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許從良的千叮嚀萬囑咐,酸猴子小心翼翼地按下台燈開關。台燈亮了,隨即酸猴子的心也豁然敞亮——隨著燈光亮起,保險櫃的側麵緩緩伸出一個夾板。酸猴子興奮地奔過去,隻見夾板上明晃晃地嵌著六個按鈕!走出十幾步,許從良遇見“熟人”了——帶隊的正是昨天在小樹林裡見到的憲兵隊副隊長吉村秀藏!許從良腦子一轉,計上心來,急走幾步來到了吉村麵前。“哎呀,這不是吉村隊長嗎?有公乾?”他特意把“副”字省了,外加一臉的笑容。吉村看到許從良和他身後的一隊警察,也是一愣,指著圍聚在領事館門前的木幫人眾問許從良:“你是來處理這件事的?”許從良點頭應道:“是啊,我奉了鬆澤機關長和金廳長的命令來的。您呢?不會也是為這事兒來的吧?”許從良猜測,吉村秀藏突然冒出來,隻可能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金榮桂根本沒替他在日本人那邊爭取條件,再一個可能就是憲兵隊這邊沒接到命令。不管怎麼說,單單報上金榮桂的名號肯定不管用,於是許從良拋出了鬆澤園治的名頭。許從良其實猜錯了,金榮桂確實向鬆澤爭取到了條件,鬆澤也派小林覺通知了憲兵隊隊長島本正一。但他唯一沒料到的是,島本正一對特務機關本部對自己橫加乾涉的舉動耿耿於懷,竟沒通知副隊長吉村秀藏!領事館這邊槍聲一響,吉村秀藏自然帶著人馬趕了過來。不過,許從良連蒙帶騙的這一句“鬆澤機關長”倒真把吉村弄迷糊了。假傳金榮桂的命令還有可能,但要是假傳鬆澤機關長的命令,那這人純粹是瘋了。看到吉村秀藏猶豫著停下步子,許從良知道成功了一大半,於是緊跟著笑道:“對了,我還忘了一件事,是關於昨天的那個案子,我有了點線索。”吉村秀藏的眼睛頓時一亮,忙問:“什麼線索?”許從良先是心裡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然後壓低聲音說:“我忽然想到,凶手會不會精通日語呢?”吉村一愣,瞬間就明白過來,連連點頭。許從良見狀,知道吉村的心思已經不在領事館這邊了,於是雙拳一抱,說:“那我就不打擾吉村隊長的公務了,我也得趕緊料理領事館的事情。”吉村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這條線索,聽許從良說完,他下意識地衝手下一擺手:“收隊!”看著憲兵隊走得遠了,許從良嘿嘿一笑,帶著自己的人馬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領事館。“怎麼了?出什麼事啦?”一邊大聲吆喝著,許從良一邊四下打量。蘇俄領事館裡已是一片狼藉,原本潔淨的大理石地麵上除了亂七八糟的泥腳印就是撕碎的紙張、打碎的瓷器碎片,領事館的工作人員一個個麵如土色,而幾十個木幫的壯漢正叼著煙卷,罵罵咧咧地在走廊裡溜達。許從良打量之時,一個身著西裝的中年人已怒氣衝衝地直奔他而來,人還沒到麵前,咆哮的聲音已經衝進了許從良的耳朵:“你們滿洲國有沒有法律?有沒有規矩?”“大呼小叫地乾什麼?找你們的負責人來!”許從良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其實他在金榮桂所給的資料裡看過照片,知道此人是誰。“我是蘇聯駐哈爾濱的領事梅捷洛夫!你是來負責這起案件的?”“案件?什麼案件?”許從良沒好氣地瞪了梅捷洛夫一眼,“什麼事情還沒搞清楚,你在這裡給我下定義了?”梅捷洛夫沒料到這個中國警察竟用這麼蠻橫的態度對他,自從到了哈爾濱以來,不用說滿洲國的官員,即便是日本人也要對他禮讓三分,他哪裡受過這種嗬斥?一時間竟被弄得乾張著大嘴,說不出話來了。劉闖在旁瞧得真切,不等梅捷洛夫開口,早搶前一步告起了狀:“青天大老爺啊,你們可算來了,您給評評理,他們老毛子欠錢不給,還讓不讓我們老百姓活了啊!”梅捷洛夫也反應過來,急忙分辯道:“警察先生,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是他們——”他剛衝著劉闖一指,看見劉闖凶神惡煞般的目光,忙掉過頭接著說:“是他們無法無天,硬闖進來……”“行了行了!”許從良懶得聽這些解釋,翻著白眼道:“這事情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你就讓我站在這裡聽?”梅捷洛夫越聽越覺得今天的事情怪異,可又拿這個中國警察沒辦法,隻好衝樓梯一指:“那、那我們去樓上的會議室吧。”說完,他拉過秘書,用俄語小聲說:“快給日本憲兵隊打電話,要求他們來處理!”“你就打電話去吧,今天沒人能幫得了你!”許從良斜眼瞅著,心裡好笑,雖然聽不懂俄語,但他大概也能猜出來一二。等上了二樓,許從良瞅著樓下人頭攢動的混亂景象,嚴厲地命令道:“把樓下的人都分開,集中到兩個房間裡,省得一會兒再鬨起來!”說完,他衝酸猴子使了個眼色,然後隨著梅捷洛夫走進了會議室。許從良的命令一下達,除了劉一山以外,其餘的警察荷槍實彈地衝下了樓梯,酸猴子瞄準時機飛快地跑向領事辦公室。門是鎖著的,但對於酸猴子來說,這根本不是問題。他從兜裡掏出一把特製的鐵絲,插進鑰匙孔裡,輕巧地扭動了十幾秒鐘之後,門輕輕地開了。酸猴子閃身進去,一雙賊眼滴溜溜一轉就瞄到了保險櫃,他一邊躡手躡腳地奔過去,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照相機。這款德國的徠卡相機可是許從良最鐘愛的一件寶貝,兩年前花了五百大洋才弄到手。