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郗鑒與京口的經營(1 / 1)

如前所論,郗鑒得以否定陶侃、庾亮下都廢黜王導之謀,主要在於他以徐州刺史據有京口,於建康有舉足輕重之勢。京口成為東晉的重鎮,是一個曆史過程,有多方麵的原因,不隻是出於權宜的考慮,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京口重鎮的形成,發端在郗鑒。徐州地境,《禹貢》謂“海岱及淮”。西漢十三州部之一的徐州,大體即是這個區域。江左流寓之初,徐州地境南移,據淮南北以迄江北之地,居刺史任者先後為蔡豹、卞敦、王邃、劉遐,治所則隨軍事形勢而進退,但都在長江以北。郗鑒繼劉遐為徐州刺史,治廣陵(西晉時,徐州督將的軍號皆以東為稱,以其地居洛陽之東也。湣帝建興(313—316年)之初,司馬紹(即後來的東晉明帝)受命鎮廣陵,猶拜東中郎將。其時司馬紹以王導從弟王舒為司馬。建武元年(317年)司馬睿稱晉王,以王子司馬裒鎮廣陵,軍號始不稱東。司馬裒亦以王舒為司馬。是年裒死,王舒代鎮,除北中郎將監青徐二州軍事。從此以後,徐州督將軍號遂相沿以北為稱,因而產生了北府之號。《世說新語·排調》“郗司空拜北府”條注引《南徐州記》曰:“舊徐州都督以東為稱。晉氏南遷,徐州刺史王舒加北中郎將,北府之號,自此起也。”此言近實。唯王舒但監青、徐軍事,未嘗為徐州刺史,其時徐刺實為蔡豹,治所亦不在廣陵。)。《郗鑒傳》,蘇峻亂,陷台城,郗鑒自廣陵遣人間道至江州,謂溫嶠曰:“今賊謀挾天子東入會稽,宜先立營壘,屯據要害,既防其越逸,又斷賊糧運。然後靜鎮京口,清壁以待賊。賊攻城不拔,野無所掠。東道既斷,糧運自絕,不過百日,必自潰矣。”溫嶠深以為然。郗鑒首倡“靜鎮京口”之議,本來隻是針對蘇峻自曆陽過江以後,軍隊無後方供應,欲取三吳以為依托的圖謀而發,並未估計到京口此後將成為東晉南朝係建康安危的重鎮。此時,郗鑒處境比較特殊。他以引流民帥平王敦之功,得為都督徐、兗、青三州諸軍事、究州刺史(後加刺徐州)、假節,並頂明帝遺詔輔政諸大臣之列。但是他由於對王敦的看法不儘同於王導,在周劄贈官問題上與王導發生過尖銳衝突。而且,郗鑒的流民帥身分,同祖約、蘇峻一樣,所以也難得見信於執政的庾亮,沒有機會居中樞之任。鹹和二年十一月,祖約、蘇峻初起兵,庾亮甚慮全盤皆亂,局麵不可收拾,因此不許各地興兵勤王。《世說新語·容止》注引《晉中興書》:“溫嶠及三吳欲起兵衛帝室,亮不聽,下製曰:‘妄起兵者誅。”郗鑒於時欲率廣陵之眾赴難,“詔以北寇,不許。”但同時或稍後,虞潭受命督三吳、晉陵、宣城、義興諸郡軍事;張闓宣太後詔於三吳令速起兵;桓彝則興兵於宣城。溫嶠更不顧製書所禁,早在蘇峻濟江之前一月,即鹹和三年(328年)正月自武昌東下,軍於尋陽,聲稱入援建康。隻有郗鑒不同,他小心從事,不敢妄動,必待蘇峻濟江、台城陷落、庾亮出奔,陶侃東下之後,在廣陵“城孤糧絕,人情業業,莫有固誌”的情況下,才不得不刑白馬,誓三軍,以示效忠東晉,然後,才有上述向溫嶠提出的“靜鎮京口”的建議。而且,他還必待得到陶侃委署都督揚州八郡軍事後,始自廣陵濟江;而且濟江以後亦不能據京口而守之,必得與陶侃等人會師,以聽調遣。這些情況,說明郗鑒自知在蘇峻之亂中如何自處,是一個敏感的問題,必須謹慎從事,不得稍有專擅,否則將授人以柄。以陶侃為盟主的陶、溫、庾聯軍,於鹹和三年五月順流東下,屯駐建康城西秦淮河口的查浦、蔡洲。郗鑒軍所築白石壘,亦移交給庾亮軍駐守。郗鑒則專注東方,王舒的浙東軍,虞潭的浙西軍,俱受郗鑒節度。蘇峻遣將管商、張健等寇掠三吳,又遣人出江乘掠京口以東。這樣,當陶侃聯軍與蘇峻叛軍在建康附近相持的同時,又形成了京口以南以迄三吳一帶的東方戰場,因而郗鑒得以逐步實現其“靜鎮京口”以斷蘇峻東路的計劃。東方戰場的形成,與三吳地區在江左的戰略地位有密切關係,而三吳地區的戰略地位,又有其曆史的、地理的原因,須要稍作追敘。西晉滅孫吳以後,三吳是“難安易動”(晉武帝語,見《晉書》卷五二《華譚傳》。)的地方。西晉用東南六州將士戍守江表,唯恐三吳有事。吳士在洛陽受到歧視,也增加了吳人的不自信之心。以後,王導助琅邪王司馬睿協調僑舊士族利益,使多數三吳士族逐步進入東晉統治集團,而沒有成為一種長期獨立於僑姓士族以外的政治勢力。在江左以後出現的紛紜的政治事件中,三吳士族往往分為兩部分,與僑姓士族內部鬥爭的兩造分彆結合。江左的幾次叛亂,情況就是這樣。建興元年(313年)吳興周玘謀反司馬睿,與之同謀的是鎮東祭酒東萊王恢。永昌元年(322年)王敦反叛,吳興沈充起兵響應,同郡錢鳳為王敦謀主。王敦在請誅劉隗疏中,訴隗“複依舊名,普取出客”一事,其所“普取”的應是江南士族豪強地主的佃客(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頁一六二至一六三。),因為僑姓士族的佃客是沒有“舊名”可檢的。王敦既為南士爭利,所以就有南士沈充、錢鳳之輩支持王敦。另一方麵,南士站在東晉朝廷一邊的,人數更多。《晉書》卷七六《虞潭傳》:“王含、錢鳳等攻逼京都,潭遂於本縣(會稽餘姚)招合宗人及郡中大姓,共起義軍,眾以萬數。”孔但亦曾在會稽起兵。這都是南士用武力支持司馬氏政權之證。