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壞鼻頭提議趕快轉移他們掌握的李萬玉叛變的檔案,否則,這些東西有危險。被足智多謀催化得更加成熟的諾娃,卻搖頭說:“這是下下策。我們決不能輕舉妄動。李雙玉把這一秘密告訴了他媽,那公安局長肯定就聞到了信息,早已暗中盯上了我們。隻要我們一靠近藏檔案的地方,他就會衝上去進行搜查。所以,最安全的辦法就是放在原處彆動。這些天,我們必須遠離檔案的藏身之處。你要知道,王子亭也想先得到這批檔案。他想立頭功,借破獲這個多年的大案而揚名東北三省。”諾娃越來越神了,果然被她言中了。之後幾天,他們倆出去活動,總覺得有人暗中監視。他們倆就惡作劇般地與暗中之人打遊擊,捉迷藏。暗處的賊眼賊人被他們玩得團團轉。他們開心極了。他們不會交出那批寶物的。一旦交出來,王子亭會利用它弄大事情,章紅玉也會銷毀證據,保她丈夫的清白。在與王子亭、章紅玉周旋幾天後,諾娃現熊林和黑虎鎮突然來了不少陌生人,說是北京國家衛生部派來的。他們拿著證明信,到處宣傳要高價收購一種名叫蟲蔞的昂貴藥材。隨即,這一帶便傳出,蟲蔞能治多種癌症,衛生部要無限量收購。一時間,山裡山外、鎮裡鎮外被弄得沸沸揚揚。幾天內,衛生部的人就足足收購了一大卡車新鮮青嫩的蟲蔞,還有另一輛卡車空著等待收貨裝貨。衛生部的人整天緊鑼密鼓地忙著,一邊走街串巷收購,一邊還親自上山進林采取藥材。諾娃和壞鼻頭及一些年輕人,整天跟著收采藥材的人轉。其實,諾娃他們不是為玩而玩,他們有他們的任務,就是當收采人接近藏檔案的地帶時,就千方百計地把他們引導到其它地方去。比如諾娃會說,前麵山溝這種藥材更多,我們帶你們去吧。諾娃還會說,前麵路不通,有沼澤地,前幾年吞進過一個人去。北京來的人很聽當地人的意見,以便更順利地收采更多的好藥材。跟著他們,諾娃也理所當然地采摘了一些蟲蔞,輕鬆地換了幾元零花錢。這期間,諾娃和壞鼻頭把興趣從與暗中監視他們的人身上,轉移到這些收山貨的人身上了。尤其是其中幾個人緊緊地吸引了他們。因為這些人牽著狼狗進山挖取藥材。用狗采藥這是頭一次聽說,更是頭一次見到。於是,諾娃他們就整天跟著這幫人轉。這天,諾娃突然對壞鼻頭說:“這裡麵不對勁,王子亭帶著幾個人,在暗地裡跟著采藥材的人。”壞鼻頭說:“不是的。王子亭是在監視我們。”諾娃嫌他想得淺說:“現在王子亭監視的不再是我們,而是這夥神秘的收購和采挖藥材的人。”後來,這種跡象更明顯了。每到深山老林、坡溝山洞等一些隱秘的地段,王子亭的人就有意阻攔收采藥材的人,找種種借口不讓他們進去,待公安局的人先進去後,才對他們放行。在王子亭把注意力轉到收采藥材的人身上後,章紅玉全力展開了對諾娃和壞鼻頭的心理攻勢,異常熱情地留他們在她家吃飯。吃著吃著就流起了眼淚,弄得諾娃和壞鼻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李雙玉這幾天眼圈一直紅紅的,說:“大家要理解我媽的心情,她做夢都想看到那些檔案。多年前,我媽發了毒誓要尋找到那個叛徒。當羅長虎出現後,她以為替夫報仇的機會來了。可現在突然石破天驚,她的丈夫竟然就是那個叛徒。她不信,不見真憑實據她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她一天看不到這批檔案,她就一天消停不了。她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受著前所未有的煎熬。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比剛剛知道丈夫被害時還痛苦。丈夫被害,是英勇的,光榮的,光明正大的。而丈夫是叛徒,則是可恥的,羞於啟齒的,遭人唾棄的。她在熊林縣城和黑虎鎮一帶是鬨叛徒鬨出了名堂的,是以此揚名白山黑水的。而如今,竟然是這樣一個殘酷的結局。