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果然,如哈利之前所說的,他那天晚上沒有回來吃晚飯。第二天早晨,我去門衛室的時候,看到他給我留了一個便條,為他昨晚沒有來吃晚飯道歉,說如果方便的話,還是一如既往地邀請我喝下午茶。到了下午時分,哈利又熱情地歡迎我進去,幫我把外套脫下來,又坐回了那張椅子,我什麼都沒有說,想著他應該會解釋一下他去倫敦的事,但是卻沒有,他隻是問了問我前一天玩得怎麼樣。我給他說了在懷特姆小樹林散步的事,到阿什莫爾博物館還有晚飯時和誰聊天,但是他都一直沒告訴我去倫敦的事,甚至是順便提都沒有。他說昨天他回得有些早,其實是可以去吃晚飯的,但是因為他覺得這幾天的事情讓他有些累,於是就要了一個簡單的晚餐,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裡吃了。晚上的時候,也是一個人,整理了很多東西,還在考慮著退休之後,應該留下哪些東西,丟掉哪些東西。他指著摞在沙發上的一堆照片說,他還挺喜歡那一堆東西的。直接走過去,取了最上麵的一張,然後拿過來給我看。照片大約有半平方英尺,是黑白的。照片上有個男孩子,大約不到八九歲,就站在特拉法加廣場的一頭獅子雕塑前,穿著一件冬天的外套,還戴了圍巾。兩邊分彆站著兩個大人,兩人的手分彆拉著小男孩的手,他們站成一排,左右對稱,像是折紙一樣。照片已經有些褪色了,但是從他們的穿著看,應該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拍的。男孩子還戴了眼鏡,這時我抬頭看哈利,發現他已經把眼鏡從額頭上放了下來,於是我明白了,這個小男孩就是他。“這是你的父母?”我問。他說是的,並告訴我說這張照片是他唯一擁有的父母的照片,是在他母親死後,清理父母房子時偶然發現了這張底片,稍微減輕了當時的痛苦。“看著這張照片的時候,總能清晰地記起那天的事情來,非常清晰,不過也很好,能夠想起他們的樣子。”他說,他們三個當時準備趕火車到聖邦格拉,但是突然發現人越來越多,於是他們問了一個特拉法加廣場的警察怎麼走,這個警察告之之後,就給他們拍了這張照片。還是這個警察建議說要他們站在獅子像的前麵,牽著手,當他站好之後,他很確定父親並不願意牽著手照相,至少在公共場合不願意,要不是警察這樣建議說,父親肯定不會這樣做的。之後,他便開始說起了他在海斯勒的童年生活,說他母親的嗓音總是如唱歌一般,而且要不是因為他外婆有天說鋼琴占了客廳很大一塊地方,然後把它賣掉了,說不定他母親已經成了一名鋼琴家。這也導致了後來他母親不讓他學習任何一種樂器,因為不想讓他去擁有世間最美好的東西,隻為了最後奪走它。他就繼續這樣說了,我已經沒有在聽了,又看到了他頭頂左邊的那張照片,就是那張大家都站在教務長房間梯級前的那張照片,瑞秋站在中間,哈利就在旁邊。突然我覺得我要是哈利,知道我要來,肯定不會把這張照片掛在這麼顯眼的位置的。或者,如果我這樣做的話,那肯定是有目的的。我感覺它的存在,就是為了讓我問得更細一些,至少說問些跟它相關的事情,肯定不僅僅是為了讓我看到這張照片而已。哈利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他的童年。我記得他說他那次活動沒有一直待在那兒的原因是,他不想要一個人待在那兒,因為那正是他妻子去世的那一年。我的思緒就一直處在那晚的活動上麵,想起那天我一直都是和理查德一起度過的,就我們兩個,而且我們帶著幾分醉意,高興地期待著即將到來的暑假,想想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自由的了。