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童教授喝了點紅酒,多年不飲酒的習慣,被兩個北方來客打破了。由於長年滴酒未沾,身體對酒精格外敏感,才喝一小杯,教授就有點微醺。今晚韓姐做的菜很合教授口味,一條糖醋鯉魚,一盤煎烤大蝦,一碗三美豆腐,一碟拔絲山藥,正宗的魯菜,家鄉口味。特彆是三美豆腐,佐以白菜、奶湯烹製,是教授最喜歡的一道菜,這也是教授夫婦喜歡韓姐的原因之一。在香港,有名的魯菜館倒有幾家,但找一個會做魯菜的傭人不太容易,具備這樣條件的女傭更是鳳毛麟角。教授啜著酒,哼了幾句呂劇,卻沒有非常愜意的感覺,滿桌子上的家鄉菜倒是可口,心裡卻堵得慌。堵心的,是張幕。當年,教授對這小子可真是不薄,夫人從湖邊把他救回來後,每個禮拜都盛情邀請到家裡,噓寒問暖,鼓勵他、鞭策他。張幕的確沒有辜負教授夫婦的殷切期望,大學畢業時,每科成績都是a,成為最讓震旦大學驕傲的學生之一。隻可惜,他心裡再也裝不下另一個女人。除了楊桃,其他女人他都可以無視,包括教授的女兒童笙。女兒當時癡迷著張幕,她望著張幕的眼神,教授至今仍難以忘懷。那種飽含渴望、清澈見底又充滿哀怨的眼神,讓教授夫婦心痛,明知自己得不到,又希望得到,沒有比這種眼神更折磨父母的了。他們多希望張幕能接納女兒啊!可是,愛情這件事,真的不能強求,緣沒到,怎麼湊合都沒用。教授是個有學問的人,他明白這個道理。有一次,教授想去客廳拿茶葉,還沒進門,就聽見張幕正在跟童笙大聲說著什麼。他躲在門邊往裡一看,見張幕和童笙坐在一起,挨得很近。張幕正眉飛色舞地給童笙講述化學方程式,那陶醉其中的表情根本不像在講述枯燥的化學,而像講述一部聞名世界的愛情名著。教授記得張幕說過,彆人認為枯燥無味的化學分子式,他卻可以用欣賞文學名著的心思去學習、去揣摩,其跌宕起伏的變化,猶如文學作品中周折複回的情節,比還豐富多彩,你還沒來得及咀嚼,它卻已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童笙跟張幕不是一個專業,她是英語係的,專長是怎樣讓翻譯出來的句子達到“信、達、雅”,化學分子式對她來說,猶如天書,跟她所掌握的知識風馬牛不相及。但女兒沒有打斷張幕,也沒有表現出厭惡這個話題的樣子,而是托著腮,認真聽著。她的麵部表情隨張幕變化而變化,隨張幕喜悅而喜悅。愛慕一個人,能迅速把一個人的智商降低到兒童水平,甚至認為聽自己愛慕的人胡說八道,也是人間第一享受。教授知道,張幕講述的隻是他自己心中的化學分子式,他不在乎聽眾是誰。教授悄悄退了出來,不忍心打擾他們。更多的是,不忍心中斷女兒心底的那股暗流。這暗流是溫暖的,充滿愛意的,緩緩地在河床上流淌。這樣的感覺一個人隻有一次,過了這段,就再也沒有了。教授心疼女兒,把最寶貴的暗流獻給了一個不愛他的男人。夫人劉子晨扶著教授坐在沙發上,桌上的碗筷由韓姐收拾,自己去洗臉間用開水燙了一個熱毛巾,敷在教授的額頭上。她知道教授揣著的心事,她的內心又何嘗不是呢?教授微闔雙眼,享受著熱毛巾帶來的陣陣暖意,心裡想著唐代詩人皮日休描述酒後的詩句“夜半醒來紅蠟短,一枝寒淚作珊瑚”,寫得多好啊!魯迅譽他為“唐末一塌糊塗的泥塘裡的光彩和鋒芒”,就是對皮日休文采的高度評價。的確,那個唐末詩人稱得上這個讚譽。此刻,教授心裡的“紅蠟”正是女兒童笙,“短”的不是燃燒一夜的蠟燭,而是該不該跟童笙說張幕來了。童笙在一家英國人開的船舶公司當翻譯,一直獨身。在她心中,愛情死了,心也成了一口枯井。教授不忍心跟女兒提起張幕,十多年沒張幕消息,現在突然出現,恐怕會給童笙平靜的生活帶來麻煩。