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您的女兒,我隻有一小段記憶。”這樣說真的好嗎?會不會引得瑞秋哭?她才剛剛贏得了比賽,看上去還很興奮。麵對瑞秋塞西莉亞總覺得不自在,她是那麼渺小而微不足道。在一個以那種方式失去女兒的女人麵前,整個世界都是微不足道的。塞西莉亞好幾次都想對瑞秋說,她認識到了自己的渺小。塞西莉亞幾年前在一個電視節目上看到,悲痛的父母對孩子的回憶有近乎變態的需求,他們已不能再有新的經曆,分享舊時回憶對他們已是莫大安慰。他們隻願意與人們分享關於孩子的往事。每次見到瑞秋,與珍妮之間的回憶就會浮現在塞西莉亞的腦海裡。雖說隻是件瑣碎小事,卻也想與瑞秋分享。然而她一直沒機會說,在學校辦公室時,逛學生製服店時,都不是分享的最佳時機。現在,就是現在,唯一合適的時間點。珍妮可是瑞秋一手帶大的。“其實,我並不了解她。”塞西莉亞支支吾吾地說,“她比我高四個年級,可我還能記住一些事。”“請繼續。”瑞秋坐直身子,“我很樂意聽到一些關於珍妮的往事。”“一件小事而已。”現在塞西莉亞開始擔心自己所說的是否精彩,正考慮著如何加以潤色,“我那時正念二年級。珍妮念的是六年級。我知道她的名字,因為她那時候是紅隊隊長。”“哈哈哈,沒錯。”瑞秋微笑著說,“我們把所有東西都染成了紅色,還不小心把艾德的一件工作服染成了紅色。這麼有趣的事我怎麼能忘了。”“那是一場校園狂歡節。你還記得我們從前走隊列表演的活動嗎?每個隊伍都排成橢圓形隊列行進。我經常和康納·懷特比說學校應該重啟隊列表演活動。可他隻是笑我。”塞西莉亞看到瑞秋的笑容冷淡了一些,可她決定繼續講下去。她說的話讓人心煩意亂還是提不起興趣?“我那時候很看重隊列比賽,一心想要紅隊贏。可我不小心摔倒了,我身後的所有孩子都撞到了一起。隊伍末端的厄休拉修女喊得像個午夜女妖一樣。我都快把心臟哭出來了,那一刻對我而言簡直就是世界末日。這時候你的珍妮,她跑來扶我,為我拂去背後的塵土。她輕聲在我耳邊說:‘沒關係的,不過是一場愚蠢的隊列展示。’”瑞秋沒有說話。“就這樣。”塞西莉亞恭順地說,“不是什麼大事,可我一直……”“謝謝你,親愛的。”瑞秋說。塞西莉亞感覺這句感謝像成年人因為孩子送上親手做的書簽而給予的致謝。瑞秋揚起一隻手,像在對某個看不見的人招手,那手溫柔地落在塞西莉亞肩上,“那就是我的珍妮。‘不過是一場愚蠢的隊列展示。’我記得這件事。所有孩子都摔倒在地,我和馬拉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她暫停了一下。塞西莉亞感覺腹中一緊。她要流淚了?“上帝啊,我真有些醉了。”瑞秋說,“我本打算自己開車回家的。這衝動有可能害死某個倒黴鬼。”“我相信你不會的。”“我今晚真的非常開心。”瑞秋轉過頭麵對車窗,輕輕把頭靠在玻璃上,像年輕些的女人醉後那樣,“我應該儘量出來走走。”“這很好!”塞西莉亞感歎道。這是她的功勞,是她使得瑞秋有了重新出門走動的想法,“你一定要來波利複活節後的生日會。周六下午兩點,是場海盜主題的派對。”“你真好。但我覺得波利一定不希望我來攪局。”瑞秋拒絕道。“你一定得來。很多客人你都認識。鮑·約翰的母親,我的母親,露西·奧利瑞和苔絲一家都會來。”塞西莉亞突然強烈渴望著瑞秋的來臨,“把雅各帶來!姑娘們一定會喜歡他。”瑞秋神色一亮。“沒錯,我的確答應過羅布、羅蘭,在他們準備在紐約租房時幫他們照顧雅各。我到家了,就在前麵。”