這時,我試圖仔細聽聽哈利在講什麼,他說他爸爸在等他長大之後,就帶著他在小瑞士跑步鍛煉。等到哈利能夠去參加比賽的時候,每次無論天氣怎麼樣,無論開車要開多久,他都會到那兒看著哈利贏得每一場比賽。而那晚活動的更多場景卻一一浮現在我的麵前,就跟放電影似的。突然我想起來了,儘管哈利說那天晚上他沒有在那兒,但是那天我絕對在晚些時候見到他了,絕對見到了。我記得好像是理查德開玩笑調侃了哈利的穿著,說他穿得像是約克郡的鐵公雞似的,甚至都沒有把黑色領結展開。我不記得當時見到哈利的具體情況了,但是我很清楚地記得理查德當時的那個玩笑。可能是因為我想到理查德比任何一個我見到過的約克郡男人都要愛錢,我當時還這樣說出來了。無論如何,我是記得哈利之後還在那兒的,我不明白為什麼他要特彆給我說他當時不在場,他牆上的那些照片每一張都是有故事的,他不可能忽略掉那晚的。於是我的思緒又回到了他的談話上,伺機再問他一次關於那天的事情,是不是我記錯了,但我自己非常肯定我沒有記錯。結果我發現他什麼都沒有說了,正盯著我看。“亞曆克斯?”他喊我,這時我才知道他在問我問題。“要是我有什麼冒犯的話,請不要見怪。”他繼續說道,“如果你覺得不想說的話,也可以不說的。”我笑了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感覺我的笑讓他放鬆了下來,他又繼續說下去了,“那時候,我聽說了他的死。當然,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至少不是像現在這樣的認識。所以沒有任何理由給你寫信表達我的哀悼,也請你理解。大概是在五年前,對吧?”這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在說我的父親,於是放下戒心,開始講述起父親的去世。最開始,我都在懷疑那個司機那個年齡怎麼可能開車,但事後,也確實證明無罪了。還給他講了那次葬禮的事情,下著雨,但要說到那次到了墓地之後的事情時,我還是止住了。那天我撐著雨傘,一個人看到教堂邊熙熙攘攘圍著一些人,花了一些時間想要認識他們都是誰,一個一個地,慢慢認識了他們,才知道他們是發生事故的那個村的我們的鄰居們。他們說就是來看看“死鬼”的葬禮,說著的時候,感覺我媽媽和我都沒有認真聽。我還記得第一次聽到他們喊我父親這個名字時我心裡的羞愧感,我知道這不是真的。而且要是我父親能聽到他們這樣喊他的話,肯定也會很生氣的。突然覺得自己其實說得也有些多了,真的太多了。“我們因為這些死亡,活得更好了。”哈利說,他可能是誤會了我,以為我停下來是因為過於傷心了。“我們就是踩著這些死去的人的踏腳石而走得更遠的。但是誰又能預見得到其實在這些失去中,我們能得到多少呢?”突然我感覺自己有些不舒服了,而且又很熱。因為我不是很想聽他繼續這樣說下去了,於是我笑了笑說,“謝謝,我想我應該要回屋了。”“當然,亞曆克斯,”他說著,同我一起站了起來,“很不好意思,沒有必要因為我說了這些謝謝我,這些都不是什麼特彆的,但我想可能有些安慰的意思在裡麵吧。對,你說得對,今天我們可能說得有點多了,如果我不小心說到了我本不應該說到的,請不要怪罪。”“不會的,”我說,“當然不會的。”轉身準備離開時,我突然又瞥到了牆壁上瑞秋的眼睛正從照片中望著我。幾乎沒有什麼目的,而且我想想注意這張照片的時間也夠久了,於是我就簡單地說了一句,“我記得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了,就是在球賽開始很長時間後,我看到你了。”他摘下眼鏡,開始擦拭,我想這就是他回應敏感問題的慣性動作,有條不紊地,慢慢地,仔細地擦拭著眼鏡,讓我失去耐心。