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鑒,高平金鄉人,漢獻帝時禦史大夫郗慮玄孫。郗慮是經學大師鄭玄的弟子。據《晉書》卷六七《郗鑒傳》,郗鑒“博覽經籍”,“以儒雅著”,不改郗慮家風,屬於東漢以來的儒學舊族。在兩晉之際,從時尚考慮,郗氏家族仕宦既不特彆顯達,人物又不預揮麈談玄之流,與王、裴諸族相比較,郗氏在士族階層中並不屬於很高的門第。郗鑒起家,據本傳說:“東海王越辟為主簿,舉賢良,不行。”又據《晉書》卷五六《江統傳》,東海王越於永嘉元年(307年)為兗州牧,以江統為彆駕,委以州事。江統應東海王越之命,舉郗鑒為賢良。這就是說,郗鑒通過江統,在政治上與東海王越有過一定的關係,但是並不深固。洛陽淪陷後,郗鑒未南渡,與宗族鄉黨千餘家保據嶧山(鄒山),受琅邪王司馬睿委署為兗州刺史,三年眾至數萬。以後,郗鑒被石勒侵逼,始輾轉南移,於元帝永昌元年(322年)七月退保合肥,時距洛陽之陷已是十一年整了。紀瞻薦郗鑒於晉元帝,元帝征鑒為尚書,入居京都。關於郗鑒南來,《晉書》沒有明言其規模是率部還是舉家。陶弘景《真誥》卷一五《闡幽微第一》注曰:郗鑒“永昌元年率諸流民來渡江東”雲雲。從郗鑒南行先駐合肥,以後頻繁往來於合肥、建康之間的情況看來,郗鑒率有流民是可信的。但南來流民大體上是屯駐合肥,未得過江。流民帥所率流民不得過江而至建康,這在當時是通例,不獨郗鑒所部如此。所以《真誥》謂郗鑒“率諸流民來渡江東”,隻不過籠統言之,並不確切。郗鑒以流民帥的身分,置流民於合肥而本人被征入朝。征詔郗鑒,這是東晉元帝表示對他寄予信任的一種姿態,當然也有羈縻而觀察之的意思。郗鑒自不願置其所統部曲於不顧,使自己喪失可恃的實力。所以他本人繼續與所率流民保持聯係,頻繁地往還於合肥、建康之間。郗鑒南來之時,王敦叛亂已經開始。王敦在京都改易百官,轉徙方鎮,並殺戮“南北之望”的戴淵、周顗等人。但是,默許王敦興兵抗拒劉隗、刁協的士族人物,並不支持王敦篡奪東晉政權,太原王嶠、太原溫嶠、陳郡謝鯤等都有表示,甚至王敦從弟王彬也反對王敦。王敦隻得暫還武昌,遙製朝政。明帝即位後,王敦準備再次起兵,乃移鎮姑孰,屯於湖,有另立東海王衝的圖謀(參本書第二五頁。)。明帝懼王敦之逼,出郗鑒鎮合肥,依其流民力量以為外援。王敦不願郗鑒以流民為朝廷犄角,乃表請郗鑒為尚書令,郗鑒隻得又返京都。這時距郗鑒南來剛過一年,但他已逐步陷入士族門戶鬥爭的漩渦之中,成為影響東晉政局的一個頗為重要的人物。郗鑒重回建康,據本傳說,“遂與帝謀滅敦”,這是很值得注意的一個信息。郗鑒滅王敦之謀,內容如何,史籍無征。據下年(太寧二年,324年)明帝討伐王敦時郗鑒的擘劃,參以《晉書》卷七四《桓彝傳》明帝將討敦,“拜彝散騎常侍,引參密謀”(關於桓彝“引參密謀”之事,詳見本書第一六一頁。)之事,可知郗鑒所謀主要是用流民帥的兵力以製王敦。其時門閥士族雖不支持王敦篡奪,也還沒有堅決站在朝廷一邊。朝廷對王敦尚不具備明顯的優勢。