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已逝。在她的墳前,他長久地傷心流淚過。沒想3年後在幾千裡外看到一個女孩,無論身材、臉蛋、表情、說話,都像過去的她。上前詢問,她去搖了搖頭。調查到小月投河自儘,往下有關她的線索中斷了。王小月高中時的同學,還有學校的老師、員工,還有石門村所有的人,都不能提供她後來的任何音信。人死了還會有什麼音信?誰都不理解她們兩個接二連三的疑問。穿過村北那片茂密的夾竹桃叢林,她們終於找到了英娘母女倆的墳墓——那兒早塌陷了,簡直變成兩個長滿荒草的坑洞,沒有人為她們添土剪草。黑衣婦人掏出十字架,神情肅穆地站在墳前,為這地下的亡者禱告著,願她們的靈魂安息。而身後的張群和吳冰冰,卻在私下裡嘀咕著。張群說:“關鍵是這王小月沒有死,她後來又變成了薑蘭。”吳冰冰說:“是啊,我相信她就是薑蘭。至於什麼時候變成薑蘭的?怎樣變成薑蘭的?這才是我們要追尋的答案。”黑衣婦人說:“我不明白你們說什麼,但世上的事並不是都有因必有果的。你們這樣追下去,會擾亂亡靈,使她們在地下不安。”吳冰冰說:“前輩放心,我們不會在這兒停留了,上午就走。”對於兩人來說,這裡的調查工作完成了。當天上午,三個人就離開了石門村。在縣城分手時,那黑衣婦人再次叮嚀兩人:“你們還是回南方吧,再追下去也是徒勞。你在風裡追尋,永遠無法知道風是從那兒生的。再說,你也沒有必要知道。弱風給你涼爽,你隻管享受就是。惡風來了你就避開,隻能避開。你要是鑽進風裡想弄清風的一切,那些惡風遲早會撕爛你。明白嗎,孩子們?”直到那黑衣婦人離開,兩個人坐在那裡,琢磨半天也沒弄懂她說的話。她們有自己的想法,無論如何不會半途而廢,要接著找下去。這樣,她們開始商量下一步怎麼辦,去哪裡。張群說:“楊利說小月進大學三個月就找到了新的男朋友,才喜新厭舊與他分手。那個男的是不是中州大學藝術係寫信的那個?”“對,叫顧什麼?”吳冰冰想起在英娘舊房廢墟裡找到的那三封信,忙把它們翻出來,“是叫顧宏聲,肯定是她那個同學。”張群說:“如果說兩人確實戀愛了,那王小月後來的去向,這顧宏聲應該知道。縱使小月想消失,也是對楊利和周圍的人而言的,她私下裡會跟男朋友聯係,即使不可能再跟他見麵,也會給他一個交代,不會讓他蒙在鼓裡。”對,找顧宏聲!她們按圖索驥,奔赴中州大學。那是15年前的來信。到學校才查到,顧宏聲在10年前就畢業離校,分配到豫南某市師範學校當教師。倆人又連夜坐火車從北向南走,來到這個坐落在京廣鐵路線上、舊時曾為兵馬驛站的小城。在那所師範學校,她們一路打聽著找到了顧宏聲家。他中等身材,頭頂微禿,戴一幅近視鏡,正在房間擺弄著一個根雕。他是學校的美術教師,因為課少,閒得沒事就找個雅趣打發時間。靠牆角擺了一排雕好的成品,有鳥有獸有人,造型各異,自然天成。兩個人有意無意地巡視著他的房間。隻有兩室一廳,屋裡的雜物擠得滿滿的,牆上也掛滿了橫幅和卷軸,陽台上堆著石膏頭像和肢體。臥室的門沒關,淩亂的床上睡著個婦人,露著大麗菊似的滿頭卷發。當她們拿出那三封信,跟顧宏聲切入話題時,他先是緊張地看一眼臥室,忙放下手裡的東西,跑過去關上了門,低聲說:“咱到外邊談吧?”隨後拿了件衣服披在身上,關燈掩門,領她們來到了樓下花壇邊。兩人看得出,這是一個被生活磨蝕得沒了激情的男人。他仔細地看著那幾封信,眼裡現出難言的酸楚和迷惘,嘴唇撇得緊緊的,好半天才鬆開,歎了口氣,說:“是我寫的。”張群說:“我們想知道你倆的事?