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或許我們應該闖進去。”利亞姆的聲音像尖銳的汽笛刺破夜的寧靜,“應該用石頭砸碎窗戶。例如那塊石頭!媽媽,瞧見了嗎?”“噓……”苔絲做出手勢,“小聲一點。”她已經敲了很久的門。無人回應。此刻是夜晚十一點,苔絲帶著利亞姆站在母親門外。屋內一片黑暗,百葉窗合得嚴嚴實實。這屋子看上去似乎無人居住。事實上,整條街都籠罩在古怪的寂靜中。難道這條街上沒人有看晚間新聞的習慣嗎?今夜無星無月,眼前唯一的亮光來自街角的路燈,耳邊唯一的聲音是樹上的蟬鳴和遠處的行車聲。在這個位置,苔絲能嗅到母親花園裡飄來的陣陣花香。苔絲的手機電量已耗儘,打不出一個電話,甚至無法約出租車送他們去旅店。或許他們真應該像利亞姆說的,闖進去。不過近年來母親的安全意識增強了許多,若現在闖了進去,會不會有警報聲響起?想到這裡,苔絲仿佛感覺到刺耳的警報聲已經響起,引得鄰居們紛紛起身查看。真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苔絲沒想到這種情況。她本該提前給母親打個電話,然而當時實在有太多繁雜瑣事。要訂機票,收拾行李,趕往機場,找到登機口。利亞姆小跑著跟在母親身後,一路上都在唧唧喳喳。他實在太興奮了,在飛機上根本閉不上嘴。而現在,他已是疲乏至極。利亞姆還以為他們正在進行一場“拯救外婆”的秘密行動呢。“外婆跌傷了腳踝,”苔絲對他說,“所以我們得去照顧她一陣子。”“那學校怎麼辦?”“你可以暫時不去上學。”說完這話,苔絲看到兒子眼睛一亮,甚至亮過閃耀的聖誕樹。很顯然,苔絲並沒有提到新學校的事。費莉希蒂已經離開。苔絲收拾行李時,威爾溜進了房間。他神色蒼白,帶著哭腔。二人好不容易單獨相處時,苔絲正匆忙地把衣服塞進包裡。威爾想和她說幾句話,苔絲卻背過身子。像隻挺起身子、吐著信子、露出毒牙的眼鏡蛇,苔絲憤怒地說:“離我遠一點。”“對不起。”威爾說著後退了一步,“真對不起。”他和費莉希蒂目前為止已經說了不下五百句“對不起”。“我向你保證,我們從沒有一起睡過。”威爾壓低聲音,不希望這話被利亞姆聽見。“看來,我還得感謝你的克製隱忍。”苔絲回答,“真不明白你為何覺得說明這點會對我們的關係有幫助。其實它讓事情更糟!你已經說很多遍了,威爾。我從沒想過你們能這樣。我是說,看在上帝的分上……”她的聲音顫抖了。“對不起。”威爾說著用手背抹了下鼻子。在利亞姆麵前,他表現得一如往常,絲毫不露破綻。威爾在床底找到兒子最愛的棒球帽。把帽子遞給他的時候,威爾彎下膝蓋,半挽著他,又開玩笑似的想把他推倒。父子間的溫情苔絲時刻看在眼裡。她突然明白了威爾為什麼能瞞自己這麼長時間。他已經掌握了這個三口之家的節奏,如同跳舞一樣,即使心思在彆處,仍然能記得熟悉的舞步。此時的苔絲和她昏昏欲睡的六歲兒子一同擱淺在這早已睡去的悉尼北岸郊區。“好吧,”她小心地對利亞姆說,“我想我們應該……”應該怎麼辦?把鄰居們都吵醒?冒險試試有沒有防盜警報?“等等!”利亞姆把手指放在嘴邊,水汪汪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芒,“我好像聽到裡麵有聲音。”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苔絲也學著他的樣子把耳朵貼了上去。“聽見了嗎?”她還真聽見門內傳來規律的砰砰聲。“一定是外婆的拐杖聲。”可憐的母親,她這時候或許早就睡了。她的臥室在房子的另一頭。該死的威爾!該死的費莉希蒂!