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笙心急如焚,她必須找到張幕,想親耳聽聽他怎麼說。昨晚那兩個所謂的共產黨人拿出張幕的畫像,指認他為綁架塗叔叔的疑凶,又說他們的人已經為此犧牲,計程車司機遇害、咖啡廳女侍者失蹤等一係列的事情。她始終無法相信張幕會冒充共產黨,欺騙並挾持她的父母。即使他真的不是共產黨,也沒有理由加害對他有恩的人。沒有動機,也沒有必要,親共並不等於跟國民黨不共戴天,國共合作又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心中的恨從哪裡生出來呢?於情於理,都無法說清。上午在公司把公事辦完,她跟老板請了假,說父母有點事,需要她去處理一下,就急匆匆地趕了回來。吃過午飯,她稍稍化了一點淡妝,拎著一個小皮包,便朝對麵那幢褐色的公寓樓走去。昨晚蘇行和周啞鳴說,張幕就在對麵這幢公寓樓,希望他們沒有說錯。這幢舊公寓樓以前是個印刷廠,後來被日軍飛機炸得麵目全非,廠子隨即倒閉。公寓樓千瘡百孔,開始的時候沒人住,說裡麵有被炸死的冤魂每天晚上出來嚶嚶啜泣。很多年後,人們忘記了冤魂這回事,漸漸有人搬了進去。戰後,印刷廠老板從南洋回來,又把這幢樓房收了回去,老板重新投了些錢,把原來的車間一間一間隔開,修葺一新,然後挨家挨戶廉價租了出去。整幢公寓的房客的成分也有些複雜,有附近廠礦的工人,有賣早點的攤販,有落魄的畫家,以及濃妝豔抹的妓女。平時,童笙很難盯一眼這幢樓房,她認為那裡魚目混珠,衛生條件又極差,就算有時必須經過那幢樓房,也會匆匆而過,絕不停留一分鐘。現在她不得不走進它,為了尋找張幕。樓房有四層,分三個單元,每個單元四層,大概有24家,算下來,整幢大樓一共約72家房客。她不知道張幕住在哪個房間,也沒有任何線索,隻能一家挨一家找,她想,總有一家,房門打開後,出現的是他。她隻是不知道,張幕見到她後,是驚訝、還是喜悅,是冷漠還是陌不相認。從第一單元一樓第一家開始。敲開門後,她看到一個身材不高的老太太,佝僂著腰,滿臉褶皺,白發蒼蒼,端著一杯不知是什麼水的杯子,渾濁的、灰色的水在杯子裡直晃蕩。她驚愕地望著童笙,顫巍巍地問:“是兒媳婦嗎?你可回來了!”她轉身走開,敲開第二家房門。第二家熱鬨,夫婦正在吵架,開門的是個長相粗俗的女人,年約40歲,過多的肥肉把她的身體撐得到處鼓鼓囊囊的。她正在氣頭上,氣喘籲籲,一見童笙,就回頭衝屋裡喊道:“你個老不死的,你的騷貨找你來了!”童笙又趕緊走開,心裡咚咚直跳,她沒有勇氣敲開第三家房門,不知道自己將要麵對怎樣亂七八糟的場麵,害怕自己應付不了。正猶豫著,忽然從哪裡傳來一陣輕微的歎息聲,她開始以為聽覺有誤,但很快,那聲音又一次傳了過來。循著聲音找去,她發現聲音來自一樓和二樓之間樓梯轉彎處。“誰?”童笙衝著黑黑的角落問道。“唔……唔……”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很虛弱,快咽氣似的。“你是誰?”童笙又追問了一句。回答她的隻有粗重的喘息聲。童笙壯著膽子,準備向那人靠近,她邁出一隻腳,踏上第一格台階,然後第二格,第三格……樓道裡太黑了,根本看不清轉彎處的情況。童笙停下腳步,猶疑著,不敢再前進一步。喘息聲越來越粗,仿佛粗到一定程度就要終止似的,又好像這喘息不是來自人類,而且一頭受傷的大型動物。童笙很害怕,她的腳尖試著向後退了一格,又一格,她準備放棄。“唔……”那人又開始呻吟。從聲音來分辨,好像是個老人,也許突發急病,家裡人又不在,這種情況是最危險的,她不能不管。她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樓道轉彎處,蹲下身,開始摸索。“你在哪裡?”她問。