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子亭的英雄時代(1 / 1)

影子戰士 餘之言 2941 字 16小時前

自從王子亭局長不再支持諾娃他們三人進檔案館,諾娃對他就更加反感。每次去找李雙玉再碰上他時,就不願同他說話。他給她說話,她也佯裝聽不見,愛理不理的。實在裝不過去了,就簡單應付兩句,便和李雙玉逃之夭夭。其實,諾娃平常對人不是這個態度,唯有對王子亭是這個樣子。可能是因為他不再讓他們去查資料和總愛說她會成為章紅玉兒媳的緣故吧。現實生活中,諾娃與人交往從來都是見麵熟、自然熟,與什麼人接觸一兩次,說上幾句話,就成了老朋友了。媽媽總是把她的這一特點,當作批評她的武器和表揚她的由頭。也就是說,在她眼裡,她這一特點既是優點,又是缺點。因這一性格做錯了什麼事時,她就會說:“諾娃,你都長成大姑娘了,與人接觸還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哪能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沒安好心的人一直在打你的壞主意。”當媽媽表揚她時,會頗有幾分自豪地說:“俺家諾娃,小小年紀,很有人緣和親和力,適應新環境的能力也強。這一點隨我,我年輕時什麼環境都能很快適應。”諾娃對“親和力”這個詞很陌生,就出給壞鼻頭讓他解詞並造句。他也不懂,他倆找了一本破字典查了半天才查到。壞鼻頭https://就造了一個句:大閨女羅諾娃很有親和力,大男人壞鼻頭願意讓她親和。她狠狠地拍了他禿頭一掌,說:“這一巴掌的親和力大不大?”壞鼻頭笑說:“不痛,舒服。”後來,他們三人看到了王子亭的一次劈柴。由此消解了對他的厭惡緒,並開始慢慢接受他,喜歡他。那一天,他們三人從外麵回章紅玉家。一進家門,便看到院中一個赤裸著上身的男人,正揮汗如雨地掄著板斧劈一堆樹墩子。先吸引諾娃眼球的是斧頭與樹墩的拚殺。那閃著白光的鋒利斧頭,翻飛出許多花樣,斧尖紮劈,偏鋒正削,鈍角硬砍,後錘夯斷,招招好看。讓人叫絕的是,無論哪招,都能把樹墩子劈成大小一致、厚薄均等的劈柴。每塊劈柴還能拖著優美的弧線,準確地飛落到幾米遠的同一柴堆上。諾娃見過彆的男人劈柴,劈出的柴大小不一,飛落滿院,最後才歸攏成一堆。而眼前的王子亭,他的手法則是一次精確成柴,準確落位。一陣斧柴飛舞後,地上卻乾乾淨淨,滿院利落。王子亭全神貫注地劈柴,卻知道有人進來在看他,便極度表現,動作越發漂亮、耐瞧。諾娃的目光由斧頭上轉移到了掄斧的雙臂上。他那隆起的飽滿肌肉並沒有引起她的驚奇,而是他胳膊、前胸、後背上閃著光亮的數十處傷疤,驚得她捂住了嘴。她儘力抑製著不叫出聲,儘力不錯眼珠地看仔細。她在心中用“多種多樣、千姿百態”來形容他的那些疤痕。條形狀的疤痕,像一串佛珠隨意搭在肩上,凸起的圓痕白光點點,凹下的痕窩藏著汗珠,閃著汪亮。三角形的疤痕,像是由黃白兩色棉布精心縫製的小孩子的踢絹,不小心落在了脊梁上。大逗點形的疤痕,就像毛筆特意點在肚臍上方甩出的漂亮尾巴,與肚臍自然連接,渾然一體。句號形的疤痕,像是一枚黑色的紐扣鑲嵌在後背中間,大概是哪一天穿錯了衣,著急脫下,撕扯中把一枚紐扣抓進了肉裡。最美的一處是掛在左胸肌上梅花狀疤痕。看上去像有意文身而成,紫裡透著紅,泛著藍,隨劈柴的動作,肌肉的蠕動,而有規律地上下跳躍,像是微風吹拂下的梅花,翻飛著無儘的豔麗。她似乎聞到了飄浮的梅花香氣。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從這一景色中收起目光。這時,她現了另一幕讓心悸動的景象。不遠處的門檻上,無聲地坐著托腮凝視的章紅玉。一看便知,她這個動作已經靜止許久了,大概始於劈柴人第一斧劈下。