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1 / 1)

暗花 臧小凡 4449 字 1天前

蘇行推開錢善波辦公室大門,直衝衝走了進去。錢善波正坐在辦公桌後麵的椅子上收拾著什麼,抬頭一見蘇行,頓時滿臉堆笑,站起身來說:“喲!你親自來了。你說你一個朋友找我,問一輛計程汽車號牌,我都不敢離開辦公室,生怕他來了找不到人,他到底來了沒有?”蘇行按捺住心中的悲傷,說:“他不會來了。”“不來了?出什麼事了?”“我來完成他沒有完成的任務。”蘇行說著,終究還是沒按住,鼻子酸酸的,眼裡有一股熱熱的東西直向外湧。錢善波很會察言觀色,他覺得不對勁,連忙悄沒聲地給蘇行沏了一杯茶,然後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等著蘇行說話。“你可能猜著了,”蘇行喝了兩口茶,喃喃說,“被害的,就是我那個朋友,我讓他來找你……唉,誰知……”錢善波很吃驚,瞪著眼珠子問:“真的是你朋友?他也是你們……”他用手比畫著。“不,你彆打聽太多,你隻知道是我朋友就行。”“哦,可我沒鬨明白,他怎麼會死在女廁所呢?”“我還想問你呢!”“媽的,凶手這膽子也太大了,跑到運輸署來殺人。不行,凶案發生在運輸署,我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們運輸署每個職員都有義務積極協助警方調查,絕不能讓凶手逍遙法外。”錢善波的口氣裡透著一萬分的假惺惺。“你最好把這話說給警察聽。”蘇行冷冷地說。“說了,剛才警察到辦公室來我就說了,不過……”錢善波撓了撓腦袋,“我畢竟不是目擊者,那是女廁所,我也沒法目擊。我隻看見屍體從廁所抬出來,臉都是黑的,很嚇人。警察局也沒細問我,就直接找第一個發現屍體的目擊者去了,畢竟人家在第一現場。對了,我乾脆把那女的給你叫來,你問問她,看能不能從中發現一些蛛絲馬跡。”“我上樓之前問了一個叫陶柏盈的女人,她向我描述了一些情況,有一個很關鍵的細節……”“什麼?你認識她?”錢善波打斷蘇行,表情緊張地問。“不認識。你彆拿眼睛瞪我,我怎麼可能認識你們運輸署的人呢?我隻是看警察在詢問她,拿本子記著什麼,所以我猜,她一定是第一現場的目擊者。”“她……她……”錢善波的眼睛裡突然洋溢出一種說不清楚的舒坦,好像誰在給他撓背,他連連點頭,說,“人很不錯的,就是年齡大了點,不然的話,她前程似錦。”“目擊凶殺,跟年齡有關係嗎?”蘇行猜到,錢善波和陶柏盈之間有曖昧關係,他裝成什麼都不知道,故意拿話噎他。“嘿嘿,沒關係,沒關係。”錢善波又撓撓頭,說,“那打聽出什麼線索沒有?”“有,初步推測,是毒殺。凶手有可能是個女人,她事先在女廁所躲著,在我朋友經過時實施下毒,然後拖進了女廁所。不過,這隻是初步判斷,還不能確定怎麼下的毒。聽著,老錢,我現在有件事,需要你的幫助。”錢善波脖子一聳,好像被什麼擊中似的,他知道麻煩來了,但又不敢拒絕。錢善波咧著嘴,不情願地點著頭,“你說吧,在我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我義不容辭,絕對幫忙。”“那就好,”蘇行看了看辦公室大門,“說話方便嗎?”他擔心隔牆有耳。“沒事,儘管說。”錢善波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是這樣,”蘇行說,“之前發生了一點事,我們需要了解一輛計程車的情況,有目擊者見到了那輛計程車,所以,我們來你這兒,就是想查閱那輛計程汽車以及司機的資料。”“哦,就這個事啊?這個好辦,好辦!”錢善波鬆了一口大氣,“你知道司機叫什麼嗎?”“我就是想知道他叫什麼。”“哦,我明白了,你通過號牌查他的姓名、住址?”“對!”“現在你知道有我這個朋友有多重要了吧?”錢善波咧嘴笑著,“大事我幫不了,這個小忙,就是我眼皮底下的小事一樁。”