都怪他們,她才把可憐的老母親從床上拽下來。他們倆的事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變化發生是否有個具體的時間點?苔絲每天都能見到他們,為什麼連一點點蛛絲馬跡都沒察覺?上周五費莉希蒂和他們一同吃晚飯,威爾比平日稍顯安靜。苔絲還以為他因為太過勞累而背痛發作呢。他們這段時間忙得不可開交,費莉希蒂卻仍然精神奕奕,光彩照人。苔絲盯著她看了幾回。費莉希蒂如今的美貌對苔絲而言還算新鮮,這新鮮感讓她顯得更為動人,連她的笑容和聲音都平添了幾分吸引力。那時的苔絲實在不夠警覺,居然愚蠢地認為威爾對自己的愛是無條件的。她怡然地穿著舊牛仔褲和那件威爾不喜歡的黑色T恤,還安心地嘲笑威爾的慍怒。收拾碗碟時,威爾還用茶巾輕輕抽打了一下苔絲的臀部。周末時他們沒有見到費莉希蒂,這挺不尋常,不過她一直說忙得很,天氣又冷,還下著雨。合理的解釋。苔絲一家三口一同看電視,玩卡片遊戲,做煎餅。其實是個不錯的周末,不是嗎?苔絲後知後覺,周五那晚的費莉希蒂之所以明豔動人,是因為她戀愛了。這時房門打開,一縷光從門廊內傾瀉而出。“究竟發生了什麼?”苔絲的母親錯愕地問。她穿著一件藍色棉質睡袍,半個身子都倚在拐棍上。她努力眨著眼睛想看得更清楚,臉卻因為痛苦暴露了疲憊。苔絲低頭看見母親裹著繃帶的腳踝,想象她掙紮著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著尋找睡袍和拐棍的樣子。“噢,媽媽。”苔絲脫口而出,“對不起。”“有什麼好對不起的?你來這兒乾什麼?”“我們是來……”苔絲已發不出聲音。“是來幫助您的,外婆!”利亞姆喊道,“因為您摔壞了腳踝,所以即便這麼晚了,我們還飛來看望您!”“你可真貼心,我的小寶貝。”苔絲的母親挪到一邊讓母子倆進屋,“快進來。真不好意思,讓你們等了這麼久。沒想到這該死的柺棍九九藏書網居然這麼麻煩。我以為自己能搞定它,誰知道一把這東西放在胳膊下就完全忘了該怎麼走路。利亞姆,快把廚房的燈打開,讓我們來些熱牛奶和肉桂吐司。”“酷!”利亞姆跑向廚房,抬起手腳,模仿起了機器人,“搜索!搜索!鎖定目標——肉桂吐司!”苔絲將行李拿進屋裡。“抱歉,”她抬頭看著母親,“我本該提前打個招呼。您的腳踝是不是疼得厲害?”“到底怎麼了?”母親問。“沒什麼。”“胡扯。”“是威爾。”苔絲欲言又止。“我可憐的乖女兒。”母親想要伸手安慰女兒,卻因為突然沒了拐杖差點摔倒。“您可彆把另一條腿也摔壞了。”苔絲扶穩母親,她身上有牙膏、肥皂和臉霜混合的味道,那是母親的味道。母親身後走廊的牆上掛著一張苔絲與費莉希蒂的合影,那時的費莉希蒂隻有七歲。她們身著帶花邊的白色聖餐服,雙手虔誠地擺在胸前做出領取聖餐的姿勢。這照片是瑪麗阿姨無意間拍到的,拍攝地點正是現在掛照片的走廊。如今的費莉希蒂成了無神論者,苔絲總說她這是墮落的表現。“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露西問道。“威爾,”苔絲又試了一回,“他……”還是說不下去。“費莉希蒂。”母親說,“我說得對嗎?”她抬起手臂,拐棍重重地敲在地麵上,牆上的照片因此震動了幾下。“這個小蕩婦。”1961年,冷戰正處於冰點。成千上萬的人從東德逃往西德。“政府並沒有在東西德國間建造一堵牆的打算。”人們聽了這話紛紛揚起眉毛麵麵相覷。什麼?有人提到要建一堵牆?又有成千上萬人開始收拾行李。澳大利亞,悉尼。一位名叫瑞秋·費雪的姑娘坐在高牆上,一邊晃著雙腿,一邊俯瞰曼利海灘。她的男友艾德·克勞利目不轉睛地讀著一份《悉尼先驅晨報》。