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等在中環東側遮打花園對麵麗嘉灑店的咖啡廳。下午三點。今天又是炎熱的一天。香港島上有許多大得莫名其妙的酒店,麗嘉酒店卻是鬨中取靜,很有格調的一家飯店,這裡的大部分客人都是常客。秋生和女人從來沒有用電子郵件聯絡過。這次是因為誠人的強烈要求,相關工作也完全由他安排。她希望在香港或是境外設立法人,以法人名義開設銀行賬戶。目前還不了解詳細情況,秋生猜測對方想利用這種方法逃稅,既然這樣,當然不可能在郵件中留下證據。所以,秋生事先完全沒有掌握任何信息。“奢華。超級大美女。敬請期待嘍。”誠人在郵件中這麼寫道。既然這樣,就不需要約定所謂的記號,於是,秋生指定在非假日的午後,約在不會有太多人潮的這個咖啡廳見麵。店裡麵有一對白人男子和東方女子,一看就知道是在偷情。一群日本觀光客看到英式下午茶的豪華餐點,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咖啡廳裡還有幾個打開公文包,手拿資料,正在談生意的男人。Wedgwood的陶瓷,Ёmile Gallё的花瓶,令人回想起殖民地時代的古董擺設,宛如踏進不同於戶外喧囂的另一個世界。這天,秋生像往常一樣早晨六點起床,確認了前一天紐約股票市場和芝加哥期99lib?貨市場的收盤價。納斯達克指數仍然在2,000點上下徘徊,道瓊斯工業指數也正在上攻11,000點的關卡。隨著小泉改革的假象消失,日本股票市場欲振乏力,芝加哥期貨市場的日經225股價指數紋絲不動。他打開BC的股市新聞頻道,上了年紀的主播誇大其詞地把芝麻小事說得繪聲繪色,口沫橫飛地分析著剛收盤的股市多麼富有戲劇性。如果股市每天都這麼戲劇化,股票交易員早就胃穿孔,命喪黃泉了。他泡了咖啡,打開計算機,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時間已經是七點五十五分,新加坡股票交易所SGX已經開始日經225的交易。他從網絡實時新聞中確認了日經指數——12,860點,比芝加哥的收盤價低10點。五分鐘後的上午八點,也就是日本時間上午九點,大阪證券交易所的日經225也開始了。或許是受到新加坡的影響,股市一開盤就下挫10點,為12,850點。他立刻查了幾個短期的期權價格,發現波幅太小,他根本無意介入。不到三十分鐘,他就感到厭倦。難得留宿的阿媚睡眼惺忪地起床了,等她換好衣服,他們一起出門吃早餐。阿媚和父母、兄弟住在九龍半島的新界,去陳先生的公司上班時,單程就要將近一個小時。她經常哀歎說:“其實從你這裡上下班輕鬆多了,但我爸媽很囉嗦,不允許我住在外麵。”昨天,她也是拜托朋友編了謊言,才能夠在這裡留宿。阿媚說,秋生一個人住在香港島的黃金地段太奢侈,應該早日讓她成為“室友”。事實上,香港的不動產價格貴得令人咂舌,根本不存在單身生活的可能性。況且,中國社會的集體意識很強,根本沒有獨立的概念。另一方麵,香港的風俗習慣不允許輕易和年輕女孩同居,想讓阿媚成為室友,還是必須先辦理該辦的手續。想到這些事,秋生每次都隻能敷衍幾句。阿媚對秋生的這種態度大感不滿,每次都成為他們爭吵的理由。最近可能因為阿媚滿腦子都是加拿大旅行的事,無暇顧及這個問題。秋生在附近的書報攤買了《亞洲華爾街日報》,在經常光顧的早餐店一邊喝皮蛋粥,一邊翻閱著報紙。曾經在20世紀90年代席卷美國的新經濟幻想,像可口可樂的氣泡般消失了。如今,矽穀的每個人都提心吊膽,不知道IT產業的營運資金什麼時候會出現缺口。