三千名鐵騎,浩浩蕩蕩,徑奔王城而去。在此之前,城中的秩序已經逐漸恢複,奔出家門前來迎接王師的漢兒也越來越多。就中還有一名文士當場獻上一首七絕,表達他自己以及大部分漢兒的“俟我後,後來徯晚”的向往心情:“破虜將軍曉入燕,”“滿城和氣接堯天。”“油然靉靆三千裡,”“洗儘腥膻二百年。”漢兒們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楊可世西瓜大的字識不到十擔,又當軍務倥傯之際,他需要的不是文人,而是武士。他隨手把詩稿往靴筒裡一塞,問他可騎得動馬,使得了槍?詩句洗滌不掉腥膻,腥膻要用鮮血來洗滌。楊可世露了一句口風,當下在場的許多漢兒一齊回答道:“願隨將軍鞭鐙,前去攻打王城,共洗胡塵。”楊可世大喜過望,立刻命令甄五臣留下來負責他們的組織編隊工作。漢兒們果然呼兄喚弟,招朋覓侶,頃刻問就集合得一、二千人,編成一支作戰隊伍。這時滿街上都有兵刃鐵甲,他們九九藏書網俯拾即是,有的還牽住了奔軼的馬騎上,變成了一支步騎兩棲的龐雜的部隊。其中戰鬥力較強的,還是裝運煤柴的鄉民,他們中間一大部分人,自早起就跟著甄五臣轉輾作戰,顯示出他們的機動性、靈活性,對戰爭很有貢獻。一批漢兒跟隨甄五臣,追上楊可世的大軍參加戰鬥了,隨後又有許多漢兒陸續趕上來,要求參戰。甄五臣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通通把他們編入隊伍。在犯下了種種錯誤,錯失過許多機會以後,楊可世正式率部直撲到王城城腳下,這才發現在前麵迎待他的是一堵銅牆鐵壁。清晨以來,曾產生過輕敵思想,消滅了外城的契丹人的抵抗後,也曾存在過一些幻想:例如在王城城頭上已經樹起降旗,蕭皇後打開城門,在宮門口輿櫬銜璧迎降;或者有一部分漢兒南麵官反正,正在與城內的契丹人鏖戰,城廂上亂成一團等等。這些幻想在鐵的事實下麵都已破產。他明白一場艱苦激烈的攻堅戰是無法避免的了。楊可世觀察一下形勢,他先看看這座王城,看看四圍的城牆和正麵的這道城門——它稱為宣和門,與東京的宣和殿遙遙相對,這兩個交戰的朝廷在那一段曆史時期中,對外都標榜一個“和”字,似乎他們都不願以兵戎相見。楊可世竭力在尋找敵方的薄弱點,決定從那裡下手。遼的時期,燕京王城遠沒有外城高大雄峻,但它也造得十分厚實堅固,城四周圍繞著幾丈闊的護城河,正對大內的宣和門還建有一層甕城。無數契丹、奚的甲士已經林立在城頭的馬麵、雉堞上,彎弓搭矢,持滿以待。一切用來守禦城池的戰具,也大體具備,顯出有恃無恐的樣子。其中一個站立在城樓上督戰的威風凜凜的將軍,在那裡指指劃劃,所有的軍官都要跑來向他請示彙報,遵聽他的指揮,看來他就是他們的最高統帥。郭藥師指點道:“這個就是耶律大石。”蘭溝甸戰役,楊可世曾是耶律大石的主要敵手,但是覿麵相逢,今天還是第一次。避堅攻瑕,本來是楊可世選擇攻擊點的原則,現在耶律大石的形象把他吸住了。蘭淘甸一役中,楊可世幾次衝鋒陷陣,掌握勝機,但是耶律大石堅韌不拔運用高明的戰略戰術,把他打敗了,他立誓要報仇雪恥。既然耶律大石在這裡督戰,他就應該攻擊這道宣和門和這一重甕城,和他決一雌雄。