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時分,郭藥師沒有讓他們多等,果然胄甲而來,要恩相率同隨行人員以及燕山一路的文武長吏一起隨他出西城閱兵。這一次郭藥師雖然禮數如前,但因頂盔貫甲,全身武裝,腰下又佩著寶劍,不知不覺露出了一付威風凜凜旁若無人的氣概。他要童貫出城去檢閱部隊,這又是新花樣,原先沒有講到過出城的話。城裡城外,雖然同樣都在常勝軍管轄之下,如有不測,同樣都是虎口,不過童貫對燕山府這堵高峻的城牆還是寄托以安全感的,要他出城,心裡更有些惴惴然。他轉過頭來看看宇文虛中,希望他出點主意。宇文虛中還是那付尷尬的麵孔,似乎事已如此,隻好聽之任之了。他們相將馳出西城門。兩名小將前驅引路,童貫作為這個隊伍的最高統帥,一馬當前,郭藥師緊緊跟在後麵,然後是一長串的幕僚、隨員和地方長吏,後麵又是常勝軍的幾員大將。他們名為隨行保護,看起來很有點監押的味道。他們把眼睛盯得牢牢的,不時在人叢中點數,有時大聲吆喝一二聲,似乎怕有人從隊伍中溜出去開小差。在他們嚴厲的管押下,這一行人隻有向前疾驅的分兒,不允許說話問話,更不允許隨便停下來小憩。這使他們感到一種沉重的氣氛。沿途所經,氣氛也同樣是沉重的。燕山府遭到金人的破壞劫奪,留下來的人口寥寥無幾。在這兩年中,常勝軍雖略有恢複,基本上還是一座要塞城,駐軍的人數與居民相等,平常在街頭往來的多數是軍方人員以及他們的眷屬。今天郭藥師下令,除了有出勤任務的以外,其餘士兵一律不準跑出營房,因此他們在城廂內外,絕少發現行人,出城十裡路後。更是行人絕跡,也看不到一兵一騎,一旗一鼓,根本不像有閱兵的樣子。童貫滿膜狐疑,幾番要駐下馬來,向郭藥師打聽個明白。郭藥師還是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恩相休得猜疑,且隨某來,某自有道理。”說著把馬緩繩一拎,雙腿一夾,他騎坐的那匹禦賜烏雲騅一下子就超越在童貫的馬頭前麵,卻回過頭來,作個手勢,要童貫策馬跟在他屁股後麵,童貫無奈隻好照辦。他們不覺早馳過一塊路標,上麵字跡拙劣地刻著“二十裡路”四個大字。二十裡路是郭藥師在“空間禮教”上的極限。似乎跨過這條分界線後,他的虛偽的麵具可以卸除了。他在動作、說話的語氣上都越來越多地顯露出一股飛揚跋扈的神氣。這一帶雖無特彆拔高挺秀的大山峻嶺,卻是千峰萬壑,連綿不斷。隻見遠處有許多因山依勢修築的城牆,還有一座座嚴整的關卡隘口和烽火台,近處卻並無高大深密的樹木,也沒有窩棚或其它可以藏兵之處。郭藥師策馬馳上一處高丘,回頭看看童貫的馬力不濟,就指揮從人把他扶下馬來,幾個人一起著力,再把他掖上高丘。郭藥師以完全、絕對的主人翁的姿態指指劃劃,相度形勢。“這是居庸關,古稱天險,山間隘路,隻容一人一騎單行,”郭藥師揚起馬鞭,遙指東北方向的一處關隘說:“當初阿骨打奪取燕京城,就是取道於此,真乃國家北門之鎖鑰。如今已派趙鶴壽、趙鬆壽兄弟率領大軍一萬名駐守,山口關卡,布置得鐵桶一般。斡離不縱有通天本領,也休想從此路入寇。”這時童貫早已馳得氣喘如牛,一時回不過氣來說話,隻有冼耳恭聽,點頭稱是的份兒。接著郭藥師又用馬鞭虛指偏西的一處關口說道:“那是天險三岔口。