報裡有一篇關於歐洲未來發展的文章,不過艾德與瑞秋對歐洲沒什麼興趣。艾德終於開了口。“嘿,瑞秋,我們何不買這個?”他指著眼前的報紙說。瑞秋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從他肩頭掠過。艾德眼前的報紙是一整版珠寶廣告,他的手指正停留在一枚訂婚戒指上。要不是他緊緊抓住瑞秋的手臂,這姑娘早就翻下矮牆奔向海灘了。孩子們都走了,瑞秋一人坐在床上。她打開電視,往大腿上放了本《女性周刊》。床頭櫃上擺著一杯紅茶,茶杯旁是一隻盛有杏仁餅的托盤。這杏仁餅是羅蘭買的,瑞秋本打算今晚與大家分享,卻把這事忘了。她也許是故意為之:瑞秋永遠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麼不喜歡她的媳婦,也許不僅僅是不喜歡,瑞秋恨她。為什麼你不一個人去紐約,親愛的姑娘?去過兩年的“羅蘭時光”?瑞秋把托盤放到眼前,看著裡頭顏色過分華麗的餅乾。對於愛追趕潮流的人而言,它們可是眼下最時興的東西。有什麼特彆的嗎?人們排上幾小時隊就為了買幾塊小餅乾。一群傻瓜。他們難道沒正事可乾了?羅蘭看上去不像會排幾小時隊隻為買小餅乾的人,畢竟她比任何人要忙的正事都多。瑞秋的直覺告訴她,這杏仁餅的來源有個特彆的故事,然而她並沒有留意任何雅各之外的話題。瑞秋選了一塊紅色杏仁餅,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噢,上帝啊。”沒過一會兒瑞秋便驚呼道。這小餅乾美妙的味道讓她想到了性,她已記不清上次想到這事是什麼時候。她又咬了一大口。“聖母瑪利亞。”瑞秋大笑道。無怪乎人們為它排起長隊。這杏仁餅簡直讓人回味無窮。奶油裡覆盆子的香味像柔軟的指尖觸碰著她的肌膚。餅上的蛋白霜又薄又軟,像是一口咬在雲上。等會兒。這話有誰說過?“媽媽你看,我把雲朵吃進了嘴裡!”那是一張迷人的小臉。是珍妮。她那時大約四歲。她第一次吃到棉花糖是在——月神公園?教堂宴會?瑞秋記不清那麼久遠的事了。珍妮一定會喜歡這杏仁餅。杏仁餅沒預兆地從瑞秋指尖滑落。她蜷縮成一團,想要避開這突然而至的悲傷。無奈瑞秋躲閃不及,悲傷瞬間擊中她。瑞秋已很久沒感到如此難過了。綿長而熟悉的鈍痛襲上心頭,感覺與當年分毫不差。事情發生的第一年,每日醒來時,瑞秋總有一瞬間誤以為自己忘記悲劇的發生。直到她注意到房間裡不再有珍妮的影子,不見她把體香劑一股腦兒地往身上噴,不見她往自己十七歲的臉蛋上塗抹化妝品,不見她隨著麥當娜的歌聲起舞。還是當年的感覺,瑞秋像被一記重拳擊中。這不公平!強烈痛感絞碎了她的心。我的乖女兒一定喜歡這些愚蠢的餅乾。我的乖女兒也會有自己的事業,她也能去紐約。瑞秋覺得自己的心頭像被一把鋼鉗鉗住,窒息,她隻得拚命喘氣想吸進更多氧氣。然而在這慌亂之下,瑞秋卻能聽見自己心裡疲倦而冷靜的聲音:“你曾經經曆過同樣的感受。這窒息感殺不死你。你以為自己不能呼吸實際上卻一直在呼吸,你以為自己永遠無法停止流淚,但終有一天你不會再為此流淚。”最後,慢慢的,一點點的,鉗在瑞秋心尖的鋼鉗鬆開,她又能自由呼吸了。她很久以前便接受了這個事實,可是這感覺卻一直未能走遠。瑞秋不願讓這悲傷走遠,那似乎會抹煞珍妮的存在。終有一天,她將帶著悲傷離世。瑞秋想起那年的聖誕卡片。親愛的瑞秋、艾德與羅布,我們祝願你們聖誕快樂,新年快樂。第一次,上麵沒有珍妮的名字。這幾個名字裡再插不進珍妮的位置。“還快樂?”這幫人愚蠢的腦子裡都想些什麼?每打開一張聖誕卡片,看一眼裡麵的內容,瑞秋就會憤憤然地將它們撕成碎片。