這相機不但有中焦、長焦鏡頭,還有一個廣角鏡頭、三個近攝影鏡和兩個濾色鏡,就連警察廳裡都沒這麼高檔的物件。酸猴子一直瞅著這個相機眼饞,隻是許從良死死把著,除了在案件的調查中用過以外,酸猴子連摸都沒摸過。酸猴子美滋滋地拿著照相機走到保險櫃前,輕輕打開保險櫃的外層格門,一排密碼鍵盤顯露了出來,不過酸猴子卻沒有立刻按下密碼,而是返回身躡手躡腳地向辦公桌走去,眼睛也直直地盯著辦公桌上的台燈。“記著開密碼鎖之前要把台燈打開!”想著許從良的千叮嚀萬囑咐,酸猴子小心翼翼地按下台燈開關。台燈亮了,隨即酸猴子的心也豁然敞亮——隨著燈光亮起,保險櫃的側麵緩緩伸出一個夾板。酸猴子興奮地奔過去,隻見夾板上明晃晃地嵌著六個按鈕!酸猴子的心怦怦地跳動著,此刻他終於知道保險櫃的奧秘了——保險櫃上的密碼鍵盤隻是個幌子,真正的密碼鍵盤是隱藏著的,隻有打開台燈、啟動引發裝置以後才會出現!現在,所有的問題不再是問題了,酸猴子快速地將“720312”六個數字按下,再一提拉保險櫃的櫃門,隨著一聲動聽的開啟聲,櫃門聽話地敞開了。酸猴子飛快地拿出裡麵的文件,然後掏出照相機,興奮地按動起快門……酸猴子屏氣凝神、緊張忙碌的時候,在會議室裡,許從良則在耀武揚威地大發判詞。“這明擺著是你們的錯啊,賴著錢不給,還怪人家木幫登門要賬?”他甩著手裡的合同書,振振有詞地衝梅捷洛夫嚷著。梅捷洛夫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氣得呼呼直喘粗氣,卻拿許從良沒有絲毫辦法。確實,自己理虧。但作為外國使節,他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虧?此時,他也顧不得身份,氣急敗壞地衝秘書嚷道:“電話打通了嗎?”“打通了……可是……”秘書無可奈何地說,“日本憲兵隊回複說,領事館區域的治安歸哈爾濱警察廳負責,而且涉及滿洲國和我們蘇聯的外交事務,他們不便插手。”看梅捷洛夫的神色,許從良就知道他吃了閉門羹,於是笑嘻嘻走到梅捷洛夫身前,小聲道:“電話打完了?那咱們接著處理這件事情?你彆衝我吹胡子瞪眼的,我這可是在幫你。”“幫我?”“當然了,你對木幫還不太了解吧?我告訴你,這可是我們哈爾濱第一大幫派,雖說名義上做木材生意,但他們就是一幫有許可證的土匪,黑道白道誰不讓著三分啊?你還指望關東軍憲兵隊管這事呢吧,可他們來嗎?連憲兵隊都不惹他們,你倒好,倒和木幫較上勁了。他們來砸來鬨還是輕的呢!”梅捷洛夫哼了一聲:“那他們還能怎麼樣?”許從良遺憾地歎了口氣,像是介紹一樣慢條斯理地說:“木幫以倒賣木材為生,他們最怕火災,所以他們防火的本事最高。換句話說,各種放火的招數他們都明白。你說,他們要是放起火來,誰還能防住?你把他們得罪了,那你們蓋的那座教堂也快成灰了。”這一席話說完,梅捷洛夫的汗也下來了。他瞅了瞅劉闖,隻見這個彪形大漢躺在沙發裡抽著煙,還大咧咧地將兩條大腿架在辦公桌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弄得他心裡更是沒底。還沒等他瞅第二眼,劉闖就罵罵咧咧地嚷了起來:“給不給錢啊,你們老毛子辦事兒怎麼這麼磨嘰?給個痛快話!”正這時,酸猴子推開門走了進來。許從良見酸猴子衝自己微微點了下頭,心中暗喜,忙衝劉一山使了個眼色。在來的路上聽了許從良給自己的交代後,劉一山就一直抓耳撓腮地等著這個時候,此時終於盼到了,忙猴急地閃身出去。關門的一瞬間,身後也傳來梅捷洛夫無奈的聲音:“好吧,我這就讓財務部去提款。”不過,這些對於劉一山來說都不重要了,他緊緊攥著微型照相機,感覺像攥著一根金光閃閃的金條。當許從良帶領眾人離開蘇俄領事館的時候,劉闖樂得嘴都合不上了。“大哥,這讓我咋謝你好呢!啥也不說了,今晚上我做東,咱們不醉不歸!”劉闖興奮地說完,卻見酸猴子瞪了自己一眼。“咋啦?酸猴子?”劉闖被瞪得莫名其妙。“就知道吃,大哥的事還沒辦完呢!”說完,酸猴子瞅著許從良,小聲說,“是不?”許從良衝劉闖笑笑:“改天再喝。”然後瞧著酸猴子,“你小子行嗬,咋猜出來的?”“這還不容易?”酸猴子得意洋洋地說,“這事情本是大功一件,可你卻讓劉一山去拍照領功,要麼就是傻子才能乾出這種事,要麼就是另有目的。大哥肯定不是傻子,所以你一定還有重要的事情沒辦。”“你小子有長進!”許從良誇讚了一句,然後壓低聲音說,“我呀,等著小日本召見呢。”這話把酸猴子說愣了,他絞儘腦汁也琢磨不出來小日本為什麼要召見許從良。看到金榮桂小心翼翼將微型相機呈上來,小林覺綻出了笑容。這不是假裝的,他確實無比開心。原本隻是“死馬當活馬醫”,結果真的弄到了這份情報,就好像一個始終對他冷冰冰的美人突然鑽進了他的懷裡一樣,讓他驚喜萬分。但更令小林覺驚奇的事情還在後麵。當他向金榮桂詢問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小林覺脫口而出:“把許從良叫來,我有話問他!”這太奇怪了,許從良明明可以獨享其功,為什麼要把功勞讓給劉一山呢?難道這個小子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帶著興奮和疑慮,小林覺走進內室,他發現鬆澤園治的目光裡也透著好奇。“這是我見過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了,這個許從良要麼是愚蠢到家,要麼就是聰明到了極致。”“要是後者的話,這個許從良似乎比金榮桂手下的什麼‘白菜葉’更有用些。”小林覺試探著鬆澤園治的看法。對於金榮桂,鬆澤反感到了極點,他迫切地想安插一個自己中意的人在警察廳裡麵。“聰明固然好,但挑選狗的第一條標準是忠誠。