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後傳出水的響聲——夏令營的值班員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走出來洗漱。我叫醒了那個在一台破爛的中國造錄音機播放的音樂聲中安詳地打著盹兒的人。有一點我不理解,在維索茨基(弗拉基米爾·維索茨基(1938—1980),俄羅斯著名演員、詩人、自彈自唱的創作歌手。)的歌曲中怎麼可能睡著呢?說實在的,這台破玩意兒隻能聽聽彈唱歌曲:“詩歌,數學,”“榮耀,使命,懸殊的戰鬥會有的……”“如今小錫兵”“在此處,在陳舊的地圖上列好隊。”“不如讓他們留在兵營,”“但戰爭就是戰爭——”“戰士在雙方的軍隊中”“各自均分著力量。”“弄完了,請原諒……”值班員從小小的澡堂走出來,還一邊用公家發的方格毛巾擦臉。我昏昏欲睡。我點點頭,表示理解。錄音機還在放著音樂,畫蛇添足地給維索茨基補充更多的嘶啞聲。“莫非問題在道德教育,”“或文化教育之薄弱上?”“但是這一方或那一方”“不可能贏得同伴。”“怎樣麵對良心不犯下”“天地不容之罪孽?”“到處都是小錫兵,”“怎樣決斷,誰該獲勝……”夏令營的值班員皺著眉頭把音量關小到幾乎聽不清楚。他伸出手:“彼得。”“阿利莎。”他像是在跟男人打招呼似的。在他那有力的握手中,我立刻感到一種距離,“僅僅是—工作—關係……”這也挺好。這個個頭不高的消瘦男人自己都像個青少年似的,他沒令我特彆興奮。自然,我打算休假時找個情人,但最好是個年輕一些、可愛一些的人。可彼得怎麼也不下三十五歲了,而且即便我沒有他者的能力都可以像讀一本敞開著的書一樣讀懂他。模範的居家男人——我指幾乎不會背叛妻子,不喝酒,不抽煙,對孩子的教育,十有八九是惟一的孩子的教育付出應有的時間的男人。有責任感,喜歡自己的工作,可以放心地把一群小毛孩或者搗蛋的少年交給他:他會替他們擦鼻涕,跟他們推心置腹地交談,拿走他們手中的伏特加酒瓶,會給他們講吸煙的壞處,會安排許多的活兒、休息,訓導他們使他們忙碌不停。簡言之,這是光明使者理想的化身,而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很高興認識您,”我說,“早就夢想著來‘阿爾台克’。遺憾的是在這種狀況下才……”彼得歎了口氣。“是呀,彆說了。我們都替娜斯傑卡難過……您和她是朋友?”“不是。我比她低兩個年級,說實話,她長什麼樣我都記不起來了……”彼得點點頭,開始查看我的證件。遇上娜斯嘉我也不怕,有更大的可能她會記不起我這張臉——紮武隆在細節上總是考慮得很周密,如果“阿爾台克”沒有他者,那就意味著有誰從雅爾塔或辛菲羅波爾來過,來找過一會兒娜斯嘉……那現在她就會記起我的。“從前做過輔導員的工作嗎?”“做過,不過……當然不是在‘阿爾台克’。”“那又怎麼樣?”彼得聳聳肩,“二千三百個工作人員,這就是所有的不同。”他說這句話的語調與他不太相符。他以“阿爾台克”為榮,仿佛是他親自手持衝鋒槍,從法西斯手上將它奪過來,蓋樓,栽樹,親手建立了“阿爾台克”一樣。我微笑了一下,整個表情表明:我不相信,但是出於禮貌,我保持沉默。“娜斯嘉在‘藍色營’工作,”彼得說,“我送你去那兒,反正娜斯嘉也該起床了。早上五點我們有車去辛菲羅波爾……您一路還順利嗎,阿利莎?”“挺好,”我說,“我搭私車來的。”彼得皺了皺眉頭。“大概被宰了吧?”“不,沒有,沒什麼。”我立刻說。“在任何情況下這都有點冒險,”彼得補充了一句,“年輕漂亮的姑娘一個人夜裡搭陌生司機的車。”“他們有兩個人,”我說,“而且他們彼此感興趣。”彼得沒明白我的話,歎了口氣說:“不用我來教您,阿利莎,您是成熟的成年人了。可是您要明白——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阿爾台克’——這是兒童的樂園,充滿關愛、友誼、公正的樂園。這是我們所能保全下來的為數不多的淨土!但是在夏令營營地以外……什麼樣的人都有的。”“什麼樣的人都有……”我附和著。他說出這番慷慨激昂的話時是多麼的真摯,真是令人驚訝啊!他確實相信這些。“好了,”彼得站起來,輕輕地提起我的包,“我們走吧,阿利莎。”“我可以自己去,告訴我路就行了……”“阿利莎!”他責備地搖搖頭,“您會迷路的!我們營地有二百五十公頃!走吧。”“是呀,馬卡爾就有點迷了路。”我表示讚同。彼得已經站在門口了,但他猛地轉身:“馬卡爾?