想知道她的情況?”他抬起頭:“她還活著對吧?她是不是沒死?”吳冰冰說:“起碼你寫信那個時候,她沒有死。”“我早就想到了。”顧宏聲不住地歎氣,“她這個人太自私,隻顧設計自己,根本不顧彆人的感情,不惜利用和欺騙彆人。”“你跟她分手並不是件壞事。”張群說。“她害了我。”顧宏聲很懊惱,“她不該這樣。當初她主動跟我接近,是她燒起了我的感情,後來又隨心所欲地對待我,不負責任!”“你們倆是同班同學嗎?”張群問。“是同班,都是美術專業。”顧宏聲說,“她原來學的是水彩,導師讓她改學油畫,因為我一直學油畫,讓她跟著我練習。她水彩的基礎紮實,又加上確實有靈氣,學兩月油畫像彆人學幾年似的。她說她從沒搞過油畫,說家裡窮買不起顏料,隻是高中時用彆人的顏料畫過一兩次。“沒學過也就不懂章法,同時也沒有框框,她把水彩的技法用在油畫裡,把中國畫的寫意也引入油畫,把油畫做得像水彩畫一樣,讓導師看了後連連叫好,還將她的畫在師生中傳閱示範。學院裡那些年輕老師評價更高,說她的畫既有寫實,又有寫意,整體抽象,局部細膩,是對油畫技法和觀念的衝擊。這下好了,藝術係美術專業所有的人對王小月刮目相看。加上她又那麼漂亮出眾,很多男生都想和她接近,她成了眾人注目的中心。“王小月卻沒那麼深沉,她對我說彆聽他們亂講,我隻是跟著感覺隨便畫的。她樂意和我接近。我們經常一起畫畫,一起吃飯,一起遊玩,很快就有了感情。記得那個周末的晚上,她喊我出去,在校園的鬆樹下突然抱住了我,什麼都沒說哭起來,邊哭邊吻我,搞得我滿身都是淚水。她說她愛我,這幾個月來一直在心裡壓著,她要主動說出來,希望我不會因此看不起她。她大概知道我本來就喜歡她,才這麼我行我素主動表白的。我感到這一切像夢幻似的美好。那天我們跑出學校,在城區裡放飛自己,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一切。我們偷偷地在旅館開了房,瘋了似的……”講到這裡,顧宏聲麵有赧色,他假裝低下頭咳嗽掩飾自己。“你有沒有發現她身上戴個銀質的長命鎖?”吳冰冰問。“有,有。”顧宏聲說,“這麼說她真的沒有死?我是看到過那個長命鎖,她始終戴在脖子上,什麼時候都不取下來。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她睡著了,那鎖硌著她的臉,我曾試著取掉它,她醒來後差點生氣。”“她跟彆人結婚同居過。”張群說,“你跟她好到那個程度,對這點應該有所察覺,起碼了解一些呀?”顧宏聲不好意思地說:“說實話,她是我結交的第一個女朋友,我也是第一次和女孩在一起。我沒有經驗,簡直就像白癡一樣。王小月說什麼我信什麼……後來我才知道,那些天正是她最不痛快的日子,那個從老家來的男人住在校園外每天找她,正軟硬兼施地逼她回去。她的心飽受折磨,幾乎被逼垮。我懷疑她是臨時向我示愛,抓上我做救命稻草,用來慰藉她孤獨無助的心,支撐她快要崩潰的神經。那些天她總是跑到校外旅館與我幽會,我們倆昏天霧地地泡在一起。我簡直是瘋狂地愛著她,並且越墜越深,無法自拔。“我曾問起她的過去,她輕描淡寫地向我講述過,但後來才知道她講的全是假話。現在回憶起來才覺得她的心是那麼深不可測。你想多麼可怕,一個和你肌膚相親,赤裸裸躺在你懷裡的人,卻虛構著自己的經曆,所有甜言蜜語幾乎都是她精心編造的謊言,而你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競毫不置疑地相信著她。