否則,再聰明的狗也不堪大用。”鬆澤園治淡淡地說,但聲音中卻透著一股殺氣。來之前,許從良就已經想好了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就像他預料到日本人肯定會召見他一樣。所以,即便從小林覺的笑容中嗅到了一股殺氣,許從良也並不在乎。他坐在這個日本人的對麵,喝了口茶水,然後笑著點點頭:“這茶不錯!”小林覺笑容可掬地看著許從良,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談到正題,但他開始喜歡這個年輕人了。他見過許多金榮桂、白受天、蔡聖孟和葉勇這類人,這些人在他麵前都是一副畢恭畢敬、小心謹慎的樣子,甚至茶水端在手裡都不敢去喝。他看得膩了,有時候真想衝“金榮桂”們喊一嗓子:“你們中國人有沒有能直起腰杆和我說話的?怎麼一個個都和三孫子一樣?”可每次他又強忍住,畢竟和“狗”發火是犯不上的。但這個許從良卻讓他覺得十分特彆。從一踏進辦公室,這個小子就渾身透著一股邪氣,似乎進的是自己的房子,沒有絲毫的緊張和做作,更不像金榮桂那樣謙恭和謹慎,但這反而給他一種新鮮的感覺。他又看了眼許從良,做出一副欣慰的表情,說:“我聽你們的金廳長說了,你這次任務完成得非常出色,這些資料對於我們滿洲國極其重要,包括我們關東軍情報部也下了大力量,今天你能完滿地完成任務,可以說是大功一件!”許從良在心裡把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罵了一大通,不過嘴上卻道:“我這算啥功勞啊,密碼是現成的,我隻不過找了幾個江湖的朋友作了一場戲,把蘇俄領事調開而已。再者說,真正執行任務的是劉一山,功勞該記在他頭上。”“但據我了解,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吧?”“你終於說到正題了。”許從良暗笑,口中卻接道:“我仔細地看了照片,結果發現在梅捷洛夫開啟保險櫃的時候,他房間裡的台燈總是亮著,甚至白天也是這樣。我就納悶了,因為台燈是在辦公桌上,離保險櫃七八米遠,不可能用台燈來照亮啊。”“所以你就斷定,台燈和保險櫃之間一定有著聯係。”小林覺恍然大悟。許從良雙挑大拇指:“您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可是琢磨了一晚上才琢磨出來。您說,我就發現了這麼個小細節,哪能算得上是功勞?要是沒有密碼,這點小聰明一錢不值的。”這番馬屁拍得是真誠至極,簡簡單單幾句話就把功勞送給了關東軍情報部,這讓小林覺大為受用。不過,他一轉念,笑著又問:“你琢磨整晚想出來的答案,為什麼交給劉一山去領功?”許從良眨巴了兩下眼睛,小聲說:“那可是國家的機密,我要是拍了照,就等於看到了那些資料,萬一哪天我喝多了酒叨咕出去……”說到這裡,許從良連連搖手,“不該我看的東西,我非要去看,那不成傻子了嗎?我寧可不要這功勞,也不想成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許從良說的都是實話。他知道,和對麵這個陰險的家夥,說一百句假話也不如說一句實話管用。果然,小林覺聽完之後滿意地點點頭,忽然若有所指地說:“許科長年紀輕輕,做事情倒是很老成謹慎嘛。”許從良一時分不清小林覺這句話是陰是陽,打個哈哈道:“我這人和那些有門路有背景的人比不了,這就好比他們原來是條鯉魚,修行了五百年以後跳了龍門變成龍了;而我呢,原來是條泥鰍,先修煉了一千年變成了鯉魚,然後再修煉五百年才跳了龍門。倘若我和他們一起失敗,他們還是條鯉魚,可我就又變回泥鰍了。您說,我做事情怎麼能不謹慎呢?”小林覺聽完不禁哈哈大笑,他拍了拍許從良的肩膀,親切地說:“年輕人,好好乾,你的才能會在滿洲國大放異彩的!”許從良心裡暗罵:“大放異彩?老子的屁倒是很多!等老子慢慢爬起來,讓你聞個夠!”他心裡越罵,臉上的笑容越是誠懇,直到告辭而出的時候,臉上仍是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許從良走了以後,小林覺直奔內室,還沒開口就看見鬆澤園治衝他微笑著點了點頭。“你覺得這個許從良怎麼樣?”鬆澤問道。“是個不耍聰明的聰明人,我覺得可堪大用。”鬆澤卻搖搖頭:“他再聰明也隻是個小人物而已,沒必要費那麼大心思。更何況如果他果真有才乾,不用彆人提攜,自己就會冒出頭來。”“但我估計他很難冒出來了,他嫁禍給劉一山,葉勇能饒得了他嗎?”鬆澤冷笑道:“如果他連葉勇這一關都過不了,那我們就更沒必要提攜他了,不是嗎?現在最主要的是查清三田高夫和其他三名關東軍軍官的被害事件,這幾起暗殺絕不是普通人所為,我懷疑在哈爾濱潛伏著受過特殊培訓的特工組織!”許從良卸下了一個大包袱,連著幾天走起路來都覺得身輕如燕。他倒沒指望憑借情報就能獲得日本人的賞識和信任,在他的計劃裡,這隻是爬起來的第一步,隻要讓自己的名字留在鬆澤園治的腦子裡就行。這一天,許從良和酸猴子去澡堂泡了個澡以後,哼著小曲回到許從良家裡,但一進家門就愣住了。一個陌生的男人正在沙發裡安坐著。男人四十歲左右年紀,西裝革履,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許從良心道:我這個新家沒誰知道啊,除了劉闖以外,就隻有警察廳裡的幾個人知道,可這個人全然不是警察廳裡的同事。正琢磨間,那人已起身自我介紹道:“許先生你好,我叫馬半仙,你應該聽說過吧?”酸猴子在旁差點沒樂出聲來,心道:“這人什麼名字啊?要是穿著長衫、戴副墨鏡的算命先生叫這名字還湊合,可這人還偏偏一副讀書人的裝扮。”