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量之大,是她羸弱的手腕不能承當的,她疼得禁不住叫了起來。不過,她的眼睛很快適應了黑暗,她看到一個老人,沒錯,是個老人,半躺在拐彎處,背靠著牆壁,兩條腿伸出很直,差不多能絆著過路人。老人頭發幾乎禿光了,他的腦袋是黑暗的樓道裡唯一的亮點。“老人家,你怎麼了?是犯病了嗎?你的家人呢?要不要我叫救護車來?”童笙一連串問著。“唔……”這是老人目前唯一能發出的單音。事不宜遲,再耽誤的話,老人的生命就有危險了,童笙忽然感覺自己渾身是勁。她抓住老人一隻胳膊,繞過自己的脖子,搭在肩膀上,一下子把老人從地下拉了起來。她這才發現,老人的體魄非常結實,個子也高,體重也大,這讓童笙有點吃不消。她掙紮著,試著把老人向樓梯下麵拖。在她的攙扶下,老人一步一步挪到了一樓。走出樓道,一下子亮堂起來。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人的眼睛很不適應,尤其剛剛從黑黑的樓道出來。童笙眯縫著眼睛,準備攙扶老人到大門口,然後叫輛計程車,把老人送到醫院,她忽然停住腳步,仔細端詳著老人,覺得老人有些麵熟。“塗叔叔?”她試著問道。老人正是塗哲,他的臉色又黑又紅,像塗了一層油彩,脖子大得跟臉一樣寬。他身上的每個地方都比平時寬大一圈,像被蒸籠蒸過。他垂著頭,喘著粗氣,好像肺部馬上就要爆炸。光光的腦門布滿豆大的汗珠,腳上沒有穿鞋,腳又黑又臟,褲腿已經磨破,露出蹭破的腳踝,血淋淋的。他似乎無法回答童笙的問題,隻能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費力地向大門外走去,好像離開這幢大樓一尺,就會安全一丈一樣。童笙心裡明白,昨天晚上那兩個共產黨人說的事,現在正在被應驗。塗叔叔被張幕綁架,看來是真的,要不然塗叔叔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幢大樓。她隻是不知道,塗叔叔是怎樣逃出來的,還有,他經曆了怎樣的折磨,才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張幕這麼狠心這樣折磨一個老人,難道他真的是保密局特工嗎?童笙感覺自己的背脊像有塊冰似的,整個身體的毛孔都不由自主張開了。她用儘全力扶著塗哲,快步向外走著,有一刻,她覺得自己的雙腿開始發軟,沒有力氣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同時胃裡有一股東西直往外湧,她想停下來嘔吐,但是塗叔叔冰涼的手告訴她,不能停,離開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安全。離大門隻有幾米了,出了大門就可以喊計程車,塗叔叔的情況很不樂觀,必須趕快去醫院。她不知道張幕在塗叔叔身上用了什麼東西,導致塗叔叔幾乎變成一個巨大的怪物,而這個巨大的怪物幾乎把全部重量都壓在了她的肩頭,她快要撐不住了,想一屁股坐在地下,再也不想起來。她的腿已經不聽使喚,它們沒有力氣把塗叔叔運到大門。她想堅持一下,卻沒有堅持住,而是頹然倒在了地下。塗哲也跟著倒了,轟然一聲,砸得地麵塵土飛揚。童笙滿臉汗珠,想再次撐起來,但是她辦不到。忽然,她看見有兩個人衝了過來,一個是昨天晚上到過她家的賣冰糖葫蘆的那個人,另一個也很麵熟,是經常在這條街上補自行車車胎的小張。兩個人架起塗哲就往外跑,隻剩下童笙一個人坐在地下。她大聲叫著:“還有我!彆丟下我!”那兩個人似乎沒聽見她喊什麼,拖著塗哲,很快就消失在大門外了。童笙無助地坐在地下,褲子和衣服都被塵土弄臟了。她感覺臉上也不乾淨,這麼一折騰臉上早被汗水弄花。