他回身打開檔案櫃,在裡麵的卷宗翻著,問:“他的號牌是多少?”蘇行說:“我隻知道數字裡有個4,有個9,字母裡有個v。”“就這些?”“是。查起來困難嗎?”錢善波在卷宗裡抽出一冊厚厚的本子,笑著說:“整個香港,1947年已登記和領牌的計程車數目為329輛,去年遞升到344輛,今年還沒統計,你說困難不?就是一個一個翻,也能把他給找出來。”5分鐘後,錢善波一拍桌子,說找到了。他把卷宗推到蘇行麵前,指給蘇行看:“喏,估計就這個!”蘇行看見卷宗內頁有一欄寫著:morris oxford mo,lv4190,何龍鈞holoong-kwan,1899年2月2日出生,九龍深水埗憲發針織廠。蘇行說:“老錢,你給解釋一下。”錢善波說:“前麵是計程汽車的牌子,英國摩利士oxford,這款牛津mo你肯定見過,車頭鼓起一個大包,所以這個車有個外號:荷包蛋。lv4190就是這個車子的號牌,完全符合你提供的條件。”“另外的車子都不符合嗎?”“我剛才瀏覽了一下,隻有這部車子符合。沒錯,就是它。”“哦,就是說,何龍鈞就是計程車司機了。”“對,後麵是他的英文名,登記時必須填寫,哪怕他不認識一個字母。看出生年月日,今年他正好滿50歲,是個老司機。另外,他的住址不是很詳細。他居住的地方不是什麼正規的街道。那裡除了打魚的,就是海外華僑投資的紡織、製衣、五金和搪瓷廠。我想,這個何龍鈞就住在那個憲發紡織廠宿舍。”蘇行又掃了一遍卷宗內頁,把司機的名字,住址又背了一遍。他問錢善波:“那輛英國摩利士計程車怎麼認?車標是什麼樣子的?”“好認。車子是黑色的,車標呢,中間有一頭牛,兩邊是飛翼,下麵是大寫英文morris。”大明書店在畢打街街口拐彎處,麵積不大,兩扇褐色的大門,上麵鑲著兩塊白色的玻璃。透過玻璃,可以看見書架上琳琅滿目的書籍。書店的招牌在大門上方,除了漢字,還有一排英文:light bookstore。書店老板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20歲左右,身材不高,但曲線突出,一身藕荷色高衩旗袍,更顯玲瓏嬌小,凸凹有致。她叫謝曉靜,去書店的人都叫她曉靜。下午5點,太陽還掛在空中,街麵被陽光曬得發燙。周啞鳴坐在書店最裡麵的座位,手裡捧著一本列夫·托爾斯泰的《複活》,厚厚的精裝版,描寫貴族青年聶赫留朵夫和女仆喀秋莎·瑪絲洛娃的故事。他一麵看著“房子前麵百步開外的峭壁下有條小河”,一麵用眼角睃著窗外。時間到了,蘇行該來了。謝曉靜給周啞鳴端來一杯咖啡,在周啞鳴對麵座位坐了下來。每逢周末,周啞鳴都會到書店來坐坐,他喜歡翻翻雜誌什麼的,時不時還買一本回去。更重要的是,除了祥和國際商貿公司,大明書店是另一個聯絡點,它是祥和的分支,用以掩護祥和公司的真實背景。也就是說,周啞鳴布置任務,或者開會,一般都選擇在書店。很多不知道祥和公司的人,卻都知道大明書店。曉靜的父親是中共老黨員,在漢口組織工人示威時,被軍統特務槍殺,曉靜和母親躲過特務的追捕,從內地逃到了香港。母親去年患病離世後,家裡隻剩下曉靜一個人了。父親是乾什麼的,曉靜很清楚,所以她毫不猶豫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繼承父親的遺誌。她表麵身份是大明書店的老板,暗地裡擔任周啞鳴的通訊員,是周啞鳴最得力的助手。此時,她神情有點憂鬱,大大的眼睛盯著周啞鳴,不安地說:“他怎麼還沒到呢!”“是啊!約好5點在這兒會麵,應該馬上到了,他以前從沒遲到過。”“不會出什麼事吧?”曉靜更加擔心。“再過半小時他還沒來,我們就撤退,必須撤退。”周啞鳴說。“好!”曉靜望著周啞鳴,她的眼睛蘊藏著一種很柔軟的東西。周啞鳴知道曉靜喜歡他,他又何嘗不喜歡這個漂亮的姑娘呢?隻是這層紙沒被捅破,也沒時間捅破。眼前的任務這麼艱巨,愛情對於他們來說,是不能碰觸的事情。他們的每一次見麵,都有可能是這輩子最後一次。