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1 / 1)

暗花 臧小凡 4116 字 1天前

一架破舊的留聲機吱吱呀呀轉著,一個遙遠、細碎的女聲從張開很大的喇叭裡傳了出來:“碎了的心,無從補了。枯了的花,無從開了。”“春風忽又吹到,野草欣然呼號。今宵喲今宵,又回到春的懷抱。”“銀嗓子”龔秋霞的歌,是張幕最喜歡的。他一遍一遍聽著,直到午夜,才意猶未儘地關掉留聲機。上床之前他去浴室看了看塗哲,這個虎背熊腰的大個兒一大半身子蜷縮在浴缸裡,四肢耷拉在浴缸外,那顆碩大的禿腦袋,在室外微弱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在毒液的作用下他還在昏睡,像個巨型嬰兒,鼻子發出哨子般的嘯叫,鼻翼也濕潤了,微微顫動著。張幕打開浴室的大燈,發現塗哲的嘴唇有些紅潤,很漂亮,那是毒藥進入血液的結果。塗哲的身子太長了,他身後的浴缸像個洗腳盆,很不協調,鞋和襪子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腳丫子上蹭了不少黑黑的泥,讓張幕心裡很不忍心。他想,應該給他清洗一下。他到臥室找到一個鐵盆子,接了半盆涼水,又在浴室門後找到一塊膩歪歪的棉布,放在水裡浸濕,開始慢慢擦拭塗哲的腳。“枯了的花,無從開了……”他哼著歌,心情愉悅。很快,腳丫子本來的顏色凸顯出來,白皙的,帶了點淺粉色的腳心,一點都不像一個50歲男人的,倒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妙齡女郎的。張幕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連忙抬頭看了看浴缸裡的塗哲:鼻梁挺直,嘴角上翹,禿頂,有細微魚尾紋,皮膚有些鬆弛,絕對是一個年滿50歲的男人,可這腳丫子……這腳丫子讓張幕想起戀人楊桃。她就有一雙這樣的腳丫子。記得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同學顧奮強問他一個問題:“你對女人身體哪個部位最有感覺?也就是說,一看到那個部位,你就能不由自主地勃起。”張幕毫不猶豫答道:“乳房。”回答問題的同時,他的腦子全被楊桃的胸部占滿了。雖然沒有直接接觸過,但隔著衣服他是撫摸過的,他能感覺那對可愛的東西的體積與重量。“你呢?”他滿臉潮紅,問顧奮強。“腳。”“腳?”紅潮一下子從張幕的臉上褪去,他有些驚訝,“為什麼是腳?”顧奮強說:“腳是女人最美麗的部位,當然我心中的腳不是清朝女人的裹腳,而是一雙正常的、健康的腳。小巧玲瓏,而不乏勃勃生機,剝光的小雞一樣,惹人愛憐。實話告訴你,我對著一雙腳可以射精。”張幕不認同顧奮強的觀點,他認為女人最誘惑男人的部位是乳房,或者是一個不錯的屁股,或者腰肢、脖頸、鎖骨、耳垂,怎麼也輪不上腳。他無法理解顧奮強的欲望點竟然在女人的腳上,也許顧奮強的腦子裡還殘留著大清遺少們的惡俗,他還沒有進化到民國。直到有一天張幕覺得顧奮強說的一點沒錯。那年夏季,天出奇地熱,課堂上沒幾個學生專心聽課,窗外的蟬鳴把他們弄得焦躁不安。張幕趴在桌子上胡思亂想。忽然,他被一道白光吸引住了,那是坐在前排的楊桃發出的。楊桃穿著一條黑色的長裙,蓬鬆著散開。由於天氣太熱,她把裙擺提了上去,露出一對潔白的腳踝。白光就產生於此。張幕驚呆了,那雙美麗的腳踝,上麵有淺淺的綠色血管,還有聳立的,瘦瘦的腳筋,連接著細滑的小腿。衝動像潮水般“嘩”地布滿他的全身,他仿佛被子彈擊中,身子軟軟地往下縮,他雙手抓住桌角,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兩眼冒著火花。