有幾個大嬸,站在她身邊,圍成圈看著她,似乎沒有幫她的意思,她有點難為情,想站起來,但是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有一雙黑色的皮鞋離她最多兩尺遠,鞋尖衝著她,溜滑鋥亮。皮鞋的質地非常好,大概是西班牙進口的牛皮手工縫製而成,鞋麵沒有一絲褶皺,在上等鞋油的保護下,皮質顯得濕潤柔軟。有隻手拉住了她,是穿黑皮鞋的這個男人的,手很溫暖,手心指頭都透著柔柔的暖意,讓她無法拒絕,一經這雙溫暖的手接觸,她的心底頓時升起一股懶洋洋的感動。她想消失在那隻手裡,或者拉著它,靠住它,讓它帶領她,無論走到何處,她都會義無反顧地跟著它。女人是觸覺動物,閉上眼,也知道自己該向哪兒去。她抬起頭,想看看那個男人是什麼樣子的。她眯縫著眼睛,仔細看著那個男人。認出來了,是張幕。張幕微笑著蹲下身子,輕輕地對她說:“我在樓上的窗戶都看見了,你可真傻,你知道你剛才放走的是個什麼人嗎?”她下意識地搖著頭,腦子裡根本想不起放走了誰。在認出張幕的一瞬間,她的鼻子一下子酸了。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麵對自己曾經深愛的男人,她不可能心若止水。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就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飄得無影無蹤,她感覺不到他;而現在,所有遙不可及的思念,一下子變得這麼近,近得可以觸摸到他。她可以聽到他的呼吸,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一種陌生的熟悉襲擊了她。這種熟悉,把剛才的恐懼,吹得無影無蹤了。“來!童笙,跟我回家!”張幕伸出手臂,準備把她抱起來。她無力拒絕,尤其當張幕說出“回家”這個詞時。她曾無數次幻想過她和張幕有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家,那個家不需要太大,能容下他們兩人就行。屋前有個小院,屋後有個花園,他們如膠似漆,生兒育女,營造自己的世界。此刻,她聽話地靠著他的臂膀,任由他抱著,朝那幢大樓走去。即使十多年前,他們也沒有這麼親近過。她倒是想過,想過張幕突然把她拉進懷裡,用搏動的胸膛貼近她,但這美好的一幕僅僅是她的夢。看得出來,他不想,或者說他想過而由於各種原因沒有實施,又或者他心中裝著另一個女人。當一個男人心裡隻有一個女人,而對其他女人說“不”時,反而會增加其他女人愛他的砝碼,使他在女人心中的形象更完美,更高大。童笙覺得他是知道她愛他的,一個男人不可能對一個女人的愛一點感知都沒有,她用眼睛、動作、語氣、性情,不知道暗示過多少回,但是他始終無動於衷。現在他輕易地把她抱起,說帶她回家,難道這就是十多年前對自己的回答嗎?如果真是,那這個回答就未免太遲了,遲得讓她心酸。她不由自主伸出手臂,攬住張幕的脖子。在黑黑的樓道裡,張幕毫不費力地抱著她向樓梯攀行。他的臂彎像一葉平穩的扁舟,她閉上眼,靜靜享受著。進屋後,張幕把她放在客廳的椅子上,然後打來一盆熱水,擰了個熱毛巾,開始輕輕擦拭她的臉。她想起,自己剛才出了一身大汗,灰塵覆在臉上,跟汗水攪和在一起,不知道有多難看呢!她羞赧地側過臉,不想讓張幕看見她醜醜的樣子。她抓住毛巾說:“我來吧!”張幕撥開她的手,執意要幫她擦,她隻能乖乖地坐在那裡,像個犯錯的幼稚園小姑娘。她想問問張幕,愛我嗎?或者問問,過去曾經愛過我嗎?如果愛,那到底愛我有多深?然而,張幕接下來的話,似乎跟愛無關。“你知道你放走的那個人是誰嗎?”張幕的口吻中有一種冷冷的東西,倏地把童笙澆醒了。