總之,東晉朝廷有事,往往牽動三吳;建康內戰,三吳就會出現東方戰場。《通鑒》太寧二年(324年)沈充司馬顧颺說沈充,有“並東西軍之力”(《晉書》卷九八《王敦傳》,此作“並東南眾軍之力”,南字誤,點校本《晉書》已出校。)之語,胡注曰:“東軍謂沈充軍(案起自吳興),西軍謂王含、錢鳳等軍(案在建康附近)也。”叛軍有東西軍,東晉官軍同樣有東西軍。在這種背景下,蘇峻亂起,江左也迅速形成分彆稱為東西軍的東西兩個戰場。東方郡縣,一方麵有人暗降蘇峻,反對東晉朝廷,如《王舒傳》所說“臨海、新安諸山縣並反應賊”;另一方麵又有更多的南士支持東晉郡守,興兵討伐蘇峻,抵抗蘇峻東來。《晉書》卷七七《蔡謨傳》:“蘇峻構逆,吳國內史庾冰出奔會稽。〔峻〕乃以蔡漠為吳國內史。謨既至,與張闓、顧眾、顧颺等共起義兵,迎冰還郡。”吳國義軍之起,主要得力於顧眾、顧颺兄弟。《晉書》卷七六《顧眾傳》:“蘇峻反,王師敗績,眾還吳,潛圖義舉。……前臨江將軍張悊為峻收兵於吳,眾遣人喻悊,悊從之。眾乃遣郎中徐機告謨曰:‘眾已潛閤家兵,待時而奮……’”。同傳臨平人範明“率宗黨五百人”,合顧眾等軍凡四千人,進討蘇峻部將張健。丹陽義兵則為張闓、陶回所聚。《晉書》卷七六《張闓傳》:張闓本孫吳張昭曾孫,世居丹陽,遂為丹陽人。蘇峻據建康,“使闓持節權督東軍”。張闓既與顧眾兄弟組織吳國義兵,又與陶回共督丹陽義兵,並以米穀濟郗鑒軍。《晉書》卷七八《陶回傳》:陶回,丹陽人。蘇峻起兵,“王師敗績,回還本縣收合義兵,得千餘人,並為步軍,與陶侃、溫嶠等並力攻峻,又彆破(峻將)韓晃。”吳興義兵由太守虞潭所聚,虞潭家憧儘遣為兵。上引《張闓傳》張闓受蘇峻命“權督東軍”,此東軍大抵指東方諸郡原有的郡兵。《晉書》卷七六《王舒傳》:“峻聞舒等兵起,乃赦庾亮諸弟以悅東軍”,此東軍則指南士所聚義兵。這兩者都是東晉東方戰場的軍隊。由於東方各郡義軍紛起,乃有陶侃以王舒監浙東諸軍事,虞潭監浙西諸軍事,均受都督揚州八郡諸軍事郗鑒節度之命。江左內戰中東方戰場的存在,說明南士在本籍既易招合部曲家兵,又具有廣泛的政治影響。東晉如能牢固地控製三吳,南士的力量就能為東晉朝廷所用,三吳就能成為東晉的戰略後方,這對於鞏固建康,是一個極重要的因素。所以郗鑒都督東南八郡,既是為了抵禦蘇峻的需要,又是為了東晉長期的戰略需要。三吳成為東晉的戰略後方,還有經濟上的原因,這就是建康的糧食供應,建康以下長江兩岸軍隊的給養,都要仰給三吳。《輿地紀勝》卷七“丁卯港”注引《輿地誌》:“晉元帝子哀鎮廣陵,運糧出京口,為水涸,奏請立埭。丁卯製可,因以為名。”案東晉琅邪王司馬衷鎮廣陵,在建武元年(317年)六月至十月,丁卯埭即此年所開,今鎮江市東南郊運河沿岸有丁卯橋,當是古丁卯埭所在處。廣陵軍糧,賴三吳所產,經運河北出京口運來。蘇峻亂時,江南漕運斷絕,因而據廣陵的郗鑒“城孤糧絕”;而郗鑒過江後軍在京口,得暫仰張闓自丹陽、晉陵就近供給米穀。蘇峻擾三吳得手,糧食較充,故得以米萬斛溯流供給豫州祖約。郗鑒就是根據這些情況,建議於曲阿一帶立壘斷蘇峻三吳糧運。由此可見,三吳米穀,是交戰雙方賴以進行戰爭的物質基礎(參看本書第一四及八六頁。)。江南地方,由今蘇南以迄浙東,今天都是產糧之地。但是在東晉,丹陽、晉陵還很貧瘠,產糧區在此以南的三吳。三吳開發潛力最大的地方,首推會稽,是三吳的腹心所在。據《三國誌·吳誌·鐘離牧傳》,會稽永興(今浙江蕭山)稻田,畝產至三斜之多。《晉書》卷七七《諸葛恢傳》,恢為會稽太守,晉元帝語恢曰:“今之會稽,昔之關中,足食足兵,在於良守。”會稽有此條件,所以蘇峻叛亂前夕,王導謀樹外援,出弟王舒為會稽內史;而蘇峻兵起,有挾持成帝東奔會稽以為久計的圖謀;亂平以後,建康殘破,三吳之豪也請遷都會稽。由於會稽具有優越的經濟條件,在南北對峙形勢中又較安全,所以東晉成、康以後,王、謝、郗、蔡等僑姓士族爭相到此搶置田業,經營山居,卸官後亦遁跡於此,待時而出。《宋書》卷九三《隱逸·王弘之傳》載謝靈運與廬陵王義真箋曰:“會境既豐山水,是以江左嘉遁並多居之。但季世慕榮,幽棲者寡,或複才為時求,弗獲從誌……。”這樣,會稽又具有特殊的政治地位,棲遲會稽的門閥士族人物,其動靜出處,在政治上極具影響。會稽郡除有這些作用以外,在軍事上也有很大的重要性。據吳廷燮《東晉方鎮年表·序》,東晉方鎮,揚本畿甸,荊地分陝,徐曰北府,豫曰西藩。江、兗、雍、梁,亦稱雄劇,益、寧、交、廣,斯為邊寄。這些州雖輕重不同,但都有都督刺史以為鎮守,當時所謂“軍州”。軍州以外,以郡的地位而得列為方鎮者,隻有會稽內史一職。吳廷燮說:“會稽內史都督五郡軍事,亦方鎮也。”五郡,即是會稽(治今紹興)、臨海(治今臨海)、東陽(治今金華)、永嘉(治今溫州)、新安(治今淳安)。會稽本為郡,成帝鹹和二年(327年)十二月,當蘇峻初起兵時,東晉朝廷徙元帝子琅邪王昱為會稽王(司馬裡徙會稽王,在王導出王舒為會稽太守以為外援後不久,一王一馬,反映了東晉對會稽的重視。),會稽乃改郡為國。大概言之,東晉一朝凡是東方有事,則會稽內史以居職者資望深淺重輕,分彆帶都督五郡軍事、監五郡軍事、督五郡軍事銜,無事時除另有原因者外,一般不帶。鹹和二年十一月,以吳興太守虞潭“督三吳、晉陵、宣城、義興五郡軍事”(《晉書》卷七六《虞潭傳》。虞潭所督實為包括會稽在內的六郡,作五郡誤。