一個無法預知自己生命的環境,怎麼能預知愛情呢?他們誰也不舍得給對方帶來遺憾,不舍得傷害對方,在隨時為自己的信仰犧牲時,愛情隻能退居幕後。“曉靜,把武器準備好,以防萬一。”“如果蘇行出事,會暴露書店嗎?”曉靜無比擔憂地盯著周啞鳴,那種眼神讓人心痛。書店就像她的根兒一樣,讓她一下子放棄,肯定不舍。但是,她必須時刻準備著拋棄書店,隨時都有可能是在書店的最後一分鐘,就像她跟周啞鳴會麵一樣,誰也不知道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我們要往最壞的方麵想,隨時準備戰鬥。”周啞鳴說。謝曉靜拿起隨身攜帶的奶白色小皮包,那把柯爾特左輪手槍就在包裡,槍是銀色的,非常漂亮。武器就是這樣,它的終極目的是殺死敵人,或被敵人殺死。燦爛的死亡,這樣形容這款柯爾特左輪是再好不過了。半個小時後,從書店的櫥窗向外望,蘇行已經出現在街口。謝曉靜馬上站起身,躲在窗簾後麵,一雙憂鬱的眼睛迅速掃視著周圍的一切,她要在10秒鐘內確定,是否有人跟蹤蘇行。很快,她鬆了口氣,這意味著,暫時沒有危險,周啞鳴緊張而僵硬的身子鬆弛下來,重新陷入座位中。蘇行左顧右盼,從書店門口經過而未入,走過20米後,他突然蹲下身子係鞋帶,眼角迅速從肩頭向後窺視。如果有人跟蹤,遇到被跟蹤目標突然蹲下,跟蹤者一般有兩種選擇,一是佇步,不知所措;二是閃躲,生怕暴露。當然,還有第三種,若無其事走過。這是修煉到一定程度的跟蹤,麵不改色,如入無人之境。第三種雖然能掩護跟蹤者,可目標丟了,自己也丟了。當然,他的格魯吉亞老師葉甫根尼·康斯坦丁諾維奇教給蘇行的反跟蹤術不止係鞋帶這麼簡單。最有效的反跟蹤術是突然轉身,迎著跟蹤者走過去,當擦肩而過時,又立刻轉身,跟在跟蹤者身後。這樣,被跟蹤者瞬間變成跟蹤者,由被動變主動,讓真正的跟蹤者手足無措,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這是已經確定身後有跟蹤者的情況下采取的招數。現在看來,這招用不上,蘇行在3秒鐘內已經確定,沒有發現情況。他倒退回來,快速閃進書店。謝曉靜把蘇行讓進,然後走出書店,站在大門外,繼續警戒。當目標消失的時候,跟蹤者往往就會自動顯現出來。曉靜警惕地望了望大街各個角落,還好,沒有發現可疑人物,她把捏在手裡的皮包放了下來。蘇行進來的時候,周啞鳴就發現他臉色不對,像得了大病似的。周啞鳴預感情況不妙,急切地問:“怎麼了?許才謙呢?”蘇行再也無法按捺住自己的情緒,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他哽咽著說:“老許他……他被害了。”“什麼?”周啞鳴頓時驚呆了,“發生了什麼事兒?”蘇行挺了挺胸,穩住自己的情緒,然後把在運輸署見到的一切向周啞鳴敘述了一遍。周啞鳴聽後身子瑟瑟發抖,他氣憤地說:“肯定是保密局方麵的女特務,最善於毒殺,她們受過這方麵的專門訓練。”蘇行咬著牙說:“一定要給老許報仇!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殺手是怎麼盯上許才謙的呢?”“我剛才在來的路上仔細回憶了一下,當時我和老許從報社出來,隻去了新西伯利亞咖啡廳,然後在咖啡廳門口分手。他去運輸署,我去祥和公司向你彙報情況。如果這個女殺手盯上老許,應該是在從報社到咖啡廳的路上,或者隱藏在咖啡廳附近,從我和老許分手開始跟蹤。”“當時你在咖啡廳門口沒發現什麼異樣的情況嗎?”周啞鳴問。“從咖啡廳出來時,我特意觀察了一下四周,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情況。”“她肯定躲在暗處,你隻是沒看到罷了。這個狡猾的女特務應該知道事情的全部經過,在塗哲被人從咖啡廳扶出來時,她肯定看到了計程車,知道那輛車是唯一留下的線索,於是她跟著許才謙到了運輸署。