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早晨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照進了房間,整個房間都充盈著閃爍的陽光。我坐在瑞秋的桌邊,朝下看著河邊,這大概是我在工作日站在這裡看下麵最晚的一天。下麵有成群騎著自行車去上班的人們。瑞秋告訴我上午九點是這條路最擁堵的時候。就在我看得入神的時候,一隻蒼鷺從水麵上飛起,直接朝我飛過來,落在了我們陽台的牆上,就是我座位的旁邊,落下了一個美麗的影子。在理查德婚禮的第二天早上,她第一次和我在這裡看風景的那個早晨,我就告訴她這個如同雕塑一般的美麗畫麵。她對我說:“怎麼可能,我不相信。”我回應說:“美得簡直就像是靜止的。”我從廚房走過來,發現她全身一絲不掛,背對著站在我前麵。要不是她說“我喜歡你假裝蒼鷺”,我都不知道她早就已經感覺到我在身後了。我就那樣靠著玻璃,雙手平趴在上麵,一邊臉也貼在了玻璃上。我告訴她是真蒼鷺時,她還是不相信。我將手握成拳頭敲打著玻璃,鳥便驚走了,消失在晨色中。瑞秋驚了一下,轉向我說,“太美了。真的太美了,我還以為不是真的呢。”然後又道歉,“真不好意思,把它趕走了。”邊說邊用雙手捂住嘴,看起來像是要哭了,我趕緊走過去,把她擁入懷裡,直接抱起了她。那晚她毫無疑問成了欲女。一直盯著我的身體,手像是孩子一樣地伸過來,不斷地撫摸著,輕抓著我的胸口和背部,吻著我的全身。我實在是受不了這般誘惑,問她“能否開始了”。她立馬就答應了,直接把我壓在她的身體下。第二天,醒來時,我把頭埋進被子,直接縮到了她的兩腿中,她也醒了。便開始用各種方式吻我。我的手忍不住壓在她的後腦上,她突然就那樣坐了起來,盯著我問,“是不是可以結束,去吃些早飯了。”她很喜歡這裡。她來的第一天早晨就說,如果外麵的牆是玻璃做的,那麼到了晚上的時候,天色變暗,我們就這樣坐在臥室的中間,看出窗外,就是倫敦,那簡直是太美了。這套公寓覆蓋了整座大樓的頂部,在中間部位,有三個主要的房間:臥室、浴室和書房。每間房都有一個大窗戶,掛著遮光的板子,而且在牆上還裝了滑門,所以我們可以讓這間房子處於完全裸露的狀態,看到外麵的所有風景,也可以完全遮上,成為極其私密的空間。周圍都是些開放的空間。我把這些空間簡單地劃分了一下,廚房和臥室麵朝西南方,而東北儘頭就顯得有些空,隻有一架鋼琴和桌椅。瑞秋住在這兒幾個月後,就提議把畫都移到外麵的牆上去,這樣就不會阻擋她看外麵的風景了。我們為此還僵持了一段時間,但其實我也明白她的想法,不管怎樣,她在家要做很多工作,比我待在家的時間要多得多。她說等天氣開始熱起來的時候,可以把這些滑門都移到外麵牆去,弄得越遠越好,她肯定會更喜歡這套公寓的。但這樣做的話,就感覺我們是住在外麵,而沒有私密空間一樣。有個夏天的晚上,我們在半夜,互相依偎著,她說,我們就是一對旅行的人,在一望無際,隻看得到天空的沙漠上紮營,這裡就是我們自己的空中綠洲。陽台的牆是一種有機玻璃製成的。在西南儘頭的低處,我有一排蘋果樹作為點綴。金銀花經常爬滿枝頭,薰衣草就在樹下蔓延,種在格子裡的茉莉花也在陽台上鬥豔,在蘋果樹和廚房間的地板上還有植物在活躍著,裡麵滿是我和我媽以前在罕布什爾花園裡種的草本植物和花朵。所以每每到了夏天,滑門完全打開的時候,這些東西的香味便會隨著微風飄進來。我告訴過設計師說,我設想的是在房子裡或是外麵的開放空間放一個大玻璃箱,這樣,我們就可以暢通無阻地在房子周圍走動,甚至可以看到城市的另一邊。但這件事情,感覺後來一直都是瑞秋喜歡做的,就那樣走來走去,記住她能看到的所有地標,看天上的飛機飛過。