那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又在大門口?”我慌張地點頭。“知道了……”他冷冷地說。我們走進暖洋洋的夏日的夜色中。天蒙蒙亮了,彼得從口袋裡掏出手電筒,但沒打開。我們沿著小路,朝岸邊走去。“這個馬卡爾真是麻煩。”彼得邊走邊說。“怎麼啦?”“他睡眠太少了……您瞧瞧……”彼得不快地回答,“一會兒跑到進門門衛那裡,一會兒竄到海邊,一會兒乾脆跑到營地外麵去了。”“我還以為是在入口處的少先隊員的崗哨呢。”我這麼說。“阿利莎!”彼得這樣的答腔聽起來特彆棒。他僅僅用一個說出聲來的名字就傳達出了豐富的情感。“夜間孩子們應該睡覺才是!而不是去營房入口處,去長明火(指無名戰士墓等紀念性建築物前晝夜不息的火,用天然氣作燃料。)或其他什麼地方站崗……而且所有正常的孩子夜裡都睡覺,睡覺前好好地胡鬨一陣就睡著了。他們白天又跑又跳地玩夠了……”我們走到了石塊鋪成的小道上,他腳下的礫石沙沙作響。我脫下涼鞋,光著腳丫子走了起來。腳下是堅硬、冰涼的小石子……甚至感覺挺舒服。“一方麵可以責令保安,”彼得說出他的想法,“讓他們乾脆把小家夥趕走。可是那又會怎麼樣呢?給他綁在床上嗎?最好還是讓他坐在大人們中間,大家都看得見,總比夜裡他一個人跑去海裡遊泳要好……”“那他乾嗎要這樣?”“他說他一天睡三個小時就足夠了……”彼得聲音裡流露出某種憂傷和憐惜。他顯然屬於那種與之在電話裡或者在黑暗中交談要有趣得多的人——一張無趣的臉,麵部表情也不豐富,然而聲音裡的語調卻千變萬化!“看他白天跑來跑去的樣子,也確實夠了。隻是問題不在這兒……”“那在哪兒?”我知道,他等待著提問。“不想從這個夏天,從‘阿爾台克’,從自己的童年中放走一分一秒,”這時他更像在沉思,“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到‘阿爾台克’,他生活中又有過什麼美好的東西呢?”“怎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個小男孩說……”“他是孤兒院的孩子,”彼得解釋說,“是啊,已經是大孩子了。再到我們這裡來他未必實現得了。當然現在小孩子可以願意來我們這裡多少次就來多少次,但那是交費的,而慈善性的是輪流的呢……”我甚至後退了一步。“孤兒院的?但是他那麼肯定地……”“他們說話都很肯定……”彼得平靜地說,“大概,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東西吧?父母親是生意人,到‘阿爾台克’一年來了三次,秋天準備去夏威夷……他們自己很想相信,所以就幻想著這些。小孩子嘛——常常會這樣,那些大一點的孩子——想得少些。不過,他可能喜歡您。”“我倒不那麼說。”“在這個年齡還不會表達好感……”彼得非常嚴肅地說,“愛和恨總的來說很容易混淆,而在童年……您知道嗎,阿利莎……我有個小小的建議……”“是嗎?”“您是個很漂亮的姑娘,而我們這兒不管怎麼說也是個有不少大男孩的兒童夏令營。我不要求你不用化妝品和其他的什麼,但是……儘量彆穿這種超短裙。它也太短了。”“不是裙子短,”我無辜地答道,“這是因為我腿太長了。”彼得斜瞥了我一眼,責備地搖搖頭。“對不起,我開個玩笑,”我趕緊說,“當然,我不會穿它的。我有牛仔褲,西裝短褲,甚至還有長裙。泳裝也很嚴實的!”接著我們默默地往前走。不知道彼得在想什麼。也許在思考我是否適合從事教育工作,也許在替自己的被保護人擔心。也許,在指責世界整體上不完善。他真想得出來。而我想到那男孩狠狠地騙了我一把,不禁輕輕一笑。就是他——我們未來的戰友。未來的黑暗使者。哪怕他不是他者,命中注定要過一段乏味的人類生活,但是像他這樣的人終究是我們可依靠的力量。問題並不在於捉弄,當然不在於這個。光明使者也愛開開玩笑。但是小男孩耍的那類把戲——深夜把一個不熟悉地形的姑娘帶到公園,並把她扔在那裡,驕傲地挺起胸,扮大款家裡生活優越的孩子……這些就是我們所具有的。孤獨,六神無主,周圍人的蔑視或憐憫——這都是些讓人不爽的感覺。但正是這些東西催生出真正的黑暗使者,催生出烙上了獨立自尊烙印,具有高傲之心,向往自由的人或者他者。一個確實每個夏天都在海邊度過的殷實之家的孩子,在上等的學校學習,對未來定下了嚴格的計劃,學了不少禮儀的小男孩會成長為什麼樣的人呢?與普通觀點不同的是,他未必與我們接近。就是對光明使者而言,也不一定合適。就像冰窟窿中的一團狗屎——一些不起眼的害人的勾當,一些無關緊要的善行,可愛的妻子和可愛的情人,暗算上司,提拔朋友……庸俗。