方針既定,楊可世立即部署進攻,他傳令士兵們棄去戰馬,徒步涉渡已經結了冰的護城河。護城河相當寬深,冬季水乾,冰麵距離河岸還差六、七尺高低,冰滑岸高,要徒涉過去並不容易。隨軍帶來的木板有限,臨時搭製不起浮橋來。幸虧鄉民們考慮得周到,攜來大量乾草,乾草填進河床,渡過河去就容易得多。城下行動迅速,城樓上的耶律大石估計敵軍已經進入箭力能夠達到的射程內,把手裡的小紅旗一揮,遮天蔽日的箭矢頓時飛射下來。還有用發石機飛擲下來的石塊,都有磨盤大小,射程更遠、殺傷力更大。城下涉河的宋軍用擋牌擋住一般的箭矢,碰到弓力特勁的,箭矢就會射透擋牌,自然更加擋不住飛石,腳底下還要照顧凍得不太結實的冰層。有些地方乾草填得較薄,人又擠得太密集,冰層承受不起那麼大的壓力,就會發出可怕的斷裂聲,人們不得不擠著、挨著,儘快地分散開去,以減輕冰塊的壓力。有時城上飛來一塊大石,正好擊中冰麵,裂開了一個大窟窿,戰士們來不及逃跑,就連人帶甲,沉入河底。但是渡過護城河隻有極短促的一刹那,奮不顧身的戰士們冒著箭石之險,很快就越過這道障礙,爬上河岸,直撲城根。他們是奇襲隊,不可能攜帶洞屋、鵝車等一類笨重的攻城武器。連發石機、鳳凰弩等重武器也無法攜帶,隨軍隻帶一些輕便的雲梯。他們立刻把雲梯倚在城牆下,有的戰士在矢雨石雹之中,憑著一麵盾牌,一把斫刀,登上雲梯,就直往城上爬。還有的戰士在幾層牛皮帳的掩護下,撲到城根下,用鐵錘和大鑿子鑿著城磚。不怕城磚多麼堅厚,一錘下去,總有一些磚石的粉屑飛迸開來,隻要功夫用得深了,還是能夠鑿出洞穴。每一個戰士的目標是要鑿開、抽出一塊磚石,然後飛快地跑開,讓後麵上來的戰士接替下去。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鑿洞抽磚,最後就能鑿成一個大洞,讓大夥兒衝進去。當然,主攻的目標,還是正麵的甕城門。這次又是民兵出了大力,他們從後方找來幾根粗碩無比的大木樁,正對甕城門,臨時搭起木架,把木樁懸掛起來,猛烈地衝撞城門。幾十個人輪換著撞,每撞一下,就使得用幾重厚鐵皮包裹的城門發生一個大凹印,城門也隨著猛烈地震動一下。所有這些逼進城根的猛攻,都要付出重大代價才有可能進行。在城下奮勇進攻的有正規的涇原軍、常勝軍,還有更多的漢兒民兵。儘管臨時編製起來的民兵,不習攻戰,有少數臨陣畏縮,偷偷地開小差逃跑了。但是越來越多的漢兒們從後方湧來,補充了損失的員額,使這一支事前沒有估計到的後備民兵,在人數上逐漸成為攻城的主力。由於他們缺少戰鬥經驗,缺少防身、護身的器材和技術,傷亡率要比正規軍高得多。但是大部分人沒有被死傷嚇倒,還是堅持戰鬥,堅持進攻,發揮了很大的勇氣和作用。宋軍攻城的方式多種多樣,城上契丹軍的防禦也是隨方設計,變化多端。北宋建國初期,遼宋發生過幾次戰爭,直到澶州之役前後,遼方都是攻多於守,沒有從戰爭的實踐中學到很多的守禦術。但是遼、金啟釁以來,攻守之勢顛倒過來,遼軍從寧江州、達魯古城、上京府等失敗的戰役中吸取教訓,也學會了一套守城的方法。現在全套拿出來對付宋軍的進攻。