他必須抓住它,不能讓它跑了。他伸出手,聽到楊桃一聲令人恐懼的尖叫,這聲尖叫宣告他和她的戀情徹底結束。摸一下腳丫子就是猥褻,他始終不承認,但楊桃無法接受這種愛慕方式。女人們剛剛從變態的裹足中解脫出來,她們打心眼裡厭惡男人對腳的膜拜。張幕的愛情就這麼完了,因為一雙腳丫子。後來幾年,他在一本外國性心理學著作中,第一次看到這樣一個名詞:戀足癖。一想起這詞,他便厭惡地站起身來,狠狠地把塗哲的腳丫子丟到了一邊。戀足這個詞是從誰先開始的?絕對不是顧奮強,也不是清朝那些滿人,外國也戀,不單單是中國。看來,全世界都有這種性欲錯亂的男人,但他不是。他喜歡楊桃的每一個器官,而不是單單貪戀那雙腳丫子。如果在那個燥熱的夏天看到的是楊桃的乳房,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摸上去。他在浴室找到一塊奶白色的洋胰子,仔仔細細清洗自己的手,他想把那股讓人惡心的腳臭洗乾淨。我不戀足,我戀的是蒸發。他自言自語道。可是要蒸發這麼個大個子,需要比平時更多的化學原料,起碼要兌出半浴缸藥水才行。明天就去采購,時間還來得及,我要慢慢玩他。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脫掉衣服,上了床。房子是從童教授家出來後租的,他不想離教授太遠,最好在教授所在的彆墅對麵。巧的是,這幢印刷廠的舊公寓正好有房屋出租,他毫不猶豫地把它租了下來。房子在四樓,臨街,用望遠鏡可以清晰地看到教授家門口的情況,甚至可以看到窗戶裡影影綽綽的人影。房子大概有150平方米,兩間客廳,兩間臥室,還有一間敞亮的浴室。浴室地板上貼著黑白相間的瓷磚,可以展開工作,也便於清洗汙跡。有一間臥室給報童王錘住。下午,他把塗哲放到浴室後,就上街找了那個報童,把他帶到租住的這間房子來了。他不會讓報童看見塗哲,那樣會把這個小孩嚇跑的。他把浴室門關緊,拉著王錘來到客廳,笑吟吟地對報童說:“小家夥,我說過我們會見麵的,你看,多快,我們又見麵了。”王錘不知道這個額頭帶疤的男人到底要做什麼,他有點害怕,不知所措地捏著自己的衣角問:“叔叔,你找我乾什麼?”張幕的眼睛裡透出一股柔柔的光芒,充滿愛憐。他伸出手,撫摸著王錘的頭發,說:“今天早上我們認識了,對吧?這是緣分。也許你還小,不懂這個,但是我現在告訴你,這是緣分。”王錘搖搖頭,他不懂這個男人在說什麼。張幕繼續說:“老天爺安排了哪些人這輩子要相識,哪些人擦肩而過。相識的人,應該好好相處,永不分離,像親人那樣。我準備跟你好好相處,你同意嗎?”王錘還是搖搖頭,他不懂什麼叫相處。“這樣,”張幕一邊撣著王錘胸前的灰塵,一邊說,“從今天開始,你彆去賣報了,跟著我,我們像一家人一樣,一起生活,你可以吃好吃的,穿好看的衣服,從此衣食無憂,不必再日曬雨淋地賣報紙了。”“為什麼?”王錘向後退著,他不明白將要發生什麼。“我跟你有眼緣,懂嗎?眼緣。就是說,看你一眼,就永遠不會忘了。這是親人之間才有的緣分,跟你這麼說吧,我覺得你像我失散多年的一個親戚,不,應該說,像失散多年的兒子。”王錘的臉變得通紅,他腦袋撥浪鼓一樣搖著,極力辯解道:“不,不,我認識我爸爸,我記得他的樣子,你不是我爸爸。”“你聽我說,我是說好像,不是真的爸爸……這個……這個……”張幕臉紅了,結巴起來,“我的意思是,我們一起過,你沒有爸爸,我沒有兒子,我……我……就當你叔叔,像一家人一樣,生活在一起,懂了沒有?”“沒有!”張幕突然覺得這個小孩有點擰,這讓他更加喜歡這個孩子。此刻,他看著這個孩子的樣子:昂著下巴,噘著嘴唇,背著手,眼睛裡透著警惕與自傲。