許從良也愣了一下,但馬上就驚喜地握住了馬半仙的手,熱情地說:“哎呀,知道、知道,您就是三年前在北平天橋擺攤的馬先生吧?”馬半仙笑道:“許先生是貴人多忘事,三年前我沒擺過攤,我是庚子年八國聯軍打進來的時候擺過攤。”酸猴子聽得更納悶了,這個馬半仙瞅著也就四十剛出頭,庚子年間還不到十歲,小屁孩就擺攤算卦了?再者說,八國聯軍打進來的時候,許從良還在娘胎裡呢,怎麼算兩人也沒法認識啊!他一陣陣迷糊,許從良卻笑逐顏開,拉著馬半仙的手親切道:“馬先生這次來一定是有什麼事兒吧?”馬半仙微笑著點了點頭,但又衝酸猴子那邊瞧了瞧。許從良心裡明白,擺手道:“這是我兄弟,除了和女人睡覺,我啥事也不背著他。”“既然不是外人,那我也就直說了。”馬半仙說完,從兜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許從良。“我急需這份情報,想必許先生一定能弄到,裡麵是給許先生的酬勞。”許從良將信封打開,隻見裡麵有一張信紙,外加一張千元的彙票。隻瞥了一眼,他就看清楚彙票是哈爾濱最大的彙豐銀行開出的,拿這彙票到關裡兌換什麼票子都沒問題。許從良也不言語,將信紙抽出,看了一遍後掏出火柴,將信紙燒得乾乾淨淨。“怎麼樣?”馬半仙心裡有了譜,但仍追問了句。“一個禮拜後咱們在喇嘛台見麵,我把東西帶去。”許從良說完又加了一句,“或是你要的東西,或是這張彙票。”“許兄弟果然夠爽快!那我就靜候佳音了!告辭。”馬半仙也是一句廢話沒有,說完之後一抱拳,轉身而出。酸猴子直勾勾地瞅著信封裡的彙票,咽了口唾沫說:“大哥,這人到底是誰啊?是啥情報這麼值錢啊?”許從良沒搭理酸猴子,把信封揣在懷裡,溜到窗戶前緊盯著馬半仙的背影。瞅了好幾眼,許從良才回過頭,拿起照相機,衝酸猴子說:“還愣著乾啥,走!”“上哪兒?”說完,酸猴子就反應過來,暗罵自己怎麼這麼笨,一個陌生人,奇怪地拿出一千塊大洋來買情報,哪有不跟蹤弄個究竟的道理?連綿的秋雨雖然停了,但夜幕已早早降臨,昏暗之中兩人尾隨著馬半仙。隻見馬半仙拐了幾個彎以後走到了一條大街上,停下腳步環顧了一番後才招來一輛黃包車坐了上去。許從良衝酸猴子努努嘴:“你也找輛黃包車跟著。”“那你呢?”“一輛車跟著就夠顯眼的了,你還怕人家不知道?我鍛煉鍛煉身體。”說完,許從良貓著腰跑到街道的另一側,一溜小跑跟在後麵。酸猴子跟了幾百米就放棄了,前麵的黃包車沿著一個轉盤路口繞起了圈,自己這輛車要是跟著遛起來,馬上就會被人家發現。酸猴子氣鼓鼓地撇下錢,下了黃包車,可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馬半仙不見了!再一瞅,四周也不見了許從良的蹤跡,酸猴子料想許從良已跟了上去,自己瞎轉悠也不是辦法,於是悻悻地回了家。見酸猴子被甩丟了,許從良反而很高興。他知道以馬半仙的能耐,肯定會發現酸猴子在跟蹤,許從良的目的就是讓馬半仙把精力都放在酸猴子身上,一旦甩掉跟梢的,馬半仙就會放鬆警惕。他所料不錯,接下來的一路,許從良輕鬆地跟了下來。馬半仙坐的黃包車左拐右拐,就是不停,一路直奔哈爾濱最繁華的商業街——中央大街。雖說中央大街街道兩旁都是星羅棋布的店鋪,還有絡繹不絕的人流,但許從良的眼睛緊緊盯著馬半仙的背影,看見他最後停在哈爾濱話劇院門口。“我早該想到的,這家夥戲演得這麼好,不來話劇院還去哪兒!”許從良笑罵了一句,緊跟著來到話劇院門口,從兜裡掏出證件衝看門的一揚,就要進去。誰料看門人的一句話把許從良弄傻了。“不好意思,今天彩排。”許從良覺得自己聽錯了,又揚了揚證件:“看清楚了,我不是看戲的!”看門人白了許從良一眼。“你看啥的也進不去,今天彩排,專門給關東軍的頭頭們看。我就是讓你進去了,裡麵的刺刀也得把你頂回來。”“剛才那個人怎麼進去了?”許從良反問。“他是關東軍的一個翻譯官,當然能進去了!”許從良徹底傻了,一聲不吭掉頭走進了一家酒館,要了盤熗花生米和一壺小燒,喝起了悶酒。這個發現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這個找他搞情報的馬半仙竟然是個鬼子翻譯官!喝著燙得熱乎乎的小燒,許從良卻覺得後脊梁一陣陣發涼,腦袋也一陣陣變大,不過眼睛卻比平時睜得更大了,緊緊盯著話劇院的大門。半壺小燒下肚後,話劇院的大門終於開了,一乾人馬魚貫而出。許從良定睛細看,又是一身冷汗!居中而出的竟然是鬆澤園治!他旁邊是一個打扮妖豔的女人,許從良覺得麵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這女人不但打扮入時,而且長得也嫵媚撩人,還笑盈盈地挽著鬆澤的手臂,親昵得很。在兩人身旁是十幾個關東軍軍官,而這其中也有許從良認識的——小林覺和吉村秀藏,在吉村身邊也有一個妙齡女子,身材苗條、眉目清秀,正是前幾天在金盛園被搶了錢包的那個日本女子!而吉村在旁為這個女子打著傘,一副體貼入微的樣子。“這個小娘們是誰啊?瞅著挺有身份的啊!”許從良嘀咕著,再往後看,視線裡突然出現了馬半仙的身影,他點頭哈腰地跟在一個日本軍官身後,全然沒有剛才見麵時的風度。許從良也顧不得思忖太多,見這一乾人就要鑽進各自的汽車,許從良立刻丟下了酒盅,掏出照相機飛快地按起了快門。酸猴子在家等得抓心撓肝,幸虧劉闖也過來了,這才讓時間過得快了些。好容易聽到門口有響動,酸猴子急忙迎上去,可見到許從良卻又大吃一驚。隻見他手裡拿著一厚疊冥紙。酸猴子被許從良弄迷糊了,看著一厚遝冥紙,他納悶地問:“大哥,今天是什麼日子啊?你怎麼買這玩意兒?”