她告訴我,在那些我要出國而晚歸的夜晚,如果她知道航班時間,就會坐在西南處的沙發上,看著一架一架飛過的飛機,猜我是否在其中一架飛機上。我記得有一次,打電話給她說我已經下飛機了,她還興奮地說她很確定她看到了我坐的那架飛機。她還試圖從飛機窗戶中看到我的臉,雖然知道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還是會這樣做。當我到公寓的時候,一打開門,我就能看到她的微笑,她還興奮地喊著,“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了,真的看到了。”我還來不及放下行李,她就會開始脫掉我的外套,吻我,然後拉著我的手進臥室,說著愛我,愛我,再也不要走了,真的很不喜歡沒有你的時候。我記得非常清楚,住在這套公寓的第一天晚上,感覺自己完全沒有睡著,因為房子剛剛裝修好一個星期,空氣中滿是油漆的味道。我把臥室的滑門拉到右邊,透過玻璃,看著外麵的天空,一片夜色。我用高高的枕頭撐著我的頭,想著除了那無儘的夜空,我的周圍什麼也沒有,我的身下也什麼都沒有一樣,感覺就是我浮在了空中,床就是航行中的太空飛船;感覺整套公寓會隨時起飛,然後隨著清風飄走。這感覺後來住在這兒再也沒有過了。現在瑞秋走了,又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有時,我也會一個人坐在西南儘頭的沙發上,裹在我的羽絨被中,看著夜色,看著窗外的飛機飛過。目光就隨著飛機移動,劃過夜空,想著這些飛機是飛向何處,從哪裡來,坐在那裡麵的人定對回家滿是期待。在我們一起在公寓看過晨景過後的幾周裡,當瑞秋把她的東西都搬進來和我同居的時候,問我是否介意在她看蒼鷺的玻璃處擺放一張桌子。我說我可以給一半的書房給她,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們甚至可以將書房隔開,這樣她也能擁有一個自己的私密空間。但她說不需要了,她想要儘可能地能看到外麵,就這樣坐著,也可以看到外麵的蒼鷺飛過來。而瑞秋如此中意的地方就是我現在坐著的地方,當夜幕降臨的時候,萬物皆靜。除了外麵偶爾有公共汽車經過新北街,傳來一聲喇叭哀號的感覺,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了。瑞秋曾說,那哀號就像是恐龍的呻吟,或是海洋中鯨魚旋轉發出的聲音。當她不在圖書館或是不在學校教書的時候,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她都會在這張桌子上工作。外麵便是河,背後是她的書架,一切美麗的風景就像直接從書裡跑出來一樣與生活融為一體。她把家裡的書架上全換上了自己喜歡的書,現在要是在我工作日的早飯間隙,想找一本我以前的舊書,或者是看看我媽媽以前讀過的花園種植的書,我隻會看到一係列雪萊、濟慈的書還有一些。有的時候我也會打開其中的一兩本,偶爾會看到“給瑞秋,我的愛”的字樣,但沒有簽名。我便開始讀,發現自己讀進了一個新的領域,對我來說完全都是陌生嶄新的。當我讀到一半的時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書帶往何處了,感覺已不在倫敦,而是到了意大利;或是看到隻點了一根蠟燭的廢棄的山邊彆墅裡的第五個人,有的時候那燭光又像是暴風雨。翻一頁,偶爾會看到一張完全褪色,看不清字跡的明信片,或者是瑞秋和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人的合照。