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1 / 1)

他堪稱導演夢寐以求的扮演“蠢貨”的人物。首先是因為他名叫哈維·努克爾(Knuckle(努克爾)在英語中可以表示“蹄子”,尤指肉用豬的蹄子。)的緣故。努克爾這個名字無疑會公開招惹他人的嘲弄。他當年的同學以及後來的同事給他取過五花八門的諢名,而且都很損人。去名字滑稽可笑之外,哈維·努克爾看上去也活脫脫是個蠢貨角色。他身上的一切都符合角色定型。他戴著厚鏡片眼鏡,膚色蒼白,渾身皮包骨頭,鼻子總是拖著鼻涕。他每天都要打上蝶形領結。當查爾斯頓天氣轉冷時,他穿的是花呢上裝,裡麵套的是多色菱形花紋的V形領羊毛衫。夏季來臨時,他又換上短袖襯衣和泡泡紗套裝。他身上的惟一可取之處就是電腦天賦,而不乏諷刺的是,這也同樣具有角色定型。拿他開涮最多的是縣政府那幫人,而恰恰是那幫人在電腦發生故障時,完全聽憑他的擺布。他們有句老話:“打電話給努克爾呀。叫他過來。”周二晚上,他走進了謝迪萊斯酒吧,一邊甩掉雨傘上的水珠,一邊滿臉疑慮地斜視著酒吧內部因吸煙形成的煙霧。洛雷塔·布思一直在等候他,看見他到來時,不免產生了一陣同情。哈維是個不討喜的小個頭笨蛋,在酒吧裡是完全格格不入的。看到她朝他走了過來,哈維才勉強感到輕鬆。“我還以為把地址記錯了。這地方真可怕,就連酒吧名稱聽起來都像是墓地。”“謝謝你的到來,哈維。見到你真高興。”趁他還來不及開溜,而看樣子他似乎有這種打算,洛雷塔已經一把拽住他,把他拖進了一個隔間。“歡迎你光臨我的辦公室。”他依然神色不安,把濕淋淋的雨傘架在桌子底下,又把眼鏡往又細又長的鼻子上推了推。他的兩眼現在適應了室內的昏暗,漸漸能看清其他顧客的麵貌,因此他感到不寒而栗。“你一個人來這裡不害怕?這兒的顧客看上去都是社會渣滓。”“哈維,我就是顧客。”他感覺不好意思,結結巴巴地道了個歉。洛雷塔笑著說:“我不會生你的氣。彆緊張。你需要喝上一杯。”她對酒吧侍者招了招手。哈維交叉地握著纖細的雙手。“你真客氣,謝謝。少來一點。我不能久留。我對間接吸煙產生過敏反應。”她為他點了一杯威士忌酸味雞尾酒,自己要的是蘇打水。她看出了他的驚奇表情,便說:“我戒酒了。”“此話當真?我聽說你……我聽說的情況可不是這樣。”“我最近才戒酒的。”“是嘛,對你有好處。”“沒有那麼多好處,哈維。突然滴酒不沾是很難受的。我討厭這樣。”她的坦誠讓他忍俊不禁。“你一向是個正派人,洛雷塔,一直都沒有改變。我見不到你的時候挺惦記你的。你還惦記警察局嗎?”“有時吧。不是局裡的人,而是局裡的工作。我惦記那裡的工作。”“你還在乾私人偵探嗎?”“是啊,我是個自由職業者。、”她猶豫了一下,“我打電話叫你來見我,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他抱怨著說:“我知道。我對自己說:‘哈維,你接受這次邀請會後悔的。’”“可你的好奇心占了上風,是吧?”她打趣著說,“此外還想起了我的機智。”“洛雷塔,請不要叫我幫忙吧。”“哈維,請你不要成為該死的偽君子。”他的官職是縣政府雇員,不過他使用電腦的便利使他能悄悄地接觸縣一級乃至州一級的檔案。