她睜大眼,發現眼前的張幕不像是自己曾經熟悉的愛人,他的額頭有坑坑窪窪的疤痕,兩鬢花白,跟十多年前瀟灑倜儻的樣子有天淵之彆。他怎麼了?他經曆了怎樣的事情,才能變成這個樣子?“我知道他,塗叔叔,我爸爸的朋友。”童笙盯著張幕的臉,喃喃答道。“唉!人們總是被假象迷惑,他也許是你爸爸的老友,但你爸爸不見得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我爸爸現在知道了,”童笙說,“他是共產黨。”“錯!”張幕拿開毛巾,盯著她說,“恰恰相反,他是共產黨的死對頭。”張幕那張無比真誠的臉,不像是在說謊。“我來你家找你爸爸的事想必你已經知道,”他把毛巾展開,向空中抖了抖,“我來的目的是接走你爸爸媽媽,還有你,去北方,新中國需要他。但是,據我們得到的情報顯示,國民黨方麵也不甘寂寞,他們也同樣需要教授。二戰後期,在德國柏林,有一支美國特遣隊,叫‘阿爾索斯’,你知道嗎?”童笙搖搖頭。等張幕把阿爾索斯的事情說完,童笙才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國共兩黨的眼裡有多麼重要,她隻知道父親去過德國,但並不知道其中有這麼多內幕。“蘇行,你肯定已經聽過這個名字,他是國民黨保密局派來搶奪你父親的人,”張幕漫不經心地把毛巾放回浴室,又從容地走回來,“他冒充共產黨,卻無法證明自己是共產黨,隻能用塗哲這個老特務來證明身份。你剛才說,塗哲是你父親的老朋友,現在你知道了,他就是埋伏在你父親身邊的定時炸彈,在需要他爆炸的時候,他會自己點燃引信的。”這樣的答案是童笙萬萬沒有想到的,顯然,她已經被張幕弄糊塗了。“得到保密局要去你家的重要情報後,為避免你父親上當受騙,我迅速到大公報社找到這個塗哲,然後把他帶到了這裡……”“不是說,你在新西伯利亞咖啡廳找到他的嗎?”童笙記得昨晚蘇行他們是這麼說的,還說咖啡廳的女侍者目擊到張幕挾持塗叔叔乘坐一輛計程車離開咖啡廳。張幕略微停頓了一下,接著說:“童笙,你聽我說,是這樣的,我去了報社,但報社裡的人說,中午他一般在新西伯利亞咖啡廳,所以我又……”“就是說,你是在咖啡廳帶走的塗叔叔……”“是的,是的,我把他帶到這裡,免得他在你父親麵前作偽證、撒謊。”“可是……塗叔叔……受傷不輕……”童笙想起塗哲的模樣,仍然驚魂未定。“我無意傷害他,也沒有理由傷害他,我隻想讓他不要在你父親麵前撒謊。”“但是,塗叔叔身上有傷啊!那是怎麼回事呢?”童笙不解地問。“嗯,有些專業方麵的情況,本不想跟你說,”張幕坐在了她的對麵,“保密局特務經過特殊訓練,他們在進入那個特務組織的時候就已經發過死誓,隻效忠黨國,效忠蔣總統。一旦被捕,他們都會選擇自殺。比如衣領的領尖,包裹著微粒氰化鉀,隻要頭一歪,舌頭就可以舔到,瞬間斃命。我們不想讓塗哲這個老特務這麼輕巧地告彆人生,他的雙手沾滿人民的鮮血,我們要審判他,然後送他去該去的地方。所以,我采取了一些措施,可能手重了點,但這不妨礙大局。”到此為止,張幕徹底把童笙弄糊塗了,當一個女人無法判斷這個世界時,往往選擇用愛來衡量,好像愛可以說明一切。她鼓起勇氣,問張幕:“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愛過我嗎?”“當然,過去和現在,一直。”張幕真誠地說。這個答案完全出乎童笙的意料,她本以為張幕會拒絕回答,或者閃爍其詞。沒想到他回答得這麼乾脆,這麼肯定,好像他已經等待很久,終於等童笙開口似的。她漸漸冰冷的心,微微熱了一下。“那你當時為什麼不告訴我?”童笙的眼眶有濕濕的東西充盈著,馬上要滴落出來。“我無法表白。”張幕說。“為什麼?”“因為當時我愛著另一個女人,你父母是知道的,他們一直瞞著你,沒有告訴你。那個女人的名字叫楊桃,我的同學。”果然如她所判斷,他心中是有女人的。“那麼,結果呢?”她問。