六郡地境除會稽一郡外,與此後五郡所督者不同。),似為會稽內史督五郡軍事職之濫觴。史籍可考的會稽內史帶督五郡軍事銜者,從王舒開始,前後共九人,具如下表,內史而不帶都督軍銜者不在此內。根據上表,參考其它資料,我們可以看到如下一些問題: 王舒以後四十餘年中,未見置都督會稽五郡軍事,說明至少這四十餘年中,會稽一帶無大動亂,這反映了都鑒經營京口以後東方局勢長期安定的成果。 郗愔、王蘊、王薈出任此職,都另有原因,並非由於會稽五郡有事。郗愔居其職,出於桓溫對於他讓出鎮京口的徐兗二州刺史地盤的酬答,反映桓、郗矛盾。王蘊居其職,出於謝安對於王蘊讓出鎮京口的徐州刺史地盤的安排,反映謝、王矛盾。王薈居其職,出於謝安不允許王薈出就江州刺史以壯桓衝聲勢而采取的一種妥協,反映桓、謝矛盾(上述三種矛盾,本書均另有詳論,分見本書一八六、二一六、二二四各頁。)。郗愔、王蘊、王苔三人在士族中屬於謙退的人物,他們居此職,都是在其門戶不甚得勢之時執政者采取的權宜措施,並不反映東方局勢有此需要。東方有此需要,是在謝琰任職以鎮壓東方農民起義之時,在王舒以後七十餘年,這七十餘年中,會稽五郡都是比較安定的。 任此職者除東晉末年的劉牢之、何無忌以外,都是門閥士族人物,包括琅邪王氏(舒、薈)、高平郗氏(愔)、太原王氏(蘊)、陳郡謝氏(琰)、會稽孔氏(季恭)以及東晉皇族(休之)。其中除孔季恭外,都是僑姓士族。按居其職者的門望說來,與居揚州、荊州、徐州的人物相當(會稽太守、內史,曆來以門望居之,南朝亦然。)。 東晉末年孫恩、盧循義軍在會稽郡境活動時期,此職先由徐州刺史謝談,後由北府主將劉牢之兼充。北府主將成分變化,由門閥士族出任變為次等士族的武將出任,會稽都督亦然。所以何無忌得援例為會稽都督。北府主將兼任會稽都督以後,東方諸郡逐漸不直接由朝廷而由北府就近控製,會稽都督的權事亦隨之轉輕。盧循退出會稽五郡地界以迄於劉宋建國的這段時間裡,會稽的軍事價值下降,其中當劉裕或其宗族居職京口之時,情況更是如此。《宋書》卷三《武帝紀》(下)永初二年(421年)正月,“罷會稽郡府”,吳廷燮認為即是罷置都督會稽軍事一職,甚是。 會稽都督最後任職者為南士孔季恭,亦有緣由。據《晉書》卷八五《何無忌傳》及《宋書》卷五四《孔季恭傳》,劉裕擊盧循時,何無忌曾於元興三年(403年)說劉裕於會稽山陰起兵,以討伐建康的桓玄。劉裕謀於山陰土豪孔季恭(名靖,以字行,孔愉之孫),孔季恭勸劉裕待桓玄正式篡位時舉義。《金樓子》卷六《雜記》:“孔靜(即靖)居山陰,宋武微時以靜東豪,故往候之。靜時晝寢,夢人語曰:‘天子在門’。覺寤即遣人出看,而帝亦適至。靜虛已接對,仍留帝宿。……賊平,京都以帝為奮威將軍、會稽內史”雲雲。案此事《太平禦覽》卷一二八引《述異記》略同,唯多出孔靜延入劉裕,“結交贈遺,臨彆執帝手曰:‘卿後必當大貴,願以身嗣為托。’帝許之”諸語。由此可見劉裕與孔季恭定交甚早,孔助劉裕平定建康,功勞頗大。《南史》卷二七《孔靖傳》,謂劉裕本欲於山陰起事,孔靖以路遠止之。劉裕曾率軍屢次出入山陰,得孔季恭贍給甚厚。以後,劉裕出於酬答舊誼,乃以孔季恭居會稽都督之職。不過到了這時,會稽都督已沒有什麼實際作用了。 會稽五郡,在當時人看來確實自成一個區域,不但軍事上如此。《世說新語·仇隙》:王羲之與王述情好不協,“彼此嫌隙大構。後蘭田(述)臨揚州,右軍(羲之)尚在郡(會稽),初得消息,遣一參軍詣朝廷,求分會稽為越州。”王羲之不願屈居上述之下,乃作此請,說明會稽等郡有可分之勢。此議在東晉雖未成為事實。但宋孝建元年(454年)割會稽五郡為東揚州(大明三年(459年)又改揚州六郡為王畿,改東揚州為揚州,大明八年複孝建元年之舊。見《宋書》卷三五《州郡誌》(一),同書卷六《孝武帝紀》。),實際上實現了王羲之先前之議。會稽、建康之間,必須維持便當的交通,才能適應會稽地位的需要。由會稽至建康,通常是西行過錢塘,北上吳郡,西北經晉陵(今常州)、曲阿(今丹陽)至京口,然後溯長江西上而達。京口是這條交通線的樞紐。回顧曆史,當年孫權在江東數遷治所,就是沿著這條交通線移動的。孫氏起自富春,地屬吳郡而東鄰會稽。孫氏自淮上回江東後,本以吳為治所。其時孫權主要是對山越用兵,無暇外顧,設治於吳,是比較安全便當的。隨著形勢的發展,孫吳勢力擴及長江中遊,僻處湖海之間的吳地,就不再符合需要。為了便於與黃祖作戰,孫權於建安十三年(208年)遷治所於京口(當時稱京城)。赤壁之戰時,孫權就在這裡屯駐。建安十六年,孫權由京口溯流西上,徒治於秣陵,並改秣陵為建業。《三國誌·吳誌·張紘傳》注引《獻帝春秋》載孫權曰:“秣陵有小江百餘裡,可以安大船。吾方理水軍,當移據之。”小江指秦淮水。為了保衛建業,孫權在建業城西秦淮水入江處修築石頭城;又於巢湖以南修濡須塢,以防來自上遊的侵逼。《義門讀書記》卷二八曰:“城石頭以備陸,作濡須以備水,然後建康勢壯。”以後吳國曾兩度暫遷武昌,但建業始終是吳國的政治中心,這種情況,曆東晉南朝不變。孫權沿此路線離吳會經京口而至建業,從此建業逐步繁榮起來,而吳會至建業的交通路線,也就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居間聯係建業與吳會之地,則是京口。