他手頭掌握的信息著實豐富,以致頻頻有人前來找他,願意不惜重金了解同事的薪水或類似信息。哈維絕不參與任何不道德或違法的勾當。對於任何用花言巧語前來求他幫忙的人,他會一概回絕,令對方十分惱火。洛雷塔的直言不諱叫他感到吃驚的原因就在這裡。他的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後麵快速眨巴著。“你可不是你想讓大家都相信的那種規規矩矩的孩子。”“你提醒我想起了那次小小的不明智舉動,真是十足的小人。”“我隻知道這一次不明智舉動。”她出於直覺說道,“我至今認為,恕我直言吧,是你揭發了那個在聖誕節晚會上與你發生衝突的人。得啦,哈維,坦白交待了吧。是不是你出於報複把他的所有電腦程序都破壞了?”他噘起了嘴唇。“用不著擔心。”她咯咯地笑著,“我不是責怪你沒有坦白,你的秘密在我這裡是不會泄露的。事實上,我倒是喜歡你暴露出什麼弱點。我是同情人性弱點的。”她對著他搖了搖手指。“你是一個喜歡從偶爾違規中尋找刺激的人。這樣你就能達到情欲高潮。”“這種說法實在惡心!再說,它也不符合事實。”儘管他公開聲稱滴酒不沾,杯中的酒卻被他一口喝完了。當她又要了一杯時,他沒有反對。當年還是女警官的時候,她有一天晚上在加班研究縣局的案卷,發覺努克爾出現在他上司的辦公室裡,從電腦屏幕上查閱著他的私人財務檔案,還喝著他私藏的白蘭地。矮個子曾發誓再也不為彆人做這種事,因此被當場抓獲時,羞愧得無地自容。洛雷塔強忍著笑容,向他保證說她絕對無意泄露他的秘密,並祝願他在尋寶中交上好運。下一回她去找他幫忙時,哈維毫不猶豫就應允了。打那天晚上起,每當她需要什麼情報,都會去找哈維。他從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從此,她一直在利用這條很有價值的消息渠道。“我知道可以依靠你,哈維。”“我可不做任何許諾。”他謹慎地說,“你不再為警察局工作了。情況已經大不一樣了。”“這件事很重要。”她從板凳上朝前挪動了一下,用信任的口吻悄悄說,“我在從事盧特·佩蒂約翰一案的調查。”他呆呆地望著她,侍者把酒端到桌子上時,他心不在焉地謝了謝,接著趕緊呷了一口。“真的嗎?”“這件事高度保密。你絕不可對任何人透出半點風聲。”“你知道我是可以信任的。”他輕聲回答,“你在為誰工作?”“我無權透露。”“他們還沒有抓過一個人吧?他們快動手了吧?”“對不起,哈維。我不能談論這件事。不然,我會褻瀆我的當事人對我的信任。”“我明白保密的必要性。”他並沒有完全失望。她的計謀刺激了他那尚未滿足的探險欲。讓他接觸到秘密,無論其程度有多深,都會讓他感覺進入了圈內,而以往他總是被排除在圈外。如此這般操縱他讓洛雷塔有些於心不忍,但是她願意去做任何事情來討得哈蒙德的歡心,並且對以往的過失做出補償。“我要你做的就是挖掘一下有關一位名叫阿麗克絲·拉德的醫生的任何材料。她的中間名是E。我還有她的社會保險號、駕駛執照號等等。她是一位心理學家,就在查爾斯頓本地開業。”“一個精神科醫生嗎?她與佩蒂約翰之間就是這層關係?”“無可奉告。”“洛雷塔。”他發著牢騷說。“因為我不知道。我對你發誓。目前我掌握的都是一般性情況。所得稅申報表,銀行記錄,信用卡什麼的。