一錢不值。甚至不是敵人,但也不是盟友。而真正的光明使者,應該承認,是能使人產生敬意的。即使他與我們作對,即使他的目的無法實現,而方法——荒謬絕倫,但他是可敬的對手,就像守夜人巡查隊的謝苗和安東……所謂的好人離我們,離光明使者都同樣遙遠。而像馬卡爾這樣的孤獨的狼——是我們可以依靠的力量。深知等待他的將是戰鬥,他將會成長。深知他一個人——反對所有的人,深知不值得去等待同情和幫助,就像不值得濫用憐憫和慈悲,不會去妄想造福全世界,但也不會對周圍的人做一些愚蠢下賤的勾當,培養自身的意誌和性格,他不會妥協。如果這小夥子身上有他者的天賦,有區彆於我們和常人的極為罕見而無法預見的進入黑暗世界的才能,那麼他就會加入到我們當中。但即使仍舊做一個人,也會不自主地幫助守日人巡查隊,就像許許多多其他的人一樣。“到這兒來,阿利莎……”我們來到一棟不大的建築物前。涼台,敞開的窗戶,其中一扇窗口亮著昏暗的燈光……“這是夏季用的小房子,”彼得告訴我,“‘藍色營’有四棟主彆墅和八棟夏季用的小房子。您知道嗎,我覺得夏天在這兒住舒適得多。”他似乎是對我和我的被看護人將住在夏季的小房子裡而表示歉意。我忍不住問:“那冬天呢?”“冬天這裡沒人住,”彼得嚴肅地說,“儘管我們這裡的冬天很暖和,供孩子們居住的條件畢竟還是跟不上。”他很自如地就轉換成用官場的語氣說話。他仿佛在對一位憂心忡忡的媽媽講課——“溫度適宜,生活條件舒適,飲食平衡。”我們上了陽台。我感到些許的激動。似乎覺得……覺得,我已經感覺到……這……娜斯嘉是位帶有某些韃靼人麵部特征的皮膚黝黑的小個子姑娘。可愛的姑娘,隻是現在她的表情過於悲傷和緊張。“你好,阿利婭……”她就像對一個老朋友一樣向我點頭。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就是老朋友——很顯然,她被引向錯誤的記憶。——你瞧,事情就是這樣……我不再去張望房間——反正裡麵沒有任何特彆之處。普通的輔導員的房間:床,櫃子,桌子和椅子。“嚴冬”牌小電冰箱和廉價的黑白電視機在這裡看起來就是奢侈品。不過,我的要求不苛刻……“娜斯嘉,一切都會好的。”我假惺惺地對她說。姑娘隻是疲憊地點點頭,大概,剛剛過去的一晝夜她一直在點頭。“你這麼快就飛過來了,這太好了。”她從地上拿起早已收拾好的包,這是惟一可讓彼得拿的東西,“你原來在‘阿爾台克’工作過嗎?”“沒有。”娜斯嘉皺起了眉頭。可能所產生的暗示把什麼給弄混了,但姑娘現在顧不上這個了。“我還來得及趕上早班飛機,”她說,“彆嘉(彆嘉是彼得的小名。),有車去辛菲羅波爾嗎?”“一小時後。”彼得點點頭說。女輔導員看了我一眼。“我已經跟女孩子們道過彆了,”她說,“所以誰也不會感到驚訝。你改造她們,我很愛她們所有的人,而且我會……想辦法再回來。”突然間她的雙眼閃爍著淚花——看來,她明白很快歸來的多種可能性中的一種是什麼。“娜斯嘉……”我擁了擁她的肩,“一切都會好的,你媽媽會好轉的……”娜斯嘉那小巧的臉皺成一副病態的醜相。“她可是從來沒病過啊!”她突然激動地說,“從來沒有!”彼得委婉地咳了一聲。娜斯嘉垂下眼皮,不吱聲了。當然,可以有各種不同的方式迅速派我去“阿爾台克”工作,但是紮武隆總是比較喜歡最簡單的方式。娜斯嘉的母親因嚴重的梗塞臥床不起,姑娘飛回莫斯科,學校派另一位女大學生來夏令營頂替她。一切再簡單不過了。很有可能娜斯嘉的母親遲早會得梗塞的:可能是一年以後,可能是五年以後。紮武隆總是細致地考慮力量的平衡。使一個完全健康的婦女患上梗塞——這是四級乾預,這就自動地給了光明使者使用同樣力量的相應法術的權利。娜斯嘉的母親幾乎有可能挺過來。紮武隆不喜歡無謂的殘忍。如果隻需使這女人重病就能達到所需的效果,乾嗎要她的性命呢?所以我可以安慰自己的前輩。隻是說來真是話長。“這是記錄簿,我記了些東西在上麵……”娜斯嘉遞給我一個薄薄的封麵風格活潑的小學生練習本。封麵上畫著一個傻乎乎地在舞台上裝腔作勢的流行歌手,“唉……都是些不起眼的事,不過,也許用得著。對付幾個女孩子的方法要特彆一點……”我點點頭。娜斯嘉突然揮揮手說:“真是,我對你說這些乾嗎?你會應付自如的。”但她還是花了約摸十五分鐘的時間向我解釋規章細則,要我特彆注意那些早熟得與年齡不相稱的向男孩子們賣弄風情的女孩,建議我在她們爭鬥完後不要要求她們安靜下來:“她們十五分鐘就講夠了,最多——半小時……”這時彼得悄悄地向她指了指手表。娜斯嘉安靜下來。她“啪”地親了一下我的臉頰,提起手提包和一個紙盒子——給生病的媽媽帶的水果還是怎麼的?