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1)

失控 張建東 2680 字 23小時前

她夢見小月在夾竹祧叢中跑著,無數邪惡的眼睛窺視著她。她蘿見英娘被人連拖帶拉推到街上,脖子上掛著沾滿糞便的破鞋,赤裸的後背和前胸被墨水塗著臟話……傍晚,村子裡家家戶戶炊煙繚繞,卻見路生背著柴捆從山上下來——他拄著雙拐單腿行進,幾乎是拖著另一條腿,整個身子吃力地扭著。吳冰冰連忙跑過去,不由分說卸下他身上的柴捆背起送到他家院。裡。張群也上前攜扶著他,他不好意思地抽出了胳膊。路生望著吳冰冰說:“謝謝你。你真像她。”吳冰冰問:“王小月?”路生點了點頭:“她是個好人,那些人不會是她害的。”說完,他抬起眼神越過院牆望著遠處的山崖。在西邊的山崖上有幾棵大樹,樹枝虯曲猙獰,上麵淩亂地掛著什麼東西,支離破碎,像是衣服撕成的布片,剪影似的襯托在灰蒙蒙的天空。路生說:“王鬨家裡人死得很慘,屍體掛在那些樹上,一個多月沒人敢取下來,是禿鷲撕爛掉下來的,彆人才幫忙收拾後埋了。”說著他心有餘悸地搖著頭:“彆人都說是小月害的,我不相信是她。”這時,她們看到石村長遠遠地走過來。路生說:“彆相信姓石的,他跟老村長王鬨沒區彆,不是好東西。是他帶著人挖了小月和她娘的墳,他會有報應的。彆信這混蛋說的話。”石村長走到跟前時,路生已轉身進了屋,他歪著頭朝屋裡挖了一眼,對她們兩個說:“我找你們半天了,今晚在寡婦扁家吃飯。”寡婦扁將一麵大鍋蓋擱在一個方凳上,算是臨時湊合的吃飯桌子。她不好意思地說,家裡沒來過客人,沒用過飯桌。端上來一大摞玉米餅,每人一碗餷子粥,中間的鍋蓋上擺一碗蒸菜,一碗香椿炒雞蛋。村長陪著她們倆吃,說在山裡這就夠好的了。村民平時哪舍得吃雞蛋,都拿到山外巴垌的市場換油鹽醬醋了。村長邊說邊很香地吃著。吃過飯,村長抹一下嘴說:“你倆在這兒聊著,我有點事先走了。”兩人便說沒關係,村長你去吧。村長卻欲走不走,吞吞吐吐。“唉,我煙癮上來了,想去山外巴垌買幾包煙,身上忘記帶錢了……”冰冰忙掏出一百元錢,他接過去連連點頭。寡婦撇著嘴說,我知道你去乾啥?找那騷娘們!村長悄悄地捏她一下,說彆亂說,我真有事,過會兒回來找你。寡婦說你有你的事,我也有我的事,過會兒你彆來了,我還要串門子呢。村長走後,吳冰冰問寡婦扁:“我倆問起英娘的事,石村長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呢?他是不是之前跟英娘有什麼矛盾?”“那裡有,英娘多大,姓石的多大,那時候他還小,跟英娘不會有什麼矛盾。倒是他跟小月年齡差不多,有人說他小時候喜歡小月,那都是俺嫁這兒之前的事了。據說村裡像他那麼大的男孩都喜歡小月。”“你對村裡這兩個月死人是咋看的?”“說不清。反正不停地有人死,也不知道是誰害的,沒有人親眼看到過,都是亂猜,說是英娘和她閨女回來了,可能嗎?”“說村裡人把娘兒倆的墳都掘了,有這回事嗎?”“可不。有人說她娘兒倆墳埋在山陰的地方,陰魂不散,才變成鬼回來找麻煩。村裡人都害怕,村長帶他們去扒了墳。”“死的那些人都是英娘過去的仇人嗎?”“也不全是呀?也有跟她沒一點來往的。我覺得不是她娘兒倆的事,也不是什麼鬼呀神的。可能是一隻大鳥,會吃人的成精的大鳥,竄到村裡來專門叼人吃。你想除了鳥,誰有恁大的勁兒將人叼在樹梢上?”這時,寡婦扁突然停住說話,側耳靜聽。