所以明帝隻能籌之於較低的士族人物郗鑒、桓彝,而郗、桓籌兵,也隻能求之於門閥士族以外的流民。這是影響明、成兩朝政局的一件大事,值得細細探索。明帝時,東晉的兵力狀況是十分困難的。擁兵強藩除王敦外,還有陶侃、祖約諸人。陶侃已被王敦遣鎮廣州,未能參預荊、揚事態。祖約在豫州,繼統祖逖軍隊,屯駐壽春,這支軍隊曆來不服王敦。《世說新語·豪爽》:“王大將軍始欲下都處分樹置,先遣參軍告朝廷,諷旨時賢。祖車騎(逖)尚未鎮壽春,瞠目厲聲語使人曰:‘卿語阿黑(原注:敦小字也)何敢不遜,催攝麵去。須臾不爾,我將三千兵槊腳令上。’王聞之而止。”(此段文字,餘氏《箋疏》、徐氏《校箋》句讀均如此。我疑“諷旨”是諷朝廷之旨,故句讀以作“……告朝廷諷旨。時賢祖車輢……”較勝,但未敢遽斷。)尊經閣本汪藻《考異》注曰:“舊雲‘王敦甚憚祖逖’。或雲王有異誌,祖曰:‘我在,伊何敢!’聞乃止。”但是祖氏與朝廷亦不相得,用祖約豫州之師以抗王敦,是不可能的。除了這幾處強藩以外,東晉軍既寡弱,又無糧廩。《晉書》卷二六《食貨誌》:“元帝為晉王(建武元年,317年),課督農功,詔二千石長吏以入穀多少為殿最。其非宿衛要任,皆宜赴農,使軍各自佃作,即以為廩。”《晉書》卷七八《丁潭傳》:“今之兵士或私有役使,而營陣不充。”這些都是王敦之亂稍前的材料。《晉書》卷六七《溫嶠傳》溫嶠上軍國要務七條,“議奏多納之”。其第三條曰:“諸外州郡將兵者及都督府非臨敵之軍,且田且守。又先朝使五校出田,今四軍五校有兵者及護軍所統外軍,可分遣二軍出,並屯要處。緣江上下,皆有良田,開荒須(須,待也。它本作雖。周家祿校勘記謂,“雖”下脫“難”字。若爾,此句當讀作“開荒雖難,一年之後即易。”案,兩讀皆可通,作須略勝。)一年之後即易。”《晉書》卷七零《劉超傳》,超入為射聲校尉,“時軍校無兵”,超以其為義興太守時的“義隨”為宿衛禁軍。《晉書》卷八八《孔坦傳》,朝廷使吳興內史孔坦募江淮流民(案當指江淮流民之散在吳興郡者。)為軍。這些都是王敦之亂稍後的材料。王敦亂前亂後,朝廷軍力軍食艱難,既然都是如此,王敦亂中,情況應當也是這樣。看來無兵可用,是東晉朝廷麵臨的極大困難,解決的辦法隻有一途,就是儘可能征發流民。流民南來,情況各異,有的是分散行動,有的是由大族率領;有的零星流過長江,有的大股滯留江北。司馬睿南渡後,流民一度零散地湧入東吳,數量不少。《食貨誌》載應詹表曰:“間者流人奔東吳,東吳今儉(案指太興二年三吳大饑,死者甚夥之事),皆已反還。江西良田,曠廢來久,火耕水耨,為功差易。宜簡流人,興複農官,功勞報償,皆如魏氏故事……。”應詹所謂流民反還江西,當是大率言之,其中有未還者,多成為士族大姓的僮客。稍後東晉頒行給客製度以及征發流民為僮客者為兵,主要就是針對這些留在揚州江南諸郡流民的。揚州上遊,豫州一帶,亦有流民絡繹南行,被東晉政府攔截於江北。《晉書》卷五九《汝南王亮傳》附《西陽王美傳》:司馬差“南渡江,元帝承製,更拜撫軍大將軍,開府,給千兵百騎,詔與南頓王宗統流人以實中州。