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餘論(1 / 1)

本文論郗鑒,意在探索東晉初年內亂迭起的政局,怎樣在郗鑒斡旋處置之下逐漸安定下來,對東晉政局的發展有些什麼影響。我認為,江左草創之時,司馬氏為了應付江南士族的挑戰並和輯南來的僑姓士族,主要依靠琅邪王氏,於是而有“王與馬共天下”,司馬氏政權與僑姓士族都得以在江左立定腳跟,逐步形成門閥政治的格局。從此以後,挑戰主要來自僑姓士族內部。門閥士族之間的角逐,一是以爭據朝廷勢要的形式出現,目的是控製皇權,借以發號施令,壓倒對手;一是以競據形勝方鎮的形式出現,目的是以外製內,淩駕建康。如果某一士族在這兩種形式的角逐中都占有壓倒優勢,那就會出現嚴重的局麵,而這是門閥政治所不能允許的。應付這種挑戰而獲得重要成就的人,首推郗鑒。郗鑒的努力,使士族諸門戶間的權力平衡狀態得以維持,使門閥政治得以延續,也使東晉政權得以存在較長的時間。如前所論,東晉門閥政治格局形成的原因,是士族專兵和皇權不振。士族專兵而又不允許一族獨占兵權,皇權不振而又不允許任何其它士族取代司馬氏的地位,這就需要一些人物的調處經營。郗鑒對付的辦法,一是維護司馬氏皇權的存在使之成為維持穩定局麵的因素,一是抑製過分強大的士族門戶以絕覬覦。郗鑒在江左完成的幾件大事,都是屬於這類性質。在一一探究郗鑒的幾件大事時,我發現胡三省在《通鑒》注中對此都有所評論。其一,郗鑒建議用流民帥的兵力以平王敦之叛問題,《通鑒》大寧二年(324年)胡注曰:“夫理順者難恃,勢弱則不支。以〔王〕敦、〔錢〕鳳同惡相濟,率大眾以犯闕。雖諸公忠赤,若隻以台中見兵拒之,是複周〔顗〕、戴〔淵〕石頭之事。微郗鑒建請而召劉遐、蘇峻,殆矣。”其二,郗鑒協調當權門戶王氏、陶氏、庾氏關係問題,《通鑒》鹹康四年(338年)胡注曰:“庾亮之謀(案指庾亮廢王導之謀),微郗鑒拒之於外,孫盛諫之於內,必再亂天下矣。”(此處胡三省隻說到“庾亮之謀”而未及陶侃,是因為司馬光未錄庾亮致郗鑒信中關於陶侃欲起兵廢王導之事,所以胡注也未論及。)其三,郗鑒經營京口,控製東道問題,《通鑒》鹹和三年(328年)胡注曰:“晉都建康,糧運皆仰給三吳,故欲先斷東道。王敦、蘇峻之亂,匡複之謀,郗鑒為多。”(此處胡三省隻說到東道糧運之事而不及京口的經營,是因為司馬光未措意於京口地位問題,於《通鑒》中略去了郗鑒致溫嶠函中“靜鎮京口”之語,所以胡三省作注,也就未曾言及京口。)本文所論郗鑒數事,都暗合胡三省之所見。當然,把這些事放在一定的時代條件下並聯係起來探尋其本質,是胡三省為其史觀所限所不能做到的。正是由於這類原因,今人研究曆史,必須汲取前人成果,而又不能圃於前人成果。https://郗鑒名義上雖居朝廷三事之列,但從未入主中樞。他的所作所為,主要屬於戰略性的奇謀異策之類。《世說新語·排調》“郗司空拜北府”條王徽之已譏其“應變將略非其所長”(引陳壽評諸葛亮語以論郗鑒,當然也有抬高郗鑒的用意。郗超已有此說。)。所以他在東晉並沒有什麼轟動的事跡足資稱述,古今史家也多不甚重視郗鑒其人。同時,他的家族在江左也未曾獲得最高的社會地位,像王、謝那樣。郗鑒先世,郗慮以後沒有顯宦,其家族在兩晉之際,基本上未曾脫離東漢儒學家族軌道,直到郗鑒的子侄輩,才完成向玄學士族的轉化過程。兩晉之時,居於顯赫地位的士族人物,往往多方網羅名士,充實幕府,製造聲譽。東晉王敦、庾亮、桓溫府內,莫不名士充盈,人才濟濟。可是郗鑒以三公之尊居重鎮曆十餘年,而名士出其州府者則寥寥無幾。這也是郗氏家族地位、門戶狀況的一種反映。當然,郗鑒與出自另一儒學大族的卞壺又有所不同。卞壺與門閥政治格格不入,可以為司馬王朝死節,而不能像郗鑒那樣廁身於門閥政治之中並能有所建樹。《世說新語·言語》:“郗太尉拜司空(案在鹹和四年,329年),語同坐曰:‘平生意不在多,值世故紛壇,遂至台鼎,朱博翰音,實愧於懷。’”《禮記·曲禮》下:“雞曰翰音。”《易·中孚》:“翰音登於天,貞凶。《象》曰:‘翰音登於天,何可長也?’”郗鑒之意,以為自己隻不過是像朱博那樣的吏才而得登於台鼎,像雞飛上天一樣,在門閥政治中,這本來是想象不到的事。《太平禦覽》卷二零七引《晉中興書》:“郗鑒為太尉(案在鹹康四年,338年),雖在公位而衝心愈約,勞謙日厭,誦玩墳索,自少及長,身無擇行。家本書生,後因喪亂,解巾從戎,非其本願,常懷慨然。”郗鑒兩拜三公,相隔近十年,而謙退旨趣前後如一。正因為郗鑒不操其柄,無競於朝,所以能夠久任於京口,善始令終而無殞墜之虞。不過,郗鑒畢竟是流民帥,也有過流民帥所共有的殺人越貨之事,已見前引。《晉中興書》說他“自少及長,身無擇行”,是一種溢美之詞。《世說新語·品藻》:“卞望之(壺)雲:‘郗公體中有三反:方於事上,好下佞已,一反;治身清貞,大修計校(計,計簿,計算;校,校實。“大修計校”,當謂大聚甲兵錢穀諸事。《三國誌·魏誌·崔琰傳》曹操領冀州牧,“校計甲兵”;《太平禦覽》卷二六三引此,作“計校甲兵”。又《三國誌·蜀誌·楊戲傳》注引《襄陽記》,諸葛亮嘗自校簿書,主簿楊顒進諫,亦此意。),二反;自好讀書,憎人學問,三反。’”三反,猶今言三種矛盾。郗鑒在性格和素養上,也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物。本文之始,曾引用《晉書·明帝紀》史臣之言曰:“維揚作寓,憑帶洪流,……不得不推誠將相,以總戎麾,樓船萬計,兵倍王室,處其利而無心者,周公其人也。”史臣本指王敦有上遊形勝之利,遂啟篡竊之心,因而感歎世無周公。借史臣此論以觀郗鑒,雖不處順流之勢,但建康鎖鑰在手,亦可謂“處其利而無心”。他身居危朝而能阻遏覬覦,終於對東晉朝廷有所匡救。如果郗鑒舍京口地利而居官建康,不以謙退自處而務求競逐,以他本不優越的門望實力,在東晉翻雲覆雨的門閥政治中,未必能有多少建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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