心扉關閉的女人,最害怕敲門聲。可是,去北方,童笙之前是知道點消息的,一旦成行,怎麼可能瞞著女兒?蘇行的到來更把本來相對簡單的事情搞得雲山霧罩,讓教授不知何去何從。更讓教授難受的是,張幕很可能是個冒牌貨。如果真把張幕的皮扒下來,不單單教授夫婦心疼,童笙也承受不了。誰也不想麵對一個忘恩負義的騙子欺騙自己一生的善意。如果瞞著童笙呢?家裡發生這麼大的事,教授不可能棄女兒而去。教授正為難著,童笙回來了。童笙穿著一身深色的洋裝,短,收腰,顯出婀娜的身段,一抹白色的小尖領從外衣領口翻出來,像兩麵小鏡子,把童笙的臉龐襯托得白皙透明。以前的大辮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短發,從耳朵上捋過,彆在後麵,襯托出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顯得精乾利落。她不愧為洋商公司的高級職員,氣質、舉止,一手一足都比周圍的小家碧玉大方得體。不管從哪個角度看,童笙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美女,雖然年過三十,看上去卻比實際年齡小五六歲,顯得非常年輕。孤身女人一身的器官總處於最敏感狀態,童笙一進門,就問:“爸,誰來了?”看來,什麼也瞞不了,她能聞到生人的氣味。“張幕。”教授答道。剛才還猶豫呢,沒想到答案卻滑口而出。“誰?”童笙渾身一激靈,“誰來了?!”教授又答了一遍。這次,童笙聽清楚了。這個男人的名字太過遙遠,遠得已經讓童笙想不起還有這麼個男人。往事像隻無形的手,重重地把她的心碰了一下,讓她很不適應。“他來乾什麼?他怎麼找來的?他怎麼知道我們住在哪兒?”童笙一連串問話,讓教授根本接不上嘴。夫人進了裡屋,客廳裡隻剩下教授和童笙,她想把空間騰出來,好讓女兒的心有地方翻江倒海。教授說:“童笙啊,今天家裡發生了兩件事,非常重大,爸爸也拿不住主意,想跟你商量商量,你年輕,腦子快,比爸爸看得清楚。”童笙心裡一沉,問:“爸,發生了什麼事?”教授歎了口氣說:“是一件事,分成了兩頭,我們家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十字路口,而且沒有退路,他們不可能允許我們往後退,隻能向前,可是邁出這一步,將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啊!”童笙的臉色變得嚴峻起來,她從沒見過父親這麼猶豫、這麼膽怯過。在她心中,父親總是高瞻遠矚,說一不二,甚至有點固執。她知道,男人的固執就是主心骨,往往可以決定全家人的命數走勢,或者輝煌,或者一敗塗地。“爸,這件事跟張幕有關嗎?”教授點了點頭。“爸,那你告訴我吧!什麼也彆瞞,什麼樣的結果,我都會接受。張幕到底怎麼了?他來乾什麼?”童笙的語氣明顯羼雜著不安。她已經意識到,張幕不是來看望他們的,而是另有要事。教授把張幕和蘇行來家裡所談的事大概講了一遍。童笙一聽,反倒放下心來,她笑吟吟地說:“以前隻知道他學習成績很優秀,沒想到後來還涉及政治領域,變得越來越有出息,更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是北方那邊的人。他善於審時度勢,一定大有前途。”教授愣了。女兒嘴裡的“他”無疑指的是張幕,但他搞不明白,女兒是真讚賞張幕還是諷刺挖苦。“童笙,你這是……”教授想確認一下女兒的態度。