阿媚向陳先生請長假的計劃似乎也觸礁了。“他叫我趁聖誕節和元且的時候休連假,這根本不可能嘛,到時候親戚都會來家裡,我根本忙不過來。”在香港,凡事都以親戚的聚會為優先。除非秋生和阿媚訂婚,否則,根本沒有正當理由可以取消這些例行的安排。陳先生明知道這些道理,故意調侃阿媚,阿媚卻完全沒有發現。秋生和前往地鐵站的阿媚分手後,撥開擁擠的人潮回到家中,翻閱著他掛名的那家投資顧問公司寄來的對衝基金的資料。受到時下經濟不景氣和基金數的增加,以前最低申購金額100萬美元的對衝基金也降到了5萬美元。大部分都是挑選幾隻過去業績良好的基金,重新包裝成對衝基金,不少顧客喜歡買這種基金,基金的手續費本來就已經夠高了,秋生搞不懂為什麼有人會去買這種手續費加倍的金融產品。當然,彆人愛怎麼花錢是彆人的事。數據上羅列了詳細的數據,他才看了一半,就意興闌珊地把資料丟在一旁。無論怎麼分析以前的業績,都無法預測未來。而且,也沒有人能夠保證這些數據正確無誤。這種數據,隻是看了讓自己安心而已。秋生聽著莫紮特的《安魂曲》,翻閱著一本內容關於日本國債暴跌導致經濟崩潰的,但也很快就看膩了。因為故事情節實在太荒唐滑稽,竟然是一個買賣國家所發行債券的債券交易員力挽狂瀾,拯救了日本,全世界的人有95%以上根本不在意日本會不會破產,是不是會引發金融恐慌,秋生也是其中之一。國家的破產沒什麼大不了。重要的是,自己該怎麼活下去。結果,他一直看著天花板上的汙漬,直到下午。當他回過神時,發現咖啡廳門口站著一個年輕女人。女人穿著一看就知道是香奈兒的夏季套裝,波浪形的頭發染成淺咖啡色。咖啡廳內所有的男人都向她行注目禮。的確是個美人胚子,絕對不會認錯。秋生舉手向她示意,起身微微欠身行禮。女人鬆了一口氣走到桌旁。“我叫若林麗子,謝謝你從百忙中抽空過來。”女人恭敬地鞠了一躬。麗子抬頭挺胸地入座,向服務生點了冰紅茶。雖然是典型的日式英語,但她的發音很標準。秋生從正麵端詳著麗子,發現她的五官很協調,但眼尾有幾條淺淺的魚尾紋。她的年紀應該不到三十歲,或是三十歲出頭吧。古琦的皮包、寶格麗的手表,都證明了她是有錢人。她的臉色似乎有點蒼白。寒暄了幾句後,秋生問她委托內容。麗子說,她未婚夫經營的公司將有數千萬日元的利潤,希望可以利用境外法人藏匿這些利潤。“他因為太忙了,沒時間來香港,所以叫我來打聽清楚。”麗子神情緊張地窺視著秋生。她的眉毛剃掉後,畫出完美的形狀。搭配套裝顏色的藍色眼影更加襯托她那雙咖啡色的眼眸。臉上的化妝無懈可擊,簡直就像是時裝雜誌彩頁的模特兒。這個奢華的女人讓秋生忍不住感到臉紅。然而,秋生仍然感覺到她身上似乎有什麼不對勁兒,隻是不知道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兒。秋生首先詢問她未婚夫從事的行業。麗子對業務內容不太清楚,但似乎是不動產和金融顧問的工作。“顧問業可以有幾千萬日元的利潤嗎?”“呃,這我就不太清楚了。”“你是希望和在香港成立的法人做交易,將這些利潤轉移到海外而不想繳稅,對吧?”“對。”“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秋生冷冷地說道,麗子一臉錯愕地睜大了限睛。“大家都以為隻要在境外設立法人,假裝有交易,就可以輕易逃稅,其實,這是天大的誤會。如果是製造業或是流通業,的確可以利用境外的子公司避稅,但如果是金融相關的行業,沒有實際的商品流通,很容易被國稅局盯上。如果是1,000萬日元左右的利潤,在日本國內就可以動手腳。