“祝您好運,阿利莎……”終於留下我一個人了。床上擺著一疊乾淨床單。簡陋的玻璃燈罩下燈泡發出微暗的光。彼得和娜斯嘉的腳步聲,他們輕輕的談話聲很快消失了。留下我獨自一人。不,不完全是一個人,兩道薄牆後,在走廊裡僅五步之遙的地方睡著十八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我突然一陣戰栗,神經的輕微戰栗,仿佛我又成了一名第一次嘗試吸收他人力量的初學者。也許,納博科夫筆下的亨伯特(亨伯特,僑居美國的著名俄裔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享譽世界的名作《洛麗塔》中的男主人公。)處在我的地位也會戰栗的。說真的,與我現在所準備做的事情相比,他對女神的狂熱隻是真切的孩子氣的頑皮……我打開燈,踮著腳走進過道。現在我要是有他者的能力該多好啊!就是說不得不利用從普通人身上留下來的東西了……過道很長,地板咯吱咯吱地響。擦洗得乾淨的小道也不管用,我的腳步聲很容易被聽到。一切寄希望於在這黎明時分小姑娘們還在熟睡,還在夢鄉中……幼稚,真摯,簡單的夢。我稍稍打開門,走進臥室。不知為什麼,我期待看到某種公家的,不知是孤兒院的,還是醫院的鐵床,期待看到值班室的燈發出昏暗的光,大幕似的窗簾和以“立正”姿勢熟睡的孩子們……然而一切都十分可愛。隻有矗立在街中的路燈發出的光。淡淡的影子搖擺著,清新的海風吹向敞開的窗戶,飄散著各種田間小花的味兒。角落裡關閉的電視機熒幕上時不時閃著微光,牆上有幾幅畫——即便是在半明半暗中也十分鮮豔和歡快的水彩畫和鉛筆畫。女孩子們熟睡著。橫七豎八地躺在各自的床上,或者正好相反蒙著頭裹在被子裡。一切都整齊地放在床頭櫃上,或者把衣物——未乾的泳衣,裙子,牛仔褲,襪子搭在床和椅子靠背上。一位好的心理學家如果夜間巡視了睡房後一定會對這些女孩子們有一個完整的印象……我不需要這種印象。我緩慢地在床與床之間走著,弄好掉下來的被單,把伸到地板上的手和腳抬起來。女孩們睡得很香。熟睡著,沒有夢見什麼……到第七個女孩的時候我走運了。她十一歲,胖乎乎的,淺色頭發。普普通通的一個小姑娘,她在夢裡抽噎並輕聲啜泣。她做了個噩夢……我在床邊蹲了下來。我伸出手,觸摸到她的額頭。動作很輕,隻用手指尖兒觸到。我感到了力量。現在,因為喪失了他者的能力,我本來是沒法讀到一般夢境的。但當你感覺到可以吸收時,則是另外一回事。一切都發生在動物反應的層麵上,就像嬰兒吮奶的本能反應一樣。於是我看見了……這是個不祥之夢。女孩夢見她回家了,這一期夏令營還沒結束,她是被叫回家的,因為媽媽病了。滿臉愁容,心緒鬱悶的父親把她拉上公共汽車,她甚至都沒來得及和女孩子們告彆,沒來得及最後一次在大海裡暢遊,帶上一些特彆有意義的小石子兒……她極力反抗,請求父親等一等,可是父親越來越凶……他低聲地說著什麼可恥的行為,說著不應該鞭笞這麼大的小姑娘,但是既然她自己表現得這個樣子,那就讓她忘掉不再用鞭子抽她的諾言好了……這確實是個不好的夢。娜斯嘉的離開對孩子們的影響太大了……任何人此時都會設法幫這個孩子的。如果是普通人——一定會撫摸她的頭,輕聲地說些甜蜜的話,也可能會唱起搖籃曲……總之,會設法中斷她的夢。如果是光明使者——肯定會利用自己的力量讓夢境逆轉,讓父親笑起來,說媽媽身體好了,並且和小姑娘一起奔向大海……會把殘酷但現實的夢換成甜美的謊言。我是——黑暗使者。我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吸取了她的力量。把憂傷的父親和生病的母親,還有永遠失去的女友和被遺忘的海邊的小石子兒,以及令人羞辱的鞭笞吸收到自己身上。小女孩就像被壓住的小老鼠似的發出微弱的吱吱的尖叫聲,之後才開始均勻地平靜地呼吸。孩子的夢裡沒有多少力量。這又不是我們用來威脅光明使者的謀殺儀式,不是直接釋放巨大能量的謀殺。這是夢,僅僅是夢……是給病中的女巫的營養湯……我站起來。頭有些暈。不,我暫時還沒有獲得所耗儘的能量。需要幾十個這樣的夢才能填補大大張開的缺口。不過這些夢會出現的。我會儘力的。女孩子們中再沒有人做夢了。不對,有一個女孩做了個夢——但這不是我需要的夢,一位少女關於某個滿臉雀斑的小男孩的愚蠢的夢。他送給她一顆隨手撿到的有一個小洞的可笑的小石子:雞神。這有什麼,對雞而言就有雞神囉……我在這個女孩的床邊站了一會兒——她可能是她們當中發育最早的,連乳房都有些突出了。我輕輕摸了摸她的額頭,試圖哪怕找到點什麼。空空如也。