這時便會想起,她說她不怎麼喜歡用真正的書簽,大概這些就是她的書簽吧。有天晚上,我坐在沙發上處理合同,她在打字,我還是禁不住問她,“你真不需要一塊自己的地盤嗎?”她仍然還是拒絕了,她謝謝我如此為她考慮,但是她真的不需要。她覺得她的桌子有個抽屜能鎖住她的一些秘密,我也不可能看到,對她來說就已經完全足夠了。有的時候她出門了,或者是睡著了,我走過她桌邊的時候,看著那個帶鎖的抽屜,都會想她是不是開玩笑的,抽屜真的鎖住了嗎?如果鎖住了,她把鑰匙放在哪兒了呢?但我卻從沒想過要打開它,直到她死後的那個周二。我從牛津回到家,在手機上收到一條艾薇發的短信說,要我找到瑞秋的一個文件夾,並且在第二天早上郵寄到她切爾西的家。她說,那個文件夾是黑皮的,在邊上有拉鏈。她還強調說,一定可以找到的,瑞秋一定擁有這個東西。我翻遍了屋子都沒有找到,於是注意到了這個鎖著的抽屜,大小確實是可以放下一個文件夾。但當我看了一眼書架後,我發現其實沒有必要找了,如果有什麼的話,警察肯定在那天下午就已經看過了。在瑞秋死後的那天晚上,警察的搜查有點草草了事,但後來他們又來了一趟,說是要徹底搜查,還帶走了一些東西。在他們搜查完畢後,兩個警察就直接用包裝起瑞秋的東西,帶到了樓下。然後偵探便過來和我一起坐在了陽台上,給我解釋說,他們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在他們徹查瑞秋電子郵件的賬戶時,發現她的大學賬戶裡沒有一條記錄。他們在這個如此私人的賬戶裡,什麼都沒有發現,真的是什麼都沒有,唯一她保留下來的郵件都是關於研究的,要麼就是假日或是劇場節目訂票。他們起初不是很驚訝在她的大學賬戶裡什麼都沒有查到,但是當考慮到這種情況的時候,他們有兩個猜想:一種可能是她自己刪掉所有與她往來郵件的人;另一種可能就是有他人黑了她的郵箱,知道那些郵件會成為犯罪證據,給全部刪了。我告訴偵探說,她不是這麼挑剔的人,有幾次我經過她的這張桌子的時候,看到她有幾天沒有看已收到的郵件。偵探說,如果那樣的話,是不是她會打印出她的郵件然後把它放在什麼地方,既然那天搜查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東西,我是不是還能想起他們還沒有搜查到的地方。我直接拒絕了,“沒有,我想不起來。”我解釋說,我和瑞秋都有自己的私人空間,我很尊重她不願意告訴我的信件內容,她可能認為那樣比較好,而且我也很確定,如果有什麼事情困擾她的話,她一定會告訴我的。偵探又繼續問了一兩個我和瑞秋關係的問題。我告訴他說,我已經在警局交代過了,我們很相愛,如果他認為我們之間有了第三者的話,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對我們的談話做了筆記,告訴我會繼續調查的,說有些事情總會浮出水麵的,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的話,要我及時告知,要是檢查好了每件搜查的物品,大約下個星期還會來一次。那天他們帶走了很多瑞秋的東西,包括她桌子抽屜裡的所有東西,直到幾周前才全部還回來,用兩個紙板盒裝著,上麵還貼了標簽,“卡達尼,十二月。書桌抽屜。”警局指派做我家庭聯絡官的一位女士親自送過來的,我見她不超過三次。因為我都想不起她的名字了,以至於開始把她想成弗洛了。由於做律師的原因,我通常都會儘可能地取縮寫名。這次弗洛來公寓,顯得非常緊張不安。