窗外傳來一陣敲擊聲,寡婦的臉上也掠過一絲喜悅:“我得走了,我晚上一個人住挺怕的,就去東頭的表姑家,去晚了怕她擔心我哩!”寡婦出門時,拿著換用的衣服,將門窗關得嚴嚴的,然後幾乎是小跑著向東而去。順著她跑去的方向看,在村東頭山坡高處一幢房子前,有一個男人正朝這邊望著。寡婦急不可耐地朝他跑過去。她們是在路上時碰到那個老婆婆的。老婆婆背著柴捆從村子東邊往西北角走,腳步輕快有力,要不是滿頭白發,從背影看像是年輕人。冰冰想幫她背,老婆婆說不用,說不定你還沒我有力氣。冰冰問老人家多大年紀?為啥不讓你兒子背?老人說我83歲了,沒兒沒女,都叫我布穀婆婆,那種布穀鳥,老是“苦苦苦”叫的那種。冰冰說那跟你在一起的是?老人想一下說,你說傻子呀?他不是我兒子。我兒子要是活著呀,也該有60歲了。冰冰問我倆能去您家坐坐嗎?老人說難得有人看起我這老太婆,那真是再好不過了。總算有個人跟我說話,聽我嘮叨了。“老奶奶,您知道英娘早些時候的事嗎?”冰冰問。“村裡誰都知道,再說俺跟她還是鄰居,她在西邊住。”布穀婆婆領著她們往西走,村外麵地勢越來越高,在山坡上有稀疏的房舍,四周是亂蓬蓬的雜樹野草。岩石從房前屋後的地裡拱出來,阻擋著道路和視野。她們繞著石頭往前走,便見前麵成片的夾竹桃,高大茂密,望不到邊際,房子都給遮住了。老人邊走邊嘟噥,起初蓋房子時,那些夾竹桃可沒那麼深,都是這些年越長越高,瘋了似的。很快走到自家房前,老人說英娘原來在前麵住,她家的房子早塌了。婆婆家是石頭砌成的低矮草房。進屋後她點著了油燈,如豆的燈光搖晃著照亮了破爛不堪的屋子。張群說村裡都用電了,問她為什麼不用電燈。老人說我沒掙錢的路子,掏不起電錢,還是油燈省。聽她這麼說,兩人感到有些心酸。冰冰掏出200元錢遞給老人,說這是我倆一點意思,老人家貼補一下生活吧。老人收下很感激,說你們真是好心人。她把錢放在身後的米袋裡,歎口氣說,我比那個英娘好不了多少。“我們想知道,英娘她是怎麼死的?”“給村裡人逼死的,那些人真是作孽呀!”“是老村長王鬨嗎?都說是他?”“不光是他,還有村裡那些人。”布穀婆婆說,“光棍漢成群,好女子被山外的娶走了,卻沒本事從山外拉過來一個,隻會欺負村裡的婦女。還有那些有老婆的,也吃著碗裡看著鍋裡,像是一頭頭公豬,每天夜裡在村裡亂竄,把村裡搞得亂七八糟。受罪的是那些無依無靠的寡婦。外人不知英娘受了多少苦,她閨女到山外上學後,她一個人守在家裡,哪能守得住門戶,那些男人們半夜裡闖進來欺負她,完了從窗戶跳出去,黑夜裡連是誰都不知道。“後來,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才想著用手段對付他們。她父親是三代相傳的郎中,跟她父親相好的有個師妹是個巫醫,常在家鄉的山裡飛來飛去采藥,會很多的魔法神術,教過她一些。在她長大成人時曾教她縮陽咒,說將來有男人欺負你,你就這般對付他。她還教了她很多東西。父親死後,師婆要她跟她上山,她當時喜歡那畫家不願走。現在受罪的時候,真後悔沒聽師婆的話。她隻對楊洪德、王鬨施過咒,那是因為她喜歡他們。她本來不想用法術害人,村裡人逼得她不得不用。“就是從那時候起,村子裡有些男人得了縮陽病。起初他們還藏著掖著不說,以為過一陣子就會好,後來失望了,他們害怕了。那些男人都說英娘會蠱術,再也沒有人敢去英娘家了。因為得了縮陽病,不少的家庭裡鬨了內戰,半個村莊雞犬不寧。女人罵英娘是害人精,朝她家院牆上倒大糞,朝她家門口潑臟水。