許從良歎了口氣,拿著冥紙和香爐走到院子裡,點上了兩炷香以後,許從良蹲在地上畢恭畢敬地燒起了冥紙,口中還念念有詞:“兄弟啊,你可彆怪哥哥,哥哥也是沒辦法,聰明人哥哥欺負不了,隻能欺負你了。你到那邊是享福了,再也不用受小日本的氣,哥其實才慘呢……哥多給你燒點錢,可你小子彆亂花。我告訴你,這錢每年就給你郵一次,你小子就是帶著小鬼兒給我托夢,我也不給你郵。”念叨完了,他回頭吩咐酸猴子:“明天偷偷給劉一山家裡送二百塊大洋去。”酸猴子這才明白,許從良這是在給劉一山燒紙呢。他嘀咕著:“大哥,劉一山那人雖不咋的,但你也不用這麼咒他啊。”許從良將最後幾張冥紙也扔進火堆裡,苦笑道:“我這哪是咒他啊,他看到了密碼櫃裡的那些情報,小日本能留下活口嗎?我估計現在他都過了奈何橋了。”說完,他回頭問劉闖:“不是說改天再喝嗎?咋的,饞酒了?”劉闖憨憨地一笑,從兜裡掏出一張銀票遞過來。“這一千塊大洋是我們老大的心意,特意囑咐我帶過來的。”許從良看也沒看,直接攔了回去。“咱們兄弟還用見外嗎?我要辛苦費是不假,但不是給我自己花的。”“那是?”劉闖糊塗了。許從良哈哈一笑:“是給你的啊!你一個三當家,手頭不寬裕怎麼行?”劉闖晃著大巴掌,一個勁兒地搖頭。“這可不行!大哥又是給我槍,又是幫我們木幫要債,我怎麼還能要大哥的錢?”許從良小眼睛一瞪:“這錢花了才有用,放我這兒有個屁用?再者說,錢財用得完,可交情吃不光。存錢再多不過是金山銀海,可交情用起來那就沒邊沒沿了。話再說回來,你們木幫這次幫了我的大忙,我謝都來不及呢,你拿這錢替我犒勞犒勞大夥吧。”劉闖這才接過錢來,但又率直地說:“可是,大哥,那也用不了這麼多錢啊。”許從良眼珠一轉,笑道:“那就請弟兄們再替我辦點事。”“啥事?大哥你吩咐就是。”劉闖立刻應承下來。“幫我查幾個人。”說完,許從良把相機往酸猴子手裡一塞,說,“趕快把膠卷衝洗出來,然後給劉闖。”酸猴子接過來正要奔向暗室,又被許從良叫住了,“對了,猴子,你在蘇俄領事館拍的那些照片洗出來沒有呢?”酸猴子點了點頭。“快拿來,咱們就靠它發財呢!”許從良一個高蹦起來,拽著酸猴子和劉闖奔回屋。酸猴子也想起了馬半仙的事,忙問:“對了,大哥,這個馬半仙到底是什麼人啊?”許從良接過酸猴子遞過來的照片,一邊看一邊說:“你記得我乾爹臨走之前,單獨和我聊了半天吧?”酸猴子點了點頭。許從良的乾爹就是上任的警察廳長,“九一八”事變後隨著東北軍離開了哈爾濱,不過臨走之前神神秘秘地和許從良說了整整半天的事情。“我乾爹本想帶我一起走的,但一來我不愛去關內,二來他也有重要的事情托付我辦,所以我才留下的。”“啥重要的事兒啊?”酸猴子和劉闖都是第一次聽許從良說起,不禁豎起了耳朵。“咱們東北軍雖然走了,但誰都不甘心把東三省就這麼留給小日本,早晚咱們都能打回來!為了這個,少帥在東北安插了很多情報人員。”劉闖聽得又興奮又緊張,忽然問:“你就是其中的一個?”許從良歎了口氣,說:“我倒是想,可人家哪看得上我這麼一個小科長啊。不過我乾爹倒是記掛著我,給咱們留下了一個發點小財的機會。”“啥機會?”“我乾爹和其中一個情報機構有點聯係,就向他們推薦了我。不過在我乾爹的介紹中,我是一個倒騰情報的。他這是為我好,這樣一來,我既能借買賣情報弄點銀子花,也不會和政治有太多的關聯。他們有事就找我,平時咱就安心過咱自個兒的日子。”酸猴子聽明白了:“敢情馬半仙是咱們東北軍的間諜啊,那既然是自己人,你乾嗎還偷偷跟蹤他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要啥情報,咱要是有就給他,這多輕巧。”“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許從良拿著一張照片,喃喃著說,“可他要的正是小日本千方百計要弄的這個情報。”“這有啥奇怪的?不正說明這份情報重要嗎?要不人家能花一千塊大洋來買?”酸猴子剛說完,腦袋上便被許從良用照片抽了一下:“你咋就不開竅呢?就你這腦子,讓彆人賣了,你都得給人家數錢!”酸猴子揉揉腦袋,委屈地說:“我說的咋不對了?”“你也不想想,日本人要的這份情報是多機密的事情?能有幾個人知道?估計連金榮桂都不知道,可這個馬半仙偏偏就知道。更何況,馬半仙找我買情報,分明就是知道我可能有這個東西,從日本人下達任務到完成,才兩天的工夫,他馬半仙哪來的這麼準確的消息?”接著,許從良壓低聲音,把剛才的所見向兩個兄弟複述了一遍。沉寂了片刻之後,酸猴子媽呀一聲叫喚起來:“老天爺,敢情馬半仙是日本人派來試探你的?”許從良長長地歎了口氣,這回他連揍酸猴子的心都沒了,轉頭對劉闖說:“既然我乾爹讓馬半仙聯絡我,就說明他是可靠的。如果他是日本人派來試探我的,早就有鬼子來搜查了。再者說我有多少斤兩,我自己清楚,鬼子犯不上派人試探我,要是他們覺得我可疑,直接把我抓了、殺了多省事?草菅人命的事兒他們還少乾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個馬半仙來頭不小啊!”劉闖說。“所以,就得有勞你的兄弟,幫我私下調查一下這個馬半仙,此外——”許從良色色地笑,“還有兩個小娘們兒,也要幫我弄清底細。”酸猴子瞅著許從良的色樣,揶揄道:“咋的?這兩個小娘們比金盛園的林家妹子還好看?”許從良白了酸猴子一樣,慢條斯理地說:“老子睡過不少女人,可就是還沒睡過日本娘們呢!”許從良和酸猴子、劉闖商量對策的時候,在金榮桂的家裡,“白菜葉”也齊聚一堂。不過,三個人的臉拉得一個比一個長,葉勇更是憤憤不平地發著牢騷。“廳長,我就咽不下這口氣,好端端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蔡聖孟眨巴眨巴眼睛,跟了歎了一口氣:“現在這世道,不知道誰哪次不經意地跟你說了再見,之後就真的再也不見了。”