張幕想,這個孩子比自己當年強,如果當年他也這麼孤傲、冷漠,說不定楊桃會投懷送抱。很多年後他才真正知道女人的心思,她們不是隨便就能巴結到的,而是要若即若離。他蹲下身子,把王錘拉到跟前,盯著王錘的眼睛說:“王錘啊!你要聽話,你要不聽話,叔叔就生氣了。這樣吧,如果你還想繼續賣報也可以,但是晚上要回到這個家來,好嗎?你不喜歡有個家嗎,嗯?”聽到“家”字,王錘愣了一下,接著開始上下唇互相咬,鼻翼也跟著翕動,一張一合的,似乎要哭出來。在他的心中,已經很久沒有“家”了。除了賣報,他每天晚上都是跟幾個肮臟的流浪漢和報童,擠在橋墩子底下過夜,雙臂當枕,衣服當被,他已經不知道被子是什麼滋味。“家”這個字,一下子把王錘擊垮了。“你是說,這裡就是我的家?”王錘睜大眼睛,環視著房子問。張幕抓緊王錘的臂膀,急切地說:“是的,是的。如果你願意,它就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屬於我們倆共同的家。你叫我叔叔可以嗎?跟叔叔在一起生活,總比在外麵流浪好。況且,我並沒有要求你一定不賣報,隻是建議,如果你喜歡就繼續乾,我隻要你每晚回家,我給你做好吃的。就這些。”有一顆晶瑩的淚珠從王錘的眼窩滴下,接著就是一串,然後再也無法止住。張幕見狀,一把把王錘攬在懷裡,一邊撫摸他的頭發,一邊喃喃地說:“哭吧孩子!我知道你很久沒哭過了,叔叔也很久沒哭過了,叔叔都忘了哭是什麼滋味,我隻記得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哭過,然後就再也看不到眼淚,好像它們早就在眼窩裡乾枯了。小王錘啊!謝謝你,你讓叔叔知道,我還有脆弱的一麵,感性的一麵,溫暖的一麵,你讓叔叔變回人,讓叔叔複活了。”張幕的淚水大顆大顆滴在王錘的衣服上。想到這兒,張幕趕緊用被子捂著自己的臉,生怕白天的情景又惹起他久違的眼淚,生怕把自己都駭著的哭聲吵醒隔壁房間的小王錘。那孩子早就睡了,看來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床上睡覺了,頭一挨枕頭,就打起了呼嚕。張幕找到一個銅質的小尿壺放在王錘的房間,起夜時就讓他在那上麵解決。他騙王錘說,浴室的水龍頭壞了,隻要打開門,大水就會把房間淹沒,所以浴室裡的廁所暫時不能使用。下午,租好房子後,他去郵局給局座打了個電話,這是局座特彆要求的。進入陣地,就應該向上司彙報自己的位置,要不局座享受不到掌控全局的滋味。不打電話還好,一打電話,張幕的火就上來了。局座告訴他,共黨那邊已經派出一名特工,跟他前腳接後腳進入教授家,據來自共黨內部的可靠情報顯示,去教授家的那個人叫蘇行。“誰也沒有想到搶奪戰這麼快就打響了,看來,共黨的工作效率與我局不相上下,甚至更加雷厲風行。”毛人鳳言不由衷地讚歎道。張幕恨得咬牙切齒,誰跟他搶教授,就是跟他對著乾,他胸有成竹地說:“局座,放心吧!搶不成的,他們沒那個本事。”“你彆盲目自信,對方不是傻子,沒有人輕易供你玩弄,弄不好玩火自焚,壞了大事。”毛人鳳無不擔憂地說。“局座的意思是……”他並立雙腿,側耳聆聽。“我們見麵的那天我就說過,你永遠不是孤單的,我們天羅地網,人山人海。”“局座,我……我……不想……我想,一個人最好。”“這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我要對整個行動負責,對行動負責,就必須對你負責,我們不能還沒開展工作,就被共黨給攪和得七葷八素。”“局座,您說的……天羅地網人山人海……那麼,我想知道,我這個螳螂在前麵捕蟬,誰是身後的黃雀呢?”