我又看了一眼瑞秋瞪著我的那雙眼睛,覺得真的等夠了,大概討論那本勃朗寧的小書的時候到了。“對了,”我說,“我都要忘了,我已經讀完上次你要我讀的那些詩了。”“好的,”這次他回應得特彆快,都沒有抬起頭,“你覺得怎麼樣?”“什麼?”“我是說你覺得怎麼樣?”我還是沒有回答,他抬頭看了一眼,但是實在是太迅速了,又低下去了,從他表情中,我不能讀到任何東西。“哈利,其實讓我真正感興趣的是書本身,而不是書裡的內容。”“是嗎?”他仍然低著頭,專注地擦著眼鏡。“在信裡,你說是在瑞秋的東西裡找到這本書的。”就在這時,他才停下來,把眼鏡重新戴上,看著我。“然後呢?”“然後我有個問題想問你。”我回答道,又坐回了那把椅子,還靠在了椅背上,等到他也坐下之後,我才繼續說道。“這本書她在我們來你這兒的那個月還在讀,我記得那個封麵,還有那書的氣味。其實,有天晚上在我們公寓裡,她還給我讀了這本書。所以當我打開你寄給我的包裹的時候,我一眼就認出了它。”“對,”哈利說,“我不是很確定我——”“我知道那就是同一本書,哈利,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的是,你怎麼從她那裡拿到這本書的?”他就那樣看著我,抿了抿嘴,但是什麼也沒有回答。“你知道的,我記得我們去牛津的那天,她一直和我在一起,除了晚飯後,她去湖邊的時候,我們沒有在一起。我想,你能明白我的困惑的。”“是的,我能,亞曆克斯。”接下來至少有一分鐘,他什麼都沒有說,等到他繼續的時候,完全沒有在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我想我們是時候談那些了。”“談哪些?我們不需要談什麼。你需要做的就是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從她那兒拿到那本書的?”“不能如此直接,亞曆克斯,你明白的——”“噢,拜托,哈利。我想真是那樣的,是在她死之前吧?”“拜托,亞曆克斯。”他突然站了起來,手臂抱在胸前,“我是有些事情必須告訴你,應該說是有很多事情。但是在我開始之前,我想你還有很多需要的東西。”然後,讓我驚訝的是,他直接走過去,從書架裡取出一些東西,遞給我,說,“明天下午吧,亞曆克斯,現在有些晚了。今天的晚飯肯定又如之前幾天一樣,我們是不會有機會說話的。所以明天下午茶你可以來早一點,這樣我們就有足夠的時間,我想要不就兩點鐘吧。”我看著他遞給我的東西,是一大信封,裡麵的東西感覺很重,封口都用膠帶封上了。“不好意思,哈利。”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好像不理解我的意思,一點都不理解。”我知道我的聲音都在顫抖,而且我已經不能控製自己的喘氣,不能平靜自己的聲音。當我想要把這些東西都還回去的時候,他搖了搖頭,沒有接受。“什麼,亞曆克斯?”他問,“什麼是我沒有理解的?”“你為什麼要邀請我來這兒,哈利,為什麼你不回答我問你的問題,關於那本書的?為什麼你說你是從她的東西裡找到的?”“亞曆克斯——”“她的什麼東西?哈利,什麼東西?你在信裡撒謊了。你真的認為我能夠在你決定如何回答我的時候,與那些完全陌生的人吃著飯,聊著天嗎?”“亞曆克斯,”他又喊道,抿了抿嘴,“要我說的話,是你沒有明白這整個情況。怎麼來回答你的問題,我已經想了很久了。我隻是在等你問我而已。現在你問了,我想在我開始說之前,你有很多東西是必須先看的,就這樣。我現在隻是想要你真正很好地理解我要給你描述的事情的順序而已。亞曆克斯,那些事情能夠很有次序地說出來是很重要的,所以你還是照我說的,先看看它們吧。”我感覺已經完全無法掌控局勢了。