大海,陽光,沙灘,濺起的水花,還有那個小男孩。沒有絲毫的惡意,嫉恨,憂傷。若是光明魔法師就可以在此吸取力量,喝她的夢——然後心滿意足地離開。可是我在這裡沒什麼可乾的。沒關係,夜晚,還有新的一夜會到來。往日的噩夢還會回到那胖乎乎的供血者身上——我選擇了她所有的恐懼,但沒有消除恐懼的誘因。噩夢再回來時,我又可以幫助她。最主要的是不要努力過頭了,不要把小姑娘弄到真正精神崩潰的地步,我沒有這個權利。否則重大乾預將會降臨此地,而且隻要夏令營裡哪怕有一個來自光明使者的觀察員,或者來自法庭的他者,誰知道呢,黑暗可是什麼玩笑都可能開的——那我麻煩就大了。我決不會再一次讓紮武隆失望!永遠不會!不論怎麼令人驚奇,他畢竟原諒了我去年夏天所做的一切。但不會有第二次原諒的。早上十點我和我的被看護人一起去用早餐。娜斯嘉非常正確——我應付自如。也不,最開始,姑娘們剛醒來時有些警覺。當她們已經喜歡上的輔導員娜斯嘉在夜裡離開她們去看生病的媽媽,而頂替她走進睡房的是另一位陌生的,一點也不像娜斯嘉的姑娘時怎麼會不警覺呢?我立刻感覺到十八雙眼睛謹慎地,甚至不友好地看著我,感覺到她們全在一起,而我很孤立。姑娘們還小,而我那麼漂亮,這一點讓人提心吊膽。要是在她們的位置上換上一群同樣年齡的小男孩——我的外表就起不了絲毫作用了。對於十歲的小男孩而言哪怕是最醜陋的小狗都比最美麗的姑娘有趣得多。假如我的這一群被看護人年長那麼兩歲——那恰恰相反,我的外表會大大地激怒她們。而對於十歲的小姑娘來說漂亮女人是她們讚美的對象。她們身上已經萌生出賣弄的本能和討人喜歡的願望,但是她們還不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注定能成為美人。我知道,當初我自己也是如此,當時也是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著我的監護人女巫伊琳娜·安德烈耶芙娜……我很快和姑娘們找到了共同語言。我悄悄坐到奧蓮奇卡的床邊,按記錄簿上所寫,她是最安靜和膽小的姑娘。我跟孩子們談娜斯嘉,談要是媽媽病了有多糟糕,談她們不應該生娜斯嘉的氣……她是那麼想留下來跟她們在一起,可是媽媽……這可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當我說完,奧蓮奇卡開始抽噎並啜泣起來,依偎在我身上。其他孩子的眼睛也都濕潤了。於是我又講我的爸爸,講他的心肌梗塞,講現在治療心臟病治得很好,講娜斯嘉的媽媽也會平安無事的。我幫那個皮膚黝黑的哥薩克小女孩古裡娜拉編好小辮子——她的頭發棒極了,不過,正如娜斯嘉所講,她是個慢性子姑娘。我與來自彼得堡的塔尼婭爭論了一會兒坐什麼來“阿爾台克”有意思一些——是坐火車呢,還是坐飛機。當然,最後承認她說得對——坐火車有趣得多。我答應來自羅斯托夫的安尼婭,晚上她就會學會遊泳的,不用在淺水區浮在水麵上手抓腳蹬的了。我們討論了一會兒三天三夜後將要發生的日食,對克裡米亞的日食將會有一點點不全而感到惋惜。去吃早餐時我們已經是一群友好而快活的夥伴了。隻有奧莉加,那個不讓人叫她奧蓮奈卡,非得叫“奧·莉加”的女孩,還有她的女伴柳德米拉少許有些不滿。這不奇怪,她倆顯然是受娜斯嘉寵愛的。沒關係……三天後她們全會喜歡上我的。而周圍確實非常美妙!八月的克裡米亞——真是太棒了。下麵的海麵泛著光,空氣中充滿了鹹海水和花的味道。小姑娘們尖叫著,你推我擠地忽前忽後。也許,少先隊夏令營的口號式歌曲可不是隨便想出來的——當嘴巴忙於歌唱時,你沒辦法發出尖叫聲。可是我不知道口號式歌曲,我不會列隊行進。我是黑暗使者。在食堂我乾脆讓自己的被看護人自由行動——她們知道該坐在哪裡。周圍一片喧鬨聲,還要在這喧鬨聲中讓五百個不同年齡層次的孩子吃完飯。我安靜地坐在自己的這一群小女孩中,試著觀察一下環境。不管怎麼說,我要在這裡呆上整整一個月。同自己的隊伍一起來用早餐的輔導員有二十五位。我那由於迅速與自己的被看護人融洽相處而產生的一絲自豪感很快就消失了。這些小夥子們和姑娘們和這群小男孩和小女孩在一起更像是他們的大哥大姐。他們時而嚴厲,時而親切——但永遠有威信、受愛戴。他們從哪兒挑選到這麼好的人選?我的心情變壞了。我懶洋洋地翻弄著和蕎麥粥、可可奶一起發放作為早餐的“豬肝油煎餅”,傷心地想著在他人的疆域內充當作戰隊員這並不令人羨慕的處境。周圍的興奮,微笑,善意的捉弄太多了。應該讓光明使者來這兒看護這些孩子,用愛和善來教育人類的後代,而不是讓我,靠黑暗來生活。全是虛假的!