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1 / 1)

金甌缺2 徐興業 2092 字 14天前

以後的五天是遼軍的大進攻、大掃蕩、大勝利,也是宋軍的大撤退、大崩潰、大失敗的五天。耶律大石、蕭乾打敗楊可世的奇襲軍後,不讓對方喘一口氣,當天就統率全軍向蘆溝河方麵推進,以氣吞山河之勢,準備一鼓作氣,把宋軍全部吃掉。這一次蕭皇後沒有再提禦駕親征的話,不但京師重地,需要她坐鎮;她痛定思痛,宮門蹀血的這一幕慘劇給她的打擊太大了,她再也鼓不起興致來搞這一套。耶律大石、蕭乾在行軍途中,忽然接到蕭皇後的急報。據探馬報告,在京東南通州以北地麵,有一支宋軍向北移動,氣勢洶洶,有侵襲京師之勢。這支軍馬估計有三、五萬人之多,旗號上打著一個“王”字。這時蕭皇後已成為驚弓之鳥,得到消息後,急令蕭乾、耶律大石回師應援,以固根本之地。探馬估計未必可靠,但要估計到三、五萬人,必係一支大軍無疑。耶律大石還判斷出這個姓王的宋軍將領大約就是總管王稟。王稟在西軍中,雖無赫赫之名,但是經驗豐富,戰守兼備,當初在雄州前線時,曾和自己交過幾次手,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分置。當下沉吟半響道:“宋軍潰敗之餘,忽然出此奇兵,分明是要牽製我的大軍,不意宋軍中有此能人。我若全師回援,正好中他之計,如若置之不理,根本有失,大局就糜爛了。這王稟深明韜略,老練沉著,倒也不可小覷他,看來非得俺去抵擋他一陣不可。不知四軍意下如何?”兩人九九藏書商量定當後,耶律大石分兵二萬,當即轉向側翼去對付王稟(還有他不知道的劉錡也在軍中)的那支牽製之師了。這裡蕭乾、蕭斡裡剌帶了大軍,當夜就回到蘆溝河畔,點起萬把明火,敲響萬麵鼙鼓,撂開長達十多裡地的大陣勢,高聲叫喊,要膿包貨劉延慶出營來答話應戰。事實上遼軍的攻勢並非廿五當夜才開始的,廿四傍晚,蕭乾率領大軍馳援京師以後,留下的奚軍就發動一次佯攻,以分散宋軍的注意力。本來楊可世率軍出發後,蘆溝河的宋軍應當發動一次大攻勢以掩護奇襲,無奈劉延慶見不及此,反而讓遼軍先動手,成為反客為主的局麵,這足以證明在奚軍中也很有些能人,足以輔助蕭乾之不足。可是廿五晚上的攻勢,規模宏大,氣勢雄壯,運遠超過廿四傍晚的佯攻。這是一次挾著戰勝餘威,決心把宋軍全部搞垮的攻擊。這時蕭乾手裡提著兩張王牌:第一,奚軍在燕京城內和城根等處找到楊可世,郭藥師等人丟下的鐵甲、馬具等。這些還可以冒充,最重要的是楊可世的一對鐵鐧也被找到了,這對鐵鐧在西軍中人人認識,比他的“楊”字認旗更加可以證明他本人的所在、或者證明他確屬陣亡了。這些戰利品,連同大批軍旗,還有一丈雪的遺體等都被蕭乾帶到前線來充分利用,大肆宣傳“燕京大捷”,“宋軍片甲不留”以及“楊可世被殺”等等的捷音。第二,除了死的戰利品外,遼軍還俘獲得兩件活的戰利品。他們是宣撫司隨軍文字機宜賈評和護糧將王淵。在蕭乾的宣傳攻勢中,這一對文武活寶起了比鐵甲、馬具更有效的作用。賈評是宣撫司的重要僚屬,童貫的親信,童貫特派他隨軍前來燕京,原來就含有監護諸將和文字聯絡宣傳的雙重任務。既經宣撫使指名派遣,賈評說不得也隻好出來辛苦一趟了。在奪得迎春門後,他倒確實忙碌一番,寫了捷告,派人馳往大營。接著在街市的激戰中,他又獻上一條毒計。在活捉到的契丹貴族婦女中,挑選一名年齡相仿,體態豐腴的,把她披頭散發,張開兩臂,捆綁在一隻十字木架上,然後連人帶架,裝進一輛拆去車篷、車壁的露天大奚車上。車後掛一幅白布,寫著鬥大的字“捉拿得逃犯逆婦遼皇後蕭氏一日巡行徇眾”。