“爸,以我的判斷,我不覺得張幕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身上帶有證明信就是假共產黨,沒帶的反而是真共產黨,這未免有些武斷,也沒有必然的聯係來佐證這個觀點。所以,我認為,下結論尚早。”“是早,但是……”教授有些急了。他沒有想到,消失這麼久的張幕,竟然還對女兒有著不可分割的影響。“一個要辦大事的組織,怎麼可能空口無憑呢?”童笙說,“肯定要有證明信來證明自己的正確,如果按照那個什麼蘇行的觀點,他們今後辦什麼事,都會空口無憑,這像是一個將要推翻蔣家王朝的革命者嗎?不像,這是土匪鄉賊乾的。”“童笙,彆說這麼難聽。你聽爸爸說,我沒說蘇行這邊沒有證明,他們的證明不是白紙黑字,而是人,沒有比人更能直接證明一件事的了,你說是吧?你看法庭上,必須有證人出庭這個環節,如果一張紙可以證明,何來勞煩證人呢?再說了,紙可以偽造,人是不能偽造的。你知道嗎?蘇行可以提供我多年的好朋友來證明……”“結果呢?你的朋友來了嗎?”童笙問。“結果,我那個朋友在報社出事了。”“多巧啊!爸爸,你覺不覺得這就像是一部,一部懸念叢生的偵探……”童笙顯得有些激動。教授心裡暗暗叫苦,他本指著女兒提供點有價值的建議,誰知道女兒一聽張幕,便一味袒護他。教授沒有料到,十多年前愛過的一個男人,時過境遷後,仍然可以使一個女人致盲。難道為了一個根本沒愛過她的張幕,女兒就可以不顧父母的命運嗎?童教授心裡升騰起一股無名火,他拄著拐棍站起身,語調嚴厲地說:“童笙,你聽我說,那個朋友不是什麼普普通通的朋友,而是你爸爸交往二十年的老朋友,你也應該認識,《大公報》的塗哲,塗老先生,你一直叫他塗叔叔的。在眼下這個關鍵時刻,蘇行能把他搬出來,我覺得比張幕的證明信更能說明問題,隻是現在的問題是,他還沒來得及搬出來,塗哲就出事了,他被綁架,失蹤了,到現在都下落不明。我並沒有說必須相信蘇行,而懷疑張幕,我想說的是,我們坐在一起好好商量商量,還沒下結論呢,你不能隻知道維護張幕……”童笙笑了,她扶著教授坐下,說:“爸爸,彆著急,我不也在幫你分析嗎?我想說的是,我不太相信張幕會加害我們,在生人和熟人麵前,我寧願相信熟人……”女兒的幼稚讓教授吃了一驚。他原本以為經過這麼多年生活的磨礪,女兒的思維應該比較成熟了,他才想把這件事攤開跟女兒商量,沒想到女兒沒有提出什麼有價值的建議,反而給他心裡添堵。“童笙啊,你難道不知道,害人的人,往往都是被害人的熟人嗎?如果不熟,對方就沒有機會下手,你冷靜點,我們從長計議,從長計議……”童笙點著頭,說:“爸爸,我現在很冷靜,我在想,張幕說要接走我們全家,同時還肩負接走其他想投奔北方的進步人士的重任,而蘇行,隻接走你和媽媽,爸爸你說,誰更大氣?誰更豪邁?誰像乾大事的人?”“這是秘密行動啊,童笙,”教授準備冒火了,“怎麼可能比規模呢?要是比規模,國民黨更大,它是中華民國政府,它領導全中國人民投入到腥風血雨的抗戰中,他的抗戰部隊該比共產黨規模大吧?但是,全中國人民並不領情,反而對它恨之入骨。為什麼?因為他們忘卻了一個革命者對人民的承諾,他們貪汙腐敗,搜刮民脂民膏,把自己的子女送往美國,用人民的鮮血當供品,大肆饕餮,享儘榮華富貴。他們‘朱門酒肉臭’,老百姓‘路有凍死骨’,他們把全中國人民的心都貪涼了。”教授越說越激動,頭發都在跟著情緒抖動。童笙不說話了,她知道爸爸說的是事實,連忙緩下語氣,說:“爸爸,你彆生氣,我有些衝動,但我也是為了咱們家好。你剛才說的我都懂,國民黨的腐敗我也同樣恨之入骨,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這點沒有改變。