她知道許才謙到運輸署的目的,她必須掐斷這根線索,保護那個疤麵人,所以,她毫不猶豫選擇在運輸署下手。”“可是,她怎麼認定老許去運輸署,而不是我呢?她也應該跟蹤我啊!”蘇行不解地問。“我分析,她認識塗哲,也認識同在《大公報》的許才謙,她隻是不知道你是誰而已。在你和許才謙兩者之間,她當然選擇《大公報》的人,隻能說,這次她選對了。不過,也可以說選錯了,她跟蹤許才謙,隻能掐斷一個線索,她要是跟蹤你,就跟到祥和公司去了。那樣,就不是損失一個許才謙,而是毀滅我們在香港的整個工作小組了。”“按照你的推理,這個女殺手下一個要尋找的沒準就是我。”蘇行說。“對,殺死一個許才謙,隻能讓許才謙停止追蹤那輛計程汽車,還有一個人也知道那輛計程車的情況,她仍需要繼續追蹤。毫無疑問,那個女殺手下一個目標就是你。她本來可以輕易在運輸署碰到你,隻是她作案後不可能待在原地,也就錯過了你去運輸署的時間。”“看來,他們起碼有兩個人參與進來,一個負責綁架塗哲,掐斷塗哲證明我身份的唯一聯係;另一個人,也就是這個女人,負責掃除一切沒有清理乾淨的蛛絲馬跡。”“我想也是這樣。這說明什麼呢?”“我差不多猜出來了。”蘇行很自信地答道。“你說!”“他們這樣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讓童教授不信任我,信任他們。那麼,他們一定派人去接觸童教授了,他們做的是跟我們同樣的事,接走童教授。”“沒錯!”周啞鳴說,“還有一個問題你想過沒有?”“什麼問題?”“按童教授的信仰,他怎麼可能跟他們走呢?不可能!他們肯定非常了解教授的思想,教授是擁護我們的,這是毫無疑問的,教授沒有理由跟他們走。”“我想也是,即使我們接不走,他們也無法接走,除非他們采取慣用的綁架手段。”“不,他們開始還不會采取這樣強硬的手段。他們不傻,其實這個問題很好解決。”周啞鳴說。“怎麼解決?”“冒充。”“冒充我們?”“對!冒充共產黨接走童教授,隻有這樣,才能保證童教授毫發無損。而綁架童教授,隻能發生在冒充失敗,或者魚死網破的時候。”“所以他們必須掐斷塗哲這條線,讓我無法取得教授的信任。那,他們又怎麼證明他們是共產黨呢?”“這點小事是難不倒他們的,他們有部門專門乾這個,偽造證明,模仿筆跡,辦的手續比咱們還正規。教授是無法分辨這些的。也許在教授腦子裡,有證明信就是最正確的。你要記住,搞科學的人信證據,他們最恨的就是,空口無憑。”蘇行一拍大腿,說:“怪不得!教授問我有沒有證明信,還問我認識不認識李克農。”“教授這樣問過你?”“問過。”“這說明,已經有人給教授出示了證明,並以李克農的名義,妄想堂而皇之接走教授。”“可是,我們沒有傻到用一張紙和一個人名來暴露自己的地步吧?”“是,我們不會,但他們認為我們會,認為我們像政府機關正規文書往來一樣,有證明,有公章,有簽名。他們也不想想,既然可以如此,那我們還搞什麼地下活動?我們正大光明地乾上一仗不就行了?”周啞鳴激動起來,“沒關係,我們會成全他們的,再過段時間,我們就正大光明了,我相信這一天馬上就要來到。”“下一步怎麼辦?”蘇行焦急地問。“我讓曉靜迅速通知那邊的同誌們,馬上做好戰鬥準備。無論是誰,想要接走教授,殺無赦!我倆呢,首要任務是救人,彆再耽誤了,馬上去深水埗,到憲發針織廠找到那輛神秘的黑色摩利士,司機何龍鈞會告訴我們疤麵人把塗哲弄到哪兒去了。”夜深了,何龍鈞強撐著疲憊不堪的身子,駕著車在街上遊蕩著。這種高強度的工作很少有人乾了白班還加夜班,身體受不了。長年累月下來,不到中年就廢了,但老何不一樣,他必須掙錢,給臥榻不起的老婆看病。計程汽車公司的老板知道老何的情況,就同意了老何加夜班的請求。其實,老何沒力氣再熬夜開車,他真的太累了,他真想趴在方向盤上睡一會兒,哪怕睡上5分鐘也行。在外人眼裡,老何日子過得相當不錯。膝下三兒一女,女兒何麗英是老大,在憲發紡織廠上班,去年嫁給了紡織廠一個叫王平富的工頭,生有一子。工頭利用自己的小小權力,在紡織廠一幢舊樓給老丈人找了間房。