全是表麵的光鮮和鍍金!當然,我自己安慰自己,如果用他者的眼光看待周圍——很多都可以改變的。在這些可愛的人們中間可以找到卑鄙之徒,性變態者,惡棍,冷酷無情的人……隻是這不是事實!完全有可能找不到那種人。他們全都真誠——那種完全可能程度上的真誠。真誠,而且熱愛孩子,熱愛夏令營,熱愛彼此。這裡確實就是光明使者們幻想著把全世界都變成那樣的白癡們的保護區。而這也就意味著光明使者的行動歸根到底還是有一定依據的……“您好……”我回頭看到從我身邊走過的小男孩。哈哈,是熟人啊……更準確地講是我在“阿爾台克”的第一個熟人。“早上好,馬卡爾。”我朝他摔破的膝頭斜了斜眼,問道:“碘酒呢?”“沒事兒,它自己會長好的。”這個半大的孩子嘟噥著說。他有幾分擔心地看著我——看樣子,他想知道我是否已經了解到關於他的一些事情。“快去,要不然來不及吃飯了……”我朝他微微一笑,“也許,你三個小時睡眠就夠了,但飲食是另外一回事。這兒吃也是公家的,不過很好吃。”他順著桌子迅速走開。他知道,我已經了解他夜間的奇遇,他真正的社會地位了。假若我在狀態,我肯定能吸收很多力量……“阿利莎,你怎麼認識他?”奧蓮奇卡大聲地問我。我扮了個鬼臉:“我知道所有人的一切……”“為什麼?”奧蓮奇卡繼續好奇地問。“因為我是——女巫!”我用低沉陰鬱的聲音悄悄地告訴她。女孩開心地笑了。是啊,是啊,非常可笑……特彆是因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摸了摸她的頭,用眼光指了指滿了的碟子。現在我還需要做的就是通過正式的步驟——跟“藍色營”的領導見麵。然後就是小姑娘們早就嘰嘰喳喳吵著要去的——海灘……大海……誠懇地說,我知道,我等待著這一刻的興奮勁兒不亞於等待即將來臨的夜晚。儘管我是黑暗使者,與庸俗的想法相反的是,哪怕是吸血鬼,也熱愛大海和陽光。去年夏季結束時我去了拉脫維亞的尤爾馬拉。不知為什麼偏偏是那兒——可能想去一個不太舒適的地方吧。在這個意義上我可是走運了:遇上了一個涼意十足陰鬱多雨的八月。古板的拉脫維亞侍者估算了一下我點菜的數量,立馬跟我講起俄語來,儘管自以為是四星級酒店,但服務卻像蘇維埃時期一樣的簡單。我逛遍了整個尤爾馬拉:在馬依奧裡街的一家小啤酒店裡坐了很久,在無人的沙灘濕沙上散步,每晚跑到裡加。兩次有人企圖搶劫我,一次企圖強奸我。我儘情享樂……我那時有他者的能力,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可能傷害我。當時心靈悲傷,空虛,然而力量卻多得沒處使。後來,有一天這一切都令人厭倦了。突然間令人厭倦了。可能是由於在津塔裡抓住我的兩個守夜人巡查隊的作戰隊員,長久以來他們一直企圖介入一宗有三級魔法師參與的未被揭發的犯罪活動。他們的禮貌無可挑剔,而且絕對不屈不撓。也許拉脫維亞的紅色射手,和稍後的——“森林兄弟”就是這個樣子。拉脫維亞人是非常講究延續性的民族——既然投入到某件事情中,那就會一乾到底……我擋回了指控,他們完全沒有證據。第二天早上就飛往莫斯科。就這樣整個夏天連一次泳也沒好好遊……不過現在我可以撈回本了。一切進展順利,一切照常進行。我與“藍色營”的女負責人見了麵——這是位很可愛的女人,乾練,說話簡潔。看樣子我藏書網們分彆時彼此對對方都十分滿意。可能是由於我今天穿了條薄薄的夏季牛仔褲,而不是誘人的迷你裙吧?我終於曬了會兒太陽,遊了一會兒泳。“阿爾台克”的海灘美妙極了,隻是孩子們的叫喊聲太吵。而這些,不論你願意不願意,都是不可避免的災難。我的小姑娘們很專業地在烈日下忙忙碌碌,以便達到皮膚均勻曬黑的效果。幾乎一半的人有防曬霜和曬後霜,她們相互之間慷慨地分享,這樣晚上就不會因肩、背曬痛而叫叫喊喊了。若不是需要時不時地看一看小姑娘們……我想象著我遊出了兩三公裡遠,攤開雙手,躺在水麵上……望著清澈透明的天空,在輕輕的海浪上搖晃,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聽……可是不行。我得看護她們,得教阿尼婭遊泳,而維拉奇卡,因為她第一次做大人,所以恰恰相反,不能讓她參加遊泳比賽。得把姑娘們趕到陰涼處——防曬霜歸防曬霜,規矩還是規矩……總之,情況是這樣,除了美麗的大海我還得到了十八份任性、愛叫喊的、吵吵鬨鬨的小禮物作為工作負擔。惟有想到今天晚上才使我露出微笑。到時就輪到我與那幾個最令人討厭的小姑娘算賬了——我已經確定,她們是維拉奇卡、奧莉加和柳德米拉!今夜我不吃力量偶然留下的殘羹剩飯。我要種下進入她們夢鄉的種子。