其實,我……也想去北方……”“是的,我知道,”教授耍著脾氣說,“你不僅僅是個兢兢業業的翻譯,你的抱負、理想不是把拉丁字母變成漢字,而是更高更遠。”童笙一下子笑了,她說:“還是爸爸了解女兒。這樣吧,等見了張幕,我來跟他談談,我來辨彆一下真假。也許,女人的第六感,會幫助我的。”教授的怒氣還沒完全消失,他說:“童笙,我不準許你單獨跟他談,我一定要在場,現在,我不相信任何人了。”“爸爸,”童笙嗔怒道,“你也太小心了,我就不相信張幕能害我,即使他是北方的冒牌貨,他也沒有理由加害於我啊!爸爸,彆把這個世界看得那麼黑暗,不是人人都是你想象的那樣不擇手段,我相信,大多數人是光明的、簡單的、心地善良的。”教授一時語塞。關於張幕,父女倆從來沒有開誠布公聊過,教授總把他當成女兒心中的痛,不想去觸及。現在看來,童笙對張幕的感覺超乎教授的想象。過去,教授想做的是把童笙往張幕身邊推,現在他極力想做的是,把童笙從張幕的陰影中拉出來。但是,拉出來談何容易,比推過去困難百倍。教授第一次感到束手無策。半夜,韓姐進來通報,說有兩個男人找教授。教授心裡突突直跳,不知道又要發生什麼大事。他問韓姐:“是什麼樣的兩個男人?”韓姐說:“有一個是下午來過的那個年輕人,另一個不認識,沒見過。”教授知道是蘇行來了。“那請他們進來吧!”教授對韓姐說。趁韓姐出去迎客,教授趕緊穿好衣服,攏好頭發,清了清嗓子,來到客廳,正襟危坐,像一個準備迎接考試的學生。蘇行和周啞鳴在韓姐的帶領下來到客廳,隨後韓姐沏好茶,退了下去。蘇行小聲說:“深夜叨擾,請教授見諒,實在是有萬分緊急的事需要向教授說明。這裡說話方便嗎?”教授不免心裡一陣緊張,他謹慎地點了點頭,問:“發生了什麼事?”蘇行指著周啞鳴說:“童教授,這位是我們的負責人,姓周。”然後又指著教授對周啞鳴說,“這位老先生,就是我們要接走的童江南童教授。”二人寒暄後,周啞鳴直截了當地說:“童教授,請你趕快收拾一下,我們準備把您和夫人轉移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現在?”教授沒想到事情來得這麼快。“是,情況相當危急,他們已經下手,再耽誤,恐怕要出更大的婁子。”“老塗怎麼樣?有下落嗎?”周啞鳴搖搖頭,說:“他在新西伯利亞咖啡廳被挾持,然後乘坐一輛計程車離開,現在下落不明。我們的人去追蹤這輛計程車,不幸的是……”周啞鳴嗓子哽了一下,“教授也應該認識,塗哲的報社同事,編輯辦公室副主任許才謙。”“許才謙?是啊,我認識,而且還比較熟。他怎麼了?”教授睜大眼睛問。“他在運輸署追查計程車號牌時被人殺害。”“啊?!”教授張大嘴,“到底是怎麼回事?”“塗哲是現在唯一能證明蘇行身份的人,又是教授的朋友,把他挾持綁架,或者殺害,等於掐斷證據鏈,現在沒人可以證明蘇行來自北方,換句話說,蘇行就無法得到教授的信任。”周啞鳴盯著教授,“在綁架現場唯一留下蛛絲馬跡的就是那輛計程車,把追蹤計程車的許才謙殺害,相當於毀屍滅跡,讓我們失去了一條寶貴的線索。”“那麼,提供計程車號牌的人,也應該很危險啊!”教授擔憂地說。“是的,剛才在來的路上,我們得知,新西伯利亞咖啡廳一個叫邛莉的姑娘,就是目擊塗哲被綁架到計程車的那個女侍者已經失蹤。”教授的背脊仿佛被一陣涼風吹著,他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肩膀。“幸虧,”蘇行接著說,“他們不知道我們運輸署有人,否則還會繼續掐斷線索。許才謙雖然被害了,但掌握計程車號牌資料的這個關鍵人物並沒死,他向我們提供了計程車司機的情況。剛才,我們已經找到了司機……”“找到他就知道老塗被綁架到哪兒了吧?”