“其實,在認識你的時候,已經沒有結果,她跟一個叫李雨的男同學走了……”“所以,你心裡一直存著她而忽略我?”童笙的胸脯開始起伏。“不能算忽略,而是……”張幕選了一個比較莊重大氣的詞,“責任。”“責任?我不明白,你對我負什麼責任?”童笙提高嗓門。“當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他就已經負擔起不可移情的責任。我是這麼認為的,可能有些死板,不符合新生活潮流。在我心裡,我屬於那個女人,而那個女人也屬於我,即使她離我而去。”“為了你的責任,而放棄對我的責任。按你的理論,我愛你,你就應該對我負責,我也要對你負責。我問問你,你真的愛我嗎?有我愛你的一半那麼多嗎?這麼多年來,你一直悄無聲息,這是什麼責任?”說著,童笙的淚水就灑落了下來。張幕伸出手,攬住童笙的肩頭,輕輕地拉向自己,輕輕說:“我口拙,表達不出我的情感,但是你應該能感覺到,我心裡是愛你的。”“你明知道我對你的感覺,不然我怎麼會到這幢大樓來找你,我就是想親耳聽聽你對我說,你來自北方。我相信你!”張幕似乎很受感動,又把童笙的肩頭貼近自己,他忽然想起什麼,問道:“童笙,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幢大樓呢?”“是昨晚蘇行他們說的,他們昨晚到我家來了,說要馬上把我父親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我們沒答應。”“為什麼沒答應?”張幕臉上一陣緊張。“你剛才都說了,他們無法證明自己是共產黨,誰知道他們是哪個組織派來的,我父親不會輕易上當。”“你們做得對,”張幕明顯鬆了一口氣,“他們那點小伎倆,稍微清醒的人都不會上當受騙,況且能證明他們身份的人在我這兒,他們怎能平白無故地取得你父親的信任呢?取不了的,就有可能狗急跳牆,你們一定要提高警惕,以防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搶人。”“那我馬上回家告訴父親,立刻報警,向香港警署報警,讓他們出人保護我們全家。”童笙著急地說。“不不不……”張幕連說了三個不,“千萬不能驚動香港警署,要壞大事。”“為什麼?”“你想想,你父親心中最大的願望是什麼?是去北方。你報警後,我們哪裡還有機會接你父母走啊?這不是設置障礙,增加我們行動的難度嗎?去北方,一定要你們全家人配合才行啊!”“我父親昨晚說過,大不了誰也不相信,哪兒也不去,就在香港,不挪窩。”“恐怕現在已經不能這樣了,”張幕的臉色變得不好看起來,“你父親正處於一個巨大的旋渦中間,身不由己,不是他自己能左右朝哪個方向旋轉的。他必須借用外力,才能逃脫那個旋渦。”“那你說怎麼辦?”童笙顯得非常著急。“我現在問你,你相信我,還是相信蘇行?”張幕的口吻變得異常嚴厲,跟剛才風情萬種地表白愛情時判若兩人。“我當然相信你!”童笙毫不猶豫地答道。“你說的是真話?”“彆懷疑我,我說的是真話,不然我為什麼要到這裡找你?我心裡如果沒有你,就不會跟你囉唆這麼多了。以愛的名義,我相信你。”最後這句話,讓童笙又有了哭的衝動。“以愛的名義?”張幕看起來已被眼前這個被感情俘虜的女人感動,他動容地說:“好,我們都以愛的名義,堅信對方,至死不渝。”“你要我做什麼?你可以直接說了。”童笙此時的樣子,像個準備接受任務的戰士。“聽著,童笙,下麵的話很重要,你一定要記牢。首先,你把你的信任傳達給你父親,讓他像你一樣信任我,這樣我們才能把這次行動進行下去,否則一切都是白搭。”“好,我保證,父親會聽我解釋的。”“我現在的處境其實非常危險,敵人已經知道我的住處,隨時可能衝進來把我殺掉。所以,我不能再出現在你家了,那麼,我交代給你父親的事,隻能由你來完成。”“什麼事?”