江西荒梗,複還。”司馬美“放縱兵士劫鈔,所司奏免羕官,詔不問。”案西陽王羕縱兵劫鈔之事。亦見《晉書》卷六六《陶侃傳》。永嘉時陶侃為武昌太守,“時天下饑荒,山夷多斷江劫掠(《宋書》卷九七《蠻傳》豫州蠻條:西陽有五水蠻,“所在並深阻,種落熾盛,曆世為盜賊,北接淮汝,南極江漢,地方數千裡。”山夷當即此蠻。)。侃令諸將詐作商船以誘之。劫果至,生獲數人,是西陽王羕之左右。侃即遣兵逼羕,令出向賊……,羕縛送帳下二十人,侃斬之。自是水陸肅清,流亡者歸之盈路。”西陽王羕左右詐為山夷以劫行旅,當即羕統流民以實中州時事。美還台後,流民南至江、荊之路始得通暢。《晉書》卷八一《劉胤傳》:“自江陵至於建康三千餘裡,流人萬計,布在江州。”這是成帝鹹和時事,明帝時當已有此形勢。東晉揚州近郡,農民興發甚難,征流民為兵,就成為勢在必行之舉。尚在道路轉徒的流民,生計未立,無籍可稽,一般說來,還難於成為征發對象。對於他們,必須先有一個使之著籍的過程。眼下可以征發的,隻能限於已經庇托於大姓、定居營生的流民(使流民著籍而征發為兵,似是此時朝廷聚兵的一個主要途徑。另一個途徑是募兵。成帝鹹和時孔坦為吳興內史,朝廷“使坦募江淮流人為軍”,因亂東還的殿中兵也有應募者,見《晉書》卷七八《孔坦傳》。元帝、明帝時當亦有募兵,不過難測數量多少。這種募兵大概不會是已著籍的流民。)。因此,晉元帝時出現了一些處置流民的法令。據《隋書》卷二四《食貨誌》,東晉之初,“都下人多為諸王公貴人左右佃客、典計、衣食客之類,皆無課役”,於是而有給客製度的出現。據《南齊書》卷一四《州郡誌》(上)南兗州條,晉元帝時,“百姓遭難,流移此境。流民多庇大姓以為客。元帝太興四年(321年)詔以流民失籍,使條名上有司,為給客製度。而江北荒殘,不可檢實。”太興四年的給客製度限於流民之失籍者,地域隻是都下及揚州江南諸郡。製度規定流民皆條其名上有司,並規定為客者皆注家籍,即附籍於主人戶中,其用意在於使流民有名可稽,使國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掌握這些流民。《晉書》卷九一《儒林·徐邈傳》,東莞徐澄之與臧琨率子弟並閭裡士庶千餘家南渡江,家於京口,遂世為京口人。依情理度之,徐氏、臧氏所率流民居京口者,以社會地位論,既有士有庶;以經濟狀況論,當有地主、僮客與自耕農。但要進一步指實這種區分,估計各自所占的比例,探究這些人所受給客製度的影響,則是困難的事。給客製度本身,還不是東晉直接征發流民為兵。但是流民既已著籍,東晉朝廷征發他們就有了根據,所以出現了同年所頒“免中州良人遭難為揚州諸郡僮客者,以備征役”的詔令,見《晉書》卷六《元帝紀》。這是以詔令形式放免為私家僮客的流民而征發之,而其直接目的正是為了加強軍隊以對付王敦。“發僮”,當即《晉書》卷九八《王敦傳》永昌元年(322年)王敦請誅劉隗疏中所謂“發良人奴,自為惠澤”之事,良人奴不是指良人之奴,而是指流民本為良人如今淪落為奴者;發以為兵,當即“兵家”,其身份同於客。