城下宋軍猛攻之際,城上的遼軍除了用矢石灰瓶外,還用鐵撓、鐵鉤、拒木等工具專門對付雲梯上的宋軍。等他們爬上城牆,將要登城的一刹那,就突然從隱蔽處跑出來用撓鉤把他們鉤進城來殺死,或者出其不意地在城牆中鑿個洞,支出拒木去把雲梯連人一齊推翻,使登城者墜地而死。他們又用猛油(火油)、脂膏、鬆柴、乾草等容易燃燒的物體,點著了火擲下城去火攻宋軍。最厲害的一著是在城頭上燒著幾隻熾烈的大煤爐,把一切可以弄到手的油類,甚至把金屬品都投進熔鍋裡燃燒,等到金屬品溶成液體時,大桶地潑下城去,溶液濺到人體上,莫不體糜肉爛。一方麵是奮不顧身地猛攻,一方麵是舍生忘死地死守。有時宋軍鑿成一個大洞,一聲發喊,正待大隊衝殺進擊,城牆內的遼軍連砍帶搠,隻是死戰不退,不放宋軍穿穴進城。這時城上的金屬熔液已經來不及一桶桶地傾潑下來,索性連大鐵鍋一起推翻潑下來,這叫做“連鍋端”,果然厲害,迫使這部分的宋軍隻好後退。最英勇的是從雲梯上先登的甲士,已經踏上擱在城牆上的擱板上,城頭的契丹甲士也毫不畏怯地搶上擱板,阻攔他上城。兩個就在離地幾十尺高空上一塊寬度不到一丈的擱板上進行一場有死無生的搏鬥。擱板上沒有轉身、逃脫的餘地,兵刃一交,其中一個就墜下城來,有時兩個棄去了兵刃,互相扭作一團,略一轉側,兩人一齊墜死,贏得城上、下兩軍戰士們齊聲發喊。這場激烈的攻守戰,達到伐遼戰爭的最高潮,雙方都表現出無比的勇敢。冬季日短,苦戰了二、三個時展,不覺暮光早垂。從後方湧來的漢兒們早把燈籠、火把、湯水、饅頭、熟牛肉輸送上來,讓戰士們輪番吃點東西,喘口氣。一個不待奇襲軍動手去組織的後勤部自然形成了,儘可能地滿足了戰士的需要。這時城樓上也點起明晃晃的火炬,上下照得雪亮。本來以城上之暗擊城下之明,或者反過來以城下之暗擊城上之明,對於黑暗的一方麵是有利不過的條件。無如這時攻守雙方都有許多事情要做,完全黑暗是不可能的,雙方隻好挑燈夜戰。在城樓上最顯目的地方,燈籠、火把點得好像幾條蜿蜒不絕的長龍,甲士們擁來擁去,重要的號令都從這裡發出,顯然這裡是遼軍的最高指揮所。這時忽然出現了一個素麵玉容、銀盔銀甲的女戰士,她在城樓上站立一會,向左右指指戳戳地作了一些指示,又循著城牆緩緩巡行。她用緩慢的速度來表示自己好整以暇的從容態度。她的行蹤所及,隨著就響起“萬歲”的呼聲。不用說,這個女戰士,就是蕭皇後了。在這樣激戰中,把自己放到如此明顯的被攻擊的地位上,這在軍事常識上是不許可的。無如蕭皇後不能夠抑止自己在兩軍萬眾之間露一露麵的衝動勁兒,顧不得耶律大石的再三勸阻,一定要出來巡行一番。在萬盞明燈、萬把火炬中間,她完全考慮到那身銀裝映耀在熒煌的燈火下將會產生什麼效果。這是她的躊躇滿誌的時刻。千百個甲士在左右陪侍,一片流動不絕的高呼聲平添了無限熱烈的氣氛,她感覺到自己成為一場攻守戰中的中心人物,城上城下,兩軍的戰士,都要瞻仰她的聖容。這時,大部分宋軍都已跨過護城河,在城根下攻打。隻有高世宣帶領的一批弓箭手反而怕在城腳下過於垂直的角度中不能夠發揮箭矢的效能,一直留在護城河的彼岸,找些掩蔽體把自己掩蔽起來,得機就發射箭矢,殺傷城頭上的敵軍。