“媽媽,給他們一點時間吧,他們隻不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羅布曾勸母親。那年他十五歲,一張帶有痤瘡的悲傷,蒼白得像五十歲老頭的臉。瑞秋用手背把餅乾屑從床單上掃下去。艾德若看見這些,一定會驚呼:“餅乾屑!天哪,快看看這餅乾屑。”艾德認為在床上吃東西是邪惡的。同樣,他若看到瑞秋把電視擺在五鬥櫃上,一定會大發脾氣。他認為把電視放進臥室的人和可卡因上癮者一樣,既懦弱又墮落。在艾德眼中,臥室最首要的任務是用來做禱告,虔誠的祈禱者們跪在床邊,腦袋放在雙手間,嘴裡快速念出禱文。然後是性(最好每晚都有),最後才是睡覺。瑞秋拾起遙控器換頻道。一份關於柏林牆的文件解密?不,這內容太傷感了。一場犯罪調查的節目?她才不看。家庭情景喜劇?瑞秋讓畫麵停留了一小會兒,看到一對夫婦正大喊著指責對方,他們的音調高得可怕。最後,瑞秋讓畫麵停留在一個烹飪節目上,把聲音調小。自從她獨居起,坐在床上看電視成了一種習慣。電視裡閃爍的畫麵和讓人舒服的低語能幫她趕走時不時來偷襲她的恐懼。瑞秋躺下閉上眼睛。她睡覺時也開著燈,自珍妮離世後,她和艾德再也忍受不了黑暗。他們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入睡,不得不時時安慰自己,假裝他們不會睡著。朦朧中,她仿佛看到了雅各,他正在紐約街頭學步。他穿著牛仔布工裝褲,用胖胖的小手扶著膝蓋慢慢蹲下,俯身查看通風口裡冒出的蒸汽。那蒸汽會不會燙傷他?瑞秋是否真為珍妮哭泣過,又是否為雅各哭泣過?她隻知道,雅各一旦被帶走,她的生活又將回到難以忍受的狀態。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她必須忍受下去。雅各的離開並不能殺死她,她還得一日日活下去,一個人看珍妮再也看不到的日出日落。珍妮?你有沒有呼喚過我?這問題像是插在她心上的匕首。瑞秋不記得從哪裡讀到過,受傷的戰士臨死前祈求最多的是嗎啡和他們的媽媽。特彆是意大利士兵,他們會高喊:“媽媽,媽媽。”瑞秋突然扭過身子,穿著艾德的睡衣從床上跳下來(自艾德去世後,瑞秋每晚都穿著他的睡衣,從未改變過。這睡衣上早已沒了艾德的味道,瑞秋卻仿佛還能聞到)。瑞秋在五鬥櫃旁跪下,從裡麵翻出一本封麵已有些退色的綠色相簿。她又坐回床頭,仔細翻看相簿裡的相片。哈哈大笑的珍妮,翩翩起舞的珍妮,埋頭吃東西的珍妮,和朋友們在一起的珍妮。還有他,那個男孩不看鏡頭而是看著珍妮,珍妮似乎說了些機智有趣的話。她說了什麼?瑞秋每次都會好奇。你對他說了什麼,珍妮?瑞秋將手指放在男孩的長著雀斑的笑臉上,看著自己患了輕微關節炎、滿是歲月痕跡的雙手狠狠地攥成拳頭。四月的清晨,寒冷。珍妮·克勞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椅子抵在門把手下,以防父母突然闖入。接下來她跪在床邊,掀起床墊的一角,從中拿出一隻淺藍色的盒子。一粒黃色藥片躺在裡麵。她把藥片捏在指尖端詳。它所代表的含義,珍妮很清楚,她虔誠地把它放在舌間,好像含著一塊聖餅。把盒子再次藏進床墊後,珍妮跳回溫暖的床上,穿好外套,打開收音機。收音機裡傳來麥當娜的《Like a virgin》。小藥片有些甜,滿是罪惡的香味。“要把你的童貞當作珍貴的禮物,可彆把它輕易送出去。”珍妮的母親曾用拉家常的語氣對她說。母親想要表現得冷靜隨意,假裝婚前性行為沒什麼大不了,假裝父親不會一想到有人會染指他純潔的小女兒就忍不住要跪下連續禱告九天,念上千遍禱告詞。