天黑時朝她家裡扔石頭,砸得屋裡的東西東倒西歪的……“那年秋天又遇到一場事,再一次惹惱了村裡那幫人。那天,王鬨家大閨女小愛出嫁,山外邊婆家人抬著彩轎來接她,沒料想正碰上從山頂下來的英娘,而她掂著一隻血淋淋的兔子。都覺得有點敗興,不吉利,也沒顧得多想。沒想第二天出事後,所有的人都把它和英娘聯係到一塊了,都認定是英娘害的。”“是迎親的人出事了嗎?出什麼事了?”“那些人出山時,天都黑了,在山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大得讓人睜不開眼。本來山上的路很滑了,又撞上了一大群野豬。那些男人都喝得醉醺醺的,隻顧往前跑逃命,結果撞翻了彩轎,小愛滾下山崖摔死了。”“她的死和英娘有什麼關係呢?”“可村裡人都說是英娘下的咒,說她恨王鬨。王鬨全家到英娘家大鬨,將她揪著頭發拉到外麵打,扒光了衣服,打得她傷痕累累,一條腿也打斷了。她在床上躺了幾個月,又沒人照顧她,可想日子怎麼過。她幾乎是天天啃紅薯乾,嚼玉米籽,一天挪下床一次,喝點生水。也有一半個好心的女人來看她,看她那樣覺得還不如死。英娘像是猜透了人家心裡話,說我不死,我還等著俺閨女,俺閨女會接我離開這兒。彆人都覺得她瘋了,因為她閨女在那之前已經死了,讓楊洪德的兒子逼死的。她還在等她閨女,該不是瘋了才這樣吧。”“那麼苦的日子,要是一般人,早就不想活了。”張群說。“我想也是。老奶奶,英娘她是啥時候死的?”冰冰問。“兩年以後了,是個冬天……下好大的雪。她夜裡有病,全身發冷,腿又抽風似的痛,就在身邊點著柴禾取暖……火越燒越大,連她的被子都燒著了,她沒有力氣撲滅火,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就燒死在屋裡了。”兩個人聽到這兒,不禁唏噓。不知不覺已是後半夜,老婆婆抱了一捆乾草攤在地上,拿出一床被子,鋪在上麵,讓她們兩個睡一會兒。張群躺下來很快就睡著了。冰冰卻翻來覆去睡不著,體味英娘的命運,她感到心痛,有些想哭。終於睡著的時候,她不停地做夢。她夢見小月在夾竹桃叢中跑著,無數邪惡的眼睛從樹叢裡窺視著她。英娘呼喊著女兒的名字,跟著她的身影追著;她夢見英娘被人連拖帶拉推到街上,脖子上掛著沾滿糞便的破鞋,衣服被扒光,赤裸的後背和前胸被人用墨水寫著臟話;她夢見了著火的房子,英娘掙紮著往外爬,火燒著了她的衣服,燒著了她的頭發,她爬著爬著就爬不動了,全身變成一團火,火焰中能聽到她一聲聲淒厲的慘叫……後半夜的時候,她又一次夢見了薑蘭。她全身白衣飛回來,飛到了村北邊母親的墳地,看到了母親被挖開的墓穴,又聽到了母親遙遠而飄渺的哭訴……知道石村長帶人挖了母親的墳墓,使她連做鬼都沒個藏身的地方。薑蘭頓時惱羞成怒,在山坡上奔跑著嘶叫,大罵著姓石的村長。村裡人敲鍋打盆,想嚇退她。她在村莊上空飛著,滿身的銀光將天空映得通亮。她看到了躲在石牆後麵的村長,像道閃電似的衝過去,將房子鑽出個大洞。抓著村長的脖子將他掂出來,在空中像鞭子似的甩來甩去。然後將他掛在了西邊山岩的樹枝上,縱聲大笑著離去……冰冰被笑聲驚醒,全身出透了汗。這時天色大亮,她側身看了看張群,嚇得叫了起來——張群睡在地上的草叢中,而自己也分明躺在一堆淩亂的磚瓦碎礫上。再仔細看,露天的房頂,倒塌的牆壁,屋裡長滿荒草,這兒哪是什麼婆婆的房子,分明是英娘火燒過的房屋的廢墟。張群醒了後也嚇得大叫,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已經天明,兩人驚訝一陣後,不再害怕。