托閨女的福,老何一家才在深水埗有了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時逢國內戰亂,成千上萬的難民湧向香港這個彈丸之地,割給英國人的這片地成了全中國最安全的地方。第22任香港總督葛量洪(sir alexander william gee herder grantham)接納了他們,但這個精瘦的禿頂英國男人不允許他們在高樓大廈間棲居,那有辱大英帝國的形象,難民們潮水般地湧向深水埗。這裡成了他們最理想的居住場所,他們拖家帶口,露宿野地,或者找點油毛氈、席子、木棒,臨時支起一個篷子,一家人擠在裡麵,便算是一個新家了。要幾年後,深水埗才有聞名世界的“籠屋”。在當時,老何一家能在紡織廠有個正經房子住,在難民眼裡,那可真算是有點檔次了。老何的三個兒子都不大,大的叫何旺龍,剛滿17歲,跟老何的一個朋友出海打魚。最小的兒子何上和才10歲,還不懂事,整天跟比他大3歲的哥哥何百和在紡織廠院子裡彈玻璃球。老何有房,還在計程汽車公司上班,每天開著黑色的摩利士在紡織廠進進出出,把很多人的眼睛都漲疼了。然而,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老何的老家在福建,父母早亡,他跟著一個瞎了一隻眼的姑姑過,家裡窮,娶不上媳婦,老何打光棍打到30多歲,才由鄰居說親,娶了鄰村一個傻乎乎的老閨女,叫吳九姑。吳九姑給老何生了三兒一女,還給老何帶來了她家族的遺傳病:大脖子。隨著年齡的增長,吳九姑脖子越來越大,當她的脖子比臉還粗時,就開始整天躺在床上咳。一到晚上,她就變成一台巨大的風箱,一晚上呼呼呼的,能將樓頂掀翻。治病就需要錢,可老何開計程車的薪水,除了能剛好維持家裡的生計,哪裡有多餘的錢給老伴治這種疑難雜症呢?老何到處借錢,春節前閨女還在紡織廠通過女婿借了一筆,可那點錢,對治療老伴的病是杯水車薪。老伴的身體就是一個大窟窿,借的那點錢就如同一顆小石子,丟下去連個聲響都聽不到。要是多遇見幾個今天那樣的乘客就好了。那個乘客看上去並不像個有錢人,但出手闊綽,他遞給老何一疊大鈔,就扶著另一個有病的乘客下車了。老何想找零,但那人擺了擺手,把腦袋伸進車窗,伸進來的腦袋把老何嚇了一跳,那人的額頭全是坑坑窪窪的疤痕,像燒壞的。老何心裡突突直跳,說:“我馬上找零,馬上!”但那人又一次擺了擺手,說:“不,剩下的你拿著,”並用一根指頭豎在嘴唇前,又說,“你應該懂。”老何懂,那是乘客讓他閉嘴的意思,多餘的錢等於封口費。老何見過這樣的場麵:一個男人扶著一個醉醺醺的女人下車,然後塞點小費,要求老何彆對任何人提及下車的地點。通奸的事太齷齪了,老何恨不得下一分鐘就忘掉,誰管你在哪裡下車?可今天這個,男人扶著男人,還要求緘口莫提,老何還是第一次遇到。他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呢?這讓老何有了興趣。關鍵是,那人給的小費,出乎老何的預料。這個世界有些人是不在乎金錢的,但老何在乎。他一想起老伴越來越粗的脖子,就更在乎了,沒有什麼比金錢更讓人愛的。老何想,在那人下車的那條街轉悠,說不定還會碰到那個出手大方的男人。計程車司機就是這樣,他們知道該在哪個地方等候乘客更能掙著錢。老何在那條大街一直轉到深夜,也沒見到那個人出現。期間他搭乘過另外幾個乘客,離開過那條街,是不是在這個時間錯過了那個人呢?老何懊惱不已,心想,再有其他乘客搭車就說車壞了,需要到修理廠修理。有句俗話,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現在老何倒舍得孩子,可狼始終沒有出現,老何隻得回紡織廠,心想明天白天再來,他不相信那個人這輩子隻搭乘一次計程車,他一定還會出現的。快到紡織廠時,老何發現路邊有人招手停車,是兩個男人。這麼晚搭客是件很危險的事情。