《三國誌·吳誌·孫韶傳》孫權由丹陽(郡治建業)引軍經京城歸吳,《孫權傳》孫權由建業出庱亭(在今常州西北(庱亭位置,《元和郡縣圖誌》、《太平寰宇記》、《讀史方輿紀要》等書所記大體相同。而《通鑒》東晉鹹和三年六月胡注引丁度曰:“庱亭在吳興。庱,醜升翻。”今本丁度《集韻》(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卷六則曰:“庱,醜拯切,亭名,在吳。”))還吳,都是取道於此。由會稽過錢塘,經吳、京口以達建業的交通線,主要是一條水道,水道各段,形成都很早,但情況不儘相同。茲按照浙東運河、江南運河錢塘晉陵段、江南運河晉陵京口段、京口建康航道、破岡瀆這五個部分,分述如下。 從會稽郡治山陰西至錢塘,東迄餘姚以接餘姚江,早有運河相聯,即後世所謂浙東運河。浙東地區,《水經·沔水注》謂“萬流所湊,濤湖泛決,觸地成川,枝津交渠。”據《吳越春秋》卷六,越王立國其地,“以船為車,以楫為馬。”同書卷一零,範蠡去越,“乘扁舟出三江,入五湖”,三江蓋指越地今曹娥、浦陽、錢塘,其時或已得貫通出入。《越絕書》卷八“山陰故水道,出東郭,從郡陽春亭,去縣五十裡。”這說的是山陰至上虞的運河,大概是浙東運河最古老的一段。這段水道在東漢永和五年(140年)馬臻開鏡湖後入於鏡湖之中,船隻在湖內行駛。又,《嘉泰會稽誌》卷一零引《越州圖經》,謂西晉之未賀循建議修山陰運河,大概是指山陰向西通至錢塘一段,此段是改修疏浚還是首鑿,尚難確定。 錢塘以北,繞太湖而達晉陵的運河,即今江南運河的南段和中段。這個地區地平土厚,水網交錯,人工開鑿連通比較容易,估計這段運河出現較早,或在春秋末年。 這是江南運河的北段,它的開鑿,在工程上比江南運河中段南段要複雜得多。晉陵迤北,逐漸進入江南運河河道所經最高點的丘陵地帶,水位有較大落差。運河過此,必須補充新的水源,才能保障通暢,因此出現了丹陽的練湖。《太平禦覽》卷六六顧野王《輿地誌》:“練塘,陳敏所立,遏高陵水,以溪為後湖。”又《元和郡縣圖誌》卷二五潤州丹陽縣:“練湖在縣北一百二十步,周回四十裡。晉時陳敏為亂,據有江東,務修耕績,令弟諧遏馬林溪以溉雲陽(案即丹陽),亦謂之練塘,溉田數百頃。”練湖或有灌溉效益,但陳敏南來目的,本為漕運南方米穀以濟中州,所以疏通運河河道,應當更為所急。開練湖的目的,主要當是蓄水以濟此段運河,而兼得灌溉之利。前敘晚於陳敏十年的建武元年(317年),司馬衷令開丁卯埭以通運河漕運,接濟廣陵,可證陳敏時此段運河是能夠使用的。唐代運河水澀之時,亦引練湖水以為調劑(據《新唐書》卷五三《食貨誌》,唐代宗初年劉晏主東都至江南等處漕運,他“分官吏主丹陽湖,禁引溉,自是河漕不涸”。丹陽湖,當指練湖,可知其時練湖兼有輸水濟運和灌溉農田的功能。兩種功能矛盾時,寧禁引溉以利河漕。)。宋代練湖尚能發揮調劑效用。《宋史》卷九六《河渠誌》:大觀四年(1110年)“八月,臣僚言:‘有司以練湖賜茅山道觀。緣潤州田多高仰,及運渠夾岡,水淺易涸,賴湖以濟。請彆用天荒江漲沙田賜之,仍令提舉常平官考求前人規畫修築。’從之。”同書同卷宣和五年(1123年)“臣僚言:鎮江府練湖與新豐塘(新豐塘即新豐湖,亦在丹陽,東晉初年張閻所開,見《元和郡縣圖誌》卷二五,謂“成灌溉之利”。據《宋書》此條,可知新豐塘亦兼有調劑此段運河水量的功能,與練湖類似。)地理相接,八百餘頃,灌溉四縣民田。又湖水一寸,益漕一尺,其來久矣。今堤岸損缺,不能貯水。乞候農隙,次第補葺。”此處所言“運渠夾岡,水淺易涸,賴湖以濟”,以及“湖水一寸,益潛一尺,其來久矣”諸語,更可證明練塘的開鑿對於維持江南運河全線通航的重要性;而練湖的敗圮,又導致此段運河的乾涸,使運河不能全線通航。這種情況曆來如此,並不始於北宋。看來此段運河自從鑿成之後,由於維持通航條件較難,處在時通時塞狀況。《入蜀記》卷一記陸遊自南向北經行此段,謂自練湖過夾岡即是新豐湖,“夾岡如連山,蓋當時所積之土。”此處大概是京口晉陵段運河的最高點,賴練湖、新豐湖調劑補充水量。《入蜀記》“當時”指隋煬帝時,但我認為未必不是更早的事。此段運河首鑿於何時,亦難確斷。《越絕書》卷二:“吳古故水道……入大江,奏廣陵”,似乎古吳國之時吳水道即可越晉陵、丹陽而入大江。參以夫差越過大江以辟邗溝的事跡,反證他主持開通晉陵至京口運河,非不可能。不過,要維持此段運河穩定通航,卻不是吳王時代所能解決的問題。丹陽,古雲陽地,相傳秦始皇時望氣者言其地有王氣,故鑿山岡截其直道使之阿曲,以敗其勢,因曰曲阿。此事緣由無從考實。但地理學家認為此中包含著一種曆史的真實,即,截直道使阿曲,符合晉陵、京口間改善水道的要求。因為運河自晉陵、丹陽北行,水位落差較大,而曲折穿流以延長河道,減緩坡度,正是代替築埭設堰的一種科學方法。由此可見,秦始皇時截雲陽道使之阿曲,當是此段運河通航條件的一次重要改進。孫吳時期,丹陽運河似可通行。《南齊書》卷一四《州郡誌》(上):“南徐州,鎮京口。……丹徒水道入通吳會,孫權初鎮之。”另據《太平禦覽》卷一七零引《吳誌》(今本《三國誌·吳誌》無此條。)曰:“岑昏鑿丹徒至雲陽,而杜野、小辛間,皆斬絕陵襲,功力艱辛(原注:杜野屬丹徒,小辛屬曲阿)。”案岑昏為吳未人,《吳誌·孫皓傳》天紀三年(279年)記岑昏“好興功利,眾所患苦”。