她的心被銀白的弧線拴牢了,她的眼睛被那豐富多彩的遍體鱗傷粘住了。章紅玉走火入魔了。諾娃理解章紅玉此時此刻的狀態。此情此景中的王子亭,令在場的任何人都著迷。當王子亭停下手裡的活,穩健地走過來時,章紅玉下意識地叫了一聲:“不!不!”諾娃知道,她從心底深處是不願讓王子亭停下來的。她還沒有看夠,還沒有享受完。諾娃從心裡也承認,看王子亭劈柴真是一種享受。大家為王子亭鼓起了掌。章紅玉依然坐著沒有動,笑眯眯地看著移動過來的傷痕斑斑的畫卷。她那熾熱的目光落到了那張冒著熱氣的俊朗的臉上。王子亭那好看的雙眼皮與會說話的眼睛配合得極為默契,向章紅玉傳遞著在諾娃看來極為複雜的信息。他微微伸出舌頭,濕潤一下薄薄的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章紅玉把眼前這個男人的肖像又一次地深刻在腦海裡,深藏在心窩裡。諾娃他們三人圍了上去。先是壞鼻頭摸了一把那串佛珠,李雙玉跟著看似小心地捏了那個句號,卻揪起了一把肚皮,把肚臍眼也拉長了。大家就笑。諾娃果敢地從後麵襲擊了那枚紐扣。因為她的衣服上正少一顆紐扣,那是偷爬檔案館後窗時弄掉的。這顆紐扣富有彈性,卻很牢固,就聽王子亭誇張地尖叫了一聲:“疼!”叫聲驚起章紅玉,她走過來,埋怨諾娃說:“下手沒輕沒重的,難道想給他再添塊新疤不成。”章紅玉猶豫地抬起手,伸向王子亭胸肌上的漂亮梅花,卻又縮回去。諾娃看到王子亭眼神一亮,瞬間即失。章紅玉又抬起手,王子亭的目光趕快迎上去,像是鼓勵,像是慫恿。她終於鼓起勇氣,把五指輕輕地放在梅花上,然後緩緩撫摸了一遍,臉一紅,扭頭進屋。王子亭欲跟進,說:“我進屋洗把臉去。”壞鼻頭攔住問:“王叔你這麼多傷疤是怎麼來的?”諾娃也想解開這個迷,就拉李雙玉一起把王子亭圍住。王子亭心不在這兒,說:“都是當年打日本漢奸蔣匪幫時負傷留下的。”說完,又想走。諾娃他們做夢也沒想到,站在眼前的這位劈柴高手,居然還是戰鬥英雄。戰鬥英雄與戰鬥故事是緊密相連的,哪能就這樣放過他。王子亭知道遇到了麻煩,不得已給他們講了一個故事。應該說王子亭的故事講得還是非常精彩的。講的是他那個逗點傷痕的來曆。王子亭是提著斧頭投奔革命隊伍的。他揮舞著鋒利無比的大斧頭,給部隊排長表演了二十分鐘的劈柴,排長就立馬收下了他。他是一個有誌之人,一心想為革命立功,訓練非常刻苦,槍法、拚刺刀技巧掌握得很快。一個月不到,排長就說像個老兵了,可以打先鋒了。這支隊伍原是東北抗聯部隊的,後改編入林彪的第四野戰軍。他參加的第一場戰鬥是著名的四平保衛戰。在一次反擊中,他衝鋒陷陣,不顧生死,一直衝在前頭。子彈打光了,刺刀拚斷了,就抽出了彆在腰間的斧頭。就在他扔槍換斧頭之間,一個國民黨兵一槍向他刺來。眼看就要紮進他的肚子,他都感到刺痛了。他身一偏,腰一扭,斧頭同時順勢掄起,那兵端槍跨步僵站著不動了。再一看,那兵卻少了頭,脖頸齊刷刷地被斬斷。王子亭單腿跪地,左手拄斧把,右手去捂腹部,想接住流出來的腸子,卻什麼東西也沒接到。扒開衣服一看,隻是一個小傷口正流著血。他一下跳起來,大喊了一聲:“王子亭,永不倒。”然後,他把斧頭放在肚臍下接了幾滴血,又揮舞著斧頭,衝將上去。斧頭沾了自己的血,有了靈性,心生膽,斧生威,連劈數敵,立下戰功。王子亭給講的第一個故事非常成功,諾娃他們三人熱烈鼓掌。聽到身後也有掌聲,回頭一看是章紅玉。她滿臉紅紅的,正用力拍著巴掌。王子亭的故事對諾娃他們產生了莫大的吸引力,使他們一度放棄了尋找叛徒之事。那段日子,一有機會他們就纏著他講革命戰鬥故事。每次,開始他並不痛痛快快地講,故意逗著讓他們纏他求他似的。纏鬨之中,章紅玉放下手裡的活過來,他才張口說話。他的戰鬥英雄的形象,很快在大家心中矗立起來。他的故事講的都是他的親身經曆,聽來很讓人信服。他多次自豪地說:“我是林彪的兵,我隨林彪司令員從東北打到海南島。”當他們問他林彪長得什麼模樣時,他語塞了。