“那老婆婆誘我們來,是要告訴我們一些事實。”張群說,“老婆婆不是英娘,就是巫婆,英娘的那個師婆。”冰冰說:“她不像英娘,我想應該是那個師婆。”她們發現,昨晚冰冰給老人的錢,埋在旁邊的土堆上。“她會變幻場景騙我們,不是鬼就是妖。”張群說。“咱們在裡麵找找,看有沒有英娘過去的東西。”“也許能找到那個長命鎖?”張群說。石砌的牆橫亙在荊棘雜草中,肯定誰也沒來過,連那次大火沒有燒透的木頭仍搭著堆在那裡,黑硬地保留著當初倒塌時的原狀。她們倆在房子裡扒著尋找,過去那些桌椅和木櫃都剩下灰碳了,連灶台和土坑也都開裂坍架了,從那裡麵噴出旺盛的野草。在一段石牆下麵的洞坎裡,她們發現了一個不大的方形鐵盒,鏽跡斑斑。打開盒子,裡麵有三封信。除了信封上字跡和顏色暗淡泛黃外,其他完好無損。她們小心地拆開信,裡麵都是寫給王小月的,訴說思念的痛苦,希望她能回信。來信單位是中州大學藝術係美術專業,寫信人叫顧宏聲。她們正琢磨這顧某是誰時,看見路生拄著拐杖趕過來。兩人得意地向他招著手。路生說:“昨天夜晚看見你倆往這邊走,還以為是去村長家呢,沒想是來這兒。你們是昨夜裡沒走,還是今天一大早又來了?”張群說:“昨天我們來時,你看沒看到前麵有個老婆婆帶我們?”路生說:“就看見你們倆,哪有啥子老婆婆。快點出來吧,我擔心你倆會被鬼迷了魂,以前有人被迷過魂,差點沒死掉。你倆快出來吧!”這時,石村長也從附近趕來,他大聲說:“你們咋在這兒呢?再好奇也不該來這個地方呀?讓村裡人瞅見,會把你們當成怪物。活見鬼!”吳冰冰說:“我們就是見鬼了,村長。我昨天夜裡還做了一個夢,知道你把英娘母女倆的墳給挖了,她女兒回來找你報仇呢!”“報仇?”村長頓時大驚,“我沒有得罪她們,我隻是怕她們陰魂不散,變成鬼殺人……是村裡人讓我帶他們去的,又不是我一個!”“死去的人在地下躺著,你們還不讓安生。你挖了她們的墳墓,等於讓她們在陰間無處棲身。她女兒就是衝著你來的。”村長結結巴巴地說:“你夢見她又來了?她想乾啥呢?”“我看見她把你殺了,把你的身子掛在了那邊的樹上。”“天哪!——”村長叫起來,“我沒有害她,我又不是王鬨,她乾嗎要對我下毒手?……彆嚇我了!我這就去把挖的墳填平,弄得跟原來一樣行吧?我真後悔!不該聽王鬨那些親戚的話,不該跟他們一起去挖墳。現在讓我怎麼辦?我帶人把挖的墳填平,恢複原狀,總行了吧?真倒黴!”路生在旁邊說:“我早就說過,你們不該這樣搞。這樣是作孽,總會有報應的,你不聽,還罵我糊塗。”“我得走,把她的墳填好。”村長急急地走了。張群說:“村長害怕了,薑蘭說不定會報複他?”冰冰說:“很可能。來時見我爸,聽他說薑蘭去監獄裡殺耿青山時,被獄警開槍打中了。在這之前我也用獵槍打中過她。她受到重創,可能飛不到那麼遠了,也難怪這陣子沒有回來。我之所以夢見她又回來了,跟她現在的想法應該有關聯。我能感知她內心的願望,證明她心裡在想著要回來報仇了。”張群問:“她要是跟著我們回來了呢?比如她——”冰冰說:“你彆嚇我了!但願她不再回來,但願她失去了魔力。”張群說:“不管怎樣,我們得先弄清她的身世,找到那件長命鎖。”冰冰說:“是啊,我們隻有跟著她的經曆追蹤調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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