這似乎就是指他興鑿此段運河一類的功役(《三國誌·吳誌·孫皓傳》另一處,以及《三國誌·吳誌·張紘傳》注引環濟《吳紀》、《初學記》卷二四引環濟《吳紀》均有岑昏事,《吳紀》亦涉功作。)。據此可知,岑昏“斬絕陵襲”之功,是此段運河的又一次重大改造。今大江南運河的常州鎮江段,兩岸岡嶺起伏,河道迂回曲折,與中段、南段迥異,舟行其中,猶可想見當年功役之艱難。大概言之,晉陵京口運河是否首鑿於吳王夫差之時,尚無實證。後經一,秦代改直道使曲折;二,孫吳之末“斬絕陵襲”,疏水勢而導其流;三,東晉初年開練湖,立丁卯埭,以調劑水量,這樣,此段運河就成為頗具規模的航道,曆東晉南朝均得以發揮效益。 會稽至建康水道交通線的最後一段,是京口、建康間的大江。東晉南朝,大江入海之處,即在京口。京口大江,據《元和郡縣圖誌》闕卷佚文所記,闊達四十餘裡。京口對岸的廣陵,為觀濤之所,濤勢駭人。魏文帝兵臨廣陵而不得渡,歎為天限南北。東晉時廣陵過江猶如泛海。舟行自會稽達京口後,離運河而入大江,溯流百餘裡,始達建康。大江多風險,運河小船入江,難保敗溺;而且繞行京口,亦嫌迂遠。 為了縮短會稽抵達建康的水路行程,為了避開大江之險,產生了另辟水道的需要。《三國誌·吳誌·孫權傳》赤烏八年(245年),“校尉陳勳將屯田及作士三萬人,鑿句容中道,自小其至雲陽西城,通會市,作邪閣”,稱曰破岡瀆。《建康實錄》卷二謂破岡瀆得“通吳會船艦”。《太平禦覽》卷七三引張勃《吳錄》:“句容縣,大皇(孫權)時使陳勳鑿開水道,立十二埭(案當為十四埭,見下),以通吳會諸郡,故舡行不複由京口。”破岡瀆修成並發揮較大效益,無疑當在孫吳時期,但最初的修鑿卻可能要早得多。《通鑒》梁中大同元年六月甲子條胡注曰:“破嶺,……秦始皇所鑿,即破岡也。”不過其時是否能通船運,尚不可知。破岡瀆主要在今句容縣境。讀之南是茅山山脈北麓;瀆之北,京口與建康之間,有今稱寧鎮山脈濱江而立。破岡瀆就處在這南北兩大山脈之間的丘陵間。丘陵的西部和東部,分彆有小河西向流入秦淮水和東向流入丹陽運河。兩條背道而流的小河源頭之間,就是破岡,亦稱破嶺、破墩(《讀史方輿紀要》卷二零)、破罡(《真誥》卷一一)。破岡瀆即鑿岡為讀,連接兩端小水,使吳會船艦可以不經丹陽、京口入長江至建康,而可自丹陽西行過破岡瀆入秦淮水北上逕達。《讀史方輿紀要》卷二五引《輿地誌》,謂破岡瀆“上下各七埭。梁太子綱諱忌之,廢破岡瀆,彆開上容瀆。……陳複埋上容,修破岡瀆。至隋平陳,並廢。蓋六朝都建康,吳會轉輸,皆自雲陽逕至都下也。”(案此當出顧野王《輿地誌》。顧野王死於開皇元年(581年),敘事不得至隋平陳之時。“自隋平陳”以下文字當為顧祖禹之言。)破岡瀆處山嶽丘陵地帶,在不長的距離內設十四埭,七上七下,過埭通常要靠人力、牛力牽引,所以舟行非常困難,也難保證經常有水通航。東晉南朝史籍,常有關於破岡瀆的記載。《世說新語·規箴》:“賀司空(循)出,至破岡……。”《真誥》卷一九注:“吾與王靈期同船發都,至頓破岡埭。”《宋書》卷四《少帝紀》及卷四三《徐羨之傳》,均謂少帝於華林園開瀆聚土,以像破岡埭,率左右引船唱呼為樂。《宋書》卷九九《元凶劭傳》,劭遣人“決破柏(案此字衍)岡方山埭,以絕東軍”(東軍指自曲阿來者。)。《梁書》卷三三《蕭恢傳》:“三吳多亂,高祖命恢出頓破岡。”齊、梁二代,陵寢都在丹陽,梓宮轉運,謁陵去來,均得循破岡瀆。大體說來,破岡讀的開通,大大便利了吳會與建康之間的人員往來,信息傳遞,使棲遲東土的門閥士族人物能與朝廷保持較便當的聯係,甚至軍隊調遣也可循此道而行。但是由於河道條件的限製和官府特權的阻礙,行旅商貨恐怕難於有此方便。《南齊書》卷二一《竟陵王子良傳》,謂台使徽求急迫,威福自行,蕭子良諫曰:“破崗水逆,商旅半引,(台使)逼令到下,先過己船。”水小且急,既不能並行船舶,優先過埭之利自然歸於官府。因此,要想依靠破岡瀆解決大宗物資轉輸問題,是不大可能的。吳會糧穀漕運,還須取道京口。所以東晉時一旦京口附近被擾,京師糧穀即告恐慌。這也可以說明,破岡瀆作為交通路線,政治意義大於經濟意義,隻能起輔助作用。建康、會稽間真正的轉輸樞紐,仍然是京口。前引《吳錄》“故船行不複由京口”及《讀史方輿紀要》“吳會轉輸皆自雲陽逕至都下”之說,都不免是誇張之詞,不完全符合實際情況。京口雖然據有建康與三吳之間的樞紐地位,但是魏晉時期,京口以至晉陵一帶還是非常貧瘠的地方,莽莽榛榛,野獸出沒。三國之初,孫權常來此遊獵。《吳誌·孫權傳》建安二三年(218年)“權將如吳,親乘馬獵虎於庱亭,馬為虎所傷。”《張昭傳》昭諫阻孫權獵虎,獵場當即此處。京口東南,太湖西北,孫吳時是毗陵典農校尉的屯田區,可知其地人戶絕少,土田未墾。西晉罷屯田為郡縣,始於其地置毗陵郡,東晉改晉陵郡。晉陵地薄,遠不如吳。《元和郡縣圖誌》卷二五說:“舊晉陵地廣人稀,且少陂渠,田多穢惡。”《太平廣記》卷二九三引《搜神記》,謂京城“甚多草穢”。官吏為了增加墾田民戶,注意興修水利。前述陳敏開練湖,張闓開新豐湖,都在這裡。據《世說新語·規箴》注:時人名新豐塘為富民塘,丹陽葛洪有《富民塘頌》之作。《北堂書鈔》卷七四引《晉中興書》謂新豐塘“方九十四尺”,頗疑塘能“富民”,必不如此之小,可能有誤字(中國書店1989年影印《北堂書鈔》孔廣陶校注本,“方九十四尺”,原注謂陳、俞本“方九十”三字作“萬九千”,則頗具規模。)。