我告訴他說,我覺得這樣奇怪的方法已經深深地傷害了瑞秋。這時,那晚坐在我身邊要逮捕我的警察告訴我說瑞秋已經死了的時候,心中的那股惡心感又一次出現了。“哈利,我們還在說這件事嗎?”我說道,“我們還在說這件事嗎?”“哪件事?亞曆克斯,我們在說哪件事?”這時,我明白了,他也有些生氣了,而且已經真的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了。“我們在討論說故事的順序問題!天啊,你難道不明白嗎?瑞秋死了,是生命結束了,不是他媽的故事開始了。”然後哈利看了看他的懷表,邊搖頭邊走到門邊,轉身看著我,隔了一會兒,他才平下心來,對我說:“對的,亞曆克斯,當然,你是對的。你知道的,我也抱歉你妻子的離開。我要告訴你的就是一個特彆的故事,是從瑞秋死前很早就開始的一個故事,真的是很久以前。所以無論你有多麼的生氣,我都會等到你讀完這些我給你的東西再告訴你。最好你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在自己的房間裡讀這些。”然後他歎了一口氣,說:“不要懷疑瑞秋死後,我的痛苦。你的妻子,對我來說,就像是女兒一樣啊。”然後他走上前,打開門,低聲說道,“我很希望等到我給你說起那些故事的時候,你能自己明白其中的原委。”我想可能是因為聽了這些,有些太驚訝,而且也實在是困惑得不想爭辯了,於是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就走了。我離開房間的時候,把那個信封放在胸膛,等到我走下樓的時候,我聽到他喊,“晚上六點四十五分,跟平常一樣。再見,亞曆克斯,今晚睡覺之前一定要找時間讀讀那些東西。讀完所有的東西,很重要的。”“我帶你去你父親那兒,先生。”護士說,“實在很抱歉,我們沒有做到,先生。送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在救護飛機上嘗試了兩次,是直升飛機,是最快能送到醫院的方式。而且做過兩次努力了,然後送到了手術台上,但是他的心臟……”我阻止了她繼續往下說,而且回應說,不需要解釋的。那時我一到醫院,醫生就把我拉到側邊屋子裡告訴我一切了,說了我父親去世了。關於哈利問我的話,這也是我能告訴他的。那天下午從他房間裡出來時,出現在我腦海裡的畫麵就是我父親逝世時的場景。我給他說,醫生跟我父親差不多大。他就坐在椅子上,在我們談話的整個過程中,雙手都是抱在胸前,好像他很怕我哭,會一把過去抱著他,不然他也不會一直這個姿勢的。其實我都沒有聽太多醫生講的話,思緒已經飛到了漢普郡,想著直升機從那裡升起來,然後飛回到樸茨茅斯。機長往下看,看到了下麵一排車子延伸了一路,地麵的那些警察也變得越來越小,直到無法區分出他們和其他人。他們的車子也跟其他的車子一樣,但是團團圍住了我父親那燒焦的車子。我知道,那天下午的直升飛機裡,肯定沒有一個人是認識我父親的,沒有一個人會握著我父親的手,感受著他的重量,感受他皮膚裡關節的脆弱,感受他躺著的溫度。而且那天下午,肯定也沒有一個人會因為他沒有回家吃中飯而想他,也沒有一個人會疑惑他到哪裡去了,也不會有一個人知道那天他一個人開著車,車裡什麼都沒有,就一包他從農產品店買的土豆。因為交警打了三遍電話,我的秘書才鼓起勇氣進門打斷我的回憶,於是我直接回了電話,被告知發生了事故。當我告訴警察說不管我多快,都要兩個小時才能趕到那裡,但是警察都一直說不要急,醫生會一直等著我的。然後他們還強調說,他們會一直等到我來。“不用擔心,先生,我們會為你做到的。”我以為這意味著等我到的時候,我父親還會是活著的。結果我錯了,那天下午晚些時候,我就知道了在我出發後不久,父親就已經去世了。