教授焦急地問。“是的,”蘇行說,“司機隻記得把乘客送到了哪條街,哪幢樓,老塗被藏匿的具體樓層和房間還需要進一步核查,隻是……奇怪的是……”“奇怪什麼?”“那幢樓也在畢打街。”“你的意思是,有人把老塗給綁架到我家這條街來了?”“是的,而且就在對麵,褐色的公寓。”“老印刷廠那幢公寓?”“對!”“那你們趕快去救老塗吧!接我的事可以往後拖拖。”“放心,我們的人已經監視那幢樓,綁架老塗的那個混蛋插翅難飛。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必須走在他們前麵,先把你們轉移到一個安全的秘密地點,不然,還要出大事。綁架老塗的人就在對麵樓裡,通過現場目擊者的講述來分析,殺害許才謙的凶手跟綁架老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另有其人。綁架老塗的是個男人,而殺害許才謙的是個女人。詳細情況這裡不便細說,教授,為避免夜長夢多,你和夫人趕快收拾一下,儘快走出這幢彆墅。”“我不走!”教授突然說。教授的態度讓蘇行和周啞鳴吃了一驚。“對,我們不走!”童笙突然從裡屋走出,尖聲說道。這又讓蘇行和周啞鳴吃了第二驚。“這位是……”蘇行警惕地問。“我女兒,童笙。”教授答道。“哦,翻譯童笙。”蘇行說。童笙白了蘇行一眼,說:“謝謝你很準確地掌握我們家的資料,但怎麼讓我們信任你們呢?這個才是關鍵,而不是資料。”童笙咄咄逼人的口氣,讓本來凝固的空氣更加凝固,好像每個人呼吸的已經不是空氣,而是一堵堅硬的牆。童教授一家對他們產生強烈的不信任感,這個可以理解,誰也沒有幼稚到來個人喊走就走的地步。但是,產生不信任感,一定是有源頭的,為什麼不信任?是什麼原因產生的不信任?還是有更讓他們信任的其他人?誰提供給他們的警惕心?這裡麵一定有問題。周啞鳴誠懇地說:“教授,現在我們無法提供給您和您的家人一份證明。我想,如果您的疑心不消除,去北方這個事,隻是一句空話,無法實現。或者說,條件還沒成熟。那麼,怎樣消除您的懷疑呢?目前,我還沒想出更好的辦法,我隻知道我們的同誌,已經為您和您的家人犧牲。你甚至可以懷疑犧牲都是假的,都是不可信任的,那麼,我們之間就無法再溝通下去了。我們……”周啞鳴還沒說完,韓姐從外麵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說有個人找周啞鳴。周啞鳴一看來人是負責保護教授的喬大柱,他一臉陰沉,走到周啞鳴麵前,伏在周啞鳴肩頭耳語一番,然後迅速離去。教授看見來人,目瞪口呆,這不是在自己家門口經常賣冰糖葫蘆的那個人嗎?難道他跟眼前的周啞鳴蘇行是一個組織的?教授經常看見這個賣冰糖葫蘆的人在家門口晃悠,夫人還懷疑過這人是保密局特務,專門到家門口監視他們的。現在看來,他和夫人錯了,這個不起眼的,賣冰糖葫蘆的人可能來自北方。“這……這……”教授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想讓對方解釋剛才發生的一幕。周啞鳴說:“也許教授已經認出剛才那個人,教授的眼神沒錯,他叫喬大柱,是我們派來專門保護您和您的家人的。”“我當然認出來他了,”教授說,“我還買過他的冰糖葫蘆。”“他剛才進來通報了一個不幸的消息。”“怎麼?是關於老塗的嗎?”教授的心又一下子緊了起來。塗哲是他的老友,他有理由最關心他的安危。“不!不是老塗,”周啞鳴說,“是計程汽車司機老何,屍體剛剛發現,倒斃在他所居住的憲發紡織廠門口,全身無任何創傷,跟許才謙的死法很相似,疑似中毒身亡。”客廳裡的氣氛越來越壓抑。