所以,她心裡難以承受,不願接受這個現實。”最後,諾娃和壞鼻頭商量,看來不讓章紅玉見到檔案是不行了,她會節外生枝,不知會折騰出什麼事來。於是,他們決定讓她看一看檔案。但是,她必須先做出承諾:她不能留下一紙檔案材料,不能把此事告訴任何人,包括王子亭。章紅玉表示十分理解和感謝,隻要能讓她看到檔案,什麼條件都答應。諾娃和壞鼻頭製定了帶章紅玉去看檔案的周密計劃。在一個黑夜,他們帶好手電,在鎮內鎮外轉了幾圈,又在深山溝裡躥了幾個來回,待確定沒有人跟蹤後,才悄悄靠近了藏檔案的地方。結果讓他們大吃一驚:那些檔案不見了。諾娃通身冷汗都下來了。大家進行了認真分析,一致認為是王子亭弄走了檔案。於是,他們連夜找到了公安局。王子亭等人恰巧剛剛回來,幾個人正七手八腳往屋裡抬一個麻袋。麻袋剛放定,諾娃他們幾個也到了屋裡。王子亭見這陣勢,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向旁邊使了個眼色。幾個警察就上來推他們出去。章紅玉來了橫勁,一步衝到麻袋旁,就伸手解麻袋。王子亭上來把章紅玉拉到一邊,讓她少攪和,彆多事。諾娃對大家說:“彆解了,這麻袋裡不是檔案,裡麵全是書。這是我和壞鼻頭弄的障眼法,藏在彆一處的假檔案。”“王叔,你們快把那包真檔案拿出來吧,”諾娃走近發愣的王子亭說,“讓章阿姨看一眼吧,不然,她會瘋的。瘋了對你也沒什麼好處。”王子亭急了:“兩個小毛孩子,給我公安局玩起捉迷藏來了。還會弄這套把戲,虧你們想得出。可我們沒有搜到那包真東西,我們以為這就是真的。”章紅玉似乎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上來就抓住王子亭的胳膊:“彆給孩子們逗了,快拿出來讓我看一眼。你彆拿那些東西當寶貝,除了我們烈屬和你們公安局的,沒人對那東西感興趣。”諾娃一聽章紅玉話說得有毛病,就糾正她:“你不再是烈屬了,你現在已經是叛徒家屬了。”章紅玉瞪了她一眼:“我不信!”章紅玉等人在公安局鬨了好一陣子,最後發覺王子亭真的沒有搞到那些檔案。大家都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王子亭生氣地說:“你們這些孩子,總給大人搞鬼把戲,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讓那幫人得了手。”諾娃恍然大悟:“壞鼻頭,我們沒有想到呀,北京來人是有彆的目的。”第二天,收采藥材的人滿載而歸。黑虎鎮上很多人出來看兩輛卡車緩緩離去。人們還有些戀戀不舍,盼著衛生部再來收購蟲蔞。兩輛卡車剛開出去不遠,公安局的車突然追上來,攔住了他們的去路。王子亭下車,說要檢查一下才能放行。收購人不讓,說車上有許多乾貨藥材,裝上卸下的都弄碎了。王子亭態度很強硬,說公安局執行公務,爛了也得搜查。他下令卸車檢查。結果,什麼也沒有查到。收采人不乾了,非要公安局包陪損失。王子亭一拍腰間的手槍,凶狠地說:“再囉嗦全給你們扣了”。收采人麻利地開車走人。諾娃他們也跟來了。她湊到王子亭身邊說:“北京人賊聰明,他們不會把檔案藏在這兩輛車上的,肯定連夜弄走了。”“就你事後軍師。我看你來當這個公安局長算了。”王子亭沒好氣地說。幾天後,上級公安部門來了幾個人,把章紅玉叫到了他們住的紅星招待所,同她談了半天話。章紅玉回到家,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說不鬨,除了睡覺就是直著眼看房頂,像得了什麼大病似的。王子亭覺得,這段時間章紅玉經曆的太多,精神損傷過大,就請了假在家守著她,生怕她有個閃失。第四天,章紅玉開始給王子亭說話,一說就是整整一天。王子亭從章紅玉這裡得到了一些情況,這和他前幾天的判斷是吻合的。章紅玉說:“前幾天上麵來的那些神秘之人,大概是國家哪個重要部門派來的。他們收購藥材是假,查找檔案是真。