珍妮沒想過把她的童貞隨意送人,這事一定得有個篩選過程。而今天便是她通知突圍者的日子。收音機裡的歌曲換成了新聞。大多數新聞都無聊且討厭,珍妮的大腦會自動過濾它們。這些和她有什麼關係呢?唯一吸引她注意的是,加拿大的第一個試管嬰兒出生了!而澳大利亞在此之前已經有了試管嬰兒!這也就意味著我們贏了,加拿大!哈哈哈(珍妮有幾個加拿大表親,他們總表現得高人一等。自以為見多識廣,還洋洋自得於他們不那麼“美式”的英語)。珍妮坐起身子,拿出日記本,在上麵畫了一根裝著嬰兒的長長試管。嬰兒們雙手按著玻璃壁,嘴巴半張著,好像在說:“讓我出去,快放我出去!”這有趣的畫讓人笑出聲!不過,珍妮合上了日記本,試管嬰兒的想法突然讓她覺得有些反胃。她想起科學老師給學生們講到的“卵子”。真——惡——心!最糟糕的部分是什麼?科學老師是個男人!一個男人談論女性卵子?這也太不合適了。珍妮和朋友們都氣瘋了。他很可能想要瞧一瞧女學生衣服下都有什麼。女生們從沒抓住過他的現行,卻能感受到他邪惡的欲望。可惜的是,珍妮的生命將在八個小時內終結,而這一切不過因為她不再是最好的自己。珍妮曾是個可愛惹人疼愛的女嬰,迷人嬌俏的小姑娘,甜美害羞的少女,然而上個月她十七歲生日的時候,一切都變了。她朦朧地感覺到了自己的不足。這其實不是她的錯。珍妮對一切都感到畏懼(上大學,獨自駕車,打電話預約發型師),紊亂的荷爾蒙使她變得瘋狂。很多男孩開始表現出對珍妮的興趣,這本是件好事,珍妮卻困惑不已。每當她望著鏡子裡的人影,令人生厭的臉和極度瘦長的身子,太普通了。她看上去活像隻螳螂。一個女同學曾這樣評價過珍妮,她的感覺完全正確。珍妮的四肢的確太長,尤其是胳膊,完全不合比例。還有,珍妮的母親近來也有些奇怪。她近來不再關心珍妮,隻一門心思處理自己的狂躁情緒。(母親今年四十歲了!她的人生中還能有什麼趣事?)長久以來一直聚焦在身上的聚光燈毫無預兆地滅了,這一定讓珍妮感覺很不安,很受傷。可是,珍妮卻沒必要承認這一點,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受了傷害。如果珍妮還活著,她會等到母親回歸正常,再次感受她對自己的關注。再過上兩年,珍妮也將變回那可愛的女兒。她和母親的關係會越來越親近。最終,會是女兒含淚送走母親,而不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如果珍妮還活著,她可能會嘗試水軟毒品和壞男孩、水中有氧運動和園藝、肉毒杆菌和密宗性愛。在她的一生中,可能經曆三次微型交通事故,三十四次重感冒和兩場大手術。她可能成為一名小有成就的平麵設計師,勇敢的潛水員,發牢騷的露營者,滿懷熱情的叢林徒步者,最早的一批果粉。如果珍妮還活著,她可能與第一任丈夫離婚,與第二任丈夫生下一對試管雙胞胎,還會把孩子的照片貼到臉譜網上,然後想起當年對試管嬰兒的看法而覺得好笑。二十歲時,她可能會把名字改成簡,三十歲再改回來。如果珍妮·克勞利還活著,她也會環球旅行,努力節食,學習跳舞和烹飪,她會歡笑,流淚,會看很多電視。如果珍妮·克勞利還活著,她會用最好的狀態活著。然而這一切都沒能發生,因為這個寒冷的早晨是她生命中最後一個清晨。珍妮願意看到那幫塗著眼影的朋友重新審視自我,一個個緊牽著手,在她的墓前痛快流淚,肆意悲傷。然而她更願意去發現,她沒來得及實現的人生依然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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