白受天瞅瞅兩人,又看看金榮桂,沒有吱聲。金榮桂剛剛給小林覺打了電話,說的事情也很簡單——劉一山酒後溺水身亡。至於真正的死因,雙方心知肚明,哼哈幾句之後便心照不宣地放下了電話。此時見葉勇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金榮桂陰險地笑道:“你這是生日本人的氣,還是生許從良的氣呢?”葉勇張了幾下嘴,從口型上誰都看得出他要說什麼,但他還是強忍住,罵道:“許從良那小子,我饒不了他!”金榮桂微微一笑,道:“四十歲之前,在我的信念裡有個關鍵詞叫‘抓住’,在四十歲之後,這個詞你知道換成什麼了嗎?”沒等葉勇回話,金榮桂自言自語道:“四十歲之後,才知道最關鍵的是‘放下’。”白受天首先領悟了領導的意思,在旁慢條斯理地說道:“廳長說的是,這個劉一山怪不得彆人,如果他的貪心不那麼大,也就不會上許從良的當,他要是舍了那份貪心,命自然就保住了。”他話音剛落,葉勇就氣衝衝地接道:“不過許從良這小子詭計太多了,留著他早晚是個禍害!”蔡聖孟正要接茬,餘光裡看到白受天的嘴閉得嚴嚴的,於是咽了口唾沫,止住了要說的話。金榮桂則似乎沒有聽到,望著窗外的月亮打了個哈欠:“這麼好看的月亮,談論這些死死活活的事兒乾什麼,這種事情要等到夜黑風高的時候談才對路。”三人相互瞅瞅,一時間都沒明白金榮桂的意圖,但眼見天色已晚,便都告辭而出。看著幾個人的背影,金榮桂的太太走到他身邊,問道:“老金,我聽白菜葉他們說的這個事兒,感覺許從良挺有能力的,你對他到底是什麼態度呀?”金榮桂搖搖頭,若有所思地說:“看家狗如果沒有事乾就懶了,要是院子外麵總有一隻野狗和他們搶東西,甚至還要進來成為它們中的一員,這些看家狗就會變得勤快起來,對主人也更忠誠了。”“那你是要重用許從良了?”金榮桂攬著太太的腰向臥室走去,一路笑道:“你啊,就是心地太善良了,在官場上最忌諱的就是這一點。對下屬,無所謂該不該重用,關鍵的是在什麼時候重用。對於許從良來說,不遠不近地在外麵漂著,是他現在最合適的位置。”金太太聞聽,腳步忽地一頓,仰臉笑道:“我忽然想,你上任以來,這個許從良從沒給你送過禮,他是不是也猜到即便是送禮給你,也得不到重用呢?”金榮桂摸了摸腦袋:“果真如此的話,我對許從良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覺。”夜黑風高,在哈爾濱北郊的一條蜿蜒小路上,劉闖帶著三十幾個木幫的弟兄正往城南木幫的大本營趕著夜路。馬蹄子都被綁上了布條,馬嚼子也套得牢牢的,在漆黑的夜裡隻聽得馬匹粗重的呼吸聲,但就連這點聲音劉闖也聽得心焦。因為十輛馬車上有七輛裝的不是木頭,而是滿滿的煤、燒酒和大米白麵!這年頭,用木頭換錢好換,換這些東西可不容易,特彆是煤和大米白麵,平民老百姓根本沒有吃和用的份。這要是讓日本人發現了,經濟罪肯定是犯了,輕的進笆籬子(監獄)挨上個把月皮鞭,重的直接就拉到郊外一槍斃了。看著天空濃濃的黑霧,劉闖更是加倍小心,他招過來一個叫孫大個子的心腹,吩咐道:“最近小日本憲兵隊在北麵搜查得很厲害,你去前麵探探路,有動靜趕緊回來報告!”孫大個子應聲去了,劉闖也招呼其他兄弟停下來歇歇腳,利用這段時間,他把十輛馬車又仔細查看了一番。為了躲避沿途的搜查,他特意把馬車進行了偽裝,馬車四周都是木頭,裡麵則裝著換來的這些寶貝。這瞞天過海的法子,他已經用過了好幾次,但是這次一路上卻始終忐忑不安,因為孫大個子悄悄對他說,木幫的二當家齊春海對手下放出話來,要想法子收拾一下這個不聽他擺布的“老三”。對於齊春海,劉闖一百個瞧不上眼,這家夥自幼就在木幫長大,仗著和木幫龍頭老大關鎮山是光腚娃娃的關係,終日裡作威作福。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讓劉闖鄙夷的是,這家夥最近和幾個漢奸走得特彆近乎,要是哪一天齊春海也變成漢奸,劉闖一點也不驚訝。他正琢磨著,突然兩聲炸雷般的轟響從遠處傳來,緊接著北麵的天空泛起一團火光,密集的槍聲和爆炸聲響成一團!緊跟著,遠處一個黑影飛快地向這邊移動。劉闖一驚,急忙拔出腰間的駁殼槍,再定睛細看,來人正是孫大個子。劉闖忙問:“前麵出啥事了?”“鬼子在北郊的一個中隊營地好像被炸了!”劉闖又驚又喜,環顧了一下左右,說道:“能和小日本真刀真槍乾的,在哈爾濱附近隻有五常遊擊隊,咱們打不過小日本,但幫著煽風點火的本事還是有的,即便殺不了幾個鬼子,至少咱們放幾槍還能出口惡氣。弟兄們,你們說是不是?”“這還用說嘛!”“大哥,你就吩咐吧!”劉闖見狀,對孫大個子說:“趁這亂工夫,你帶著人趕著馬車快走。我挑幾個玩過槍的去那邊湊湊熱鬨!”說完,他從一輛馬車的車板下麵翻出一把裹著布條的步槍,這正是許從良送給他的那把莫辛·納甘狙擊槍,其他幾個弟兄也紛紛翻出自己的家夥。有三八大蓋,有中正式,還有的是土造的筒子槍,雖然都破舊不堪,但好歹都能打出子彈。準備停當之後,劉闖帶著十個弟兄沿小路飛也似的向遠處奔去。爆炸聲響起的時候,在北郊警察署外潛藏著的女人微微一笑,然後拿起地上的一顆手榴彈,當警署裡的燈光剛剛亮起的一瞬間,她已經拉開引線,“刷”的一聲將手榴彈扔了出去。手榴彈準確地砸在警署門前,一聲震天響之後,警署的大門被炸得稀巴爛,裡麵的慘叫聲剛剛傳出之時,女人又甩出了第二顆、第三顆手榴彈……隨著此起彼伏的爆炸聲,警署裡火光衝天,門窗、桌椅,還有雜七雜八的物件或是震飛上天,或是轟隆隆地倒塌下來,巨大的震響將剛才的慘叫聲淹沒殆儘。但女人並沒立刻撤離,而是抬槍緊緊瞄著已經變成殘垣斷瓦的警署大門。