“發客”,當亦是發以為“兵家”,例同《晉書》卷六九《刁協傳》“取將吏客使轉運”及同書卷六四《司馬元顯傳》發“免奴為客者”為兵。晉元帝在同一年之內所行給客製度和發僮客為兵二事,都是針對流民而發,都是為了對付王敦。所以被征發者,其萬人配劉隗鎮淮陰,萬人配戴淵鎮合肥,名曰備胡,但實際目的是一目了然的。同時,檢校流民也是為了限製南北大族蔭占流民的特權,這又成為王敦起兵的口實,成為南北大族多支持王敦起兵的一個重要原因。發流民之為僮客者為兵,被門閥士族視為一項可一而不可再的弊政。強發之兵也不甘驅使,沒有戰鬥力。所以王敦第一次南下時,劉隗、戴淵之兵還救京師,一戰即潰。雖然如此,當東晉麵臨王敦第二次起兵威脅的時候,東晉可以用來對付王敦的力量還是隻有流民。不過,朝廷絕不能再采取征發流民之為江南諸郡僮客者的老辦法,而是利用麇集在江北和淮域的流民集團,並且不破壞流民集團中原有的統屬關係。這就是太寧二年(324年)郗鑒與明帝密謀用流民帥的力量以對抗王敦的背景。郗鑒本人就是流民帥之一,他知道流民帥有為朝廷所用之可能,由他向明帝作出有關的建議,是比較合適的。屯駐於江淮之間受東晉委署的流民帥,多數曾有在北方抗拒胡羯的曆史。他們所統的武裝力量長期相隨,多少具有私兵性質。東晉朝廷不得不重視他們,又不敢放心大膽地使用他們。他們是東晉的一支唯一可用的兵力,可又是朝廷不能完全信賴的兵力。一般說來,東晉是按照流民帥原有的地位高低和兵力多寡,委之以太守、刺史、將軍之號,劃分大致的地盤,羈縻於長江之外,拒絕他們過江南來。對於已經到達或者將要到達長江的流民帥,東晉往往以軍事理由促其北返。祖逖率眾南來,行達泗口,琅邪王司馬睿“逆用”之為徐州刺史。後來祖逖率部眾一度過江,居於京口,但是立足未久,又受命以豫州刺史名義,率部北返,活動在淮北地區。蘇峻率部眾由青州泛海入長江,達於廣陵,不久也受命北返彭城作戰,曆官淮陵內史、蘭陵相。蔡豹以清河太守避難南行,司馬睿以為臨淮太守、徐州刺史。蔡豹本傳不謂率眾,但他在祖逖為徐州刺史時任徐州司馬,後來一直在江淮間與徐龕、石虎作戰,亦當是率眾南來不得過江的流民帥。庾敳之甥、褚裒從兄褚翜,曾為流民帥,率邑人自保於豫州界,後來單馬至許昌投奔行台荀藩、荀祖,遂至江東。褚翜雖無部曲或部曲無多,元帝猶出之江外,為淮南內史。在黃河南北抗拒石勒的邵續,曾列名勸進表,其婿劉遐間道遣使受元帝節度,但劉遐之軍也隻是活動於下邳、彭城、泗口一帶,最南不過臨淮。一般說來,擁眾南來而止於江淮間的流民帥,或者門戶不高,或者雖有門戶背景但本人不具備名士風流旨趣,與東晉政權及當朝士族是格格不入的。祖逖出於北州舊姓,但據其本傳,逖本人“好俠”,“有豪氣”,史臣謂其“思中原之燎火,幸天步之多艱,原其素懷,亦為貪亂者矣。”蔡豹出陳留高門,而其本傳謂豹“有氣乾”,其素質不類士族子弟。蘇峻本傳謂其“本以單家,聚眾乾擾攘之際”,門第與品格均不得入於士流。劉遐、郭默諸將也都出自寒微,習於行陣。