我給她泡了一杯茶,她就坐在西南方向的沙發上,就那樣背著我。即便這是她第一次來我家,她說著和彆人差不多的話,基本上都是關於瑞秋這件事情的,有時候她低著頭讓我覺得她比較害羞。當我沒有回應她的時候,她會揚起眉毛,做出痛苦的樣子說,“彼得森先生,我們直入主題吧。”她轉向盒子,那個盒子還是我幫她從她車裡拿回房間的。她首先給我看了一個標有“卡達尼-十二月。私人物品”的小箱子,她說這裡麵隻有瑞秋的結婚戒指和訂婚戒指,還有她那天戴的項鏈。然後弗洛又繼續說下去,每句話中間都會有個不可思議的停頓,閉一會兒眼睛,咬一下嘴唇,告訴我說他們不能找到那個我說的瑞秋那晚去湖邊背的那個包了,而且他們也覺得不可能追蹤到那個包了。還說有些東西還沒有歸還,遞給我一封信,上麵列了兩個已經還回來的東西和未歸還的東西清單,告訴我這兩個大盒子裡裝有很多照片。因為瑞秋的書麵文件都要繼續留在警局做接下來的調查,所以隻好拍下來給我作留念。慢慢地,我覺得我的耳朵隻能接收到一些符號和亂碼,然後看到身旁的人嘴一張一合配合著手的動作,這畫麵既諷刺又可笑。該結束了,我想。我問她到底還要多久呢?她停了很久,想要回答我,才發現我的問題有些諷刺的意味。在那之後,她便起身離開,對我說,“很抱歉,但我相信你能明白,我隻是在做我的工作。”又過了幾天,我才覺得我有了足夠的勇氣可以打開那兩個大箱子了。當看到箱子上的封貼時我又猶豫了,要去打開之前瑞秋不想要告訴我的秘密,總覺得是在侵犯她的隱私,即使是她不在的時候。但終有一天我還是做了,那是上個星期的一個晚上,看著那些東西,我覺得難以忍受。再也沒有其他事情能讓我感覺如此不好了,再也沒有其他事情如這般沒意義了,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我覺得這是它們在我身上留下的詛咒,胸口的痛如此真實,以至於讓我覺得我應該找點什麼尖銳的東西把這股痛弄走。於是,我就把這些東西放在角落,坐在鋼琴前麵的地板上,旁邊就是兩個大盒子,我一一倒空它們,每件物品都如地板上升起的沙堡一樣,延伸到玻璃處,似乎連接到了外麵的夜空。我一直不敢看它們,直到放好一切後,我才跪下來,在地板上趴著,一一拿起這些東西,翻閱著,讀著那些我不知道的一切,然後再一一放回箱子內——你會怎樣描述人生呢?那晚我看到的便是我的或瑞秋的人生,地板上那零零碎碎的物品以最抽象的形式展示給我看:人生就在貼有她相片的遊泳館會員卡裡;就在她因為拖延還書,圖書館給她寄的罰款信件裡;就在那些學校的報告和考試證書裡;就在我從未見過的甚至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她的那些朋友給她寫的電話號碼和明信片裡;就在她咖啡館的優惠券裡,在乾洗店的票據裡,在銀行對賬單和保險單裡,在那些接種疫苗和加入一些組織的證明裡;在那她從未提起過的催促她去做宮頸手術的信件裡。這便是人生。除此之外就剩下一些照片了。其中有一張是她和露辛達拿著曲棍球球棍和隊員站成一排的照片,看上去特彆年輕,還有點男孩子的感覺。還有一些其他的照片,有些男主角是我,在陽台上擺弄花花草草的我,走在荒地的我,還有抓拍的夕陽下,坐在公寓另一邊讀書的我。接下來讓我震驚的是瑞秋小時候的照片,她的表情看起來是多麼的像大人啊,甚至沒有一張是露出笑容的。那些她笑的照片,都是長大了拍的,差不多都是在我們相見成為同學的時候的照片,就是我記憶中的瑞秋的笑容。她的大部分笑著的照片都是拍攝於一次度假期間,那裡滿是陽光。艾薇也在照片中,在一個小碼頭的地方,站在瑞秋的身邊。我好奇的是,誰幫她們拍的照片,特彆是這些兩個人的合照。