從中沒有發現任何有出入的地方。她擁有自己的住宅,負債不多。沒有人起訴她。她甚至連一張交通違章罰單都沒有。大學階段和研究生階段的成績令人欽佩。她是高才生,接到過邀清,歡迎她加盟幾家開業機構。然而,她選擇了自立門戶。”“剛剛開業嗎?她一定很有錢。”“她從養父母那裡繼承了一筆財富。養父名叫馬裡恩·拉德醫生,是納什維爾的一名普通醫師。養母辛茜亞原先是教師,後來做了家庭主婦。老兩口膝下沒有子女。幾年前,他們在乘坐短途航班赴猶他州滑雪的途中因空難而喪生。”“其中是否有詐呢?”洛雷塔借著呷蘇打水掩飾自己的笑意。哈維正在進入角色。“沒有。”“嗯。聽起來你好像掌握了不少情況。”洛雷塔搖搖頭。“對她的早年生涯我一無所知。她直到十五歲才被人收養。”“都那麼大了?”“奇怪的是,她的生活似乎從那時才真正開始。有關收養的情況以及她以前的生活像黑洞一樣玄妙莫測。我試圖進入其中探尋,但運氣不怎麼樣。”“噢。”哈維說著,咕嚕咕嚕地又猛喝了口酒。“她上的是私立中學。我從那兒的人打聽過——我設法走通了學校行政管理部門,那兒的人挺友好和禮貌,可就是嘴封得很緊。她們甚至不肯寄給我一份她畢業那年的年冊。她們十分小心地嗬護著拉德一家的隱私,對他們的情況隻字不提。“從我看到的所有材料來看,拉德夫婦受到廣泛尊重,行為無可指責。辛茜亞·拉德告彆教師生涯前還榮獲了年度優秀教師稱號。拉德醫生的病人對他的罹難深表悲痛。他曾擔任教堂執事。她……不用提了,你該有數了。沒發現有什麼緋聞,連一點邊都沾不上。”“那麼我能做什麼呢?”“進入她的青少年檔案。”他再次裝腔作勢地喃喃說道:“我擔心的就是你會提到這個。”“有可能毫無收獲。我隻是想讓你探查一下。”“僅僅探查一下都可能使我被開除。你知道兒童保護組織的情況。”他抱怨說,“他們看管那些檔案就像看管聖骨一樣嚴密。他們是不會被收買的。”“對於像你這樣做事天衣無縫的天才,情況是不同的。我還需要來自田納西州的檔案。”“彆提了!”“我曉得你有這個本事。”說罷,她把手伸到桌子對麵,撫摸了一下他的手。“要是兒童保護組織發覺了我的行為,我可就闖下大禍了。”“我完全信任你,哈維。”他氣呼呼地咬著嘴唇,可她看得出來,這次行動所意味著的挑戰已經讓他動了心。“我同意試一試,就這樣。我試試看吧。還有,這麼敏感的事情是不能催我的。”“我明白。不用著急。但時間要抓緊。”她把蘇打水一飲而儘,微微打了個嗝。“哈維,在你著手這件事的同時……”他做了個鬼臉。“嗯哼。”“我還想讓你幫我調查一件事。”“我是斯米洛。”“你得大聲說。”斯蒂菲對他說,“我用的是移動電話。”“我也一樣。南卡羅來納州執法處的一個家夥剛剛來過電話。”“有好消息嗎?”“對所有人都是好消息,隻是對拉德醫生除外。”“什麼?什麼?快告訴我。”“還記得約翰·麥迪遜從佩蒂約翰身上取下的那個來曆不明的顆粒嗎?”“你對我提過這件事。”“那是苦丁香。”“是穗狀花吧?”“你最近見到苦丁香是在什麼時候?”“在複活節。我母親做的火腿麵包上放有苦丁香。”“昨天上午我去阿麗克絲·拉德的私宅時,見到過一些苦丁香穗。進門的桌子上擺著一隻雕花玻璃缽,裡麵盛放著新鮮橙子。橙子上撒著苦丁香穗。”“我們可抓住她的把柄啦!”“暫時還談不上,但為期不遠了。”“那根毛發是怎麼回事?”