隻恨掩蔽體離開城頭較遠,各人弓力不同,有的弓力較弱,夠不到城頭,有的勉強射到城上,也已成為強弩之末,勢不足以穿魯縞了。這一支弓箭隊也在護城河的彼岸,瞻仰聖容,準備把她當作目標。以“高一箭”出名的神射手高世宣在戰場上絕不放射一支沒有瞄準、沒有把握的盲箭。一箭飛出,一定要有所得,他不但用這個標準來要求自己,同時也用來訓練部下,要他們矢無虛發。攻城以來,他早已覷定耶律大石這個顯著的目標,幾次向他瞄準,無奈耶律大石十分機警,身上又披著雙重鎧甲,無從下手。高世宣怕射不透他,反而打草驚蛇,隻好等候機會再說。現在他發現了這個比耶律大石更好的目標,這一身隻具有裝飾作用、絕少保護意義的銀鎧,在燈燭下閃光,在射手的心目中猶如一頭在圈場中自己送上門來的羚角銀羊,它對獵人充滿了吸引力。高世宣真所謂是“見獵心喜”,他一看機會已到,擺一擺手,示意部下休得妄動,驚走了它。自己一馬飛出,衝到護城河邊,趁大家混亂不備之際,覷定蕭皇後的素麵,一箭飛出,打算射她一個“眉心開花”。高世宣一生中這最重要的一箭也射得像平日那樣準確,那樣有把握,隻可惜這個目標太重要了,心裡有點緊張,略微偏高一些。箭一脫手,他就發現自己走了準,不禁喚出“啊呀”一聲。果然神箭到處,蕭皇後頭上戴的一頂鳳翅銀盔應聲飛去,連同她一頭如雲的鬢發也括去一半。蕭皇後隻覺得一陣頭皮發燙,忽然冷汗直淋,全身控製不住發起抖來,手裡挽的一張小柘弓,不覺也墜在地上。這時城上城下萬聲喧呼,分不出是高興、是讚歎、是驚慌,還是惋惜。蕭皇後驚魂未定,高世宣的第二支箭又早已飛出。以高一箭出名的高世宣看見一箭未中,心裡懊惱,第二箭即使成功了,在他本人也算是個失敗的記錄。他又急又狠,連珠發出第二箭,這一箭直奔蕭皇後的麵門而來。在這間不容發的當兒,護駕在側的耶律大石急忙用寶劍一挑,隻聽得“錚”的一聲,劍口上迸出一道火花,箭的餘勢猶勁,一下子就牢牢地釘在蕭皇後背後的城樓上,箭梢的翎毛還在搖曳不定。這時耶律大石已經發現箭的來向,他手裡的紅旗直指到高世宣的所在地。城上萬弩齊發,一齊集中到高世宣一個目標上。高世宣離開掩蔽體,脫離部隊過遠,掩護不迭。他原來躍馬衝到護城河之時,就抱定用一命抵一命的決心,一條耀目的羚角銀羊值得他用自己的生命去博取的。當時他身中幾十箭,有的射中胄盔,有的嵌在甲縫裡,有的射透鎧甲,穿進皮肉,致命的一箭穿透護項,射中在他的咽喉上。這位神箭將軍,壯誌未酬,不幸連人帶馬都死在自己最撞長的武器上。蕭皇後兩次瀕危和高世宣的戰死引起雙方極大的混亂。楊可世又驚又痛,又急又怒,他趁城上敵兵驚慌未定之際,再度揮兵猛攻。他一眼瞥見用大木樁撞擊城門,已見成效,自己就跳下“一丈雪”來,徒步督同親兵,親自猛撞城門。懸掛木樁的木架上,已用牛皮、竹片搭起一個“尖頂穹廬”,這是士兵們臨時想出來的應變辦法,浸透了水的牛皮不怕燃燒,富有彈性的竹片不受矢石,它起了掩護士兵的作用。郭藥師以下的將佐看見主將親自撞城,他們也不敢怠慢,一個個跟上來輪番猛擊。親兵們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神力,乘著一股必勝之氣,連續猛擊幾十下,居然把兩扇千瘡百孔的城門撞開了。