他們得到了那些檔案,向我宣布李萬玉是真正的叛徒,並出具了日偽檔案作證明。”章紅玉說:“這一群神秘之人,又都是和善之人。他們沒有難為我,還給政府做了明確交待,不能難為章家母子。叛徒是叛徒,妻兒是妻兒。無論怎樣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也不能以此為由而遊鬥章家母子。這是國家那個重要部門的指令,並把一份紅頭文件留給了政府。誰鬨章家的事,就拿給誰看這份文件。”章紅玉說:“北京方麵的人還一再強調,叛徒真相隻有政府主要領導知道,再就是章家人知道,希望大家要保守好這一秘密,都要為章家人今後的生活和工作負責。”章紅玉說:“北京來人臨走時說,這也是羅長虎同誌的意思。羅長虎同誌專門交待,章紅玉是無罪的。現在文化大革命形勢大好,不要讓無辜的人受到牽連。”章紅玉說:“我的眼淚當即就下來了。”章紅玉說:“我還問北京來的人,李萬玉現在哪兒?來人說,要是知道他在哪兒,早就把他挖出來了。這麼多年了,他現在也許還活著,也許早死掉了。”章紅玉說:“我對北京來人說,讓他死去吧。從今天起,李萬玉在我心中徹底死了。他們說,上麵有指示,李萬玉叛變事件到此就結案了。既然多年不見李萬玉出現,就以死論處了。以後不再提起,也不連累他人。他們對熊林政府負責人也是這麼交待的。最後,他們希望我儘快走出陰影,以後好好開始新的生活。”整整一天當中,章紅玉麵對著王子亭多次痛罵李萬玉是個沒骨氣的東西,怎麼會做出有損他們夫妻革命氣節的事。不僅禍害了那麼多英雄的生命,還使自己的妻兒遭了這麼多年的罪。說到痛恨處,她就有些失常,跺著腳地罵:“可恥的叛徒!該死的叛徒!”好像這叛徒與她毫不相乾,還完全像以前那樣痛罵叛徒。王子亭覺得,章紅玉一時走不出那個怪圈。多年來,她一直在痛恨那個叛徒,作為一種意象已經深深刻在了心底。有時,她罵的是那個她多年記恨的卻又不知名誰的叛徒。有時,罵著罵著就又回過味來,接著再罵真實的叛徒李萬玉。她說,多年來,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是為了實現尋找叛徒、繼而為丈夫報仇這個理想而活著的。有這個想法支撐著,她在尋找中生活,在生活中尋找。那些年,她遇到了很多坎呀難呀的,都沒有使她喪失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有生出改嫁的心。是後來他王子亭的出現,才有了今天婚姻的另一種結局。她為她的李萬玉守了這麼多年,已經對得起他了。所以,後來她與王子亭結婚是心安理得的,是自覺自願的。她說,現在等來的、盼來的、尋來的,竟然是這麼一個結果。前些年,她圍繞誰是叛徒,想過上百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李萬玉是叛徒。她說,她受到的打擊是前所未有的。但她躺了三天三夜後,決定要堅強地活下去。為李萬玉這個可恥叛徒,她不值得去尋短見。她說,她堂堂正正地無所畏懼地活了幾十年,到頭來再為那麼個不爭氣的東西去死,不值!她說,她要好好愛他王子亭,也需要王子亭好好愛她。她不能再失去他了。她說,她以前多次重複說過,讓王子亭按自己的生活習性生活,不要刻意迎合她不健康的心理。隻有他自由自在地生活,她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最後,她多說了一句話,引起了王子亭的強烈反應。她說:“子亭,你不嫌棄我是叛徒的老婆,玉兒是叛徒的兒子吧?”本來已心如刀絞的王子亭一聽此,眼睛更紅了,“啪、啪”扇了自己兩個響亮的耳光。“以後你彆再問我這話,問一次我扇一次。”她抓緊了王子亭那隻打自己耳光的手。他淚水漣漣,重重地說:“你記住,我會永遠永遠地愛你。現在和將來,你和玉兒都是我生命的全部。”她聽後,忘我地吻了他身上的疤痕。王子亭幾乎眩暈過去。他又“啪啪”地扇了自己的耳光。她坐起來愣愣地看著他。