隻有郗鑒,門第條件初備,氣質出眾,足以出入門閥政治之中,故得以尚書之職征辟台城。但是郗鑒部屬仍然隻能屯駐合肥,他本人出鎮時也屢居江北,與上述諸人大體相同。名義上附晉的流民帥,曾長期置身於北方多種政治勢力之間,須隨時窺測形勢,以謀自存。他們南來後對於東晉政權若即若離,在政治上保留有相當大的獨立性。甚至於玩忽朝命,跋扈專橫。他們雄據一方,各行其是,無王法亦無軍紀,有的還要靠打家劫舍,攔截行旅以籌給養,連祖逖所部也是這樣。《晉書》卷六二《祖逖傳》:祖逖“賓客義徒皆暴桀勇士”,盜竊攻剽,祖逖則分享贓貨。《世說新語·任誕》:“祖車騎過江時公私儉薄,無好服玩。王、庾諸公共就祖,忽見裘袍重疊,珍飾盈列,諸公怪之。祖曰:‘昨夜忽南塘(案在秦淮河南岸)一出。’祖於時恒自使健兒鼓行劫抄,在事之人亦容而不問。”祖逖的行徑,與北方塢主郭默“以漁舟抄東歸行旅”(《晉書》卷六三《郭默傳》)、魏浚“劫掠得穀麥”(同書同卷《魏浚傳》)完全一樣。尊貴如西陽王美,當其統流民於江西之時,也是放縱部屬“斷江劫掠”,與其它流民帥同。郗鑒本人,殺人越貨之事亦在所不免。《真誥》卷八《甄命授第四》:“郗回(案即郗鑒子愔,字方回)父無辜戮人數百口,取其財寶,殃考深重。惋(原注:謂應作怨字)主恒訟訴天曹,早已申對,……”。“太元真人答許長史。原注:郗回父鑒,清儉有忘(誌)行,不應殺掠如此。或是初過江時擺拚所致,不爾則在涼府(?)殺賊有濫也。”《真誥》卷十一、十二謂郗鑒為鬼官,《太平廣記》卷二八還有郗鑒為神仙之事。郗鑒為道教徒,本傳無征,但郗愔佞道則是確事。不管怎樣,《真誥》記郗鑒殺人越貨之事及其所作解釋,當有晉、宋史料或口碑為參考,不是妄言。流民帥南來附晉者在東晉門閥政治中無所依傍,一般說來一是力圖站穩腳跟,保全勢力,二是誌在立功,以求發展。東晉對他們的態度,雖視其效忠程度而有所不同(流民帥中效忠而為朝廷信任之例,如褚翜從淮南受戴淵之遣赴王敦之難,遂為京師五校之一。蘇峻之難,翜為侍中在成帝左右,有忠貞之譽。事見《晉書》卷七七《褚翜傳》。),但總的說來是嚴密防製的。祖逖矢誌北伐,義無反顧,對東晉無絲毫不臣之跡,但也不見容於晉室。其時琅邪王司馬睿以子司馬紹(案即後來的晉明帝)、司馬裒先後鎮廣陵,扼製南渡通道,實際上也有節製流民帥使不得南渡之意。王導以從弟王舒為司馬裒的司馬,無異在廣陵安排一支王與馬的聯合勢力。司馬裒旋死,王舒遂鎮廣陵。王舒在廣陵,節製流民帥不使南渡,非常嚴格。《晉書》卷八一《蔡豹傳》,豹退守下邳,徐龕擊其輜重,“豹既敗,將歸謝罪,北中郎將王舒止之。……元帝聞豹退,使收之。使者至,王舒夜以兵圍豹,……執豹,送至建康斬之。”蔡豹有戰敗之失,罪不至死,蔡豹之死,疑與他的流民帥身分以及企圖南來情節有關。流民帥在北方多少有過戰功,在阻滯石勒南下,保護江左政權方麵起過作用。正因為如此,東晉朝廷更是提防他們,唯恐他們有恃功反噬之心。這正是東晉政權非常虛弱,隻以門戶利益為重的一種表現。流民帥少有內輔京師以備宿衛的機會,與東晉政權互相猜忌,所以他們也都不願脫離自己的部屬和集團,貿然過江,以為朝廷緩急之用。