每個人都感覺到,有一隻,甚至更多的毒手,正籠罩在教授家的上空,隨時準備取他們全家人的性命。此時的童笙,也沒了剛才的咄咄逼人,在人命關天的緊要關頭,她的任何分析,任何固執,都顯得蒼白無力。周啞鳴說:“教授,您聽我來幫您分析一下,您看有沒有道理。現在關鍵的問題在於,我們沒有得到您的信任,對吧?那麼我們肯定會提供一個可以讓您信任我們的證據,這個證據不是紙條,不是證明信,而是人。誰呢?您的老友塗哲。現在老塗被不明人物挾持綁架。可以肯定的是,我們不會自己掐斷自己的證據鏈,是不是?您想想,我們一方麵想用塗哲證明,然後我們綁架塗哲,殺害許才謙和司機,這樣不符合邏輯。我們應該極力用塗哲證明自己,讓他及時出現在您麵前才行。可見,綁架塗哲,殺害塗哲,殺害許才謙和司機,不是我們乾的事。如果教授懷疑我說的話,甚至連許才謙犧牲,司機老何被殺都是假的話,我們明天一早,可以到殯儀館去查看屍體。司機您不認識,許才謙您該不陌生吧?”童教授想想這番話,覺得有些道理。挾持綁架老塗,許才謙被害,司機被害,肯定不是眼前的周啞鳴蘇行乾的,尤其老塗,更不是。他們正準備用他來證明,這事肯定是對手乾的。對周啞鳴的分析,教授頻頻點頭。此時,夫人劉子晨也披著衣服從裡屋走了出來,她對教授說:“事情鬨到這種地步,我們不妨把實情說出來,然後大家一起分析。瞞著他們不是個事,瞞著隻能越來越說不清。”周啞鳴和蘇行迅速對視了一下,他們之前估計到教授可能瞞著什麼,果然如此。教授覺得夫人說得對,他把張幕準備接他們到北方,以及張幕跟教授怎樣相識等等,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周啞鳴和蘇行。“張幕?”周啞鳴皺著眉頭思索著,他對此人沒有任何印象。如果感覺沒錯的話,這個張幕估計是一顆一直埋藏著的棋子,平時不露聲色,用另一個身份遮蔽自己,一旦需要,這枚棋子才被激活。他可能在保密局連個正規編製都沒有,保密局裡根本查無此人,他就是個編外人員,一枚忠心耿耿的炸彈,隨時準備點燃自己的引信。周啞鳴突然想起什麼,他對蘇行說:“許才謙畫的那個畫像你帶著的吧?”蘇行懂了,他從隨身攜帶的皮包裡拿出那張畫像,遞給了教授。教授從桌上的眼鏡盒裡拿出老花鏡,還沒戴上,旁邊的童笙就失聲尖叫了一聲。教授心裡一緊,戴上鏡子一看,脫口而出:“張幕!”周啞鳴和蘇行心裡一震,忙問:“教授看清楚了嗎?他真的是張幕?”教授和童笙一同點頭,旁邊的夫人湊過來一看,也一起點頭。情況漸漸明朗。周啞鳴說:“就是這個人,今天午後在新西伯利亞咖啡廳,挾持綁架了塗哲。現在,他就在教授家對麵的那幢褐色的大樓裡。”“啊!”教授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但是殺害許才謙的不是他,估計殺害司機的也不是他。他現在要怎麼對付塗哲,我們無從知曉,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老塗凶多吉少。”“按照你的意思,如果你們真的來自北方,張幕肯定是保密局方麵的人,他假冒共產黨接我到北方,實際上想挾持綁架我們全家,是吧?”“可以這麼說,”周啞鳴說,“我們雙方都在爭分奪秒搶奪教授,您對於我們,對於他們,都是一塊價值不菲的寶。我們想要教授到北方幫助新中國,他們也對教授所掌握的技術垂涎三尺,現在戰鬥已經打響,陣地已經鋪開,何去何從,教授您考慮吧!”這句話將了教授一軍。在這麼短的時間,發生了這麼多離奇古怪的事以後,想讓教授迅速作出決定,似乎有點勉為其難。