將士們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喊殺,作勢就要衝進城去。但是正在甕城內作著最後保衛戰的契丹戰士們沒有被這股氣勢壓倒。他們沒有放下武器,沒有離開防地,卻在已被打開的城門內製造重重障礙,他們以血肉之軀,又築起一道新的堤壩,阻攔潮水般衝進城門的宋軍泛濫橫溢,長驅直入。這些久煉成鋼的契丹戰士們都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性質的戰爭。蕭皇後向他們跪下來行大禮這個不尋常的舉動,在蕭皇後的主觀意圖上是要求他們為她個人效死,而他們的理解卻遠遠超過這個範圍,他們認為這是象征著這個古老的民族在向他們呼籲,要求他們貢獻出每一條生命來保衛這個民族。存在於每一個自覺的人民心目中的民族意識要比統治者單純為了保衛自己這個政權的意義偉大得多。但是政權的存在,就象征著民族的延續。現在他們奮戰的目標是以自己的一死來換取蕭皇後、耶律大石等人安全地撤入內城,重新組織抵抗,擊退宋軍,等到日月重光的時候。這個古老的民族,曾經有過它的發揚光大的時期,經過建國以來二百年的腐蝕、生鏽、敗壞、朽爛,現在到了它搖搖欲墜的時候,忽然又發出了燦爛耀目的萬丈光芒。它不愧是祖國的一個優秀民族。沙場宿將楊可世轉戰半生,從來沒有在城門已被砸開過兩次的敵人麵前,在甕城那一塊小小的地方裡,遭遇到這樣頑強的抵抗,等到他把城內人人奮戰至死的殘敵全部肅清,把甕城收複“了迄”,時間已接近午夜。這時耶律大石和蕭皇後都已安全撒至內城,憑著這道最後的防線,繼續抵抗。蕭乾的援師,杳如黃鶴,蕭皇後沒有把握說她前後派去的幾個信使肯定會有一個到達前線。現實的情況迫使他們下定了寧為玉碎的決心。這種心情雖然是悲壯的,但也說明形勢已到了萬分危急的程度。高世宣一箭醫好了皇後的表現欲、炫耀狂。現在她再也顧不得自己的儀態和裝飾,把鳳翅銀盔換上了一頂粗笨的鐵兜鍪戴上,鐵兜鍪足足有四、五斤重,戴在頭上好像壓上一塊大石頭。兜鍪下麵包一條紗帕,陳血已經在紗帕上結成紫色的硬塊,受到擠壓的份口裡仍有新鮮血液滲透出來,新老血液凝在一塊,情況十分狼狽。耶律大石也失去平日的鎮靜自如,指揮若定。負責東門防守的蕭斡裡剌派人來請救兵,耶律大石咆哮道:“傳話蕭知院,這裡已無人可派,他那裡的人打光了,就叫他準備死。”這時耶律大石的一對深目,陷在眼眶中間,似乎摳得更深了,但仍不時閃出光輝,好像在雲層深處時時閃出焃焃的閃電一樣。這種光芒泄露了他的內心秘密,預示著一種不祥的朕兆。一個戰役的主要指揮者到了智儘力絀的地步,產生了死的精神準備,說明這個戰役快到結束階段了。他們痛苦地感覺到人力的枯竭。在達魯古城、在寧江州等戰役中把幾萬、十幾萬戰士拋棄在戰場上,造成鮮血成渠、白骨滿野的慘局。現在到了這最後一戰,需要一個戰士頂十個、百個戰士用的時候,他們發現留在內城上防守的戰士已經為數不多了。有的城堞上熄滅了燈燭,讓敵人莫測虛實,實際上是闐無人影,連作為疑兵的人手也派不出去。蕭皇後把腦筋動到宮廷裡,讓太監們都上城來助守。