“一份名單,一份準備奔向北方的進步人士的名單。這份名單由你父親進行收集,我們準備把所有向往北方的人士都帶回去。你想想,這次行動的規模多麼宏大,它將給快要崩潰的蔣家王朝以致命一擊。”童笙聽到名單二字,腦子裡便浮現出昨晚周啞鳴蘇行他們交代給父親的事。不過,她不能告訴張幕,她也想用這份名單來檢驗一下張幕的身份。按照周啞鳴的意思,張幕拿到這份名單後,是召集這些人還是殺掉這些人,將是檢驗張幕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的分水嶺,是測試紙,是紅是藍,立馬可以見分曉。事實上,童笙已經不是十多年前的那個純情小姑娘。她剛才跟張幕談情說愛,甚至熱淚盈眶,心裡不會傻到真的會相信張幕。嘴上的灼熱,不代表內心溫暖;流下的淚水,不代表觸動心靈,也可能是眼睛進了沙子。愛情的債主都是騙子,她很清楚愛情是什麼。她被張幕冷落十多年,心已經築有堅壁與堡壘,她無法判斷張幕到底屬於哪一邊;當然,她也不會輕易相信周啞鳴蘇行。他們像一群演員,賣力地飾演著自己的角色,看戲的是她和她的父母,劇情到底怎樣發展,隻有等落幕的時候才能知道。童笙儘量讓自己鎮靜,她不是演員,但她想努力在張幕麵前飾演連自己都陌生的角色。她問張幕:“要我把那份名單交給你嗎?”“對,由你直接交給我,我去召集這些進步人士,通知他們出發的時間與地點,然後連同你們全家,一起接往北方。”“真的嗎?”童笙緊緊盯著張幕的眼睛,想從中窺出真偽。“真的。”張幕的眼神看上去無比真誠,有一刻的確讓童笙感動。但是她知道,越是真誠的眼睛,越是在極力掩飾著什麼。獲得這個經驗的唯一途徑,就是年齡。她已經不小了,男人那點心思,她不會陌生。“好,我答應你,”童笙的眼睛同樣真誠,“可是,我怎麼交給你呢?”“你真聰明,”張幕笑了,“我不可能再在這裡住下去,否則這裡將是我的墳墓,我馬上搬家。至於怎麼聯係,我會有辦法的,我們暫時不能見麵,名單將由我的聯絡員去取。”“你的聯絡員?”“是的,你以為共產黨就派出我一個人參與這次行動嗎?告訴你,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我的身後有千千萬萬的革命同誌。”張幕慷慨激昂地說這話的時候,腦子裡浮現的是毛人鳳反複對他說的那句“你永遠不是孤單的,我們天羅地網,人山人海”,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天生的演員,可以勝任兩個不同的角色。“你住在什麼地方,想方設法告訴我,然後我去找你不行嗎?”童笙問。“不行!”張幕堅決地拒絕了。“你不信任我?”“不是,是不想讓你知道太多,知道越多,危險越多。你不知道國共雙方的鬥爭有多麼慘烈,沒有溫文爾雅,隻有流血,隻有死亡,懂嗎?我是為你好。”童笙點了點頭,說:“嗯,我理解。可是,一旦見到你的所謂聯絡員,我怎樣鑒彆真偽,也就是說,他怎樣取得我的信任?”“哈哈,又是信任問題,”張幕開懷地笑了,“這個問題已經讓教授困擾了,現在輪到我們。的確,這是一個最基本的問題。沒有信任,人與人之間的基石就會崩塌,整個世界就會停滯不前。好吧,我們商定一個暗號,到時候一接頭,就不存在信不信任的問題了。”“這個主意好。那麼,暗號是什麼?”張幕沉思了一下,說:“童笙,你還記得十多年前我給你講化學分子式的事嗎?”“當然記得。”“那麼好,我們就以一個化學分子式作為暗號吧,因為沒多少人懂它,安全係數高。”“是,我就一點不懂。”“不懂就對了。我剛才說過,你知道越少,你的安全係數就越高,你隻需要記住它怎麼說就行。”“好吧!”“童笙,你隻要記住,我的聯絡員見到你,他先說k2cr2……”“k2cr2?”“對。然後你回答o7,這樣的接頭暗號一對上,就證明那個人是我派來取名單的人了。”“這個簡單,我記住了。”