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1 / 1)

金甌缺3 徐興業 1143 字 14天前

逐鹿雖然大有人在,國家大政,特彆是邊防危機卻很少有人過問。他們哪一個在台上都是如此。人們清楚地了解,除了麵孔不同,姓名籍貫有彆以外,他們之間每個人的心術、伎倆、作風等等都好像是一塊印版上印出來的,誰也沒有新的看法,誰也拿不出新的辦法。他們本來就是從一根藤子上長出來的窳果爛瓜。看來在邊疆危機上,還是宣和天子本人比他的大臣們多操了一點心。譬如,從燕山府“慘複”以來,他曾經好幾次召見熟悉邊疆問題的趙良嗣、馬擴,有所谘詢,表示他很關心那邊發生的情況,態度也好像十分誠懇。他使馬擴一度對他產生新的幻想,認為官家在事實教訓下,已經下了決心,想把搞得一塌糊塗的局麵重新整頓一下,希望的曙光隱隱約約地出現了。可是官家的決心是十分有限的,他的一切措施仍然憑一時衝動,一時好惡,想到哪裡,做到那裡,或者隨著事變之來,臨時應付一下,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根本談不到有什麼通盤計劃。至於說他已經痛改前非,準備與民更始,那更是距離事實十萬八千裡的夢話。在一次奏對中,馬擴奏明了耶律大石在西方的活動,並介紹了耶律大石之為人。官家對此很感興趣,忽然想出一個點子,要想師“海上之盟”的故智,派人與耶律大石聯係,約他雙方夾攻金朝。當時耶律大石努力經營天山以西的大片土地,已經開創了一個新局麵,暫時並無回師東向與金人抗衡的可能性。馬擴分析了形勢,力勸官家不要存在與事實相距太遠的幻想。這次官家又沒有接受馬擴的意見。派去與耶律大石聯係的人走不到一半的路程,就連人帶書函,一起被金人捕獲,引起金人強烈的責問。朝廷當然也可以把責任推向下麵,無如國書上印璽曆曆在目,證據具在,要完全推卸責任是辦不到的。這一件虎頭蛇尾的事情,並未得到一點好處,反而為金人造成一個口實。這一錯誤又引起另外一件性質恰恰相反的錯誤。宣和五年冬季,接伴大金賀正旦使王昂以“使事不謹”的罪名被特敕勒停接伴職務。這一次是因為金朝派來的使節對上述事件嘖有煩言,狀元出身的王昂多少還有點骨氣,他出於外交官員的責任感,為朝廷辯護了幾句,金使就跑到政事堂大鬨起來。這時官家好像被人抓到人證物證的舞弊犯一樣,理虧情屈,唯恐再因此開罪了金使,不問情由就撤去王昂的官職,以謝金人。這兩件事,或左或右,或過或不及,都辦得不妥當。官家想到就做,做了又要後悔,後悔了並不補過,有時反而以更嚴重的錯誤來掩蓋以前的錯誤,以致造成更大的後悔。邊境大計,顯然經不起他幾次後悔的。在邊境用人問題上,也是如此。官家對童貫的反感越來越深,這在第一次伐遼戰爭時就已略露端倪。童貫無法改變官家對他的好惡,但有本領做到官家即使不喜歡他,仍然不得不借重他。這一點卻是蔡京、王黼他們辦不到的事情。官家雖然寵愛蔡、王,高興時可把他們加諸於膝,放在揆席的地位上,不高興時,又可以一腳把他們踢開,推入萬丈深淵,無所顧惜,也不怕發生什麼嚴重的後遺症。對童貫則不然,宣和五年燕山收複以後,官家做了一件快心的事,把童貫攆下宣撫使的位置,代之以貪吃懶做的宦官譚稹。可是事實證明,譚稹實在抬舉不起,他在前線一年,舉止乖張,行動失常,引起各方麵的怨氣衝天。官家迫不得已,隻好再次起用童貫為宣撫使主持前線軍事。這是一個違反官家本意的任命,與此同時,官家又暗中做了手腳,提高郭藥師的地位,使他專製燕山一路,不讓童貫插手其間,目的是要鼓勵郭藥師更加儘心殫力,為國效力。事實證明,這又是一件直得官家大大後悔的事情。姑不論郭藥師之為人能不能為大宋朝做到捍衛邊患的虎將藎臣,在一座山裡,放進了兩隻大蟲,他們在彼此的火並中消耗了大部分力量,這就給敵人以可乘之機。官家一心在文武大臣中搞平衡,連得這樣簡單的“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常識也平衡掉了,邊事安得不壞?總之,在邊境問題上,官家一直處於被動挨打的局麵中。兩年來,他的心理曆程,可以概括在他的三句口頭禪中。金人咄咄逼人,他心煩意亂,最好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且把它擱在一邊再說,這叫做“且待商量”。形勢更加險惡了,他內心也更加著急,現在拖是拖不下去了,隻好隨手應付一下,觀望觀望,希望出現什麼奇跡來改變處境,這是與敵方打“磨旋兒”,走著瞧。用他的口頭禪,叫做“卻又理會”。形勢再進一步惡化,一切矛盾全都黎露無餘,眼看大禍即將來臨,心中遑遑不可終日,不知不覺又形成了極度悲觀消極的想法,這就是他近來不斷悲歎“休、休”的原因。千錯萬錯,無一不錯,從頭錯起,一錯到底。東京人稱一種用雙色羅緞交叉縫製的女鞋為“錯到底”,這個名稱就概括了他們對時局的認識。現在,一切都向終點急遽奔赴,這個終點就叫做“大錯鑄成,萬事全休”。一個朝代,首先是官家本人,然後是許多官員以至老百姓都喪失了立國做人的根本信念,產生了不祥的“末日感”,那麼這個朝代的末日,確乎很快就要到來了。曆史上有兩種情況都會使人們產生末日感:一種是長期積弱,到後來隻剩得奄奄一息,人們普遍存在的脆薄衰竭的心理狀態禁不起一點外來刺激而產生末日感,這是慢性的末日感,另一種是表麵上繁榮富強,枝葉茂盛,實質上卻早已蛀空爛光,一旦受到強大的外來壓力,便堤決防潰,禍水橫流,一發不可收拾,人們從長期欺騙著自己的假象中醒悟過來,已經來不及了。他們驚慌失措,也會產生急性的“末日感”。就北宋末年這個特殊的曆史環境而論,它似乎兼有這兩者。在當時人們中間普遍存在的末日感是一種兼有急性、慢性的,北宋式而非其它式樣的末日感。麵臨著大禍當頭,這種意識就會以各種形式強烈地反映出來,從而破壞神聖的抵抗運動。研究這一段曆史,重要的經驗教訓之一,就是要密切注意這種消極意識的萌芽、發展,采取有力的措施防止它,消滅它,免得使它成為抵抗運動的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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