塞西莉亞把車停在紅磚屋外,屋子裡所有燈似乎都已經開了。“感謝你送我回家。”和塞西莉亞的母親一樣,瑞秋小心翼翼地移動臀部挪下車。塞西莉亞注意到,到了某個年紀,人們便會開始彎腰和顫抖,他們不再相信自己的身體還和從前一樣強健。“我會去學校給你送份邀請函!”塞西莉亞側身朝窗外喊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下車扶瑞秋進屋。她自己的母親總覺得這是種侮辱,而鮑·約翰的母親會覺得不扶等於不體貼。瑞秋步履靈活,像是讀懂了塞西莉亞的擔憂。她要證明自己還沒老,用不著人們攙扶她下車。塞西莉亞開始倒車,待倒車完成,瑞秋已經進了屋,堅定地關上前門。塞西莉亞想透過窗戶看看瑞秋的影子,無奈什麼也沒見到。她試想著瑞秋此刻在做些什麼,又有著怎樣的感受。她孤獨地守著一間大房子,陪伴著丈夫和女兒的靈魂。好吧,她把一位小有名氣的老太太送回了家,還對她提到了珍妮!這讓塞西莉亞有些喘不過氣來。“這過程其實也不錯。”塞西莉亞想著。如節目上建議的,她為瑞秋獻上一份回憶。塞西莉亞感到一絲成就感,她終於做成了一件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可她很快為自己自豪和愉悅的心態感到羞恥,這些心態不該和瑞秋的悲劇聯係到一起。塞西莉亞停在一盞紅綠燈下,想起下午那憤怒的卡車司機,一瞬間,先前的生活瑣事衝進腦海。送瑞秋回家時,塞西莉亞明明暫時忘記了。忘記了波利和以斯帖今日在車內提到的怪事,忘了自己決定今晚便打開丈夫的神秘信件。她仍然覺得自己有正當理由嗎?語言矯正課後的一切平靜安寧。女兒們沒再披露什麼秘密,伊莎貝爾剪完頭發似乎也興高采烈。她換成了小精靈式的短發,伊莎貝爾似乎認為這發型讓自己顯得成熟嬌俏。但實際上,這發型隻讓她顯得更加年輕甜美。信箱裡有一封鮑·約翰寄給女兒們的明信片。他和女兒們有個約定,每次出門都要寄來他能找到的最傻的明信片逗女兒們一笑。今天的明信片上印著一隻皮膚皺巴巴的小狗,小狗頭上還戴著皇冠和串珠。女兒們一如既往地被逗得前仰後合,開心地把明信片貼在冰箱上。“哦,拜托。”前方的一輛車突然轉彎駛入這條小巷。塞西莉亞隻是按了按喇叭也沒再理會。“請記下這一點,我沒像個瘋子一樣又喊又叫。”塞西莉亞想起下午神經質的卡車司機。前麵那輛出租車,樣子很是奇怪,隔幾秒就踩一次刹車。好吧。這輛出租車一直擋在塞西莉亞前方,並且開進了她所住的街道,突然停在她家門前。出租車內開了燈,塞西莉亞看到乘客坐在副駕駛位。“一定是金士頓家的男孩。”金士頓家住在馬路對麵,他們家有三個二十來歲還住在家裡的男孩。他們花著昂貴的學費,卻隻會在酒吧買醉,學位對他們而言似乎遙不可及。“如果金士頓家的男孩日後看上了我家女兒,”鮑·約翰表示,“我得準備一把獵槍。”塞西莉亞停在車道上,一邊按著喇叭一邊在後視鏡裡觀察。一位肩膀寬闊、身著西裝的男士從車內拖出行李。那不是金士頓家的男孩。是鮑·約翰。突然看到身著工作服的鮑·約翰,塞西莉亞感到陌生。她感覺自己仿佛還是那個二十三歲的姑娘,而鮑·約翰突然離開她的世界,默默長大,生出白發。鮑·約翰提前三天回家。塞西莉亞又喜又惱。她錯失了開啟信封的機會。塞西莉亞熄滅引擎,拉下手閘,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奔向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