“你還需要記住,這串暗號是我倆的秘密,就像當年我給你講述化學分子式一樣,聽眾隻有一個,就是你。所以,無論遇到什麼情況,任何人向你打聽,你都要遵守這個秘密,誰也不要告訴。”“我知道,你不用囑咐得這麼詳細,我不是小孩,”童笙說,“可是,這個k2cr2o7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呢?”“你真的有興趣知道?”“是。”“它是一種可以讓人間充滿愛的東西,同時,它也是一個技術高超的魔術師,可以瞬間讓你得到你想要的幸福。”“世界上還有這種奇妙的東西?在哪兒呢?我真想看看。”童笙將信將疑地問。“嗬嗬,到時候我會給你看的,現在它正在路上,離我們不遠。”“你是怎麼發現它的呢?”“中日戰爭爆發的時候,你家遷往重慶,我留在上海,整個抗戰期間我一直住那兒。有一年冬天的晚上,一個嘴唇凍得發紫的乞丐攔住了我。乞丐大約有60多歲,匍匐著,伸出一隻紅腫的手向我乞討,我掏遍身上所有口袋,什麼都沒有找到。我非常窘迫,緊緊握住乞丐的手說,大爺啊,我真想給你點什麼,可我身上一無所有。乞丐也緊緊握著我的手,哆裡哆嗦說,你這後生真好,你的手已經給了我,這就夠了。第二天一大早,我發現他倒斃於路邊的雪地上,他花白的胡子倔強地翹著,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好像還在回味昨晚我倆握手的滋味。我難過極了,發誓一定要用我學到的知`識發明一種讓人類幸福的東西,它可以讓人類擺脫貧窮、愚昧、饑餓、疾病、戰亂,以及肮臟的欲望,到達童話般的羽化境界。”“你發明了嗎?”童笙眼睛一亮,問道。“在實驗室,經過多年的努力,我成功了。你看我額頭上的傷疤,這就是代價,為了那個乞丐老人的幸福而付出的代價。”“就是這個k2cr2o7?”“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我不能承認,也不能回答,因為實驗室裡的東西,還沒有在實踐中得到最後的驗證。我想,我的餘生,就是獻給它,讓它成熟,開花結果,為人類作出應有的貢獻。”童笙拍起掌來,說:“我要提前為你祝賀!”張幕的臉竟然顯出一些羞澀,他說:“時間不多了,多在這裡待一秒,就多一分危險。你現在馬上回家,我也要立即撤離這個地方。我給了你父親一個比較充裕的收集名單的時間,大概一個星期,現在看來不行,必須提前。你現在的任務是,回家催促你父親,儘快把名單收集好,我的聯絡員明天就來取。好嗎?”“好吧!我馬上走,”童笙嘴上說著,心裡卻想著名單昨晚就由周啞鳴交給了父親,如果需要的話我馬上可以提供,但是不能這麼急,要給他一個我父親正在努力收集的假象,“你也要多保重!”張幕用力抱了抱童笙,然後把她推向大門,揮手告彆了。在童笙消失在大門外以後,張幕努力控製著沒讓自己笑出來。剛才愛意濃濃的一幕,讓他無顏回顧,那句句像甜美的巧克力一樣的對白,現在都變成了催吐劑在他胃裡翻滾。他不是對童笙沒有好感,而是不願意自己陷入這樣一種被愛癡迷的狀態。這麼多年來,他知道童笙對他的愛一直沒變,這多少讓他有些感動,但是要讓他對童笙同樣蕩漾起這般濃烈的愛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的心,完完全全被楊桃掏空了。他不但對童笙沒有興趣,而且對所有女人都沒興趣,他徹徹底底沒有了性欲,他的性欲早就被k2cr2o7撩撥成一池藥水了。她以為愛就是全部,就是整個世界,就是生命的全部意義,那要多麼愚蠢才能相信這一點啊!他呸的一聲,朝地下吐了一口口水,憤憤罵著,不說彆的,就憑放走塗哲這一點,他就永遠不會原諒童笙。永遠不能原諒!他咬牙切齒地又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