練湖的功能主要是調劑運河水量,所以灌溉效益也可能不大。晉成帝鹹康二年(336年)有封錮山澤之禁,贓一丈以上棄市。山澤可封錮,當指荒山野澤未曾開發者而言,京口封錮山澤嚴重,可知是生產很落後的地方。僑居京口的刁氏於刁協死後家道衰敗,鹹康中尚為貧戶(《晉書》卷六九《刁協傳》鹹康中蔡謨與庾冰書,謂“刁氏今貧”。刁氏“固吝山澤”,見同卷《刁逵傳》。),由於貨殖為務,至東晉未年已是田萬頃,奴客數千的巨富。田至萬頃,當是陂田、草田之屬,也就是刁氏本傳中所說“固吝山澤”所得,說明其地荒蕪,而不說明農業發達。到了南朝,任防《述異記》猶謂毗陵多虎。《太平禦覽》卷一七零引《輿地誌》說“丹徒界內土堅緊如蠟。諺曰:‘生東吳,死丹徒。’言吳多產出,可以攝生自奉養,丹徒地可以葬。”直到南宋汪元量《京口野望》詩,尚有“南徐白晝虎成陣”句,見《增訂湖山類稿》卷二。就是這荒蕪貧瘠的地方,西晉末年以來,吸引了大量的流亡人口,有士族也有平民。範陽祖逖率部曲南來,曾一度留居京口。渤海刁協,南來後子孫世居京口。穎川庾亮家於暨陽,地屬晉陵。東莞徐澄之與鄉人臧琨,率子弟並閭裡士庶千餘家南渡,世居京口,兩族墳墓分彆在晉陵及丹徒。彭城劉裕,自高祖徙居京口。北府諸將出京口者,為數甚多。蘭陵蕭道成、蕭衍在武進寓居。零散的流民,也來到了京口。《宋書》卷三五《州郡誌》南徐州條:“晉永嘉大亂,幽、冀、青、並、兗等州及徐州之淮北流民相率過淮,亦有過江在晉陵郡界者。晉成帝鹹和四年(329年),司空郗鑒又徒流民之在淮南者於晉陵諸縣。”據《晉書》卷六七《郗鑒傳》,郗鑒對京口、晉陵流民“處與田宅,漸得少安。”譚其驤先生《晉永嘉喪亂後之民族遷徙》一文(《長水集》上,人民出版社1987年。),估計南徐州(案即東晉的徐州)的僑舊人口總數為四十二萬人,其中僑寓之民約為二十二萬。按照東晉製度,僮奴不入籍,客雖得“注家籍”,但漏注者多。流民在徐州為僮為客而未著籍者,當然未計入此二十二萬之內。從人口數字看,徐州是江左僑寓人口最為集中的地方。京口、晉陵的自然條件,如前說既然非常不好,為什麼卻成為流民最集中的地方呢?青、兗、徐州流民乘泗逾淮,循中瀆水或泛海南來,自然順道;但是幽、冀、並州流民為什麼也要繞道而來,定居於江南東隅的海渚呢?這個問題,除了晉陵地廣人稀,郗鑒可以對流民“處與田宅”之外,還有出於安全的原因。士族南來,隻要不與吳姓士族利益衝突,也就是說隻要他們願意逐空荒而居,其停駐地就有較大的選擇自由。例如閩中之地,他們也能率先進入。《太平禦覽》卷一七零引梁載言《十道誌》:“東晉南渡,衣冠士族多萃其地,以求安堵,因立晉安郡。”《元和姓纂》卷五:“晉安,林放之後,晉永嘉渡江,居泉州。”《直齋書錄解題》卷八引林諝《閩中記》曰:“永嘉之亂,中原仕族林、黃、陳、鄭四姓先入閩。”但是零散的流民,卻沒有多少自由選擇停駐之處的餘地。他們在胡騎追逼下節節南行,一般隻是想找一個接近北土的地方停留,以便有朝一日重返故園。他們資財匱乏,人力寡弱,一旦到達可以暫時棲息的安全地方以後,就無力繼續南行。所以他們集中寄寓的地方,一般限於長江南緣一帶,至少在東晉初午是這樣。以下遊而論,下遊南緣胡騎難於到達的地方,比較理想的是江南的東隅,也就是京口、晉陵一帶。下遊受敵之地,可能是壽春、合肥,也可能是曆陽、建康,但不大可能是遠至東隅的廣陵、京口。特彆是京口,寬四十裡的長江,是它的一道重要屏障。陸遊《入蜀記》卷二有采石江麵狹於瓜洲之言,《讀史方輿紀要》卷二五據此,曰:“古來江南有事,從采石渡江者十之九,從京口渡江者十之一,蓋以(采石)江麵狹於(京口)瓜洲也。”《日知錄》卷三一“江乘”條亦曰:“自古南北之津,上則由采石,下則由江乘,而京口不當往來之道。”《十七史商榷》卷五八“京口名義”條,謂“從北朝來,當於瓜步渡江,在今六合縣,不由丹徒。”據陸遊、顧炎武、顧祖禹、王鳴盛等人所論,京口在晉代不當南北之津,自然比較安全,這應當是吸引北方流民的一個重要條件。事實上,終東晉之世,京口曾是幾次北伐出兵之地,而北方胡騎進攻廣陵、京口之例,卻一次也沒有。京口、晉陵可以吸引流民,而流民可以組成軍隊。京口、晉陵密邇三吳,而三吳的物產可以支援京口之軍。郗鑒利用這支流民軍隊和三吳糧穀,經營京口,使京口成為東晉時具有特殊作用的重鎮,影響著東晉的朝局。郗鑒以流民帥身分率眾南來,他以後的活動都與流民有關係,力量的基礎始終是流民(郗鑒於王敦亂平後受命出鎮廣陵,其留駐合肥的流民部曲可能重歸於他,但無確證。除此不論以外,廣陵、京口尚有新來舊到的更多流民。)。一直到他臨終上疏,還是諄諄以流民事為重。關於京口的作用,曆來史家獨重謝安以謝玄據京口創建北府兵之事,這無疑是有理由的。但是北府其所以具有這種地位,其所以能夠發揮這種作用,首先是由於前此郗鑒的長期經營。否則,謝玄也不可能在短期之內,在京口建成一支足以支配南北關係和東晉政局的北府兵。京口在郗鑒經營時期,已經發揮頗為顯著的作用,概括言之,有控製三吳、抵禦海盜、拱衛京師三個方麵。 在琅邪王司馬睿南渡江以迄東晉初年的大約二十年內,朝廷和執政並未認識到京口的重要性,沒有人去特意經營。京口成為重鎮,是從蘇峻之亂時由於控製三吳地區的需要開始的。首倡“靜鎮京口”的郗鑒受命為都督八郡諸軍事,並節度浙東的王舒之軍和浙西的虞潭之軍,顯示出京口具有控製三吳的功能。