“那是人的毛發,但不屬於佩蒂約翰。不過我們還沒有發現可以比照的毛發。”“暫時而已。”他咯咯地笑著。“睡個安穩覺藏書網吧,斯蒂菲。”“等一等,你打算打電話通知哈蒙德這一最新進展嗎?”“你呢?”片刻停頓後,她說:“明天見。”哈蒙德當真考慮不去接電話。來電自動轉入錄音電話前幾秒鐘,他改變了主意。但他立即就後悔不及。“我還以為你不會來接電話。”父親說話的腔調使這句簡單的話變成了一種責備。“我在淋浴間裡。”哈蒙德撒了個謊,“出什麼事了嗎?”“我正開車回家。我剛剛把你的母親送到了橋牌俱樂部。我不希望她在大雨中駕車。”他的父母維持著一種老派的婚姻關係。彼此的角色是傳統的,分工是明確的,界限從來不會混淆。父親獨自做出所有重大決定;阿米莉亞從來沒想過要對這種安排提出質疑。哈蒙德無法理解,她為什麼會盲目地熱衷於這種古老陳舊的體係,而這個體係已將她的個性剝奪殆儘,她偏偏還顯得怡然自得。他從來無意去指出父母關係中的不平等現象,免得激怒父親或者傷害母親。再說,他的看法並不重要。他們的關係已經正常維持了四十多年。“佩蒂約翰一案進展得怎樣?”“挺順利。”哈蒙德答道。普雷斯頓咯咯笑了笑。“你能不能稍微詳細一點?”“為什麼?”“我感到好奇唄。今天下午我跟你的老板玩九孔球戲,後來天下起了雨。他說斯米洛已經兩次審問過一個女疑犯,而且兩次你都在場。”父親不隻是無緣無故地感到好奇。他想了解兒子在履行職責時是否稱職。“我不想在手機上談論這件事。”“彆犯傻了。我想知道案件的進展。”哈蒙德強忍著不要說話太衝,便把訊問阿麗克絲的要點告訴了他。“她的律師……”“弗蘭克·帕金斯。是個好人。”普雷斯頓對審問的細節十分清楚。哈蒙德清楚,他並沒有違反保密規定,因為早已有人違反了保密規定。普雷斯頓和門羅·梅森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他們在大學預科的那些歲月。如果他們今天玩九孔球,梅森有可能已經向他透露了案情細節,留給哈蒙德透露的情況並不很多。“帕金斯認為我們拿不出任何指控她的證據。”“你怎麼看?”哈蒙德小心翼翼地選擇措詞,不知道他說的話何時會反過來讓他苦惱,或者讓他落入圈套。他跟阿麗克絲不一樣,不是撒謊的老手。他不習慣撒謊,就連無傷大雅的小謊言都不屑為之。然而,他的名下已經有過兩次相當於彌天大謊的不履行法律義務的記錄。他發覺對父親撒謊竟然相當容易。“她編織的幾個謊言已被當場戳穿,不過精明的弗蘭克接手案子以後,那些謊言是可能被忽略不計的。”“為什麼?”“因為我們這一方拿不出確鑿的證據把她與案子聯係在一起。”“梅森說她沒有坦白那天晚上去了什麼地方。”“梅森可什麼都沒有保留,是嗎?”哈蒙德壓低嗓子說。“怎麼啦?”“沒什麼。”“如果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她為什麼要說謊?”哈蒙德感到來火,便漫不經心地說:“說不定那天晚上她有個幽會,撒謊就是為了保護跟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也許吧。不管怎麼說,她沒有說真話,而斯米洛對此一清二楚。