他承認沒有親眼見到過林彪,但打仗時,每次都感到林司令就在自己的身後,所以每次戰鬥都有使不完的勁,用不完的膽。一次,王子亭費勁地夠著脊梁上的三角形傷痕,說:“這是在強渡長江,解放武漢時被敵人的炮彈皮炸的。當時,我已經是連長了。我的船衝在最前麵,可後麵的營長還嫌太慢,在報話機裡大罵我是在江裡遊泳的娘們,浪得忒慢。還說林司令就坐在後麵的那條大船上,若不儘快搶上灘頭,指揮船的安全就沒有保障。我一聽我的速度危及到了林司令的生命安全,就一把推開為我包紮的衛生員,拚命的劃起船。傷口本來不大,可每用力劃一下,傷口就裂開一點。那時,已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心中隻有一個信念要第一個衝上灘頭。到了岸上,我的後背衣服全被鮮血浸透了。可我覺得很高興,因為林司令肯定在望遠鏡裡看到了我第一個跳下船頭。我為此足足興奮了半個月,直到聽說林彪根本就沒有在武漢一線的大船上過江才消停。”王子亭後背上那個句號形傷疤很有些意思。因為那是他戰鬥生涯中的最後一場戰鬥,以他被一顆子彈穿進後背而畫上了圓滿句號。那是1950年5月,他參加了解放海南島戰鬥。他們在瓊崖縱隊的配合下,乘木帆船渡海作戰。幾次激烈槍戰,他沒有負傷。最後一場戰鬥結束後,饑渴難忍的戰士們衝進了椰林。已身為副營長的他爬上一棵大椰樹,抽出跟他轉戰南北的斧頭,把熟透了的椰子砍落在地,讓戰士們在下麵喝了個夠。正當他順樹下滑時,不知從哪裡飛來一粒子彈鑽進了他的後背。他應聲落地,砸在了一片椰子上。他昏迷了五天五夜。王子亭的故事講了很多,一多就有些大同小異了。諾娃他們就讓講點新的,他講不出來,就把珍藏多年的立功證章、證書等能說明他英雄行為的東西全都拿來讓他們看。他們擺弄著那些玩意兒,新鮮了兩天,就又讓他講故事。他們是想讓他講關於佛珠傷症和梅花傷疤的故事,但是他次次拒絕講給他們聽。一次,諾娃對他說:“王叔,你講了這兩個故事,我就讓李雙玉到他媽麵前,再給你求一次,讓她同你結婚。”李雙玉看了她一眼,流露出了不情願的成分,卻又堅定地點了點頭。過去提到這個話題,李雙玉是極為反感的,現在有了很大改變,看來是王子亭的故事打動了他。他開始喜歡這個英雄叔叔了。王子亭說:“不是我不給你們講這個故事,而是這個故事牽扯著一個愛情故事。你們小孩子家家的,不懂。”諾娃一聽,更來了精神,非要他講。他還是不講。諾娃就給李雙玉使眼色。李雙玉走上去,真誠地說:“我現在倒真願意讓你當我爸了,王叔。”就李雙玉這一句話,王子亭講了佛珠傷症的來曆。在解放錦州的戰鬥中,我已升為副班長。在一次衝鋒中,前麵遇到了一架鐵絲網,上麵全是鐵刺刺。如果找來剪刀剪斷,就會拖延拿下城門的時間。我說:“我趴上去,大家從我身上踩過去。”班長說:“好。”我又說:“班長,你比我塊大,你趴上去效果會更好。”班長說:“你在四平戰鬥中立過戰功了,而我還沒有立過功。你趴在這兒,我衝上去拿下敵人城門。”我就趴了上去。我趴了一會兒,痛得受不了,就又仰麵躺著讓大家踩。全排的人從我身上順利通過,班長第一個衝上了城門,打退敵人,打開城門。他皮毛未損,我則多處被紮傷,數肩膀子兩邊這幾道最重,現在長成了兩條佛珠。班長拿下城門,又第一個衝入城內,正碰上一個國民黨軍官拿槍要殺他的姨太太。班長打死敵軍官,救下了姨太太。讓大家都沒想到的是,這姨太太把所有的銀兩細軟和那軍官藏在地洞裡的文件、槍支都主動交給了部隊,卻提出要跟著救她的班長過日子,不然她就自殺。排長斷然不同意,讓班長去做工作,妥善處理好這件事。可班長做工作回來說:“越做工作她越想跟著我。”排長說:“這說明你工作沒做到家,再去做。”班長回來後又說:“我也想跟她一起過日子了。”排長踢了班長一腳:“你看你這個熊樣,這麼快就被那騷娘們俘虜啦。我倒要看看你一個革命戰士有多大的抵抗能力,你再去做,再去做。”