可是後來我看見了伊戈爾。不對,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我隻是躺在發熱的沙子上,四處張望,注意到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小夥子。他和自己的那群孩子——九至十一歲的小男孩們在水中嬉戲,把他們扔到水裡,用肩膀做他們的跳台——總之,儘情地開心。他一點也沒曬黑,但不知為什麼這很適合他——在一群黝黑的孩子們的身體的包圍中,小夥子就像……就像寬容地從一堆黑皮膚的印度教教徒身旁莊嚴出遊的國王的白色大象。漂亮的小夥。我小腹掠過一絲甜甜的酸痛。我們畢竟離人類並不遠。我仿佛明白在他者和人類之間——有一道巨大的鴻溝,這小夥子不配我,我們之間不會有任何長久的關係,但不管怎麼說……我喜歡這樣的:結實的身材,淡褐色頭發,聰明的臉。這沒辦法。再說,有必要去采取什麼辦法嗎?反正我準備找個伴共度夏天……“奧蓮奇卡,你知不知道這個輔導員叫什麼名字?”我問想接近我的姑娘。奧蓮奇卡顯然對我充滿好感,因為我多少有那麼一點把她從這一群孩子中突出出來,現在她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努力想鞏固這一成績。他們,人們,真可愛,特彆是孩子。他們所有的人都渴望得到關懷和關注。奧蓮奇卡仔細瞧了瞧,搖搖頭:“這是第四中隊的,隻不過他們原來是另一個輔導員。”小姑娘的眼裡顯出不安——仿佛她害怕她的不知所措會令我對她感到失望。也許,其實是害怕……“想知道嗎?我去問。”奧蓮奇卡問我,“我認識那裡的小男孩……”“好啊!”我點點頭。小姑娘跳起來,向海水跑去,弄得沙子四濺。我掉過頭偷笑。你瞧。我的第一個提供情報者就已經出現了。一個被整怕了的,貪婪地捕捉我眼神的瘦小姑娘。“他叫伊戈爾。”坐在旁邊的娜塔莎,就是那個夜裡夢到小男孩的姑娘出人意料地說。她曬起太陽來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她坐在那兒伸直雙腿,往後仰著頭,雙手撐在沙子上。可能是在某個時尚雜誌或電影中學來的。也許,她很清楚,這種姿勢會使她小小的乳房在泳裝下開始明顯突起。會有出息的……“謝謝,娜塔莎,”我表示感謝,“我覺得我和他認識。”小女孩斜視了我一下,笑了。想入非非地說:“他很漂亮……”看看現在的年輕人都什麼樣啊!“就是大了些,是嗎?”我試著激怒她。“不,還行。”她表示。接著她說了句讓我徹底感到驚訝的話。“他很可靠,我想。”“你為什麼這麼想?”娜塔娜想了幾秒鐘,懶洋洋地說。“不知道。隻是覺得而己。媽媽常跟我說男人身上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要靠得住。他不一定要漂亮,更不一定要聰明。”“這要看你的目的是什麼……”我不想輸給一個十一歲的聰明的小女孩。“是的,”娜塔莎輕鬆地表示同意,“也許要漂亮。但是我可不是指一切愚蠢的事。”多可愛的小機靈啊!我想了想,假如這個孩子偶然變成了他者——我一定收她做徒弟。當然機會不多,可是萬一有呢?然而接下來的一瞬間娜塔莎把她早熟的智慧一股腦兒拋到腦後,跳起身在岸上狂奔著追逐那個朝她身上濺水的男孩。有意思,靠得住的概念中包不包括每天在沙灘上的衝涼呢?我又瞅了那小夥子一眼。他已經停止了在水中的嬉戲,現在正把自己的被看護人往岸上趕。身材多麼完美啊!頭骨的形狀也非常正。也許,這有點可笑,除了好的身材,我還看重男人身上的兩樣東西——漂亮的頭型和精心修護的腳趾。也許這是某種盲目崇拜吧?腳趾我當然看不清楚,但是其他的一切暫時還是讓我喜歡的。我的小間諜帶著情報回來了。她渾身濕漉漉的,激動萬分,興高采烈地咚的一聲坐到我旁邊的沙子上,神經質地將一綹卷發纏在手指上悄悄地說:“他叫伊戈爾·德米特裡耶維奇。他是個很快活的人,昨天才來的。他邊彈吉他邊唱歌,還講一些有趣的故事。四中隊的輔導員走了,他的妻子生了個兒子,他原以為一個月以後才會生,可是現在就生了!”“你瞧瞧,多走運。”我說,一邊琢磨著自己的心事。我考慮到現在我沒有任何能力,所以沒法讓小夥子愛上我,那這樣的巧合太合適了。他剛剛到這裡,還沒有來得及牽扯上任何羅曼史……他總不會整整這一輪夏令營都從事實用教育學吧?他自己會上鉤的……奧蓮奇卡興奮地竊笑了一下,十分小聲地補充了一句:“他還是單身呢。”你說拿她們有什麼辦法?“謝啦,奧蓮奇卡,”我嫣然一笑,“去遊泳吧?”