這一天,章紅玉提出要去見一見羅麗婭和諾娃。最近諾娃也不再到章家來了。王子亭和章紅玉自然知道這是為什麼。王子亭知道章紅玉的心願,就陪她到了羅家。他與她都預料到了去羅家會出現什麼情景。羅麗婭依然像上次一樣不理睬章紅玉,照樣彈她的棉。章紅玉走到彈棉機前,對著冷臉的羅麗婭,輕輕地叫了一聲:“姐!”羅麗婭吃驚地抬頭看了章紅玉一眼,就又低下頭乾自己的活。“姐。我今天是專門來向你說明叛徒的事實真相的。”章紅玉一字一句地說。羅麗婭一聽此,即刻又生了怒氣,大聲說:“你不要給我說這個問題。叛徒愛是誰是誰,反正不是我家羅長虎。以後,再跟羅家糾纏此事,你就彆進羅家的門。你現在請便吧,羅家不歡迎你。”章紅玉眼睛紅了。“姐。那個叛徒是我家李萬玉。”羅麗婭的所有動作嘎然而止。她平視著前麵的牆,一動不動。她沒有想到,章紅玉也知道李萬玉就是叛徒了。她是怎麼知道的呀?羅麗婭叮囑自己要沉住氣,彆理章紅玉。章紅玉又追加了一句:“這是真的。叛徒就是李萬玉。”羅麗婭沉默一會兒,故意大喊一聲:“我不信!你胡說。李萬玉是地下組織一個優秀的負責人,已經被槍殺在了西山崗上。章紅玉,你一會兒說我丈夫是叛徒,一會又說自己的丈夫是叛徒。你是不是找叛徒找出了腦病?”章紅玉淚就下來了。“可這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看到了過去的日偽檔案,裡麵寫得很清楚。是這些孩子們先發現的這批檔案。諾娃,你為什麼不告訴你媽?”這一下,羅麗婭真的吃驚了,回過頭來,盯死諾娃,問:“她說的全是真的?”諾娃重重地點了點頭。“全是真的。我們發現檔案好長時間了,以前我沒敢告訴你。”這時,羅麗婭怒不可遏地跳下彈棉機,要發泄那腔久抑不散的惡氣,於是,先衝諾娃而來,喊:“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讓你爸背了這麼長時間的叛徒罪名,你還是不是羅長虎的女兒?”然後,羅麗婭覺得這個時候不能再壓抑自己了,應該狂憤起來。於是,她又衝到章紅玉麵前,幾乎指著她的鼻子尖,大喊大叫了一番。大家知道,羅麗婭衝章紅玉的喊叫是在出兩股氣:一是多年來對叛徒的痛恨。現在叛徒的老婆出現在麵前,就把氣都撒到了她身上。這正如前一個時期,章紅玉攻擊她一樣。二是對前一個時期章紅玉的惡劣表現極為憤慨。在批鬥羅長虎時,章紅玉極儘所能非難了他,居然還追到北京去挖掘他。羅麗婭今天的歇斯底裡到了極限。她暴跳如雷,狂鬨不止。章紅玉陪著流淚,軟話不斷,還順著羅麗婭一齊大罵李萬玉。王子亭也幾次頓足大罵,還不由自主地又扇了自己幾個耳光。羅麗婭主要是衝著章紅玉發泄,要她償還叛徒欠下的血債。見王子亭一個公安局長都打自己的耳光,顯然是替章紅玉自責受過,就勸自己消消火。諾娃也進行了多次勸阻,讓媽媽靜靜心。諾娃說:“媽,怨怨相報何時了。再說,章阿姨也是無辜的,今天也是來充當出氣筒的,好讓你把多年積聚下來的對叛徒的怒氣撒在她身上。”聽了諾娃的話,羅麗婭減弱了叫罵聲。突然,章紅玉跪到了羅麗婭麵前。羅麗婭就停止了怨罵。諾娃和王子亭都拉她起來,她卻一直跪著,也不說一句話。諾娃發現王子亭扭頭掉下了眼淚。他在想,這個可憐的妻子,正吞咽著叛徒丈夫帶來的一切惡果。這個剛直的女人,什麼時候在人麵前低過頭,可今天她竟然給人下了跪。這全是她那個叛徒丈夫作的孽。王子亭淚如泉湧,又扇自己的耳光。諾娃不解:“王叔,你彆老打自己呀。”羅麗婭不再說話,一直沉思著,直到大家離開都沒抬頭看一眼:王子亭反複打自己耳光,他這是為誰自責受過?是替章紅玉?是替李萬玉?接下來的幾天,羅麗婭不讓諾娃出門了。讓她詳細地把檔案裡的情況複述了多遍。她聽得很仔細,問了很多細節問題。諾娃覺得媽媽不會善罷罷休的。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章紅玉與王子亭的感情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王子亭毫無顧忌地展現自己的個性和生活習慣,身上李萬玉的影子越來越顯現。