她們背景裡有艘船,很像之前瑞秋在網上給我看過的某個地方。那還是今年的早春時候,我們在討論夏天放假去哪裡旅行,她給我看了網頁上的這個地方,告訴我說,很久之前她曾在土耳其度過假,就在這種雙桅的木製帆船上過了兩個星期。她說也希望我們倆能一起去那裡旅行。我繼續翻著這一堆東西,希望能有什麼新發現。在瑞秋很多學校時候的照片中混了一張護照上麵的照片,這是曾經她要我放在係裡網站上的一張照片。最後幾張又是瑞秋和艾薇在土耳其度假的照片。和她們同行的一些人,我好像似曾相識。仔細辨認那照片上的人,我想他們大概是一些來自伍斯特的人,瑞秋認識,但是我卻沒能記起,也可能因為這些照片都沒有聚焦,而且拍的距離也有點遠,導致人像都很小,很難確認是誰。慢慢地就看到了最後幾張。有一張照片就是瑞秋和另一位女士照的,攝像師肯定是就站在她們麵前,是半身照。她倆都穿的是比基尼,瑞秋還滿臉笑容,但是比她同伴還是要笑得靦腆些。她同伴的胳膊挽在了她腰上,還戴了一頂太陽帽,因為她把頭靠在了瑞秋的肩膀上,臉都被遮了一半了。我關注這張照片並不是因為它內容有多麼特殊,而是因為它原本從中間被撕成了兩半,剛好分開了兩個女人,是後來被重新粘貼在一起的。我還有點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麼會讓瑞秋這樣做呢。除了所有的這些東西,還剩下警察之前給我說過的一封信。在瑞秋死後的兩個星期內,那時我還待在家裡,等著回倫敦看是否保釋能夠變成釋放的期間,他們給過我兩次這封信。他們發現這封信夾在抽屜裡的文件中間,而且他們還強調了兩次這個東西有多麼重要,要我告訴他們關於這封信的線索,任何線索都可以,但我卻什麼都沒有幫上。於是我坐在公寓地板上,讀了一遍又一遍,想著之前他們給我的時候,我肯定分心了,沒有認真,錯過了些重要內容。如果我這次認真的話,我肯定能發現一些引起我關注的東西。我發現這信是寫在航空信紙上的,筆跡肯定是我從沒見過的,這次再,也沒有認出是誰的筆跡。我們曾談到愛,你和我,那時我們一起倒在草地上,相互擁抱著。當你說我是你唯一在乎的人的時候,我真的認為你是真心的。昨晚我卻發現我錯得太離譜了。像我之前說過的,不論發生任何事情,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我也覺得你不會忘記我,至少不是永遠忘記我。你現在可能覺得有一天你會忘記我,但是我所知道的是:無論你多努力,你始終沒有辦法忘記我。那麼,再見吧。今天下午我就走,我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猜這就是你想要的吧。如同那晚之前一樣,我也不覺得這封信有什麼奇怪的,把它收好,又繼續檢查下一樣東西。但偵探其實是有些失望我不能告訴他們關於這封信的任何線索,他們也說,可能是對我能說些什麼抱有太高的期望,都沒有考慮到這封信是沒有任何日期,沒有任何簽名,甚至連郵戳都沒有。但是很明顯,這是一封情書,當他們知道我也沒有什麼線索的時候,又把這封信拿回去了,加上那些桌子裡的東西,一並影印了附件,然後再次還給我了,就是那些大盒子。當瑞秋不怎麼使用桌子的時候,我經常坐在她的桌邊。一直都把這當成是一種她不在時想她的方式。除了這個,我還想了一些其他的辦法,比如說她不在的時候,就睡在她經常睡的那一邊床。或者是偶爾,我出去的時候,我會故意打電話到家裡,然後聽她的電話留言,告訴我說,我們現在很忙,不能接電話,在嘟聲後可以留言,但是不要太長。瑞秋生前,也喜歡這樣做。我的意思是,經常在我不在的時候,用我的桌子。