“這個你不必擔心,黃雀捕捉的也是蟬,不是你。黃雀的能力超乎你的想象,你現在不必知道是誰,你隻需要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就行,黃雀會告訴你方向的。”聽局座這麼一說,張幕腦子裡立刻閃現早上在畢打街那條長椅上看到的清末老妓的身影。難道她是黃雀?張幕心裡一陣犯嘔,他怎麼也無法想象,局座會派這麼個弱不禁風的老婦到畢打街執行任務。這枚老蒼蠅會不會是黃雀呢?張幕不相信。也許另有其人吧,張幕想。“好吧,局座,我聽您的……對了,我還向您彙報一件事。我已經把收集名單的任務交代給了童教授。不過,從我的觀察分析,教授很猶豫,也許心存戒備,不想連累其他朋友,所以,要想得到這份寶貴的名單,就得允許他多考慮多猶豫幾天。這段時間,我閒著沒事,想練練手,畢竟大量的工作在後麵等著我呢!也許,練手對象就是這個送上門來的蘇行,我先想方設法把他蒸發了。”“這個……聽起來倒是一個不錯的主意。”“局座答應了?”他興奮地問道。“我可以答應你,但共黨不答應,他們的人已經坐在教授家的台階上曬太陽了,你哪裡還有時間練手?你先把眼前怎麼應付蘇行想好再說,彆妄想一口吃成一個胖子,凡事不能慌張,要從容。你隻有徹底取得教授信任,堵住共產黨的嘴,才能把這個任務進行下去。否則,彆說練手,恐怕整個計劃都得泡湯。”“是!請局座放心!”他腳跟砰地一碰,放下了電話。回到住處,剛一打開門,就發現門下有一封信。他撿起信,來回翻看信封,上麵什麼也沒寫。他猶豫著,不知道能不能打開。毒藥信封他當然知道,打開的同時就可以斃命,但他有點不信共產黨這麼快就知道他的行蹤。他判斷,這封信不會來自共產黨,也許是……黃雀?想到這兒,他渾身一激靈,打開信一看,果然,如局座所說,是告訴他方向的。上麵歪歪扭扭寫道:“萬分緊急!!!共黨分子蘇行,無任何證明,難取信於教授。唯一能證明其身份,並被教授認可的人,乃《大公報》編輯部主任,共黨特工塗哲。”練手的機會來了。張幕興奮極了,飛步跑下樓,叫了一輛計程車,電掣風馳般朝大公報社駛去。計程車坐著很舒服,是輛英國產的摩利士係列,這種車型廣泛應用於香港的計程車行業,氣派十足,厚重而端莊。汽車車頭鼓起一個大包,很多人戲稱它為“荷包蛋”,司機是個老師傅,戴著一副雪白的手套,緊握方向盤,全神貫注地盯著前麵的路麵,車開得既快又平穩,各種擋位之間的變換,幾乎讓你察覺不出,就像一輛勻速運行的機器,又不失速度與激情。他想過,老司機比年輕司機好就好在他們能守住客人的秘密,他們沉穩,嘴更穩,讓人放心。如果給點小錢什麼的,他們的嘴就永遠被錢縫上了。他準備下車前就這麼乾,以免節外生枝……夜已經很深了,張幕躺在床上,漸漸有了睡意。今天的事兒辦得都挺順利,跟教授見了麵,租好了房子,接回了小王錘。最重要的是,塗哲這個關鍵人物,正沉睡在浴室。那個共黨特工蘇行,還想讓塗哲給他當證人,恐怕他隻有下輩子再給你們共黨做貢獻了。他會在人間消失,就像他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一樣。清晨,張幕從夢中醒來。洗漱完畢後,他拿著望遠鏡走向落地窗前,藏在窗簾後麵向教授家望去。那幢彆墅仍然安靜地佇立在那兒,沒有任何改變,就像昨天一樣。彆墅門前並沒有什麼可疑的跡象。大門口站著幾個老太太,正指手畫腳地聊天,大概是說今天的天氣,或者菜市上的價格變化,這些人可以忽略不計。有一個賣冰糖葫蘆的男人引起他的注意,昨天在進入教授家的時候,他也在這條街碰到過這個人。他用0.5秒的時間,就把這個人印在腦子裡了,麵色黝黑,個子不高,幼年的時候就開始乾體力活兒,因為脖頸後麵有塊突出的肉包,那是童年時期擔扁擔磨出來的。