比方說,可以轉到結算期不同的子公司,或是請朋友的公司出一份催款單,或是以紅利的方式彙進員工的賬戶,到時候再拿回考。在境外設立法人需要花錢,一旦被國稅局發現是偽造的,就會變成惡性愉漏稅,到時候會引起很大的麻煩。這麼做,根本毫無意義。”麗子聽了,低著頭沉思片刻後,終於抬頭看著秋生。“其實,要處理的金額更多一點。”“有多少?”“5億日元。”麗子用沙啞的聲音回答。“公司的年營業額是多少?”“我不太清楚,可能10億日元左右吧……”“營業額10億的公司有5億的利潤,然後,要如數帶到境外逃稅嗎?這太荒唐了。我勸你還是放棄吧。這根本不可能瞞過國稅局,萬一被發現了,不光是懲罰性的重罰,還可能關進大牢,留下前科。即使繳一半的稅金,手頭上還可以剩下2.5億,這樣還不夠嗎?”“我也是這麼跟他說。”麗子說完,又低頭不語。秋生等待她的下文。“他好像要把那5億日元還給某一個人。”她輕歎一聲說道。“不能光明正大地支付嗎?”麗子沒有說話。“最近,黑道都會開一兩家合法的公司,可以和他們訂契約,把錢彙過去,之後,再讓那家公司倒閉就解決了。這麼一來,可以將所有金額作為虧損處理,對方是處理黑錢的專家,之後的問題,交給他們去辦就好了。”麗子仍然一言不發,一雙洋娃娃般的大跟睛含著淚水,隻是一味地搖頭。秋生雖然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內情,但她似乎必須將5億的隱匿資金帶到海外交給他人,不這樣不行。“退一萬步,能不能由對方出麵設立假公司?如果彙到自己設立的公司,到時候根本找不到理由為自己開脫。如果是第三者的公司,即使到時候被發現並沒有進行交易,也可以找借口。”“我未婚夫說,要由我在境外設立公司,簽定合約後,把錢彙過去……他叫我來問一下有沒有什麼好方法。”“這簡直是亂來。如果這麼堂而皇之,連你也會成為罪犯。”麗子白晳的手握緊手帕,纖瘦的身體不停顫抖。她擦著帶金粉的鮮藍色指甲油,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隻紅寶石外圍了一圈鑽石的訂婚戒指。秋生忍不住咂了一下嘴。為什麼誠人把這麼麻煩的客人介紹給我?“你現在打電話回日本,我可以和你未婚夫談。不然,你身上的負擔太重了。”聽到秋生這麼說,麗子慌忙哀求說:“請你千萬彆這麼做。我離開日本時,向他保證一定會把事情辦好。萬一不行,將會危及他的立場。”“你的意思是,會危及生命嗎?”麗子再度沉默。一行熱淚從她蒼白的臉頰上滑了下來。秋生不禁在心裡想:“我才想哭呢。”他第一次遇到這種麻煩事。“真傷腦筋。我會努力想想看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不可以給我一天的時間?”雖然秋生意興闌珊,但眼下不得不這麼回答。當然,這也是為了找理由再度見到這麼有魅力的女人。最後,秋生問了最重要的事。“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什麼方法可以讓5億日元這麼一大筆錢像變魔術一樣憑空消失,無論如何,都必須有一個人違法。你有這種心理準備嗎?”麗子臉色鐵青地點點頭。秋生問了她的聯絡電話,以及她要在香港停留幾天。麗子說,在這件事解決之前,她不會回日本。秋生接過寫著半島酒店房間號碼的便條紙,約定第二天上午和她聯絡,便起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