可章紅玉已經覺察不出來了,從內心深處覺得這些都是王子亭本身所固有的。最主要的是這些都是她最喜歡的。章紅玉過了一段極度揮灑自己情感的日子。這是她對過去多年壓抑自己情感的索取。以前,她是不大喜歡做郊遊、踏春之類的戶外活動的。年輕時,她對自己家煙田迷戀過一段日子,那是因為那裡有她初戀情人李萬玉。迷離的順澤城已不在眼前,到田野漫步或狂奔的雅興也沒有了。這些年,到了熊林後,她很少為散心去郊外了。近來,去郊外樹林、山腳小河邊走走的興趣驟然濃厚起來。一有空閒,她就拉王子亭同去。風和日麗她要去,陰霾霧罩她也要去。在壞天氣中的她,往往愁雲密布,氣性沉鬱,時有表現出一些神經質。她說,痛苦像冬天裡的寒風,低聲哀號著,在荒涼的胸腔裡呼嘯,凶猛地鑽進心靈深處狂奔。任憑你怎樣叫:“停住,停住。”它都一往無前,把你的痛弄到極致。王子亭能看透她的心,那是某種東西一去不複返留下的悵惘,是徹底卸掉某種心理重負後而產生的身心疲憊,也是一種長久的習慣性追思驟然停止而出現的不適之感。他感覺得到,章紅玉在極度適應眼前的現實。在天氣好的日子裡,她故作年輕,在田間學燕子飛舞,到滑溜溜的河岸邊與細浪清波絮語。她會突然張開雙臂,高呼:“讓我們沐浴溫煦的陽光吧,子亭。讓我們到樹蔭下銷魂去吧,子亭。”有時候,她會同他探究一個嚴肅的人生問題:“子亭,當幸福要跑掉的時候,應該不應該雙膝跪下去挽留?當幸福來臨的時候,要不要伸出利爪去抓牢?”他知道,她並不需他做出回答,隻需送上專注的眼神就行了。這個時候,有些文化的她,會繼續用她覺得內涵豐富的詞,來表達另一個思想:“過去,快樂有一個集中點,就是回憶順澤城。光芒閃爍的戀情,往往會讓曆史的碎片變成現實中的幸福。許久以後,一些記憶中的東西開始模糊,這是因為受到了新近生活的衝擊。現在該使人明白了,空守無益的忠貞是徒勞的,堅守的希望已經破滅了。子亭,現在你感到幸福了嗎?反正我是幸福的。不要反感一些人的居心叵測,有哪一種感情不受世俗的譴責呢。兩顆心既然碰到了一起,就要克服千般阻撓走下去。拍動著翅膀,相互呼喚著,我們飛吧,燕子。我真的真的很愛你,子亭。”王子亭清楚地知道,她之所以要愛他,是因為有以前對李萬玉根深蒂固的愛做基礎,是對李萬玉愛的一種追加。這不得不引發王子亭加倍回報她給予的愛。這個時候,諾娃和羅麗婭、章紅玉、李雙玉、壞鼻頭等,都不知道王子亭就是叛徒李萬玉,隻有王子亭本人心裡清楚。因此,王子亭從心裡真正感受到的是章紅玉對李萬玉的愛。當然,說到底那就是對他王子亭的愛。王子亭留戀眼前的生活,章紅玉與他彼此深深愛著,曆史與現實疊加著去愛。親生兒子李雙玉爸爸爸爸地叫得親切,自內心地叫。他則回報一份無私的愛給自己的兒子。王子亭全身心地享受著這種畸形的幸福生活。他經曆得太多太多,有享受這種生活的心理素質。然而,有一種從骨子裡冒出來的折磨在摧殘著王子亭的心靈,想打自己耳光的念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他開始經常去烈士陵園燒紙叩頭。章紅玉過了一段變了味的癡情日子。一天晚飯後,王子亭又像往常一樣給她點上一袋煙。她吸完,閉了上眼睛,慢慢回味王子亭的點煙動作。她覺得,這個時候的王子亭不再裝了,沒有一點做作,一切都是自然表露。章紅玉心裡鼓鼓的:他真的那麼像當年的李萬玉。整整一個晚上,章紅玉不想睜開眼睛看眼前的這個男人,一直閉著,直到睡了過去。這之後章紅玉極為留心王子亭的行蹤。因為她發現了他經常獨自一人去那個烈士陵園。有幾次她跟蹤了他。她遠遠地看著他無聲地跪在墓前,久久不起來。有一次,章紅玉看到王子亭跪在墓前,嘴裡念念有詞,卻聽不清在說什麼。正想再靠近一點,身後有人拍了她一下肩。她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羅麗婭。