果然,濃煙之中衝出了三個家夥,一個個衣衫不整,滿臉掛著血,正舉著槍慌亂地張望。女人冷笑一聲,舉槍便射。“啪啪啪”幾聲脆響之後,兩個倉皇逃出的警員應聲倒地,第三個家夥倒還機警,聽到槍聲來源之後就地一個滾翻,回身就是兩槍。女人身形一閃,餘光裡看見那家夥正往一個牆垛奔去,女人不慌不忙舉起駁殼槍,左手架在右手腕上,槍口緊隨對方,當那警察剛剛跑到牆垛,身形稍頓的一瞬間,女人果斷地扣動了扳機。槍響人倒,女人掃了一眼後飛快地換上了一個彈夾,槍口再度指向警署大門。但火光和濃煙之中再沒有人跑出。觀察了十幾秒鐘,看再無動靜,女人才將槍彆在腰間,把稍顯淩亂的長發攏了一下後迅速地消失在夜幕之中,向北麵槍聲密集的地方奔去。此時,在北郊日軍駐地附近,蒙麵男人將最後一顆手榴彈甩了出去,爆炸聲中,他拔槍在手,衝著衝出駐地的幾個鬼子“啪啪”放了兩槍,然後衝身旁的人喊道:“不要戀戰,立刻撤退!”十幾條身影立刻從埋伏的地點探出了身子,掉頭向遠處的密林跑去,身後的槍聲仍然密集不斷,但鬼子一時間還沒摸清來路,竟沒有成群結隊地追上來。夜色之中,蒙麵男人帶著眾人輕車熟路地翻過兩個土坡,鑽進密林裡,身後的爆炸聲已經停息,密集的子彈聲雖然仍在大作,但卻漸行漸遠。突然,前麵的林子裡閃出一個身影,男人隻一瞄便認清了來人,快步迎了上去。“怎麼樣?”“除了三個跑出來的,剩下的都炸在警察署裡了。”女人輕鬆地說。“跑出來三個?”“是呀,浪費了我一彈匣子彈。”女人笑道。男人鬆了一口氣,雖然蒙著臉,但眼神中的笑意卻是掩藏不住。他大手一揮,將眾人聚在身邊,低聲說:“任務已經完成,大家立刻分散,各回各的地方,最近幾天不要有任何行動!”交代完畢,十幾個人分成三組,趁著夜色分頭散開。男人衝女人說:“走吧,咱們也該回去了。”女人嫣然一笑,握住男人的手正要出發,忽聽得左側的密林裡傳出幾聲槍響,緊接著嘰裡哇啦的咒罵聲便響了起來!“有鬼子!”兩人不約而同地驚呼,顧不得多說,提槍便奔了過去。剛剛閃進左側的密林,呼嘯的子彈便一陣風一樣撲了過來,兩人連著幾個側翻,藏到一個斜坡後麵,同時手中的駁殼槍也向著槍聲的來源噴出子彈。“怎麼回事?”男人衝密林裡的一個同伴問道。“剛鑽進林子裡就遇到了一隊鬼子,咱們也沒提防,老趙和小五子在前麵被撂倒了!”“鬼子?這裡也沒他們的駐兵啊!”蒙麵男人心急如焚,抬手又射了幾槍後,仔細辨聽了一下對方槍聲的分布,思忖道,“這夥鬼子人數倒也不多,隻有二十多人,看來是偶然撞上的。估計他們也不知道咱們的底細,聽槍聲,他們也隻是原地射擊,並沒有包抄。”“可咱們人數也不多,還有四五個弟兄掛了彩,硬拚也不是辦法啊!”女人焦急地問。男人咬咬牙:“你帶著受傷的兄弟趕快從右邊撤,我帶幾個人在這邊掩護!”“可你也不能出事啊,你要是有個閃失,咱們的聯絡站就暴露了!”女人猶豫著不走。商量之時,槍聲驟然猛烈,在密集的槍聲中,男人臉色一凜。“壞了,敵人有援兵!”“怎麼?”“原來的槍聲聽起來隻是三八大蓋和手槍發出來的,可剛才有幾槍是標準的狙擊步槍聲!”男人狠狠捶了一下身下的泥土,突然驚喜交加地說,“不對,我怎麼聽鬼子在號叫?”果然,剛才那陣猛烈的槍聲過後,鬼子陣營裡響起了好幾聲鬼哭狼嚎般的慘叫聲。正這時,一個黑影從東邊的土坡爬了上來,男人急忙掉轉槍口,謹慎地注視著,隻見這人一身短衣打扮,顯然不是鬼子。等再進了一些,男人拔槍喝道:“誰?”“你們是不是遊擊隊的朋友?我是木幫的兄弟!”來人氣喘籲籲地說。“木幫?剛才那陣槍是你們打的?”蒙麵男人又驚又喜。“是,我們劉三爺帶著幾個人還在那邊呢,不過也支持不了多久,他讓我過來帶你們趕緊走!”男人和女人不禁對視一眼,眼神中都露出一個意思:原來是他!“但我們走了,你們劉三爺那裡怎麼辦?”男人一想到鬼子的火力,就不禁為劉闖擔心。“放心吧,這裡的路我們木幫最熟了,閉著眼睛都能甩掉小鬼子!”聽了這話,蒙麵男人放下了心,趁著另一頭槍聲密集,帶著手下急速撤離了戰場。翻過兩個土坳子,又穿過一片密密麻麻的樺樹林,木幫的探子將眾人帶了一處隱蔽的河床,“兄弟們在這兒稍歇一會兒,我們劉三爺撤了以後也奔這兒來。”蒙麵男人點了點頭,剛才一路上他聽得槍聲已經開始分散,料想木幫的人也沒戀戰,正依托著地形分散撤離。但回頭看看自己幾個受傷的弟兄,卻又眉頭深鎖,隻見有三個人被子彈穿透了胸膛,雖然沒打中心臟,但再不救治恐怕也挺不了多久了。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奔跑聲由遠處傳來,不大一會兒,劉闖帶著幾個弟兄汗流浹背地跑了回來。“三爺,你沒事吧?”木幫的弟兄急忙問。劉闖壓低聲音嘿嘿笑道:“老子的腿比小日本的子彈快多了,估計他們現在還在林子裡瞎轉悠呢!”說完,他瞅著蒙麵男人,問道:“你們就是五常遊擊隊的朋友吧?”蒙麵男人清咳了一聲,旁邊一個精壯漢子踏前兩步,一抱拳說:“在下李立軍,五常遊擊隊的小隊長,承蒙木幫劉三爺搭救——”劉闖一擺手:“客套話就免了,我劉闖幫你們,是因為看你們打鬼子個個都是條漢子,可不是想聽你嘮叨這些客氣話的。對了,你們受傷的兄弟們怎麼樣了?”李立軍歎道:“有三個傷得挺重,得趕緊抬回五常去,晚了就夠嗆了。”劉闖聞聽,一拍大腿:“五常離這裡四五十裡地呢,等抬到血也流乾了!啥也彆說了,趕緊抬到我們木幫!”李立軍和蒙麵男人均是喜形於色,相互對視一眼後,蒙麵男人說道:“立軍,那你就辛苦一趟,幾個兄弟就交給你了,我們得趕緊回去。”說完帶著蒙麵女人匆匆離開了。在哈爾濱東南方向,靠近森林的地界有一片方圓幾裡的棚戶區,和其他地方的棚戶區不同,這裡的棚子全都是用白樺木搭建的,如果沒有升起的炊煙,那麼和森林幾乎就融成一體,特彆是在冬天,白茫茫的一片,就連炊煙都像是森林裡散發出來的霧氣。