賈評親自帶著幾付鑼鼓,數十名親隨士兵,簇擁著這一口綁在露車上的假皇後,推到幾條重要的街道上往來示眾。蕭皇後平日威重,蒞朝聽政,隻與幾個親信大臣接觸,普通臣僚,天顏咫尺,也看不清楚聖容。如今變成這副狼狽相,一般契丹戰士和漢兒的富室大姓中,真偽莫辨,一時受到朦欺,也起了搖惑人心的作用。賈評自以為立了不世之功,得意非凡,楊可世率部進攻王城時,他討個差使,留在外城,負責恢複秩序。楊可世的馬蹄聲剛過去,他就帶些親隨穿門踏戶地去乾一項破壞秩序的非文字的“機宜”工作,那就是當初他在陳州府答應過勝捷軍的官兵們一旦攻入燕京城就可以放手大乾的快活勾當。他自己首先實踐了諾言,過得好不寫意的大半天!不想奚軍一個反攻,楊可世落荒逃走,親隨們也一哄而散,隻剩得他孤家寡人,早已嚇得手顫腳軟,刺不動馬,被奚軍手到拿去。王淵也是童貫的親信,他在琉璃河一帶為劉光世的後軍催糧,劉光世的軍隊忽然轉得無影無蹤,反而碰到蕭乾的大軍,一陣趕殺,也把他順手提來。在俘虜之中,蕭乾單單看中這一對活寶。他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派了一隊鐵騎押了他兩個,沿著河沿陣地往來巡徇。要他兩個自報姓名,官銜,並說奇襲之師已全軍覆滅,楊可世、郭藥師等將領死的死,降的降,現隨大石林牙前去奇取涿州城。這裡南岸宋朝大軍,麵臨四軍大王的追擊,後路又被切斷,進退無門,不如早早投降,最為上策。這兩條軟骨蟲,要保牢自己的狗命,對蕭乾的吩咐,一一照辦。在河岸一帶,喊得聲嘶力漏,喉嚨喑啞,不辜負蕭乾的巨眼賞識。蕭乾攻心之計,在一時惶亂中,果然產生奇效。劉延慶聽到一係列的敗訊,嚇得心膽俱裂,躲在營壘中,閉門不出。十一廿四日午後,在幾乎接到劉光世派人送來的一個簡單報告,報稱前軍已奪門而入燕京城的同時,童貫、劉延慶也接到楊可世送來的一份告捷書,這篇文章駢四儷六,對仗工整,辭藻華麗,在語氣之間把勝利誇大了十倍。原來賈評雖然身為文字機宜,平常也喜歡繞筆頭,寫些告示,議狀等類的小塊文章,如果要他寫一篇能夠上告宗廟、下垂萬世的黼黻文章,卻是力不從心,隻好望洋興歎了。他隨軍出發之前,早就未雨綢繆地托人代筆捉刀,預先擬好一篇收複全燕的告捷稿。奪得迎春門後,他認為大局已定,不暇細細推敲,隻加上“蕭氏尚待搜獲”一句,就照抄發出。文章講得如此肯定,連王城尚未進入的話也沒有說明白,這就不能怪宣撫司、統帥部諸人接到這份捷報後,得出燕京已經收複了迄,隻留下些殘敵正在繼續掃蕩中的印象。天大功勞,已經唾手而得,童貫怎敢怠慢,連忙請當代大手筆、當時正在宣撫司當差的宇文虛中擬了一道賀表,連同這份捷報,一齊用六百裡加速急腳遞遞送東京。廿六日半夜裡,東京人已傳遍全燕收複的喜訊。廿七日黎明,王黼率領百官群僚奉表申賀,官家正式在紫宸殿受賀,禦筆親自賜名燕京城為燕山府,其餘已收複和尚待收複的州縣也一律賜名改稱,又下詔曲赦新複州縣,獎勵前線將士,君臣們歡天喜地地要籌備一場規模空前的“普天同慶”的大典來慶祝這個前所未有的軍事大捷。東京君臣興高采烈之日正是前線將吏如坐針氈之時。童貫、劉延慶快活得還不到十二個時辰,廿五日中午,劉光世就帶著楊可世前軍已全軍覆滅,楊可世、郭藥師等將領下落不明的壞消息,率部匆忙逃回。其實劉光世帶來的消息純屬臆斷,他隻聽說蕭乾已全師回援,就斷定楊可世必敗無疑,在他拔腳往回轉的時候,正是楊可世在王城門下蹀血苦戰,迫切需要後軍前去接應的時候。如果劉光世的接應之師先蕭乾的援軍到達,戰局的結果可能就會大不相同了。童貫、劉延慶當下聽了這個消息,又不見楊可世那裡有人派來,就信以為真,嚇得魂飛魄散。