我勸排長,不能再讓班長去了,再去他就回不來了。排長不聽我的,說:“我不信,一個出生入死多回的革命班長,還能經不起一個國民黨軍官姨太太的誘惑。”還是讓他去了。結果,班長真的就沒有回來。排長派我去找,隻在姨太太家找到一張字條。班長沒文化,字條是姨太太寫的,卻是班長的口氣:“排長,這姨太太也是苦出身,很讓人憐愛。她很會疼人,很會讓人舒坦。我參加革命是為了討房老婆,現在我革命的目的達到了。我不革命了,我要和她走了,去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倆的地方過日子去了。最後,還要多謝王子亭副班長,是他趴在鐵絲網上,我才第一個進城,找到了一個可心的女人。”排長看完信,也踢了我一腳:“你媽拉個巴子的,你為什麼不讓他趴在鐵絲網上?他不第一個進城,就碰不上那軍官槍殺姨太太,碰不上姨太太,就不會跑掉一個革命戰士。”我說:“他跑了就不是革命戰士了。戰爭年代,有的開始是革命的,後來又叛離了革命隊伍。有的開始是不太願意革命的,後來又徹底革命了。一個人的政治信仰變來變去是很正常的。再說,班長是為情而去的,還算條漢子。排長你不要生氣。”排長在我肩上狠狠地拍了一掌,說:“我看你跟他是一路貨,在女人麵前,也是個花花腸子,見一個喜歡一個。”這一掌正打在我的傷處。我急了,就反抗了排長一腳,罵道:“你媽拉個巴子的,老子白讓你們踩了。不給老子立功,還打老子的傷口。老子這一輩子就喜歡一個女人。老子可不是那種多情種。”排長見我急了,就說:“算你是個正經人,下次再碰上什麼姨太小姐的,老子讓你這個副班長去處理。不,你已經不是副班長了。我正式宣布,你現在榮升為班長了。”我笑了,沒立上功,弄個班長當當也可以。王子亭的故事裡,總有一個方麵是很誘人的。他身上的傷疤隻有那朵大梅花沒有講了。任憑他們三人磨破天,吵破頭,他也不肯講關於這朵梅花的故事。最後,他急了,把證章證書獎狀什麼的抖落了一地,衝他們喊:“媽拉個巴子的。老子就是不娶章紅玉,也不會給你們講這個故事。天下人誰都彆想知道老子的這個故事。”章紅玉剛從外麵回來,正好聽見了王子亭的話,就冷冷地說:“孩子們讓你講講戰鬥故事,何必把我也牽扯進去,誰也沒有說過非要嫁給你。有意見直接對我說,對孩子們大呼小叫的算怎麼回事。”王子亭憋屈了好長時間的話,也順勢倒了出來:“我一個堂堂的公安局長,整整給你劈了兩年柴了,你卻還是不冷不熱地對待我,硬彆扭著不肯嫁給我。你什麼意思?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章紅玉更氣了,說:“你不忍就算了,以後就彆進這個家門了。這兩年,算我雇了個工,你算算應該給你多少工錢,今天結了就沒有明天了。”王子亭真火了:“你放屁。這兩年,我的心都爛在這兒了,你說值多少錢吧?把你整個人賣掉也賠不起我的工錢。”諾娃不合時宜地笑了,還多嘴一句:“王叔這話有矛盾,你最終目的不是想娶到章阿姨嗎?把章阿姨賣給你不就結了。若賣給彆人,得了錢再還你工錢,那才叫麻煩呢。”王子亭轉過身來:“羅諾娃,你真不把自己當外人了?以後在這個家裡,我接受你不接受你還另說著呢,哪有你多嘴多舌的份。”李雙玉見王子亭衝諾娃火,就衝王子亭大喊:“你什麼時候成了這個家的主人了?你有什麼權力接受誰不接受誰?羅諾娃,咱們走。讓他講個破故事,看他鬨騰出這些事。真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大家一哄而散,章紅玉也出了門,王子亭尷尬地呆在那裡好一會兒,才蹲下身去撿地上的那些寶貝證章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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