老何把車小心翼翼地停到路邊,右舵的車,左邊的手才有空間發力。一般的人沒那麼大力氣,但老何不同,他是左撇子,力道全集中在左手了。老何的左手握著一把鋒利的尖頭鋼錘,一旦發生情況,鋼錘可以瞬間砸進人的頭骨,再狠命一攪,足以致人死命。一個穿著白色西服,麵色黝黑的年輕人,把腦袋從車窗探進來,笑吟吟地問:“是何伯吧?”老何一驚,心想他怎麼知道我姓什麼,他邊點頭,邊捏緊左手上的鋼錘。年輕人說:“何伯,耽誤你點時間,我們打聽個事。”原來不是搭乘車的,老何本想一踩油門走了,但轉念一想,對方怎麼知道他是誰呢?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老何問:“什麼事?你說。”年輕人問:“今天下午,何伯記得在新西伯利亞咖啡廳門口,搭乘過兩個男人吧?一個男人扶著另一個上的車。”老何心裡更覺蹊蹺。下午那個滿臉有疤痕的乘客給了他封口費,現在就有人來打聽這件事,看來,下午那兩個男人是有問題的,不然也不會那麼大方地給他一疊鈔票不找零。老何想,什麼封口費不封口費的,眼前這個年輕人給他兩疊鈔票他就講。現在,他腦海裡浮現的是老伴的大脖子,而不是下午那個疤麵人。老何說:“記得,我怎麼不記得。但是……但……”他停住了,看見年輕人手裡有一疊鈔票,比下午男人給他的厚多了。“夠交一個月住院費的,”年輕人把錢遞過來,說,“我們從不虧待幫助過我們的人,當然,也不會忘記不幫助我們的人。”“你們是什麼人?”老何伸出手,捏住年輕人手裡的鈔票,他試著往外扯,沒扯動。年輕人笑了:“說吧,我隻需要知道他們在哪裡下的車?”老何盯著鈔票,他覺得那疊鈔票比手裡的鋼錘還鋒利,已經插進他的心臟,讓他心疼不已。“畢……畢……”老何使勁捏著鈔票,“畢打街。”他終於說出來了,同時,手一鬆,鈔票變戲法似的來到自己手上。讓老何沒想到的是,事情還沒完。對方顯然被“畢打街”這三個字驚到了,兩個男人對視了一下,然後急切地問老何:“何伯,你能確定是畢打街?”“確定。我不會記錯地方的。”老何語氣肯定地說。“那何伯,你再想想,他們是在畢打街哪個地段下的車?附近有什麼標識性建築?比如銀行、郵局、書店、公寓……”“在一幢褐色的大樓前下的車,”老何說,“很好認的,畢打街就那麼一幢褐色的大樓,四層,以前是個印刷廠,你一去那條街就能看見。”“哦,那麻煩何伯了,謝謝你!”年輕人有禮貌地頻頻點頭,然後揮揮手,和另外一個男人消失在黑暗中了。老何愣了一會兒神,盯著手裡的那疊鈔票,感覺像做夢一樣不真實。他感覺老天憐憫他,在最困難的時刻幫他來了。想著想著,他的眼角濕潤了。他歎了口氣,鬆開離合,踩著油門,讓車緩緩向前走著,剛才一身的疲乏早已雲消雨散,反之,他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老何決定把錢放回家,順便看看病榻上的老伴,然後乾個通宵。車駛到紡織廠大門,昏暗的路燈下,仿佛站著一個人。老何用大燈閃了一下,那人向他招手。都要到家了,還有生意,今天是怎麼了?老何心裡突突直跳,他從沒感覺自己離老天這麼近。老何把車開到那人跟前,這才發現,招手的是個年老的女人,穿著開衩很高的旗袍,右手拄著一根拐杖。此時,海風襲來,吹散老婦的白發,遮擋住她的麵孔,在陰慘的路燈下,老何看見老婦塗得很紅的嘴唇。夜這麼深,突然看見這樣的老婦站在路燈下,老何心裡有點發顫。老婦舉著厚厚的一疊鈔票,比剛才那個年輕男人拿給老何的還要多。老婦說:“我要上車,開門,扶我一下,我走不動了。”老何不發顫了,他覺得那疊鈔票在顫,甚至整個世界都在顫。那疊鈔票就是老伴的脖子,他真想捏住它,捏住就能變細。他下了車,繞過車身,向白發蒼蒼的老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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