粘罕那廝盤踞雲州後,幾番派兵騷擾,要想取得三岔口為入侵之計,都吃藥師派兵打退了。如今這裡也有一萬名大軍駐守,要保得此處不失,管教粘罕雲中的來師匹馬不還。”郭藥師在這裡、那裡比劃一番,顯示出他是真正的主人翁的身份,童貫雖然位分高,不過是他邀請來的客人,至於童貫以下的隨員都是仆人而已,客人還可以欣賞、讚美他的軍事布置,卻無視過問,而仆人們隻配他頤指氣使,更沒有置喙的餘地。他說了這番話後,根本沒有去考察眾人的反應。不過反應當然會有的,他聽到好像有人在嘁嘁喳喳地私語,這使他更加憤憤不平地發起牢騷來:“可笑那二太子郎君和國相粘罕,枉自經營多時,虎視眈眈,一旦碰上俺常勝軍的銅牆鐵壁,無不頭破血流。隻是俺曆年拮據,好容易撐起今天的這個場麵,如今東西兩路都要防守,燕南群山間,仍有些亂民思變,還不時要讓張統領、劉統領出隊去雕剿。俺儘心王事,何負於國家?何負於朝廷?可恨還有人橫加嫌猜,說什麼安祿山、史思明重見於此日。”說著他狠狠地朝蔡靖看了一眼,嚇得蔡靖冷汗直流。接著,也又去人叢中找馬擴,卻沒有找到,隻好把宇文虛中和孫渥兩個當作替死鬼,眼睛盯著他們說道:“前日還聽說有人欲調西軍來鎮壓常勝軍。西軍有本領,為什麼不去對付二太子、國相,卻來對付一朝之臣的常勝軍?俺看西軍敗軍之餘,自顧不暇,即使全軍來臨,也何足為懼!恩相聽聽這等議論,豈不十分可笑?”孫渥的喉嚨口“咯碌”一聲,似乎有一句話要跳出來對付郭藥師。童貫唯恐他聞出亂子。急忙搶先安慰郭藥師道:“太尉總統兵旅,捍衛北道,不愧為國家乾城。本使此番出京時,官家一再囑咐,定要把朝廷倚任之誠當麵說與太尉知道,可見聖眷非凡,曠古未有。將來再立大功,殲滅金寇,名垂竹帛,當與汾陽王媲美,至於悠悠之口,不根之論,何代無之?隻要官家心裡明白,此等浮議,何足介意?”這番話說得婉轉動聽,郭藥師的氣性似乎平了一些,童貫趁機帶著顯然討好的意思央告道:“太尉擁貔貅之師,虎踞北邊,俺等來此,已有三日,尚未得見盛大軍容。閱師之議,已承玉諾,如不使俺親眼目睹,未免是入寶山而空手歸去了,太尉其有以示我?”童貫一向趾高氣揚,今日在人屋簷下,不免要矮下一截,說起話來,和和順順,倒像是下屬在向上司請求什麼。郭藥師幾經曲折,一番做作,首先把童貫的氣勢打下去了,十分得意,當下哈哈大笑道:“常勝軍十萬,半數駐防前線,其餘的五萬大軍,就藏在此處山穀之內,恩相枉自帶了這許多耳目,如何看不見此處的大軍?”“太尉休得見欺,”童貫再一次把周圍的山穀地勢仔細看了一遍,不禁駭然道,“這裡群山萬壑,都近在咫尺,一目了然,如今靜宕宕的沒聽到半點聲音,又不見有人馬旗幟的影蹤,如何藏得下五萬大軍?太尉敢是在戲弄下官?”“恩楫既是不信,麾下可要放肆了,驚動了尊駕,請勿罪責。”郭藥師把這篇文章做得筆酣墨飽,無懈可擊,然後從衣兜內倏地取出一麵三角紅旗,迎風展開,再向正前方連颭三下。隻經過片刻的靜止,就聽見山穀裡揚起一縷縷淒厲的號角聲,接著就有無數麵擂鼓一齊敲響,那號角聲和鼓聲好像拔地而起,頃刻間就震動雲霄。童貫等一行人都被弄得稀裡糊塗,還來不及拭一拭眼睛,就看見漫山遍穀都有彩旗轉動,一隊隊服裝整齊,精神抖擻的步騎兵在那連綿不斷的旗幟指引下,都從隱蔽的山穀中轉出來,向高丘下一片大平原集合。那片平原就在高丘東麵的山腳下,正好被前麵一列屏嶂擋住了視線。