儘管她說自己不想要一間房,但是有的時候,我還是會發現一些她使用過我桌子的痕跡,一些小細節,可能是一些不太細心的男士都會忽略的細節,但是又有些明顯。可能是凳子墊上有印記,如同貓蜷縮著在上麵睡了一下午的印跡,又或者是我會注意到有一摞紙移到了另一邊,沒有被放回原位。有一兩次我還發現垃圾桶裡有蘋果核,或是一些餅乾屑。有時書架上還會留下半杯沒喝完的茶,甚至是抽屜被動過。但是我也從未告訴過她,我發現了這些,她也從未提過她使用了我的房間。其實我對於這些一點都不介意,而且還覺得她有些可愛,都不做好掩蓋工作,還一味地堅持是在自己的桌子上辦公的。我從未認為她做了這些事情有侵犯我隱私的感覺,反倒現在我非常懷念這些隻屬於我們的小事。從瑞秋桌子那兒向夜色看去,我發現蒼鷺飛回了陽台,雖然說從我這個角度有些難發現,但是我想它可能是在睡覺。倫敦還是閃爍各種燈光,如果瑞秋還活著的話,我想這個時候該是我們一起入睡的時間了。現在這個時間,我也該睡覺了,但是有些奇怪,今天什麼都沒做就到睡覺時間了。我麵前的桌子上擺滿了我必須看但是還沒有看的東西,有艾薇在警局給我的照片,它們還仍然密封在信封裡,還有那些她給我說是瑞秋在婚後寫給她的信。我應該要讓自己把讀瑞秋的回憶變成一種習慣,允許自己至少要讀一遍這些信,然後隔個幾周再讀一遍。可是這些回憶根本不需要我去翻讀,因為我已把內容牢記於心,把我和瑞秋的點點滴滴都牢記於心。但每當我再次讀到瑞秋寫到我,寫到我們的時候,我總是像是初次讀到一樣小心翼翼又充滿驚訝。除了這些,還有那些來自瑞秋朋友、同事和學生的通信,我還打算一一回複的,而且那些大盒子裡的東西,我想還是要重新再檢查一遍的,要更仔細,看是否遺漏了什麼,可能有些東西能觸發記憶,幫助警察調查事件真相。那些日子,我在家幾乎都不想給自己穿上衣服,因為也沒有必要。實際上,除了在這間公寓裡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我什麼都沒乾。可能就泡些茶,但是又沒喝,放在書架上,之後又洗了重新泡一杯。就裹著一張毯子,戴著個棉質帽子,在陽台上吃中午飯,坐在那些植物邊上,就像流浪漢似的看著那些植物,想象我媽媽停下手中的活,來不及起身,跟我說,“真得振作起來了,亞曆克斯,不是嗎?如果你爸爸在這兒的話,他該怎麼說你,親愛的?‘振作起來,趕快,穿好衣服,我們一起做些有趣的事情,就我和你,好嗎?’”我就知道我是睡不著的,我又想起來哈利邀請我回校的事。自從瑞秋死後,他給我寫了很多信,但從昨天開始,除去了表示哀悼的信,隻寄來了一些明信片,有的時候就是一些簡單的紙條或是附上些《牛津時代》關於瑞秋的簡報,或者是關於調查的簡報。明信片來得非常頻繁,上麵的信息無非就是一些小心謹慎的與圖片相關的內容;有些就是說說他看的展覽,認為我可能會知道的一些展覽;另外就可能是一些他的豔遇,可能與明信片主題相關的。有一兩次是什麼都沒有的,隻有一個來自他最近貢獻的Pseuds er的一個回形針。雖然有些不合邏輯,但這些東西真的還挺安慰人的。在瑞秋生前,這些明信片都是寄給瑞秋的,因為瑞秋走了之後,才寄給我的。或許是一種習慣了,也或者是為了安慰我。哈利的哀悼信是十一月上旬接到的,差不多是在瑞秋死後的四個月才收到。我記得他說這個時間才寄過來是故意的,並不是彆的意思。還給我說,他妻子死的時候,那時候相當的痛苦,其實大家寄來的那些哀悼信,都沒有任何作用,人都已經麻木到沒有什麼感覺了。當他寫那些信時,想起了之前自己在伍斯特過完第二個聖誕假期回來後,看到了那個門口信盒裡出現的一些條子,感覺都是一些對她死去的敷衍的說辭,一些沒有人願意回信的說辭。