羅麗婭悄聲說,她已經幾次見到王子亭獨自一人來這裡了。他比咱們烈士家屬到這裡來得都勤快。兩個女人都懷著極為複雜的心往回走。一路上都沉悶無語,動作遲緩,走走停停,像要說什麼,卻又張不開口。其實,她倆都在想同樣的一個問題:接下來應該去做一件事了。她倆嘴上沒說,可心裡相通了,形成了默契。第二天,羅麗婭去了章家一趟,沒說什麼實質性的內容,看了一看就走了。接下來,章紅玉又去了羅家一趟,也不說什麼關鍵話,要麼流淚,要麼說個家長裡短。羅麗婭見狀,先說了個實質性的問題:“我們倆應該聯合起來做點事了。李萬玉是叛徒千真萬確。我們共同恨這個叛徒恨了這麼多年,現在知道是他了,但心裡還是沒著沒落的。”章紅玉接了話:“李萬玉現在在哪裡?我倆都有義務和責任找到這個人。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我早已從翻譯張一強那裡得到了李萬玉就是叛徒的準確情況。可那個翻譯隻知道李萬玉叛變了,後來的情況,都是日本人一手做的,他一概不知。”羅麗婭盯她的眼睛。章紅玉的眼光迎上去:“以後能怎樣呢,他肯定是活了下來。我有這個感覺,時刻感受到他還活著。他陰魂不散,飄蕩在我左右,在我心窩子裡折騰。但是,我拿不準他,抓不住他,奈何不了他。”羅麗婭收回了眼光:“我們必須給自己的心魂一個交待。光憑感覺不行,我們需要的是真憑實據”。章紅玉低下頭:“我找了,查訪了那麼多人,可我沒有找到有用的證據。孩子們的檔案已經證明了他叛變時的一切。後來的情況,檔案裡沒有一點記載。我們怎麼查下去?”“這是個細活,是一個耐心活,千萬不能浮躁。李萬玉同我們的關聯太密切了,要讓我們不浮躁是不可能的。但我們要時刻告誡自己,不能浮躁,一浮躁有用的東西就可能從我們的眼前、從我們耳邊溜過去。紅玉,再想想,就真的沒有得到有用的信息?”羅麗婭開導她,啟她。這是羅麗婭第一次叫她“紅玉”,口氣裡帶著幾絲溫暖。章紅玉心裡動了一下,還真想起了點什麼:“對了,張全榮,一個叫張全榮的人當了叛徒。李一葉說過的。但是,當年這一帶,沒有這麼個人呀。我懷疑是她記錯了。現在看來,她說的情況確實不準確。這個叛徒明明是李萬玉嘛。”羅麗婭又讓她講了講那個李一葉說的情況,眼睛一亮:“我和你一塊再找一找李一葉。找,一定去找!隻要有一線可能,我們就付出百倍的努力。我們的腳底板子不值錢,隻要能找到叛徒實身真人,就是走爛了腳,磨爛了嘴,也不惜得慌。”羅麗婭見了李一葉,先說自己是那個給她家送過奶的羅長虎的家屬。李一葉一聽就有了幾分親切感。她問她:“你見過這個張全榮嗎?”李一葉說:“僅見過兩三麵。當時,過年過節,特高課也點小福利,有時那張全榮就給捎回來,每次放下東西也就走了。”臨走時,兩個女人邀請李一葉到她們的家串門。尤其羅麗婭更為實誠,說:“我與你都是外域人,在東北這旮旯我99lib?們受夠了氣,沒人可憐,以後咱倆就當作親戚走吧,好相互有個關照。”李一葉說,這麼多年,她一直窩在村裡,很少進城去轉轉的。章紅玉隨即說,好呀,哪天到城裡去看看。不幾天,那李一葉由羅麗婭陪著,就真的到熊林閒逛了一趟。章紅玉主動提出讓李一葉到她家裡吃了一頓飯。這頓飯還真吃出了親戚的感覺。大家不緊不慢地吃,說著話兒,挺溫馨。吃完飯,王子亭回來了,說在外麵吃了,坐下來說了一會兒話就要走。羅麗婭今天格外健談,見了王子亭也有親戚的感覺了。她的話早已沒有老毛子女人的味道,一聽就是地道的東北女人。她問了王子亭一些城裡治安情況,王子亭答的也很有局長的水平。章紅玉也同丈夫多說了幾句話,囑咐晚上要回家吃飯,老在外麵風餐露宿的,身體吃不消。王子亭走後,章紅玉表複雜,羅麗婭也表複雜,李一葉也表複雜,大家都沉默不語。還是羅麗婭先說了一句:“紅玉家的王局長越來越有個官樣了。”李一葉接了一句:“他應該姓張吧?多年過去了,可我還記得那人的麵相。這王局長真像那張全榮。對了,沙嗓也有點像。可如果他是地下黨的叛徒,現在怎麼當上了共產黨的公安局長?莫非是改造好了,還是我記錯了?”