這種功能一直維持下去,東晉末年,居京口的北府主將取得了更大的權勢,京口對於三吳的控製也就更為明顯。三吳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就是由來自京口的軍隊壓平的。這種種情況,已在或將在它處論及,這裡從略。韓雍抄寇事,在鹹和七年(332年)三月。《成帝紀》:是月晉將趙胤、匡術“攻石勒馬頭塢(今安徽懷遠南),克之。勒將韓雍寇南沙及海虞。”《石勒載記》:“晉將軍趙胤攻克馬頭,石堪遣將軍韓雍救之,至則無及,遂寇南沙、海虞,俘獲五千餘人。”韓雍救馬頭不及而轉南寇抄,當為循淮入海而下;“俘獲五千人”,當指韓雍所俘南人而非東晉所俘北人。這說明晉陵一帶雖然得免於北寇陸上侵襲,比較安全,但在海寇抄略之時則又首當其衝。所以郗鑒城京口以禦海寇,是那時加強防務所必需的軍事措施,否則海寇溯江而上,陷京口,攻江乘,擾建康,對東晉的威脅就更大了。此後海寇很少,應當說京口防禦加強是重要原因。京口重鎮,據《晉書》卷七七《蔡謨傳》說,其所統“東至土山(案即北固山),西至江乘,鎮守八所,城壘凡十一處,烽火樓望三十餘處。”蔡謨為郗鑒後任,他鎮京口時軍事設施如此,當沿襲郗鑒規模。《南齊書》卷一四《州郡誌》南徐州條曰:“今京城(案即京口)因山為壘,望海臨江,緣江為境,似河內郡,內鎮優重。宋氏以來,桑梓帝宅,江左流寓,多出膏腴。”《讀史方輿紀要》卷二五也把京口之於建康,比之於孟津之於洛陽,孟津為洛陽門戶鎖鑰,京口亦為建康門戶鎖鑰。司馬氏出自河內而於洛陽成其帝業,劉、蕭則起自京口、晉陵而稱帝於建康。因帝鄉而多膏腴,京口也同河內一樣。京口拱衛建康,主要是具有戰略意義。從戰術上說來,建康自有石頭、白石等門戶,特彆是石頭城。孫吳遷都建業之日,就立石頭以屯軍。周劄開石頭之門,王敦遂得以製建康;蘇峻取得台城,必倚石頭方能固守。這都是戰術形勢使然。至於京口,形成重鎮以後,其戰略價值表現在:一,起威懾作用,減少甚或阻止建康變局的出現。陶侃、庾亮憚郗鑒而不敢貿然興師廢黜王導,就是證明。二,儘管朝局已變,京口還有可能扭轉局麵,劉裕自京口驅逐桓玄,就是證明。由於東晉建康處在長江上遊的軍事壓力之下,荊豫諸州動輒擁兵犯禁,京口作為建康東門重鎮,更得以顯示其重要性。我們可以把京口在孫吳時期和東晉時期發揮的作用,略作比較。孫吳設京下督,宗室孫韶、孫越以及顧承等均曾為之。京下督所司,除連接建康與三吳以外,據《吳誌·孫韶傳》,主要是觀察江北動靜,防備魏軍。所以京下督雖然密邇京師,從其職能看來隻能算是吳之外鎮,對吳國京畿政局並不起直接影響。其時上遊荊州一直在孫吳的穩定控製之中,不存在順流問鼎之虞。東晉則不然。東晉荊揚相持的政治格局業已形成,京口重鎮的職能主要不是對外而是對內,起著防備上遊以穩定建康的作用,因而獲得“內鎮優重”的特殊地位。日後東晉政局的變遷曆程,反覆證明著這一點。即令是在謝玄創建北府兵和淝水之戰前後時期,京口也隻是兼有外鎮作用,其主要職能還不是外鎮。如果進一步考察京口在吳、東晉時期作用不同的原因,我們將發現,京口的“內鎮優重”地位,正是東晉門閥政治的產物。荊、豫與揚、徐的關係,所反映的是各個士族門戶之間的關係,這是門閥政治的地域表現,或者說是以門閥為背景的地緣政治。孫吳時期,門閥士族已在形成;江左的顧、陸、朱、張,已經具有特殊的社會政治地位。而且其時荊州上遊又由陸氏人物世代據守達數十年之久,這一點,東晉時期盤據上遊的士族還無法與之比擬。但是孫吳時的建業並不依賴京口以與上遊抗衡。所以我們在用東晉門閥政治解釋京口作用的時候,還要看到東晉主弱臣強的狀況,看到東晉司馬家與士族“共天下”的現象,而這些在孫吳的曆史上卻看不到。孫吳時上遊與下遊重鎮,同處在皇權控製之下,而東晉則不然。孫吳時的士族是皇權下的士族,東晉的士族則是與皇權並立的士族。這同樣是我們考察京口在吳、東晉時期作用不同的原因時必須注意的一個問題。郗鑒死於成帝鹹康五年(339年)八月,其年七月王導死,翌年正月庾亮死。三巨頭之死全在這半年之內,他們之間的複雜關係所構成的政治暗流,至此應當不複存在。但是作為家族,王、庾、郗都還在繼續發展。三個家族的後人中雖然未再出現象王導、庾亮、郗鑒那樣足以左右政局的人物,但是原來政局的影響,還若隱若現地存在著並且繼續起著作用。郗鑒死前上疏遜位曰:“臣所統錯雜,率多北人,或逼遷徙,或是新附。百姓懷土,皆有歸本之心。臣宣國恩,示以好惡,處與田宅,漸得少安。聞臣疾篤,眾情駭動。若當北渡,必啟寇心。”案,此年上遊庾亮作態,聲稱欲開複中原,而郗鑒議以資用未備,不可大舉。郗鑒遜位疏中所陳,就是指此。庾亮聲言北伐之時,必有請郗鑒移鎮北上以為形援之事,故郗鑒疏中諄諄以京口之眾不可北渡為言。郗鑒還以其所刺徐、兗二州,分彆薦太常蔡謨及兄子晉陵內史郗邁以自代,一處京口,一處廣陵。其薦郗邁曰:邁“謙愛養士,甚為流亡所宗,又是臣門戶子弟”雲雲。《世說新語·德行》注引《晉中興書》,述及郗邁仕履,不言蒞兗州刺史之任,疑邁雖得鑒薦而朝廷未授。郗鑒薦邁而以門戶為言,在當時門閥政治下是習見之事。《晉書》卷七四《桓衝傳》:“初,郗鑒、庾亮、庾翼臨終皆有表,樹置親戚”雲雲,郗鑒遺表樹置者就是郗邁。為“流亡所宗”的郗邁,以江南的晉陵內史被薦為江北的兗州刺史,事雖未成,亦見江南江北流民隔江呼應之勢。