童貫一看大局不妙,一麵痛斥劉光世擅自逃回,貽誤戎機,一麵借口善後,自己帶著僚屬們急忙逃回雄州,把前方軍事完全責成劉延慶,要他戴罪立功。劉延慶如何挑得起這副千斤重擔?廿五日夜蕭乾耀武揚威的挑戰,完全證實劉光世帶來的噩耗。他如在水火之中,一心隻想步童貫之後塵,立刻離開這塊是非之地。廿六日劉延慶才得到確息,楊可世、郭藥師等少數人既未陣亡,也未投降,已取道固次、三家店逃回涿州。這個消息也不能使他安心一點。這時蕭乾派人潛入蘆河南岸宋軍的後方,到處縱火,把宋軍的軍需、糧食焚燒一空,有些駐軍的營寨也焚燒起來,白天黑夜,不是煙焰迷目,就是火光燭天。再加上蕭乾到處相度水勢,搭架浮橋,揚言要大舉渡河,圍殲宋軍。又說涿州、易州都已收複,包圍圈日益縮小,宋軍再不逸走,唯有死路一條。蕭乾的謠言攻勢,宣傳攻勢,水攻、火攻紛至遝來,前後相繼。宋軍前阻無定之河(在清朝前。由於那裡的水勢漲落不定,古人稱永定河為無定河。唐詩:“可憐無定河邊骨”,即指此河。無定河靠近今蘆),後有漫天之火,左右兩翼又受到作勢要渡過浮橋來的遼軍的威脅,真是個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了。十月二十七、二十八兩天,劉延慶連續給宣撫司申了十二道文書,要求立刻“那回”(“那回”即“挪回”。)。河橋的一段,宋、金時稱為蘆溝河。童貫也亂了主張,自己不出麵,卻叫“摩睺羅”以宣撫副使的名義,給劉延慶一個書麵答複:“仰相度事勢,若可以那回,量可那回,不可有誤餘事。”劉延慶的申文和蔡攸的複文都不愧為文牘主義的傑作,劉延慶明明是自己希望“那回”,為推卸責任計,要宣撫司給他一個書麵答複,同意那回。童貫乖巧,推給蔡攸複文。蔡攸說了模棱兩可的話,“若可以那回,量可那回”,還要劉延慶自己斟酌裁度,把責任推回去,然後再官樣文章地責成他“不可有誤餘事”。侖猝那回,豈得不誤餘事。其實誤不誤事都不在他們考慮之中,他們隻要求自己不負責任,少負責任就好。但是這件複文的確救了劉延慶一命。後來朝廷追究起戰敗的責任,劉延慶出示複文,童貫、蔡攸不能夠把全部責任一古腦兒地都推在他一個人頭上,才得了較輕的處分。由此可見這條糊塗蟲,在保護自己安全一點上,倒也不算太糊塗。二十九這天,野火四發,風聲越緊。劉延慶早已急得六神無主,一見宣撫司的複文已到,如獲大赦。不暇和諸將商量撤退的步驟,帶著劉光國、劉光世,父子三人撒腿就跑。諸將僚屬找不到主將,又見中軍的糧台燃燒起來,頓時秩序大亂。一向具有逃跑優先權的宣撫司的幕僚們,豈甘落後,也搶著亂跑。人多門擠,有的人等不得擠出營門,竟然推倒短牆,毀牆出去逃命。各營的將領們聽說中軍大亂,糧台被焚,也就棄軍而走。士兵們得不到上級的命令,找不到統將,也亂成一團,東奔西竄,刹時間形成土崩瓦解之勢。蕭斡裡剌趁勢驅軍追趕上來,未經一戰,就把蘆溝河南岸的宋朝大軍全部殺散。敗兵們自驚自擾,自相踐踏,有的被戰馬踏死,有的被車輛壓死,有的擠在河裡淹死,有的從山崖上滾下來摔死。從蘆溝到白溝,一百多裡之間,到處都有這些不是戰死、而是逃死,不是死於敵人的鋒鏑下,而是死於長官的荒謬措施中的屍體。軍需糧食,一半被焚,一半丟掉,損失殆儘。從九月底以來,好不容易取得的軍事成果,一夕之間。全部丟失,還貼上數萬名官兵和伕子的本錢。這才是一次徹底的失敗,徹底的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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