童笙此時早沒了底氣,她小聲對周啞鳴和蘇行說:“讓我們全家好好討論討論,這個不是小事,不是小事……”周啞鳴點了點頭,說:“可以,你們可以討論,你們甚至可以認為我們是國民黨保密局方麵的人,而張幕是共產黨……”童笙難為情地避開周啞鳴的眼神。蘇行接著說:“我們再重申一遍,共產黨不會傻到告訴教授,誰領導了這次行動,然後用白紙黑字來暴露自己。您應該知道,這是秘密行動。”“對了,”周啞鳴說,“教授剛才提起張幕說什麼名單,到底是怎麼回事?”教授說:“他的意思是,讓我一個一個詢問一下我的朋友,誰想投奔北方,然後搞一個名單交給他,他一起把我們帶走。”“嗬嗬,這麼大張旗鼓?”周啞鳴冷笑道,“實話說,我們也有這個計劃,把所有想投奔北方的進步人士、知識分子全都召集起來,一個不落地運到北方。但是,我們不會采取這麼大型的行動,目標太大,太張揚,太沒有隱蔽性了。我們會分批分期,用不同的小組乾這件事,而不是統一行動。我們還沒有最後取得政權,不會采取這種公開的大型行動,隻有自認為自己是合法政府的權力機關,才會有這種思維方式。也許奪取政權後,我們也會這樣行動,還會到香港鑼鼓喧天大聲告訴每一個中國人,跟我們走吧!現在不會,還沒到時候。”蘇行插嘴道:“實話實說,聽到他需要這樣一個名單,我第一個反應不是他想帶您的朋友一起走,而是方便一個一個消滅您的朋友。如果教授提供一個這樣的名單,等於您出賣了朋友。”“我是不會提供這樣的名單的,”教授情緒又激動起來,“第一,我並不了解我的朋友們是怎麼想的。第二,萬一有個差錯,我良心是要受到譴責的。”“我想了個好辦法,”周啞鳴說,“這個辦法可以讓教授您徹底看清張幕的麵目。因為到目前為止,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都是我們在描述,您和您的家人心裡肯定在打鼓,畢竟你們和他相識太久了,有一段誰也無法回避的往事,那麼,我的這個辦法,就可以甄彆張幕到底想乾什麼了。”“哦?”教授揚起眉毛,“什麼辦法?”“我提供一個名單給您,您把它交給張幕,看看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到時候自然會真相大白。”“你提供名單?”教授還是沒明白周啞鳴的意思,“如果照你們分析的那樣,名單上的人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向人家家人交代?不妥,不妥!”“教授放心,”周啞鳴說,“名單上的人,跟您一點關係都沒有,它隻是檢驗一下張幕下一步行動將要乾什麼。從結果中您會發現,我們和張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如果張幕真把名單上的人找到,並且組織起來準備帶往北方,那麼您可以馬上扇我一個耳光,說我們是騙子。如果張幕用另外的方式處理這個名單,比如說殺了名單上的人,您就儘管信任我們吧!這份名單就是塊試金石,您和家人心中的謎團,很快就會真相大白。至於名單上的人,您不必太過顧慮,我們會巧妙處理。他們也許存在,也許根本不存在,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我們會告訴教授,名單上的人到底是乾什麼的。鑒於您疑心未消,我們也不好強求教授馬上跟我們走,但請教授放心,我們會在彆墅周圍加強安全保護,煩請教授一家儘量少出門,最好彆出門,一切生活之需,由我們的人代為購買。教授,您說呢?”教授攤開手,無奈地點點頭。看來,暫時隻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