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引(1 / 1)

《晉書》卷六《明帝紀》史臣曰:“維揚作寓,憑帶洪流,楚江恒戰,方城對敵,不得不推誠將相,以總戎麾。樓船萬計,兵倍王室,處其利而無心者,周公其人也。”《晉書》史臣所論,蓋以“五馬”渡江以來,王敦於荊、江諸州討平華軼、杜弢、王機、杜曾,功業積累,造成了憑陵晉室的形勢,卒以興兵叛晉。自此以後,居上遊者多踵王敦之跡,處其利而有心,恃兵恣擅,力圖以此鞏固門戶利益,壓倒競爭對手,甚者意在移晉室之鼎。而衛護晉室者,則聯絡其它士族人物以製上遊強藩,或思另樹強藩於京師左近以固根本,抗衡上遊。東晉之初變亂迭起,爭奪無已,都是循此軌轍。這種衝突,在國家體製上是地方與中樞之爭,在地理位置上是上遊下遊之爭,在出場人物上則是士族門戶之爭。東晉門閥政治,可以說是門閥士族在相爭中求發展而又維持東晉於不墜的政治。在中國古代的王朝政治中,出總戎麾的絳、灌、衛、霍之臣,曆代皆有,這種人的行事並非皆如東晉的王敦。王敦之所以為王敦,東晉強藩之所以多如王敦,其曆史的原因,一是皇權不振,一是士族專兵。一旦皇權力求振興,士族無力專兵,門閥政治就會逐漸出現變化,不過這已是淝水戰後的事了。西晉琅邪王司馬睿於八王之亂後期,受東海王司馬越的派遣,出駐建鄴。西晉鹹寧定製,琅邪本為大國。但是由於八王之亂中政局變化的結果,南渡時的琅邪王,與八王之亂中的諸王相比,權輕眾寡,不可同年。琅邪王司馬睿以旁支弱藩而又“寄人國土”(《世說新語·言語》“元帝始過江條”。尊經閣本汪藻《考異》有敬胤駁“寄人國土”之說,近人類皆從之。今案:言“寄人國土”者,吳、丹陽、吳興等三郡本為武帝子吳王晏封國,琅邪王鎮此,是寄治吳國之土,故所言不誤也。兩京陷後,琅邪王改稱晉王,曾為史臣非議,謂“建小晉於大晉之中”。疑琅邪王改稱晉王,就是為了易吳國為晉國,改變“寄人國土”的狀況,為以後即晉帝位作準備。至於顧榮所謂“陛下勿以遷都為念”,則確實是以元帝即位以後的言語,誤置於琅邪王初過江之時。或者“陛下”為“殿下”之誤寫。),本來不具備繼統的資格。隻是由於兩京陷落,懷、湣被擄,武、惠嫡屬儘死於難,晉室在北方已無立足餘地,才使僻遠的江東成為正朔所在之地。琅邪王以際遇而得帝位,並沒有法統、實力、功勞的憑藉,因而也不可能擁有哪怕像晉武帝有過的那種不算強大的皇權。99csw.士族專兵是東晉特有的現象,前於此的漢、魏、西晉沒有,後於此的南朝也沒有。東晉士族專兵,始作湧者是琅邪王敦,一般說來,是由於士族已成為強大的社會階層,琅邪王氏更居其首;特殊說來,是由於皇權不振,不足以控製士族。士族有兵可專,則是由於北方流民不斷南來,補充著兵的隊伍。士族依以統兵作戰的武將,是久事疆場的流民帥。《南齊書》卷一七《輿服誌》曰:“乘輿傳國璽,秦璽也,晉中原亂,沒胡,江左初無之,北方人呼晉家為白板天子。”(傳國璽,玉璽,永嘉末沒胡後,永和八年始歸東晉,見《晉書》卷七九《謝尚傳》。東晉無天子玉璽,凡四十二年。在此期間,東晉乘輿彆有六璽,皆金為之,亦見《南齊書·輿服誌》。白板、板授,或作白版、版授。)《太平禦覽》卷六八二引《玉璽譜》曰:“元帝東渡,曆數帝無玉璽,北人皆曰司馬家是白板天子。”《通鑒》晉永和八年(352年)六月胡注:“江南之未得璽也,中原謂之白板天子。”案天子無傳國璽而被譏為白板天子,猶言自署天子,如同無信物根據的板授之官(板授,諸家解釋有歧義。《通鑒》宋孝建元年(454年)二月條胡注:“晉來之製,藩方權宜授官者謂之板授”,得其簡要。此“板授”亦作“白板”,常與“台除”相對而言,例見《真誥》卷一五《闡幽微》、《宋書》卷五《文帝紀》元嘉二十七年(450年)、同書卷六《孝武帝紀》大明五年(461年)。)。程大昌《演繁露》卷一零注:“白板天子,言不得璽,如無告命官也。”白板天子是沒有權威的天子,它的存在,靠若乾家士族的支撐。每家士族為了門戶利益,都力圖挾製天子,使其他士族屈從於己。所以東晉天子隻有在各家士族門戶地位平衡、利益均沾的條件下才能自存,而要長期保持這種平衡,使之不被破壞,又是十分困難的事。《晉書》卷六《元帝紀》謂“中宗(元帝)失馭強臣,自亡齊斧。”齊斧,受以征伐,象征權威。實際上,元帝從來就沒有駕馭強臣的“齊斧”,強臣也不允許元帝握有這種“齊斧”。王敦之亂,正是元帝欲用刁協、劉隗為“齊斧”以馭強臣而促成的,其結果是“齊斧”未效,強臣先叛。雖然如此,東晉政權畢竟還是維持了一個世紀之久。其政局的發展,就是幾家門閥士族勢力由平衡進入不平衡,經過複雜的演化又進入新的平衡。與此相應,東晉政局由穩定到動亂,由動亂回覆新的穩定。每一次這樣的變動,居位的士族就被新的門戶代替。在皇權不振、士族專兵情況沒有改變的條件下,這種循環往複的曆史過程將一直進行下去。平衡的維持,穩定的取得,往往有賴於“處其利而無心者”這樣的強臣。在少數這樣的強臣中,郗鑒(郗鑒之姓,今俗讀為希。案郗,《廣韻》在上平六脂,《晉書音義》作醜脂反,《通鑒》注作醜之反,《通鑒釋文》作醜饑反,當讀如癡。錢大聽《十駕齋養新錄》卷十二“郤郗二姓相溷”條謂,郤,綺乾切,在入聲二十陌;郗,醜饑切,在上平聲六脂。“兩字形聲俱彆,無通用之理。漢隸從穀旁字或變成?,故郤亦作郤。後來刊《晉書》者並郗字亦改作郤,此大誤也。”錢氏之辨如此。今人郗姓習從俗讀,但舊讀不能不知,故附注於此。)是最早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人。東晉朝廷得以維持,東晉門閥政治格局得以延續,郗鑒起過很大的作用,關於這一點,治晉史者似乎未曾充分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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