直到後來,他說他能重新讀那些信的時候,才知道人們當時表達的都是哀悼之情,但總是比較笨拙,不合時宜。因為這個,他說,他才想要等到最初那段麻木的時間過後,再寄這樣的信件過來,不能說痛苦已經過去,至少是已經減輕了。還說希望避免陳詞濫調,於是就引用了坦尼森的一段話,關於生活的,但對我意義不大的話。當我昨晚打開哈利寄來的包裹時,我發現他又給我寄詩了,這次是《勃朗寧全集》。難怪剛剛我從門外拿進來的時候,感覺很重。我看著包裹標簽,注意到他在我姓氏後加了“先生”二字,真高興他能這樣做,我以為包裹這麼重,一定是一張又一張的長信,結果,不過就是一張簡單的紙上寫下了幾行。“伍斯特學院。”“27.xi.MMVII”“親愛的亞曆克斯,今天早上湖邊有了白霜,這看起來真是個奇怪的十一月,想想這時候已經是十一月下旬了。我在今年早期看過一次或兩次,但沒有那麼厚,所以現在讓它顯得更加美。”“上次見麵的時候說你方便的時候要過來。我想現在湖邊有些白霜,應該是個好時間回學校吧?下個星期學生也會回去,學校裡會有些房間給你用的。你可以在這裡待很長一段時間,參加聖誕音樂會,或者到處走走也可以。我已經開始準備整理我夏天要住的房子了,因此整理出來了很多東西。”“有些關於瑞秋的我想可能是你想看的,我想也沒有必要給警察,儘管警察那邊也沒有什麼進展,至少在給警察之前,我想還是應該給你看看。”“如果你覺得能來這兒的話,記得打電話告訴我是不是能趕上參加下周五下午的茶會。附上了我發現的那些東西:來之前你可以先看看。”包裹裡是一本看起來比較小巧的書,整天就放在桌子上了,感覺是在等待著我打開它。我想今天我會讀著它入睡。總感覺這本詩集有些熟悉。封麵是泛舊的粉紅色,前麵有一小塊顯得很暗,感覺是被某個人放在陽光下曬過一段時間,而其他部分則是被另一本書給壓住了,所以出現了分明的顏色差異。總感覺很熟悉,覺得是我以前看到過的一本書。我把書就放在鼻子下,深呼吸,聞了聞它的氣味,一轉身,就似乎看到了瑞秋躺在了我身後的沙發上。那好像是在六月上旬,夕陽把屋內的一切都映襯成了粉紅的感覺。瑞秋在餘暉中仿佛也在發光,頭發上閃著橙色的光彩,有一小塊都成金色了,她就微閉著眼睛,陽光一點都不刺眼,但是又能讓自己完全融入這閒情中。幾分鐘後,等我再看她時,她已經睡著了。嘴巴微張,一條腿落到了沙發的另一邊,我看到她襯衫裡是什麼都沒有穿的。我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跪在地板上,看著她。她的手臂滑下來了,手中的書感覺就要落下來,就在那一刻,我接住了書,轉身又坐回去,不想打擾她。拿著書,舉到麵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看她時,似乎知道書裡麵的內容是什麼了。我記得過了沒多久,她就醒過來了,質問我說“你在乾什麼?你怎麼坐在那兒啦?什麼時候了?”我告訴她說她剛剛睡著了,她就笑了,回應說“讓我來讀給你聽吧,去坐好,彆光看著我了”。我把手中那本被陽光曬舊了封麵的粉紅色書遞給她,當天色漸漸變黑的時候,她讀了一首又一首詩給我聽,這次換成我閉上眼睛了。夜幕降臨,陽台上茉莉花的清香都飄到了屋內,她說,“再讀一首,就去吃飯了,想要聽什麼,詭異的如何?”“好嘛,就詭異的。”我一邊說一邊想著,要是她繼續讀的話,我不會很在意她讀什麼的。現在我坐在她的桌邊,周圍一片黑暗,她卻不在了,再次打開她曾經給我讀過的詩集,讀到那最後一首詩時,感覺自己又聽到她的聲音了。今夜的大雨來得早,緊接著刮起了陰冷的風,它凶狠地折斷榆樹梢,把湖水攪得跳躍翻騰,我用快要碎的心在聽。