羅麗婭說:“世上沒有完全一樣的樹葉,可長得不分你我的人還是有的。紅玉,咱們送一葉出城吧,不然天就黑了。”羅麗婭和李一葉都走後,章紅玉煩躁難忍。第二天是休息日,就到郊外轉了半天,也沒散淨心。晚上,就向王子亭提出要去順澤城一趟,故地重遊也給老父親上上墳。執意要讓王子亭請假陪她去。王子亭沒要公安局的車,他們是坐公共汽車去的。進了順澤城地界,情景一幅接一幅,連在一起,從窗裡的眼睛裡不斷閃過。這些都是過去司空見慣,日複一日的。現在變化也不大,章紅玉眼裡沒有閃現出驚奇的神色。她悄悄地觀察王子亭,他居然也一副司空見慣的神。這不符合常理,他對這裡應該是陌生的呀。章紅玉提醒自己,察顏觀色不要先入為主。你認為王子亭對這裡應該熟悉,就看著他神情像在這裡待過的人。這不對!天上有薄薄的浮雲,是那種不能化風化雨的雲,風一吹就散,無影無蹤了。地上卻有繁茂的紗華,生長在煙地間。這煙地還是當年老陳頭伺候過的那幾塊好地,現如今已經是哪個人民公社的聚寶盆了。章紅玉當年送出去的是章家的寶地,奉獻出的是一片愛心。可她好心沒有好報,獻了地,卻沒沾什麼光。章紅玉順著田間水溝往前走。她和王子亭並排走著,她不再觀察王子亭的神情,而是像當年一樣,悄悄往水溝裡擠他。她想重演和李萬玉在曼珠紗華裡打滾的把戲。然而,王子亭早有提防,成功躲過她三次陰謀。她開始有點無可奈何,看表情,他臉色如水,平靜異常;想動手,他躲得她遠遠的,不給她機會。於是,她一腳踩空了,歪倒在曼珠紗華裡。王子亭站住了,遠遠地看著她,卻不過來拉她一把。章紅玉也不動,看著他,等著他過來拉她。她則要把他拖進花裡,這個滾兒她非打不可。王子亭卻走了,走到了一個破窩棚邊坐下來喘口氣。章紅玉眼裡出現了老陳頭,他拿著竹杆從窩棚裡走出來,揚起,落下,她覺得後背生疼。她跳起來,衝窩棚過去。王子亭見她過來,起身便走。她進了窩棚一下把自己放平在亂草上。棚頂到處是洞,已遮不住風雨,也沒遮住她的思緒。她久久躺著,王子亭不進來拉她,她是不出去了。王子亭隻好進來,剛一伸手她便抓牢了他,腳一使絆,他和她滾倒在了一起。就像當年一樣,她先吻他。接著,他也凶猛地吻她。那動作,那氣息,是熟悉的,是和這棚子景相融的。章紅玉回到了年輕時候的戀愛季節。她說:“你就是他!”他說:“我就是我!紅玉,你今天怎麼了,怪怪的,讓人感到陌生。”她“騰”地一下坐起來:“什麼?你說什麼?你說感到陌生?!”他吃驚地看著她,對她更陌生了。“你今天這是怎麼了?莫名其妙的,好可怕。”說完,他走了。章紅玉去了章家過去的煙袋鋪子,現在成了人民公社的供銷社。他倆進去,環顧四周。她說:“老樣子,新舊社會沒什麼變化。”他說:“這話要上綱上線,你就有問題了。”說著,他掏錢買下了一杆紫銅坤煙袋鍋。他說:“最近,你老氣不打一處來,動不動就摔煙袋,我給你買一杆備著,省得摔斷了一杆再沒有用的。”她看了看他,沒領這個情:“閒吃蘿卜淡操心!你就不能說點彆的?比如,你就不能問一問門外的粉紅幌綢怎麼不見了?”他一臉怪表情:“人家門外什麼時候有過粉紅幌綢?莫名其妙!”她拿過他手裡的煙袋鍋,塞上煙絲,示意他給她點煙。他點了兩下沒點著。她不抽了,把煙絲磕掉,說:“你就給我裝吧,裝得跟真的是的。我看你裝到什麼時候。”他說:“不是我裝,是這火柴太潮,點不著煙的。”章紅玉古怪的笑讓王子亭有些受不了了。他說:“今天你來乾嘛了,不是來上墳嗎?趕快走吧。”章紅玉領王子亭來到了一塊煙地旁的墳塋。她燒了一些紙,坐下來抽泣,然後是昏天黑地的哭。哭完了,章紅玉眼淚一擦,說:“這不是我爹的墳!”王子亭一下笑了:“不是你爹的墳你哭得像死了爹似的乾嘛?你是不是有病了?”章紅玉紅著眼說了一大通話,又哭了。“這是老陳頭和萬金良的墳頭。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割了一片曼珠紗華,把墳頭整個蓋了,又在周圍厚厚鋪了一層。然後,我拿了兩杆煙袋,裝上煙點著,並排放在墳頭上。