不知道這是她的不幸,還是我的悲哀。這種感覺最痛切的是在她失蹤的那幾天。她頭天晚上還和我睡在一起,第二天競突然消失了,連一句話也沒留下。直到幾天後學校對她做出勒令退學的決定,我才知道她是在得到學校對她的處理決定時提前走了,好像沒有任何留戀似的。”“她回家後你找過她嗎?”吳冰冰問。“找過,但不知道她的去向。說實話,我那時很痛苦。我忘不了她的形象,好像離開她活著沒意思似的。我往她的老家石門村不停地寫信,也不記得寫了多少封。信沒有退回來,卻不見回音。那陣子我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我的導師和同學都說王小月害了我,她不該在臨走之前愛我,又極儘手段把我搞得神魂顛倒。甚至有人懷疑她會巫術,下藥迷住了我的心竅。反正不管怎麼說,我已墜入她情感的深淵,有一種不顧死活的癡迷。思念把我折磨得形銷骨立,學習成績下降,根本沒有心思畫畫。所以那年放寒假時,彆人都回家過春節,我獨自西行去找王小月。我坐了一整天的汽車才到達山下的小鎮,在山村的小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又爬山路,直到傍晚才走到石門村。我問王小月家在哪兒?競沒一個人理我,連小孩都用怪異的眼光看我,還是一個傻子將我領到了她家,見到了小月家老娘。“我發現村裡人排擠她娘。她家住在村西北角,像是被村莊甩出來似的,沒有人來她家門前走動。她娘病倒躺在屋裡也沒人來看,見我來她還是強打精神爬起來為我做吃的。看著我塵土滿臉地抱著那碗麵條大吃,她有點心痛,不停地說,多好的孩子,是小月害了你。無論我怎麼問她小月在哪裡,她都說小月出走了她不知道。我又裝著出去閒逛,在村子中間攔著人問,沒有一個人告訴我。那天晚上我睡在她家,整夜翻來覆去。天快明的時候,剛想眯上眼,就感到上麵有動靜。睜開眼,見她站在我身邊,兩隻手在我臉上晃來晃去。我沒有感到害怕,問她乾什麼?她說孩子你呼吸這無憂草的香氣,我會讓你忘記她,不再痛苦。我霍地跳起來,說我不願忘記她,我一定要找到她。那老人很無奈地走開,說你這孩子太傻,乾嗎一棵樹上呆死?小月是個野孩子,她已經跑得遠遠的了!“過後我試著忘記她,可是不行。第三年的冬天我再次去找她。我去了他讀書的高中,還見到了那個叫楊利的男人,才知道早先她回來後就在縣城,才知道她與他同居和投河自殺的事。在王小月的墳前,我長久地站著流淚。她母親那時瘸著腿,拄著木棍坐在遠遠的地方盯著我,像是沒有太多的憂傷。我那時就懷疑小月是不是還活著,就追問老人,沒想惹得她大為生氣,說從沒有見過我這樣死木腦袋的男人,就是小月活著也不會喜歡我這樣的人。我聽後像是受到了侮辱,背起行李就離開了她家。走到山坡上回頭望時,見那老人伏在石頭上號啕大哭。我才知道,她是刺激我走,不想讓我再呆在村裡……”“你認為王小月死了,這以後沒再找過她?”吳冰冰問。“是啊。後來我就畢業了,也慢慢從失戀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我分配到師範學校教美術,業餘時間搞點繪畫創作。我畢業的第二年,南方十省市油畫聯展,選了我幾幅作品參展。我趁出差的機會拐到會展地成都去看,在參觀者雲集的展廳裡,我發現一個女孩子和王小月長得特彆像。畢竟才5年沒見麵。眼前的她看上去比過去胖些,顯得成熟些。我當時很興奮,就急忙走上去喊她。她有些吃驚,也許是被我的魯莽嚇的,問我是不是認錯人了。