醫生給我解釋說,因為你是一個奔至自己要去世的親人身旁,所以警察這樣說是為了安慰我。“這樣更安全,”他說,“如果我們這樣說的話,你就不會開快車,橫衝直撞。”醫生說他完全無法得知到底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而且看到的時候就知道已經無法生還了。在衝擊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失去知覺了——頃刻之間就失去知覺了,應該完全沒有感覺到痛苦。“這也是好的。”他說。然後他便站了起來,走到我身邊,把我的手握過去,用力快速地握了握我的手。因為我並沒有很迅速地趕到事故現場,所以當他們拔掉我父親身上的所有醫療設備,拿掉所有的線,關掉點滴和血液帶時,他身邊沒有一個人。之後清理乾淨他身上的血跡,蓋上一條白色的棉質毯子,上麵還有很多小洞,要不是這毯子足夠大,肯定會以為裡麵包裹的應該是一個嬰兒;而不是一個去世的人。就那樣他被擺在那兒,擺在那張金屬床上,就一個人,放在房間的中央。這便是後來我看到他時候的樣子。一個護士一路帶我過來的,走過了一段非常空的走廊,她走在我前麵,時不時回頭給我說話,她的橡膠鞋底每走一步都會“吱吱”地響,很像是小孩子知道不該笑但還是忍不住笑的聲音。首先我還不能進去,是她帶著我進去的。在門前麵,放了一些投影屏幕,這些屏幕被架在了金屬架上,金屬架下安裝的是輪子,“你會找到路的,先生,就在那後麵,就是那兒。”但是那裡空間實在是太小,我完全無法從我站著的地方擠進去。我都不能握緊門把手打開門,直到護士走上前把屏幕推開,我才能夠到門把手,我的手抖得不成樣子,隻有她幫我做這些了。我以為她會跟著我一起進來的,但是她卻關上了我身後的門,這時,隻剩下我和我父親了。燈也關了,我朝他躺著的地方看過去,看到那熟悉的身形起來了,但仔細看又還在那毯子底下。有那麼一兩秒甚至覺得房子裡的所有東西都消失了,什麼都看不到,隻有一片白色,耳邊全是呻吟聲。當我再定睛看時,我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他旁邊,從毯子裡握住了他的手。看著他的臉,發現整個頭被綁在一個支架樣子的東西上,每一邊都安了一些大螺絲夾緊他的下巴。這樣看起來,感覺他之前並沒有受到很好的照顧,反倒感覺是受儘了虐待。我把他的手放在他胸膛上,走到床的另一邊,突然就想起護士給我說,最好還是不要看他頭的那一邊。我覺得有些無法呼吸,便走到了房間的另一邊,找到一個洗臉槽,把頭埋進裡麵,打開水龍頭,就開始洗自己,後來我並沒有告訴護士這些。然後又走到父親身邊,這次是另一邊,又握住了他的手,這時,我明白了,之所以他臉色冷灰,是因為體內已經沒有一滴血了。手如此冰冷,而且非常重,我靠過去,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希望他還會再一次地坐起來,但是沒有。最後,我抬起頭,在前額吻了一下,便道彆離去了。那天,我站在父親身邊最後一次輕撫他的那個下午,最殘酷最痛苦的事情應該是看到他身體所受到的傷害。他們是大概一周之後告訴我說他的脖子被撞壞了,頭蓋骨有二十處斷裂,肋骨六處受到粉碎性破壞,兩隻胳膊的所有骨頭都已經粉碎。理論上說,他是在心臟第三次停止跳動時,才死去的,但是醫生說,其實從撞擊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完全沒有生還的希望了。上天太不公平了,如此一個溫柔的男人,居然在離世前要經受如此的折磨。等我回到接待室護士的辦公桌前時,看到了那個帶我去找我父親的護士,我向她致謝並請她代我向醫生們致謝。