這就是哈爾濱第一大幫派——木幫的大本營。一千多號弟兄,再加上拖家帶口的,總共三四千人,將這裡變成了一座十足的村鎮。“村鎮”分成三大部分,中間的是木幫老大關鎮山的營盤,以這裡為中心,南側是二當家齊春海的地盤,而三當家劉闖則帶著兩百來號弟兄住在北側的棚戶區裡。和混亂的時局一樣,木幫此時也暗藏殺機。對於木幫老大關鎮山來說,就是一門心思想多伐木頭,然後換成大把大把的鈔票,至於是日本人坐江山還是滿洲人當家,他並不關心,誰當家老百姓都得活不是?但二當家齊春海和三當家劉闖卻都不是這麼想,齊春海一心想抱日本人的大腿,而劉闖則一聽到“日本”兩個字就氣不打一處來。因此,兩個人隻要一見麵就吹胡子瞪眼,誰也不搭理誰。不過,今晚,劉闖的腦子裡根本就沒琢磨齊春海的地方。黑夜之中回到自己的營盤後,劉闖就派手下把自己的棚戶區看管得嚴嚴實實,然後把孫大個子叫過來:“趕緊把‘大煙袋鍋子’找來!”接著,他忙張羅人把幾個傷員抬進自己的板棚裡,李立軍一邊照應著一邊問:“三爺,你剛才說的‘大煙袋鍋子’是大夫?”劉闖哈哈一笑:“‘大煙袋鍋子’是我手下的一個老江湖,走南闖北,學了一套看病的手藝,對外傷尤其有點辦法,我們木幫的活兒弄不好就受一身傷,‘大煙袋鍋子’就是我們的活神仙一樣。”正說著,門簾子一挑,一股嗆人的煙袋油子味衝了進來,不用說,“大煙袋鍋子”到了。李立軍回頭看去,隻見這人五十歲左右年紀,瘦得皮包骨頭,而且一臉的蠟黃,如果劉闖事先沒說他是個大夫,那誰都會認為進來的是個快死的病秧子。“有弟兄受傷了?”大煙袋鍋子嘶啞著嗓子問。“豈止是受傷,都被鬼子的子彈打透了,你的家什都帶來了?”劉闖拽著大煙袋鍋子,一把就拎到了床前。“大夫不帶看病的東西怎麼行,都在這兒呢!”大煙袋鍋子晃蕩了兩下身上的褡褳,頓時響起了一陣叮叮咣咣的碰擊聲,也不知道那油漬漬的褡褳兜裡麵裝著什麼東西。李立軍看在眼裡,心裡七上八下,大煙袋鍋子卻似乎一點都不著急,慢吞吞地檢查起來。“還好,還好。”他將頭兩個傷員的傷口檢查了一遍,嘴裡迸出這四個字。李立軍看著弟兄的血肉模糊的傷口,焦急地說:“大夫,都這樣了還好呢?”大煙袋鍋子白了李立軍一眼:“沒打中要害當然好了,而且你還得感謝小日本的三八大蓋呢,那槍雖然射得遠、打得準,但傷口也小,子彈不容易留在身體裡,這要是子彈還在裡麵,華佗來了也沒招。”說著,大煙袋鍋子從褡褳的一個口袋裡翻出一個紫黑色的藥瓶,掀開蓋從裡麵倒出一些褐色的粉末,然後又把搭在肩膀上的煙袋鍋子拿下來,對著桌子磕打了半天。“把藥粉和這些煙灰混合在一起,再把車前草的葉子搗碎了一起熬,熬成糨糊樣就行了,一半外敷、一半喂給他倆吃。”李立軍本想問那是什麼藥,可見木幫的人聽了,都奉若神明地照著去做,也就閉上了嘴。大煙袋鍋子走到第三個傷員跟前,看了幾眼以後,臉色突然變了,嘟嘟囔囔地說:“這個可難辦了,後背沒打穿,子彈還在裡麵呢!看來我這宿覺是睡不成了……”劉闖忙道:“你可彆絮叨了,趕快治吧!”大煙袋鍋子也沒搭理劉闖,拽了個板凳一屁股坐下,然後從褡褳裡開始掏東西,掏一樣,吩咐一句——“把這些藥草搗碎了,弄點酒給他灌進去,記住要溫乎的酒!”“這幾個針給我在火上燙一遍。”“再給我弄一大盤熱水,還有棉花!”“你們幾個把那小子的衣服脫乾淨。”交代完這些,他轉頭瞅著劉闖,嘿嘿笑道:“劉三爺,我可聽說你這裡還有幾壇子上好的二鍋頭呢!”劉闖狠狠地瞪了一眼,罵道:“你個老東西,啥事兒你都知道!我這叫讓人去拿,這下你滿意了吧?你彆喝迷糊了就好!”李立軍把劉闖拉到一邊,小聲問:“這時候怎麼還喝酒啊?”劉闖哈哈一笑:“這老東西一到給人開膛破肚的時候手就哆嗦,不喝酒就下不去刀子。”李立軍心裡連連叫苦,可事已至此,也沒彆的法子了,隻有膽戰心驚地陪在一旁。隻見大煙袋鍋子灌了兩口酒以後,晃晃蕩蕩走到傷員身前,接過燙好的幾根銀針,顫顫巍巍地插進了傷員的大腿根和肚臍,一邊插還一邊擰,直到插進去四分之三才罷手。說也奇怪,傷員卻沒發出呻吟之聲,反而閉著眼睛似乎昏昏欲睡了。緊接著,大煙袋鍋子拿出一把兩寸長的刀子,對準了傷口,飛快地插了進去,刀柄一橫、再一劃動,隨著噴出的一股鮮血,傷員的肚子被劃開了一道口子。李立軍還沒看清傷口裡麵的樣子,大煙袋鍋子早就把事先準備好的藥草塞進了傷員肚子裡,頓時血就流得少了許多。說時遲那時快,大煙袋鍋子右手裡的刀子還沒抽出,左手已經掏出了一柄小細錘一樣的物件,順著切開的刀口伸了進去。隻見他屏氣凝神,像是給肚子裡麵抓癢一樣,左一下右一下掏來掏去,直看得李立軍一陣陣惡心,又一陣陣地起雞皮疙瘩。突然,大煙袋鍋子的手猛然停住,臉也漲得通紅,深吸了幾口氣以後,手才略微動彈了一下,可嘴卻不閒著:“酒、酒!”劉闖一驚,馬上回過味來,急忙倒了一盅白酒喂到大煙袋鍋子嘴邊。大煙袋鍋子脖子一仰,“滋嘍”一口,把酒咽進了肚子裡,隨即美滋滋地“呷”了一聲,也就在這一聲之後,他的手輕巧地抽出,隻見那個小細錘一樣的物件上赫然夾著一顆子彈!房間裡靜了片刻,頓時發出一片歡呼之聲!李立軍更是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拽著大煙袋鍋子的手一個勁兒地搖晃,卻是說不出話來。大煙袋鍋子嘿嘿笑了兩聲,隨即沉下臉,“子彈雖然取出來了,但這小子傷得太重,要沒有好藥頂上去,恐怕還是夠嗆。我這裡的藥材見效慢,恐怕來不及,最好還是想辦法弄點洋藥來。”李立軍連連點頭:“我這就去找我們老大,他點子多,應該能弄到好藥!”劉闖斜眼瞅了瞅李立軍,忽然想到了那個蒙麵男人,心道:“難道那個人就是他們老大?點子多,還能多過我大哥許從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