他們最擔心的是被朝廷奪兵。祖逖過江,其兄納、弟約均居官建康,逖本人也曾被征為琅邪王軍谘祭酒,但逖仍居京口,不離部眾。王敦首次進逼京都,元帝曾召居蘭陵相的流民帥蘇峻討伐王敦,蘇峻觀望形勢,遲回不進,也是由於有所顧忌。此當為永昌元年(322年)春間之事,其時郗鑒尚未南來,流民帥與東晉朝廷之間,尚未打通關節。郗鑒與明帝密謀討伐王敦,在太寧元年(323年)八月間。翌年七月,王敦所遣王含、錢鳳之兵臨建康,越十五日即有蘇峻、劉遐等流民帥之兵迅援建康,扭轉了局勢,亂事悉平。由蘇峻受詔入援而“遲回不進”,到蘇峻等火速進衛建康,轉變如此之大,我認為必有郗鑒(可能還有桓彝)折衝於朝廷與流民帥之間所起的作用。但是事密無聞,今天隻能在零散史料中鉤稽探賾,以約略窺其梗概。關於劉遐、蘇峻諸軍入援始末,《晉書》紀傳散載事跡如下:《郗鑒傳》:太寧元年郗鑒自合肥還台,“遂與帝謀滅敦”。傳文既而敘王含、錢鳳攻逼京都,郗鑒固辭衛將軍軍號之事,而不言議召蘇峻、劉遐。《劉遐傳》:遐於太寧初移屯泗口。王含反,遐與蘇峻俱赴京都,未言有詔見召。《蘇峻傳》:王敦複反,郗鑒議召峻及劉遐入援。《王敦傳》:王導自建康遺王含書曰:“得征北(征北指王導從弟王邃。《元帝紀》永昌元年十月“以下邳內史王遐為征北將軍都督青、徐、幽、平四州諸軍事,鎮淮陰。”)告,劉遐、陶瞻、蘇峻等深懷憂慮,不謀同辭。……是以聖主發赫斯之命,具如檄旨。”檄旨指同傳所載明帝討王敦之詔,其中調遣兵將一段提到劉遐、蘇峻,但通篇不及郗鑒。看來“不謀同辭”雲雲並非真正“不謀”,隻是王邃、王導不知或佯作不知郗鑒有密謀於其間,故有此語。《明帝紀》:太寧二年六月丁卯,廣設軍號,以王導為大都督,溫嶠、卞敦、應詹、郗鑒、庾亮、卞壺等各有軍務職守,其中郗鑒為行衛將軍、都督從駕諸軍事。詔征徐州刺史王邃、豫州刺史祖約、兗州刺史劉遐、臨淮太守蘇峻、廣陵太守陶瞻等還衛京師。《明帝紀》於軍事調遣交待清楚,隻是無點睛之筆,沒有點出擘劃主要來自郗鑒,以及郗鑒本人固辭軍號之事。記載此事近於全豹的,是《通鑒》。《通鑒》太寧二年六月丁卯記事,其廣設軍號以及以郗鑒為衛將軍、都督從駕諸軍事,據《明帝紀》;郗鑒固辭衛將軍軍號事,據《都鑒傳》:郗鑒請詔征蘇峻、劉遐,據《蘇峻傳》;劉遐、蘇峻軍迅速入援,據《劉遐傳》及《蘇峻傳》;於郗鑒所請詔征蘇、劉以外,還詔征王邃、陶瞻等人以為襯托,據《明帝紀》。《通鑒》敘事翔實可靠,隻是沒有把都鑒請詔征劉遐、蘇峻之事,及郗鑒與明帝謀滅王敦之事聯係起來考察。據我看來,前一事正是後一事的具體內容,因為滅王敦之謀首要的問題在於弄清有什麼武力可以使用。郗鑒請明帝詔征流民帥,有首策之功,所以得以在滅王敦之役中受衛將軍都督從駕諸軍事之命;但是由於他與明帝相處的曆史不長,他又不能不顧王導、庾亮、溫嶠、卞壺諸人而貿然出就衛將軍之職。郗鑒以流民帥的地位,為晉明帝擘劃用流民帥以滅王敦之策,獲得了很大的成功。引流民帥入京都,對東晉有危險性,自然為當朝所忌諱。