這時,她給我遞了一疊喪親谘詢的單子,上麵列滿了我接下來幾個月要做的事情。握著我的手,對我說“很遺憾”。我想我和這些護士醫生不會再有什麼交集了,我也能夠不在眾人麵前流下眼淚,但是最後她說,“噢,我差點忘了要給你這些。”她彎下腰在她桌子底下拿出一個塑料袋遞給我。“他的鞋子,先生。還有他的手表和錢包,很抱歉現在才給你,就是這些了。”就是那個夏天之前,那個與羅比和醫藥箱一起度過的夏天,我們一起玩那個愚蠢的遊戲的夏天之前,我爸爸都會來接我放學,然後帶著我圍著花園跑,把我抱著用力扔向天空,一起打鬨一起歡笑。每次都是似乎有什麼好事情發生了,其實也就是他那天下午的最後一個病人走了,他就會來房間裡找到我,把我帶出去一起去跑步。有的時候我們會互相扔球,媽媽就在客廳裡一直喊著我們不要打到她剛栽的紫藤了,還警告爸爸說不要把我弄得很臟,今天不會洗澡的。結束嬉鬨後,他會去酒吧喝上半杯,就喝那個他都不需要點服務員就按他習慣端上來的酒。我想等到我長大後,能和他一起去的時候,也會喝那種酒。媽媽帶著我上樓,開始幫我洗腳上的草漬,洗完後就睡覺了。在那些涼爽的夏天夜晚裡,我的屋子窗戶開著,在房間角落還有一盞閃著的台燈。有時,我還會聽到爸爸開車回來壓著路上的沙礫“嘎吱嘎吱”響的聲音,而且他總是笑著進門,媽媽則會和他一起安靜地吃個晚餐。有時他和病人在一起的時候,也會有大笑從診室裡傳出來,那回聲瞬間打破整棟房子下午時分的安靜沉寂。每當這時,我要不就是在我床上的一堆靠枕中讀著故事,要不就是在遊戲室裡躺著削棍子,有時就坐在廚房裡的桌子上畫圖,無論我在做什麼,總是會被笑聲打斷手中的活兒,想著什麼時候能喝下午茶,羅比是不是要來按門鈴喊我一起去花園裡玩了。有天下午,羅比過來後,因為下雨,我們沒有出去,而是在家裡玩,就在臥室裡麵,剛好是在爸爸診室的上麵。玩的時候,我們能夠很清楚地聽到他說話,羅比問我說,“為什麼他能一直這麼笑?”他把我從靠窗的位子推下來,在我上麵跳下來,搖著我胳膊說,“你覺得是不是藥?你爸爸是不是吃了一些藥?”為了檢驗這個,我們想到了一個計劃,一個好像是由我想到的可笑的計劃,我已經記得不是很清楚到底是誰先提出這個建議的:在我媽媽睡午覺的時候,去拿她床頭櫃的鑰匙,然後爬過他診室到儲物室旁邊那間從不讓我進去的特殊屋子裡,打開他的藥箱,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他的藥,就是那種能讓羅比也能跟我爸爸一樣不停地笑的藥。就在我和羅比偷偷踮著腳走進我媽媽的床頭時,羅比準備靠過去拿鑰匙的那一刻,我聞到了媽媽化妝台上花瓶裡晚上發新芽的花的香味。我想起了和爸爸去花園裡摘那花的情景,想起了我們把花拿進屋子,爸爸送給媽媽時,她臉上的表情,突然就覺得我們不應該來偷鑰匙的,因為這肯定會讓媽媽不開心的。但是那時鑰匙已經在羅比手裡了,我們瘋狂地跑到走廊,因為興奮都已經不能呼吸了,這時後悔已經晚了。那個夏天後,我再也沒有聽過我父親那樣笑了。有時,在我記憶裡這笑聲會突然地,意外地,不合時宜地就回響起來,不知不覺地抓住了我的心讓我不能呼吸,有一種痛的感覺直穿胸膛,我想我可能就會隨著那痛死去。那是一種一開始隻是“咯咯”的笑聲,後麵慢慢感覺他身體開始搖晃,直到最後他的頭都會仰到後麵,這樣才能喘口氣說“天啊,天啊”,然後又開始了一輪笑聲,還不斷地拍打著大腿,聲音的節奏都跟拍擊聲同步,臉漲得通紅眼睛裡閃著淚花。如果我媽媽在場的話,她也會跟著笑,但好像她其實不是真的想要笑成這樣的,嘴裡一直說著,“親愛的,拜托了,停下來,不然一直笑會笑得我肚子疼。”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