從這個微小的細節可以大致判斷出這個人少年時期的成長環境,從而對他智商的高低、思維的敏捷與遲鈍、行動力的快與慢、反應的速度等等環節有所了解。此時,這個賣糖葫蘆的人一邊吆喝一邊在大門口附近轉悠,一根一根的糖葫蘆插在一棵看上去像稻草裹成的長竿上,密密麻麻,色香誘人。如果說,這個賣冰糖葫蘆的人是黃雀,倒真的有點像,那棵插糖葫蘆的裹著稻草的長竿,很可能是藏匿武器的玩意兒,或長槍,或短槍,或刀具,抽出來馬上可以投入戰鬥。他如果不是黃雀,也可能是共黨。張幕準備好好觀察觀察他。張幕把望遠鏡的焦距調好,準確地對準了那人的臉。張幕想知道,那人的眼睛將要告訴他什麼。10分鐘過後,他失望地放下望遠鏡。那個賣冰糖葫蘆的人的眼睛裡什麼內容都沒有,除了向過往的街人兜售他的產品外,大多數時間他的眼睛都是混濁的,呆呆地望著地麵,就像一個小孩蹲在地上觀察螞蟻搬家一樣,癡情而專注。難道他在演戲嗎?故意什麼也不想,裝得越傻越好。或者,他就是一個從農村出來,逃到香港,以賣冰糖葫蘆為生的普通人,跟黃雀,跟共黨一點關係都沒有。這樣最好。他不需要黃雀,更不需要共黨,他隻要自己。推開王錘的房門,他驚異地發現,王錘不在,床上的被子疊得不方不正的,枕頭也斜在一邊,床單皺巴巴的,沒有抻平。小小年紀,還不會歸置床鋪,但能想到疊被子,已經很不錯了。又或者,因為以前賣報的緣故他還不習慣睡懶覺,所以一大早就出去了。其實,把王錘接過來一同居住,除了喜歡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這原因不能開始就說,他害怕王錘聽了不肯答應。如果用金錢,相信也可以達到目的,但哪有現在這樣既有親情又居住在一起方便呢?昨晚,他給了王錘一些錢,讓他到街上買一隻烤雞回來,說中午一起吃個大餐。吃完大餐,他就會吩咐一些事情給王錘,他相信,王錘可以做到。張幕去浴室看了一眼塗哲,他仍然保持昨晚的姿勢躺在浴缸裡,一點沒有改變。張幕笑了。有一縷陽光從天窗斜射進來,照在一張日式的寬敞無比的寫字台上。這張寫字台像極日軍指揮部裡那種,很氣派,大概是日軍潰敗時,主人從日軍軍營搬回來的。他端坐在寫字台前,攤開一張白紙,擰開鋼筆帽,伏案開始書寫。他的字體有些潦草,如同他潦草的人生,漢字如此,英文也如此。內容如下:“1.紅礬鈉 sodium diate”“2.氯化鉀 potassium chloride”?99lib?“3.白藥鈉 sodium chlorate”“4.苛性曹達sodium hydroxide”“5.十六水硫酸鋁 aluminum sulfate”“6.母液(備用)”這是今天他需要購買的配料,也是此次行動必須用到的絕密配方。這份配方是他研究多年的成果,是他功成名就的保證。他之所以能得到毛局長的信任與委托,跟這份配方有關,否則他永遠是一個大學裡的化學教師,一輩子也難能輝煌。現在,配方在他心中,他要利用它,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他用墨水瓶壓住那張寫有配方的紙,仰靠在背後的高背椅子上,屏住呼吸,靜候王錘歸來。實際上他不需要等那麼久,離中午還早,王錘就拎著一隻油晃晃的烤雞回來了。小家夥腳步輕盈,喜上眉梢。他應該是好久沒吃過雞了,一副口水滴答的樣子,見到張幕,就大聲嚷嚷起來:“叔叔,雞買回來了!”張幕接過烤雞,剝開外麵的油紙,一隻烤得焦黃的小雞立即呈現在他的麵前。他沒發現王錘正張大嘴盯著他,順手扯下一隻大腿,直往嘴裡塞去。嚼了兩口,才猛然覺得王錘還沒撈著吃,又猛地扯下另外一隻大腿,遞給王錘,催促道:“吃!快吃!”幾分鐘過後,風卷殘雲般的饕餮結束,一隻烤雞被他倆吃得隻剩一堆殘骨。王錘意猶未儘,伸出小舌頭,開始舔自己的每根手指,像隻小貓一樣。