波菲利雅悄悄走進來,立即把寒冷和風雨留在門外,她跪下,在陰暗的壁爐裡,燃起火焰,使小屋變得溫暖;然後站起身,把滴水的披肩和鬥篷從身上脫下來,扔下摘下來的臟手套,脫帽把潮濕的頭發披散開,最後她緊挨著我坐定,並且叫我,沒有答應聲。她將我的手輕輕摟著她的腰,露出她的光潤雪白的肩,撥開滿肩的金發,讓我靠在她的肩,又用披散的金發蓋住我的臉。她低聲細說,她愛我,可她太軟弱,儘管努力過,掙紮的還是掙不開自尊心的束縛,也不能解脫虛榮的聯係,把自己永遠地給我。但有時情欲高漲難按壓,連今夜的歡宴也不能阻撓,她突然想起一個為了愛她而憔悴的人——這愛全是徒勞,所以她冒著風雨來了。我仰望著她的眼睛,它們快樂又自豪。我終於知道了波菲利雅崇拜我;吃驚使我的心膨脹,當我考慮該做什麼時。膨脹在加劇。此刻她是我的,我的,純潔無瑕……我想,她就是在那兒停住了,就是恰巧在這首詩的中間。“天啊,亞曆克斯,真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聽到我的肚子咕咕的叫聲了?我太餓了。”“瑞秋,你不能這樣!”“不能哪樣?”“不能就停在這兒啊,你不能開始讀了,又不讀完!簡直太要不得了。”“啊,不好意思嘛,我都不知道你在認真聽呢。我的意思是你看起來像是在睡覺。”“我肯定沒有在睡啊。隻是閉上了眼睛而已,這樣更能精力集中。”“你騙人!”“沒有,我是真的在聽!”“好嘛,我錯了。但如果現在不讓我吃東西的話,我會被餓死的。而且反正也不是一個好結局。”“瑞秋!太不公平了!”“好嘛好嘛。吃完飯,我再讀給你聽。你肯定也餓了,現在太晚了,拜托。”那天晚上我們在房間外麵吃晚飯,還在外麵待了很久,最後她也沒有再讀這首詩了,但是她告訴了我關於這首詩的很多故事,告訴了我後麵說了些什麼,可以自己去讀讀,不會有什麼的。她問我在害怕什麼?我說沒有怕,隻是想要她給我讀讀而已,就這樣。她說,好吧,下次。然後她說,“我們該回去了。”“哪兒?”我說,“回哪兒?”“就去牛津,”她說,“你以為是哪兒?我寫信問問哈利。他一直都在說要我們回去這個事,特彆是我嫁給一個伍斯特男人之後。下次我們都穿上以前的長外衣,坐在高腳桌邊,喝著雪利酒,假裝我們就是學習上的研究夥伴關係,會很好玩的。走吧,我有點想睡了。”她邊站起來邊收拾東西,然後進了廚房。我繼續待在陽台上看了一會兒夜色,當我進去的時候,她已經在床上了,並且很快就入睡了,那本書還放她胸口。接下來的日子裡,她好像什麼都沒有讀,就讀了這本書。現在想起來,她肯定是在我們後一個月去牛津的時候,把這本書帶到哈利那去了,不記得拿回來了,哈利現在寄給我,也沒告訴我他是怎麼得到這本書的。站在桌邊,這個問題也一直都在我腦海裡遊走,把長外衣越裹越緊,書緊緊地攥在胸口。對這個問題,我猜測過各種答案,每一個答案都有些令人不安。我意識到,在我去睡覺之前,我必須要想清楚接下來的日子我該做些什麼。我想我要更長遠,更謹慎地看待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法了。我想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純粹為解決一個問題而去做些什麼,並且沒有不去做的理由。無論怎樣,我決定:我要去牛津,我要去看看哈利到底要給我看些什麼。我要問他,是不是還有些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的關於瑞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