郗鑒不請以子郗愔自代徐州,特彆是不以郗愔兼刺徐、兗二州,可能是基於愔傳所說,愔“衝退”、“簡默”,“無處世意”,難以居繁劇之故。其時郗愔年少無資望,可以為佐史,不可以為長吏。直到穆帝永和年間,郗愔猶“以資望少,不宜超蒞大郡”為言,辭吳郡太守之授。郗鑒薦蔡謨為徐州鎮京口,主要因其篤慎之故。郗鑒疏中流露,鑒死前最大的憂慮,是庾亮以北伐為名逼京口之眾北渡以削異己。所謂“若當北渡,必啟寇心”雲雲,就是郗鑒婉轉拒絕庾亮要求,以圖保全自己實力之詞。對於這個問題的態度,蔡謨鹹康五年(339年)春間之議與郗鑒全同。甚至當永和五年(345年)石虎死後中原大亂,朝廷鹹以為當太平複舊之時,蔡謨猶獨謂“胡滅誠大慶也,然將貽王室之憂。”他的意思是說,競言北伐者並無資實,行將疲民以逞,甚或借以行非常之事。他主張以保全晉室、暫安江左為重,寇不來我亦不往,以待局勢的變化。東晉一朝持這種見解的臣僚前後甚多,王羲之、孫綽輩是其著者,他們持重苟安之心是一目了然的。然而處北伐之任者確實往往心存不測,而往往又是力不從心,難得逞其誌向,徒滋江左紛擾。士族專兵,皇權不振,政治格局如此,無人可以挽回。直到劉裕當權後門閥士族統統喪失了兵權,情況才得以改變。郗氏部曲義故在京口、晉陵者,郗鑒以田宅處之,他們與郗氏關係密切,自不待言。郗鑒死後朝廷想綏撫他們,必然要借重郗鑒子侄。所以郗鑒子侄居官者如果不在京口,就在與京口關係密切的會稽五郡。郗氏住宅、塋塚在京口(《至順鎮江誌》卷一二“墓”:“晉郗鑒、郗愔墓在郡城東。”《南史》卷六五《陳始興王伯茂傳》:陳時“軍人於丹徒盜發晉郗曇墓,大獲晉右軍將軍王羲之書及諸名賢遺跡。”又,《太平禦覽》卷一八零引《京口記》:“糖頹山……山南隔路得郗鑒故宅五十餘畝。”),其家業亦有在會稽的始寧、章安等地者(《宋書》卷六七《謝靈運傳》載其《山居賦》,注謂郗氏、蔡氏、陳氏、謝氏與曇濟道人,各自擁有始寧五奧之一。《晉書》卷六七《郗愔傳》:愔“築室章安,有終焉之誌”,是章安亦有郗氏宅業。始寧,今浙江嵊縣北;章安,今浙江黃岩南。)。郗氏家族在這一帶的潛在勢力,曆久不衰。茲將郗鑒以來至桓溫得勢時徐州都督刺史及其在職年分表列如下。都督徐州者多兼督兗州,而且例帶揚州之晉陵諸軍事。徐州例鎮京口。其因北伐原因而移鎮江北者,例如荀羨曾遷治淮陰,又遷下邳;郗曇、範汪、庾希、郗愔均曾治下邳,但他們勢力重心仍然在京口。桓溫為琅邪內史本治金城,遷徐州刺史後移鎮京口。《晉書》卷八三《袁喬傳》有“桓溫鎮京口”語,即此時事。但是桓溫不久以後即遷荊州之任,在京口時間很短,並無影響。郗鑒初鎮京口在成帝鹹和元年(326年),郗愔被排擠出京口在廢帝太和四年(369年)。郗氏家族勢力支配京口、晉陵地區,前後曆時四十三年之久。觀上表可知,徐州方鎮人選雖然改易頻仍,但郗氏以外的人都難於在京口紮根,而郗氏家族人物不管名義如何,總是在京口擁有實權,其支配地位隱約可見。存心覬覦而又終於擅權的人是桓溫。當桓溫已大權在握、左右政局的時候,執政司馬裡還力圖掌握京口以保護建康,把京口交給不附桓溫亦不為桓溫所容的範汪、庾希。桓溫素稱京口“兵可用”,必欲取得京口,因而采取了三步對策。第一步,以出軍失期為名免範汪為庶人,接著又以沒郡免庾希徐州職任。庾氏不但如前所述,家於晉陵之暨陽,在京口亦有府第(《晉書》卷八五《劉毅傳》、《宋書》卷五二《庾悅傳》。由於庾氏在京口有潛在勢力,所以鹹安二年庾希、庾邈得於京口起兵反對桓溫。),其家族在這一帶的潛在勢力,是難於鏟除儘淨的。所以桓溫采取了第二步措施,名正言順地以郗愔鎮京口,用來取代庾氏。《晉書》卷六七《郗愔傳》:愔為輔國將軍、會稽內史,“大司馬桓溫以惜與徐、究有故義,乃遷愔都督徐、兗、青、幽、揚州之晉陵諸軍事,領徐、兗二州刺史,假節。”郗愔本以“衝退”著稱,與桓溫無爭,但終非桓溫可以放心的人。所以沒過多久,桓溫又采取了第三步措施,於太和四年(369年)北伐過程中逼郗愔交出徐、克,由桓溫並領,結束了郗氏家族支配京口的時期,也完成了桓氏對東晉上下遊諸藩鎮的全麵控製。桓氏奪取京口,事甚曲折,當另論述。郗氏京口勢力雖已不存,但由郗鑒開始經營的京口重鎮,在東晉的建康政局中繼續起著關鍵作用。以後,謝玄在京口,組成了關係淝水之戰勝敗的北府兵;王恭據京口,與荊州殷仲堪等聯兵反對執政;劉牢之據京口,鎮壓東方農民起義軍;劉裕據京口,繼續鎮壓農民起義軍,又平定桓玄之亂,最後竟以京口方鎮轉移晉柞。劉裕深知京口對建康的重要性,他得勢以後,對京口采取了嚴密的控製措施,而且以子弟居其任,不授異姓。《宋書》卷二《武帝紀》載,義熙十二年(416年)三月,晉安帝以宋王劉裕世子劉義符為徐、兗二州刺史。劉裕曰:“吾倡大義,首自本州,克複皇祚(案指逐桓玄、複晉祚之事),遂建勳烈,外夷勍亂,內清奸宄,皆邦人州黨竭誠儘力之效。”義熙十四年,劉裕複以弟劉道憐鎮京口。據《宋書》卷七八《劉延孫傳》,劉裕遺詔,以“京口要地,去都邑密邇,自非宗室近戚,不得居之。”自此以後,終劉宋之世,此詔成為定製。這樣,京口在門閥政治中所具有的特殊地位,就逐漸淡漠不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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