王錘挨個舔完指頭,確定每根手指已經沒有烤雞的味道,這才滿足地笑了,說:“謝謝叔叔!我已經幾年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了。”“以後你每天都可以吃。”“真的?”“真的,我保證你能吃到。下次,你還可以吃到烤兔子、烤鵝、烤鴨。”“真的?”他又問了一次。張幕再次肯定地點了點頭。這樣的日子,是王錘從沒享受過的,也從來沒敢這麼想過。他笑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幸福湧了上來,使他產生強烈的依賴感與滿足感。他一下子明白了這樣一件事:有叔叔在,就有幸福在,如果叔叔沒了,他的幸福也就沒了,所以,他要儘自己的全力來維護叔叔,千萬千萬不能失去他。王錘把雞骨頭收攏,重新用油紙包好,張幕對他說:“先彆丟,留著有用。”“還有用?”王錘不解地問道。“是的,還有用。”王錘更加不解,一堆啃完肉的雞骨頭有什麼用?難道還能吃?“你喜歡看變戲法嗎?”張幕問。“當然喜歡,”王錘心想,每一個小孩都喜歡,這還用問,“叔叔會變戲法?”“會,我下午給你變。”“好啊!”王錘差不多要蹦起來了。“不過,”張幕說,“在變戲法之前,你必須替我辦一件事。”“行!叔叔說吧,什麼事?”王錘答應得比吃雞的速度還快。“叔叔昨天把腳崴了,現在腳脖子還有點腫,走路不方便。所以,你現在去替我找一個人,買一些東西,然後把東西帶回來。就這麼簡單。”“嗯。”王錘也覺得簡單。“喏,”張幕把桌上的那張紙放進一個長長的信封裡,粘好信封,遞給王錘,問,“英倫兄弟火柴廠你知道吧?”“知道,”王錘點著頭,“我常在那一帶賣報,認識那個廠。”“這就對了,這是一個報童的基本素質,一是記性,二是方向感,我沒看錯你,叔叔一定給你變一個非常好看的戲法。”“好!”“聽著,下麵的話,你一定記清楚。你去火柴廠,找一個叫萬玉林的人,歲數比我大,胖,下巴上有一撮毛,非常顯眼。他外號萬駝背,你可以叫他萬伯伯。見到他以後,你就把這個信封交給他,他那裡有我需要購買的東西,東西我都一一寫在信封裡了,你隻需要交給他就行。錢在這裡,”張幕從抽屜裡拿出一疊紙幣,“足夠,而且還多,他會把東西分彆裝好,封好,你給我背回來就行。如果背不動,就叫輛計程車拉回來,記住,彆心疼錢,錢有的是,花不完。”“就這些?”王錘問。“就這些。”“那太簡單了!”王錘一臉輕鬆。“是很簡單,”張幕伸出手,撫摸著王錘的頭發,“你能替叔叔辦事,叔叔心裡特彆高興。”“那是應當的。”王錘接過信封,裝進裝報紙的大口袋,揮著手,跟張幕告彆,蹦蹦跳跳下樓去了。“路上小心!”張幕在身後囑咐道。王錘年紀小,目標也小,不易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就算藏在暗處的黃雀,或者是明目張膽出現在教授家裡的共黨分子,都不會懷疑一個報童。他隻需要記住,自己儘量少出門,把必須出門辦的事交給王錘。這個孩子完全可以擔當一名優秀的助手,而回報這樣的助手,僅僅需要提供一個遮風擋雨的住處和一份味道不錯的烤雞。這也是他接王錘一起居住的另外一個原因。他洗了個熱水臉,然後回到臥室,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一會,他想起身,上廁所解手,就迷迷糊糊扶著牆走了過去,推開浴室的門,這一下,他徹底醒了。塗哲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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