自己也點上一袋,仰麵躺在曼珠紗華上,一邊吸煙,一邊嚎啕。我哭兩位可敬的老人,哭我潛逃在外的丈夫李萬玉,哭自己那些天來多難的遭遇,哭痛病在炕的老父親,還哭該死的漢奸章天一。“那天滿天晚霞紛飛,紅光籠罩著這個墳頭。我穿一身白衣,持一杆長煙袋,躺在血紅的曼珠紗華上,時而噴霧吐雲,時而對天長嚎。隱藏在暗處的幾個特務朝我窺視著,他們埋伏在這裡,等待著李萬玉回來祭悼他的同黨。“悲哀中,我突然屏住呼吸,停止了一切動作。我靜靜地等待著,想捕捉到剛才身體中突然出現的一種感覺。你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那是人生最親切的感覺,那是美妙的難已言表的感覺,那是一種來自小腹內部的奇異感覺。不是疼癢,不是蠕動,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特彆的脈動。“我頭腦中弧光一閃,我明白了一切。是的,我懷孕了。那天在嚎啕中出現的感覺,是我的兒子製造的。於是,我放棄了在煙地躺幾天幾夜,然後就自殺的想法。我精神振奮地爬起來,撲打乾淨身上的草結,迎著晚霞,順著一條曼珠紗華花帶,大踏步地朝前走去。我橫穿過煙草地,儘快回到家中,飽飽地吃頓飯。我要把自己的身體弄強壯。“我一遍遍地告誡自已,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不是為了自己而活著,而是為了肚子裡的孩子,為了李萬玉留在我身上的血脈。有了這個血脈李萬玉在我心裡就永遠活著。後來我受夠了天下女人所有受過的罪。有難時,我就到這裡哭一通。我不去哭我的親爹,我卻常常來這裡哭。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這裡麵埋的人是我丈夫的同黨。有他們在我身邊,就像李萬玉在我身邊一樣。就這樣,我一個人帶個孩子,生生死死地挺了過來。”王子亭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聽,聽著聽著精神就有些恍忽,臉色就變化無常起來,他“撲通”一下跪倒在墳上。他放開性哭了起來,好像把一生的眼淚都流光了。章紅玉反而不哭了。她臉帶怪異地笑,說:“這就對了,其實,今天最該哭的就是你。我想,此時此刻,你流的是懺悔的淚,愧疚的淚,恥辱的淚。我說的對吧?一個喪儘天良的人,還能流什麼樣的眼淚?”王子亭一個大男人家哭得跟什麼似的,沒有聽清章紅玉的那句話。章紅玉又重複了一遍。他聽清了,哭聲戛然而止。章紅玉一字一句地說:“這些眼淚是發自你內心,從你的眼睛中流出,在你這張臉上流淌。這張臉是你的臉嗎?眼淚在這張新臉上劃過,翻起的卻是舊事,有辛酸的,也有快樂的。可這一切一切,王子亭,你還有臉再提起嗎?”“你說的我一句也聽不明白。你腦子是不是真的有病了?全是無稽之談,全是無稽之談!”王子亭恢複了常態,憤然離去。章紅玉沒有動,依然麵對墳頭說著自己的話。王子亭來到旁邊的一個水塘。這是早年章紅玉和李萬玉打過水仗的水塘。王子亭蹲在塘邊,望著水麵出神。波動的水紋中映照出了他那張流滿淚水的臉,它是變形的,是扭曲的,是他這個時期最不想看到的。他又啪啪打了自己的耳光。每次打了自己的耳光,心裡就會亮堂一陣。他洗了一把臉,淚水卻又流出來,再洗,再流。天上掉下了雨點,抬頭一看,是章紅玉正用水撩他。他沒理她,她則進一步攻擊他,卻不小心滑進了塘裡,又抓了一把紫泥打他。他爆了,他怒了。他衝進水裡和她打起了水仗。倆人一陣激戰,都筋疲力儘了,站在水裡直喘息。他看著她的眼睛,眼前水霧泛起,心頭也泛起朦朧的拱動。他一下把她摟在了懷裡,她雙手也圈住了他的脖子,雙腿盤在了他的跨部。她重演了過去那一幕。她說:“這等兒戲好玩吧?你不感到陌生吧?!”一陣沉默,倆人又都無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