如果不是像都鑒這樣有一定的門戶背景和社會地位、與王敦勢力沒有瓜葛而又持重效忠的人,是不可能作出這種重要策劃的。郗鑒過江不早,與王、馬關係不深,但由於有此功勞,遂得躋身於江左門閥政治之中,而高平郗氏也得以在此後逐步上升為第一流僑姓士族。用流民帥解決朝政中的重大問題,雖收到很大的效果,但畢竟遺留了一些不利於朝廷的影響。蘇峻得曆陽內史職,控建康上遊門戶,驕溢自負,頗有異誌。他拒絕庾亮內征之命,說:“討賊外任,遠近從命,至於內輔,實非所堪。”優詔至,蘇峻仍不從詔,表請“乞補青州一荒郡,以展鷹犬之用。”蘇峻來自青州,部屬當多青州人,荒郡之請,表明他決計不脫離部屬而入輔朝廷。他對台使說:“往者國危累卵(案指王敦再叛之事),非我不濟,狡兔既死,獵犬理自應烹,但當死報造謀者(案指庾亮)耳。”於是而有蘇峻、祖約的叛亂。至於劉遐,他在追逐王含時“頗放兵虜掠”,恣縱不羈。劉遐旋死,朝廷以其部曲給與單馬南奔的郭默,劉遐親戚故舊不樂他屬,遂以叛晉。郭默領劉遐部曲後報效東晉,助平蘇峻之亂,被征為右軍將軍。但是郭默以家世氣質論畢竟也是流民帥之流,如果沒有更為特殊的原因,也難在東晉門閥政治中安身立命。《晉書》卷六三《郭默傳》郭默謂劉胤曰:“我能禦胡而不見用。右軍主禁兵,若疆場有虞,被使出征,方始配給,將卒無素,恩信不著,以此臨敵,少有不敗矣。”郭默也在平蘇峻、祖約之後被陶侃擒斬。於是,由郗鑒策劃而一度進入東晉政治領域的幾個重要的流民帥,都被消滅了。蘇峻其人其事,在東晉民間似乎還留有一些影響。《六朝事跡編類》“蔣帝廟”條謂“蘇峻之難,鐘山神同蔣侯為助,且曰:‘蘇峻為逆,當共誅鋤之。’後果斬峻。”但蘇峻敗死以後,建康民間曾立其像,稱蘇侯神。今本《搜神記》卷五、《北堂書鈔》卷一四五和《太平禦覽》卷九三六引《續搜神記》,都有蘇侯神事。《通典》卷五五《淫祠興廢》,謂東晉不典之祠非一,穆帝升平中何謹請汰廢淫祠,不果行。宋武帝永初二年普禁淫祠,蘇侯神當在禁中;孝武帝孝建初又修葺所禁神廟,並加蘇侯為驃騎大將軍。據《宋書》卷九九《元凶劭傳》,劉劭殺父自立後被圍困於建康,曾迎祀蘇峻像於宮內。南朝諸史載蘇侯神祠事不少,地點及於建康之上遊(如《南史》卷三二《張衝傳》)和下遊(如《南齊書》卷二八《崔祖思傳》)。蘇峻為晉叛臣而得於晉天子輦下立像受祀,其故難明。或者,蘇峻以流民帥入援,馳騁建康城下,自南塘大破錢鳳兵,奠立了滅王敦勝利基礎,晉人念其功而遺其過歟?姑誌於此,以備參考(本書撰寫既竟,得見川勝義雄《六朝貴族製社會的研究》(日本岩波書店1982年版),書中也注意到晉明帝聽從郗鑒建議,召蘇峻、劉遐援京師,依靠這些“北來兵團”平定了王敦之亂,並消滅了助王敦叛亂的吳興豪族沈氏、錢氏勢力這一事實(見該書第二二八至二三二頁《北來流入兵團和王敦之亂》一節),但並未細究原委。川勝先生為日本研究六朝史富有成績的學者之一,不幸於1984年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