如今看到人馬向這裡集中,大家不由得再走數十步路,走上丘頂,平原這才豁然顯露。它有百把畝地開闊,更兼土地平整,周圍並無一點雜木灌叢,是一塊天造地設的閱兵場所。士兵們從四周的山穀間走出來向這裡集中,山間隘路,轉身不開,行走困難,可是他們走得行次分明,秩序井然,誰也沒有越位亂次,攪亂隊伍。不多一會,所有的隊伍都集中起來,恰像山間無數奔湍,千轉萬折,最後都彙進了一片大湖泊內。隊伍雖多,行列卻十分清楚,各隊與各隊之間仍然保持著勻稱的間距,似乎這幾萬名士兵已在這塊平原上演習過多次,大家都熟悉自己固定的位置。現在是把他們自身連同坐騎、武器都在這個位置上凍結起來了,新的命令沒有下達以前,人和馬都不走動,不發出喧嘩的聲音,高舉的武器像植立的樹林,沒有一點晃動,隻有五色繽紛的軍旗,被山風吹拂,不斷飄動,還發出呼呼的響聲。這是第二次的靜止,人馬從山穀中趕出來,到這裡又被凍結住了。那一片平原從高丘上望下去也好像一泓被風吹皺了波浪的平靜的湖麵。這些受檢閱的部隊,都是郭藥師在這一年中訓練出來的新兵,就是那一支隻知道有郭太尉而不知道上麵還有童宣撫和朝廷的隊伍。能夠把這些士兵訓練到達樣像岩石,像植木,像排著行列爬行的螞蟻,像依次在山穀間跳躍的猿獬,那真是郭藥師的得意傑作。這時人們都把眼睛盯住高丘上那麵小小的紅旗。那紅旗雖然麵積不大,製作簡樸,幾萬人馬都要聽它的指揮。人們也許看不清楚揮動紅旗的人,但這麵縣有絕對極威性的紅旗是他們熟悉的,隻要它一揮動,馬上就變成千萬人的共同的意誌,變成大家集體的行動。郭藥師故意延長了平靜的時刻,好讓高丘上一群檢閱者屏息靜聲地領略領略他的壯盛軍容——既然他們如此強烈地希望看到它。然後他用力把紅旗向下一落。這是一個有力的信號,霎時間平靜的湖麵上激動起來了。平原上忽然出現了一片翻滾的白旗,所有的隊伍都轉動起米,變成一個個小方陣,許多小方陣接連起來,變成一個流轉不停的大方陣。然後又是一陣金鉦擂鼓,白旗倏然隱去,引導著隊伍轉動的是一片好像滔滔黃流的黃旗,這時方陣也變成了圓陣,然後又是皂旗變曲陣,青旗變直陣,緋旗變銳陣緋心皂旗變長蛇陣,緋心青旗變伏虎陣。在不多的一會時間中,旗色變換了七次,陣形也變換了七次。這是按照宋朝傳統的陣法變易,常勝軍演來純熟自如。陣法演完,按照傳統,就要選兵選將,擊刺混戰,這往往成為閱兵式的高潮。這時人們看到平地上一片方旗翻飛,各種顏色都混在一起,莫辨青黃皂緋白,隨著旗號的變動,人馬滾滾,奔走急馳,士兵們的節奏加速了,眼花繚亂之間,根本分不出是什麼隊形、陣形。他們相互奔逐,相互穿插,既好像是亂竄亂走,又好像有一定的規律,大家都向高丘的方向湧進。平靜的湖麵,卷起了大風大浪,變成一波來平、一被又起的洶湧怒濤。有誰喊出第一聲“殺”,接著幾萬名戰士都怒吼起來,高聲喊殺。此時戰鼓急催,喊聲四起,平原上成為一片真正的戰場。士兵們舉起刀槍劍戟,向前衝刺,刃鋒所指,恰恰都對準高丘上的一行人,把他們當作模擬的敵人,當作假定的衝殺對象。騎兵隊跑在最前麵,霎時間就衝到高丘底下,作勢要衝殺上去。站在高丘上的童貫和他手下一行入看到這種彆出一格的檢閱式,嚇得驚惶失措。郭藥師早已走得不知去向,連同幾員常勝軍的將領也都走開了。留下他們這些沒腳蟹,在高丘上一塊不大的地方往來盤旋。