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可你得承認他是個傑出的警探。”“我可不這麼認為。”“他獲得過法律學位,你知道。”哈蒙德看得出,這是父親拐彎抹角拋出的一種說法,恰似迎麵打來的一擊刺拳,其目的在於分散你的注意力,讓你無法防範緊跟而來的右上勾拳。“我希望他不會決定從警察局調入法務官辦公室。你會丟掉飯碗的,兒子。”哈蒙德咬著牙,強忍住沒有說出突然想說的那句罵人臟話。“我跟你母親說過——”“你跟媽媽議論過案情?”“有什麼不可以嗎?”“因為……因為那樣是不公平的。”“對誰不公平?”“對所有有關人員都是不公平的。對警方,對我的辦公室,對疑犯都一樣。假如那個女人是無辜的該怎麼辦,爸爸?她會平白無九_九_藏_書_網故地名譽掃地。”“你為什麼這樣焦慮,哈蒙德?”“我希望媽媽在橋牌俱樂部裡不會津津有味地議論案情細節。”“你反應過分了。”他也許反應過分了,但電話交談的時間拖得越長,他就越感到厭惡。主要原因是他不希望父親監視他在破案過程中的一舉一動。類似這樣的重大謀殺案審判工作是要耗費律師精力的。從幾個小時延長到幾天,從幾天又延長到幾個星期,有時是幾個月。他有能力審理這個案子。他喜歡審理這類案子。可他就是不歡迎在每天工作結束時被人品頭論足一番。那樣會讓人喪失士氣,並會促使他事後去評點每一步策略。“爸爸,我知道我在乾什麼。”“沒有人懷疑過——”“屁話。你每一回找梅森商量並要求他向你報告,都是在懷疑我的能力。假如他對我的工作不滿意,就不會指派我負責此案。他肯定不會竭力推薦我做他的接班人。”“你說的都是實話。”普雷斯頓以驚人的克製力說,“因此我就更有理由擔心你會斷送自己的前途。”“你憑什麼認為我會斷送自己的前途呢?”“我曉得疑犯是個漂亮的女人。”哈蒙德沒有防範他會來這一手。如果說這其實是一記上勾拳,它便是那種致命的一擊,他會打個趔趄,被擊倒在地。父親似乎十拿九穩地知道擊中什麼部位會讓他最難受。“這可是你對我說過的最侮辱人的話。”“聽著,哈蒙德,我——”“不,你給我聽著。我會做好分內的工作。如果這個案子理應動用死刑,我會要求判處死刑的。”“你真會嗎?”“絕對會的。正如我的調查如果提供了證據,我也會起訴你的。”停頓片刻後,普雷斯頓和氣地說:“不要訛詐我,哈蒙德。”“算了吧,爸爸。你等著看我是不是在訛詐。”“那就請便。隻是首先一定要審查你的動機。”“什麼意思?”“意思就是,你一定要拿出足夠的證據,不僅僅是泄點私憤而已。不要隻是因為我待你很苛刻,你氣得不得了,就浪費我們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讓我們都過不去。我永遠不會被起訴的。你要是刁難我,到頭來隻會刁難你自己。”哈蒙德氣得手指發白,緊緊抓住電話聽筒的手感到了疼痛。“你的通話到此結束。再見。”阿麗克絲決定冒著大雨出門跑步。她的雙腿在傾盆大雨中以穩健的步伐上下擺動著。眼看她的後半生變成了一團亂麻,這個時候堅持常規的鍛煉就顯得十分必要。此外,她由於重新安排病人門診,一直工作到傍晚前後,鍛煉一下身體有助於釋放超負荷的腦力勞動的壓力。她的大腦得到了清醒,思維得以自由馳騁。她在擔心著病人。一旦她就是謀殺案的疑犯被公布於眾,屆時病人會怎麼樣?