我說沒有錯,就是你,你是王小月。她搖著頭,很自然地笑了,說她姓陳,不是王小月。說完她就轉身走了。”“她和王小月長得很像?”張群欣喜地問。“我當時想她就是王小月。這姓陳的身材、長相,麵部表情,說話的方式都像王小月。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後,在成都街頭躲躲閃閃地走,一定要弄清她去哪兒。她可能發現了我的跟蹤,從展覽館出來就去了附近的花卉公園,我跟著也進去了。她看完那些破盆爛花,從公園出來,卻又去了旁邊的青羊宮。我擠在人群裡等。她出來後,我緊緊地跟著,她又在送仙橋古董市場看這看那,十分耐心。既來之,則安之,我也抱著一件仿宋瓷瓶把玩,一疏忽她就不見了。我急忙跑出來,發現了遠處她奔跑的身影。我在後麵一直追著,追了幾百米她又消失了。”“怎麼?你沒有跟上她?”張群急切地問。“我懷疑她進了旁邊的杜甫草堂,就買了票也進去了,左找右找不見蹤影。當我喘著氣跑到院子裡的桃園中,一抬頭見她擋住了我,人麵與桃花一樣冷豔。她問我為什麼跟蹤她?我說她像王小月。她問誰是王小月,你女朋友?我說是的,我在找她,已經找了她幾年。然後,就把我和王小月之間的故事給她講了一遍。她看上去有點感動,說既然人已死了,你應該放得下,把她忘了,好女孩多得很,何必那麼難為自己。我再次追問她時,她說她叫陳小娜,老家是湖南衡陽的,在西都美術學院讀書。跟她談了好長時問,她伸出手和我道彆,說還有事要先走。我握著她的手,感覺就像王小月。到旅館想了一番,還是不甘心,就去了她的學校。費了好多口舌,才查到了她的學生檔案。她確實叫陳小娜,是湖南來的學生,父親是個工程師,母親是個畫家,她是家裡的獨生女,正在美院大四讀書。”“這太巧了,不但人長得像,連學的專業都一樣。”張群說。吳冰冰問顧宏聲:“你沒有懷疑過?沒有去湖南調查一下?”“檔案上寫得那麼清楚,我還調查什麼呢?我當時雖然將那檔案上的資料給抄下來了,但過後想來想去,還是承認自己錯了。這世上應該有長得一樣的人。她叫陳小娜,不是王小月。再說,王小月家裡人,村裡人,我去那兩趟問過的所有的人,都說王小月死了,我還親眼見到了她的墳墓,還有什麼再找的理由?——對了,那個楊利也一直找她,後來他還來找過我一次,懷疑王小月沒死,懷疑我找到了她。”“那個男人真是壞透了,難道他還不死心?還要再把王小月逼死一次?”吳冰冰一聽楊利在找王小月,氣憤得咬牙切齒地說。“真遺憾,你後來沒再去找過她?”張群有些惋惜地問。“後來,我就結婚了。”顧宏聲咂著嘴說,“那些過去的事,結婚以後再想也沒意思了該忘的都忘了。瞧我現在,活得挺好的。”吳冰冰會意地望一眼張群,說:“王小月沒死是肯定的。如果他那麼懷疑陳小娜就是王小月,那麼陳小娜這個人可能不存在,是個假名?”張群說:“他當初去調查一下陳小娜就什麼都明白了。”吳冰冰問顧宏聲:“你當時記沒記陳小娜詳細的家庭住址?”顧宏聲說:“記了,記在一個小本上。我這就上樓給找來。”“看來,隻有靠我們去弄清她了。”冰冰征詢地望著張群。“義不容辭!”張群爽快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顧宏聲再次站在她們麵前時,兩個人都嚇了一跳。隻見他滿臉青紫,額頭上腫起個大包,鼻子在往外流血。他用手掌抹著血邊甩邊說:“我下樓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