宮女們也動員出來,身上負一塊門板,當作盾牌,在城頭的踏道上往來傳送軍需物資。可是可以傳送的軍需物資,這時也少得非常可憐。無處去搬石塊,發石機停止了怒吼,高躺在城堞上休息。更加糟糕的是成捆的箭矢都已射完,武庫裡再也拿不出存貨來,隻好讓宮女們撿抬起城下射上來的箭矢去回敬原主。拾不到箭,就隻好虛拉弓弦去驚嚇敵人。人力、物力都到了山窮水儘的絕境,耶律大石發個狠,正在醞釀一個危險的計劃。如果他們堅持不到蕭乾援師趕來的時候,他準備把現有的兵力全部集中起來,掘開一道暗門,突然衝殺出去,猛撲進敵陣中間,與之同歸於儘。耶律大石用兵具有一個賭徒的果斷的性格,必要時不怕孤注一擲。然而,他的對手現在也處在和他同樣的困境中。即使不斷地受到漢兒的補充,這時的宋軍也遠遠不是兵力充沛的。在攻堅戰爭中,楊可世又損失了三千人馬中的大部分,現在他手裡掌握的正規軍已經所餘無幾,將佐們也零落殆儘。涇原軍副將石洵美、李僥在最初搶渡護城河和攻城時死於矢石,大將高世宣被射死。常勝軍的將佐,也損折了好多名,現在再指揮他們撲城時,已有些躊躇不前,漢兒的民兵固然人數很多,作戰勇敢,畢竟沒有經過正式的戰陣,能夠奮勇於一時,時間長了,就難於持久。負責指揮他們的甄五臣,在損折了一批隊將、哨官以後,到了這時,再也無人可派,形成組織鬆弛、隊形混亂的局麵,擔當不起最艱苦的戰鬥任務。戰爭接近到最後階段時,雙方戰士在體力上和精神上都疲乏到這等程度,他們都認為自己不可能支撐到戰爭結束,都認為自己是垮了,無能為力的了。他們把希望寄托於援師,援師的希望又是那麼渺茫,這個時候,隻有出現奇跡才能把他們從已定的敗局中拯救出來。在燕京王城的攻守戰中,雙方都不缺乏勇氣,不怕一死,但是經過長時間的消筋蝕骨的激戰後,在作戰意誌上,相互被對方打敗了。駐守在迎春門的守將楊可勝、楊可弼首先帶來了希望的火光,他們發現有一支夜行軍正從西南方向疾馳而來。處事謹慎的楊可勝一麵把這個可能是好消息、但也有可能是壞消息通知了哥哥,一麵派出幾起人前去偵察。接著是祥曦門的守將王端臣親自跑來報告說,劉光世的接應大軍已經接近城郊,他已派人去跟大軍聯係。確定有一支軍隊過境來到京師,這經過兩方麵的報告是毫無疑問的。但要確定它就是劉光世的後軍卻缺少有力的根據。王端臣派去的人並未回來,而這支軍隊也沒有按照常例派出先遣部隊與前軍接觸聯絡,又因為在廿五晨(這時已經過了子時,進入第二天的淩晨)如弦的月光下,除了遠遠聽到馬蹄聲的疾馳外,其他就是黑沉沉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楚人數、旗幟、衣甲。有經驗的將領也許可以從馬蹄聲中分辯出是我軍還是敵軍的援師,無如距離較遠,王端臣一時也弄不清楚真相。他隻是從主觀上臆斷這肯定是劉光世的接應軍。其實不僅王端臣,其他將領包括楊可世本人在內也是這樣的想法,他們在主觀上是這樣迫切地需要援軍,同時從道義上、從個人利害關係上、從行軍作戰的常識上來判斷,都認為這是劉光世的後軍無疑,一定是他中斷了聯係以後,重新獲得前軍在燕京城裡苦戰的消息,急忙馳來應援的。