急忙之中,童貫想起辛興宗身邊還帶著宣撫使令箭,急令他齎著下山,傳令士兵們停止演習。叵耐辛興宗這時已嚇得手顫腳軟,喉嚨發乾,竟然發不出一點聲音。無法接受任務。宇文虛中算是有膽氣的——當他丟掉宣撫使幕府中第一號紅人的包袱以後——他從辛興宗手裡接過令箭,飛騎下山,高聲傳令。無如這些常勝軍的新兵,隻認得太尉的紅旗,卻不把宣撫使的令箭放在眼裡,任憑宇文虛中聲嘶力竭地發出停軍令,也無人理睬,恰似一塊小小的石子投入汪洋大海中,根本沒有一點反應。潮水漲得更加洶湧了,拍岸的驚濤和排天的濁浪一波接著一波地向堤壩上衝擊上來。頃刻間高丘的四周都擠滿了喊殺的戰士,把宣撫使一行人圍得水泄不通。雙方的距離已經非常接近,童貫等人看清楚了戰士們都是兩眼發紅,額頭冒煙,正在尋覓爬上商丘的路徑,要把他們當作俘劈,生搞活捉,押送回營。這沒有什麼疑問了,肯定是一次事先布置好的兵變,讓童貫自己來鑽進圈套。這時退路已斷,要逃也無路可逃,他們隻希望從岩石中間找出一條罅縫,大家就可以從那裡鑽進去。無如童山濯濯,岩石光滑得好蒙一麵銅鏡,根本找不到一點隙縫。事至如今,他們隻有束手受縛的份兒。“大事不妙了,”這時已完全丟落宣撫使架子的童貫心裡想道,“不想令番自投羅網,著了郭藥師的道兒,喝了他的洗腳水。有去無回,我命休矣!”正在間不容發的當兒,忽然在對麵一座山峰上出現了那麵決定他們生死的小小三角紅旗,一員頂盔貫甲的大將立馬頂峰,向山下的戰士輕輕颭動令旗。遠遠望去,他的神情異常從容,眼尖的似乎還看到他的嘴角邊還掛著一絲譏嘲的微笑。隨著令旗展動,金鉦再鳴,號角頻催,戰上們都停止了前進的步伐,停止了叫喊,接著就按照次序一一後退,退得層次清楚,一絲不亂。最後都退進剛才隱蔽著他們的山穀裡。這一場怒潮,漲得迅猛,退得神速。不多一會,這片平原就完全空出來了,一切都恢複到原來的平靜,隻有宣撫使本人的恐懼心境還沒有很快地平伏下來。一時,郭藥師上來告罪道:“隻為恩相一心要檢閱軍隊,兒郎們無狀,驚動憲駕,萬望海涵莫怪。”本來童貫擅長的是講幾句漂亮的好話,繃繃場麵,大家的麵子上好看。這樣的好聽話,他根本不用動腦筋,口袋裡一撈就是一大把。無如此刻,他驚魂未定,神不守舍,匆忙間愣著眼望了郭藥師半天,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適得體的話來回答他。當晚童貫不敢再領教郭藥師的餞彆宴會,隻推說身體欠安,早早上床入睡。第二天一早,就打道回太原府去。郭藥師隻派了兩名二三等的將佐相送,剛送出城門,這兩名送行者就自行回去。“宣相做了一筆蝕本生意。”他們渡回無定河時,孫渥不禁又拉拉宇文虛中的衣襟說,“這二十萬銀帛是丟進無定河,流入無底洞了。”其實童貫蝕掉的何止是二十萬兩匹銀絹。經過這次童、郭鬥法,童貫像隻鬥敗了的閹雞回到太原府後,他把宣撫使的權威性全部蝕光了。從此,他打消了再去燕山府,再與郭藥師見麵的任何設想。至於朝議中有人主張童貫應把宣托使司設在燕山府,那樣懸空八隻腳的議論,當然更不在話下。就這樣,在北宋邊防線上出現了各自為政,各不相謀,有時甚至是千方百計要打消對方的努力或者雙方都努力於促成自己死亡的二元化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