“好啊……”我抓住高興地尖叫起來的小姑娘,向海水跑去。可以理解,傍晚時女孩子們樂意探討的話題將是這位輔導員以及我對他的態度。隨它去好了。這一兩天我會讓她們忘記我認為需要忘記的一切的。一天飛快地過去了,仿佛一部快進的電影。我設法恰逢“阿爾台克”傳統上放映兒童電影周的第六季來到此地,因此這種類比就更恰如其分。兩天後迎來了隆重的開幕式,現在在一些夏令營也有導演和演員的演出。我絲毫沒有要去看什麼新老兒童片的願望,但能在監督小姑娘們的工作中提供一個小小的歇息機會。而且確實需要歇一會兒了——我覺得自己就像在莫斯科大街小巷裡緊張地值勤過後一樣筋疲力儘。吃完午後小吃:蘋果汁和有著一個浪漫名字“藍色調”的小麵包,我忍不住給紮武隆打電話。他那台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都能接通的衛星工作電話沒有應答,這隻可能表明一點——頭兒不在我們這個世界上,而是在黑暗中的某個地方。有什麼辦法呢,他事情太多了。而且有時是一些不太令人愉快的事。在完全失去了與人類世界相似性的黑暗的底層空間巡遊可不是一種輕鬆的考驗。我本人從未去過那裡,這需要真正神奇的力量。隻是有一次,在我那次非法吸取人類能量的愚蠢行為之後……關於那些事件我幾乎什麼也記不得了。紮武隆使我失去了知覺,懲罰我的過失,同時讓我遠離黑暗的深層空間。但是……有時我能想起點什麼。似乎在灰蒙蒙的失憶中有短暫的一瞬間的清醒意識……那像是夢或者譫妄。或許那就是譫妄?以惡魔麵孔出現的紮武隆將我扛在肩上奔跑。他那用鱗片作為保護的手抓住我的雙腿,而我的頭在地上,在起伏變化的快樂的沙子上搖晃。我向上看,看見閃光的天空,天空滿是耀眼的光芒,還有布滿天空的巨大的黑色星星。在我與天空之間——有兩扇高聳的拱門。昏暗的灰色,像是用煙霧塑造成的兩道弧形……裡麵沒有任何可怕的東西,但卻莫名其妙地籠罩著恐懼感。還有沙沙聲——來自四麵八方的乾澀而令人難受的沙沙聲,如相互廝打著的沙粒顫抖著,或像昆蟲般的雲朵在視線外來回飄蕩……也許,這終歸隻是譫妄。在我們已重歸於好的現在,或許我可以冒險去問問紮武隆黃昏界的深層空間有什麼?白天忙碌著,迫不及待地奔向夜晚。我讓吵嘴的奧莉加和柳德米拉重歸於好,我們又來到海灘,阿麗婭第一次自己獨自遊了幾米遠。她瞪大眼,小手掌在水麵上打鼓兒似的拍得啪啪直響,濺起團團水花,但她隻遊了幾米遠……苦役般的生活,而不是休假!這一切都是給光明使者的,他們會很樂意去從事教育工作。隻有夜九_九_藏_書_網晚的臨近給我些許安慰。太陽西斜,連不知疲倦的孩子們都開始疲倦了。晚餐後——晚餐有魚,圓薄餅,土豆——這些東西他們都往哪兒塞啊,我已經回到中隊了。在第二次晚餐後(讓人覺得湊到這兒來的全都是群營養不良的人)至就寢時間到來之前還要讓小姑娘們玩上兩個小時。大概我的臉色讓人感覺到了這一點。第七中隊的輔導員加琳娜朝我走過來。我白天已經與她認識了,與其說是出於現實的需要,不如說是為了不露餡兒。一位很普通的人類的姑娘,光明使者道德馴化的現成產品——善良,安靜,通情達理。她比我的麻煩多一些。她的中隊裡是一群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而這個年齡往往是情竇初開的時候,歇斯底裡,淚濕枕頭。但是加琳娜滿腔熱情地希望幫我。“累了吧?”她壓低嗓門問,微笑著看了看我的姑娘們。我隻是點點頭。“第一次總是這樣,”加琳娜表示同意,“我去年做完了一個月便決定再也不涉足此地一步。可是後來我明白,我已經不能沒有‘阿爾台克’了。”“像毒品一樣上癮?”我偷偷地提示她。“是的,”加琳娜甚至沒發現我在諷刺,“這裡的一切都是五彩斑斕的,你明白嗎?而且一切色彩都是純淨而鮮豔的。你還沒感覺到嗎?”我勉強笑了笑。加琳娜抓住我的手,神秘地掃視了姑娘們一眼,悄悄地說:“你知道嗎?現在第四中隊馬上要搞篝火晚會了。他們叫我們去參加,我來叫你們吧?你可以歇上兩小時,你的小姑娘們沒你也會玩得開心的。”“這方便嗎?”我連忙問道,沒有絲毫要拒絕的意思。不僅僅是因為可以從工作中解脫一兩個小時,更是因為那個招人喜歡的輔導員伊戈爾。“當然方便咯!”加琳娜驚奇地看了我一眼,“伊戈爾每年都來‘阿爾台克’,他是我們最好的輔導員之一。你也該認識認識他。不錯的小夥子,對嗎?”她的聲音變得暖暖的。這不奇怪。不是隻有我才喜歡強壯的肌肉和聰明臉蛋的結合。“我們一定去,”我表示同意,“現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