他們用普通軍人的水平來衡量劉光世的行動。根據王端臣的報告,楊可世立刻命令王端臣帶領一百名騎兵抄近路前去迎接劉光世,引導他從最靠近的城門入城前來應援。以後再也沒有人知道這一百名騎兵的下落,他們好像在天大霧中被海洋吞噬了的孤舟一樣。這疾馳而來的輕騎兵是蕭乾援師的先遣部隊,他們在城外耶律淳的新塚上休整一番,跟著蕭乾親自率領的四萬名騎兵也已趕到。兩軍會師後,沒有向外城靠攏,反而掠城而過,徑奔王城背後的南暗門。暗門是用城牆的外衣偽裝起來的城門,表麵上看來是一般的城牆,實際上卻藏有一道城門,需用時隻要挖去表麵一層磚塊,城門就顯露出來。古代《兵法》中早就講到過它的作用。蕭乾根據告急書上的約定徑奔這裡,耶律大石早已派人做好準備,很快就把四萬名大軍接應入城,蕭乾和皇後、耶律大石見過麵,趕緊部署一番,緊接著就打開內城受敵方向的所有的門,猛虎般地撲進宋軍的陣地。且不說遼軍在人數上占壓倒多數。蕭乾恰怡在這個時候趕到,單從心理上就給予宋軍重大的打擊,使得他們膽戰心寒,完全喪失抵抗能力。這支援軍起了最後一擊的作用,它徹底打垮宋軍,雌雄立決。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麵對麵的廝殺。現在楊可世隻剩得一條路,就是收拾殘兵敗將,奪路逃歸,但就是要做到這一點,也是很困難的了。在逃脫中,他們受到四方八麵的堵截和追趕。郭藥師的戰馬被奚軍射倒,他倒撞在地上,差一點做俘虜,幸得楊可世一馬飛上,就地抓起郭藥師來,擊退追兵,才保牢他的一條性命。在混戰中,他們會合了帶著一支殘兵前來接應的楊可勝、楊可弼兄弟。楊可勝基本上已了解全城的情況。這時迎春門、祥曦門、麗暉門都被奚軍奪去,其他各道城門的命運雖不可知,但是耶律大石已下令奚軍乘勝急速去搶占各道城門,切斷宋軍逃走的路,務使他們成為甕中之鱉,一個也走不脫身。現在各通衢大街中,奚軍密布,正在到處兜捕潰散的宋軍。憑他們幾個敗將要衝出重重羅網,奪門逃走,簡直是不可能的。楊可勝建議兄長,乘遼軍之不備,立刻搶上城頭,冒險縋城下去,才是死中求活的唯一機會。楊可世一想不錯,立刻帶著郭藥師等幾個將領和一些殘兵就近搶條慢道(從平地通往城頭的斜坡形的退路。),奔上城頭。果然在亂軍之中,遼軍不及發現。他們選了一個偏僻的處所,先把各人身上的鐵甲、兜鍪都脫卸了,再連同兵器,一起丟下城去,然後用幾根繩索接連起來係在城堞上,一個個縋城而下。這時天色墨黑,他們的心裡又慌張,一經縋到地麵,仿佛已抬到一條性命。丟下城腳的鍪甲武器,落進灌木叢中,一時找尋不到的,也就不及細找。趁著黑夜無人,匆匆落荒逃走。楊可勝這次的估計又是正確的,遼軍在城裡大搜大殺,把重點放在各道城門上,卻不防有人冒險縋城出去。他們這行人是當時唯一能從城內逃脫的人。後來也陸續有些宋軍逃走,那是漢兒們不顧自己的死活,把他們隱匿在家裡,在以後的幾天中俟機陸續逃走的。其餘六千名官兵包括甄五臣等主要將領,還貼上楊可世的一匹戰馬——一丈雪都在戰鬥中犧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