他們會怎麼看待她?他們會因此改變對她的看法嗎?很自然會這樣的。指望他們不計較她卷入了謀殺案的調查,這是不現實的。也許她應當儘早從明天起把病人托付給臨時醫師,這樣一來,萬一她被關進監獄,治療就不至於出現中斷。另一方麵,為病人尋找替補醫師大概不會成為她的難題。當病人得知為他們治病的心理學家已經被指控犯有謀殺罪時,他們會成群離開她的診所。距離她的私宅不到一個街區的路邊停放著一輛汽車,她從車旁跑過時,注意到車窗蒙上了一層霧氣,表明車內有人。發動機在空轉,車前燈沒有打開,擋風玻璃上的刮雨器靜止不動。她往前跑了二十碼左右,回頭看了看。車燈此時已經打開,車子拐入了一條小路。也許沒什麼事,她安慰自己。這隻是她的多疑症。她的疑懼就是揮之不去。難道說有人在監視她?比方說警察。斯米洛可能會下令對她實施監視。這樣做符合標準操作程序嗎?抑或是博比在監視她的行動,從而確保她不會攜帶“他的錢款”潛逃。她剛才見到的不是他那輛折篷車,不過他有很多車。還有一種可能。一種更危險的可能。一種她不願去想的可能,可又明明知道不去想是幼稚愚蠢的。她沒有忘記,殺害佩蒂約翰的凶手可能會對她感興趣。如果風聲透露出去,說是有人看見她去過案發現場,凶手就可能擔心她目擊了凶殺過程。這個想法讓她打了個冷戰。嚴格說起來,並非因為她害怕凶手。她的生活目前處於失控狀態。這種失控才是她最害怕的。它以自身的方式變成了比死亡還要真切的一種死亡。人雖活著,卻彆無選擇,或者喪失了自由意誌,這可是比死亡本身還要可怕的。二十年前,她就下定決心,絕不再把自己的生活交給另一個人打理。她幾乎用了同樣長的時間才使自己相信,她終於擺脫了束縛她的桎梏,可以獨立安排自己的命運。誰料博比又冒了出來,一切都隨之而改變。如今,似乎身邊的每個人對她的生活都有最後決定權,她對此卻束手無策。跑了半小時以後,她通過門廊旁的一道門進入了房子。她在洗衣間脫去了濕淋淋的運動服,然後用毛巾裹住身子穿過房間。她成年以後都是一個人生活的,所以隻身一人在家時,從來不感到害怕。較之來自侵入者的威脅,孤獨感對她顯得更為可怕。她不覺得有必要保護自己免遭夜盜者的侵擾,卻要磨煉自己去忍受節假日期間的空虛感,即便有好朋友相伴,也彌補不了身邊缺少家人的感覺。嚴冬的夜晚,即使坐在壁爐前烤火,她孤身一人是感受不到舒適愜意的。深更半夜時她之所以被驚醒,那並不是因為想象中的響聲,而是因為單身獨居的那種再真實不過的沉寂。她對獨自生活的惟一恐懼就是後半生還要孑然一身。今晚,當她打開底樓的電燈,往樓上走的時候,感覺有點不大自在。樓梯踏板在她身子底下嘎吱嘎吱作響。她習慣了陳舊木板發出的這種抗議聲。通常它是一種友好的聲音,今晚卻顯得不祥。來到二樓平台時,她停下腳步,朝陰影籠罩的樓梯下望去。樓下的過道和房間是空蕩蕩的,死沉沉的,恰如她外出跑步時的情形。她往前走入臥室時,把自己的緊張情緒都歸咎於大雨。經曆了連日炎熱後,下雨是一種解脫,可這件好事來得多少過了頭。傾盆大雨拍打著窗戶玻璃,敲擊著屋頂。雨水從排水溝裡溢出,從水落管中滾滾湧出。她打開通往二樓陽台的一扇門,跨了出去,將一盆梔子盆景從屋頂擋雨懸挑下拖了進來。往下瞅去,在圍牆環繞的花園中央,混凝土砌成的噴泉裡的池水已經滿得外溢。鮮花的花瓣從花梗上被打落,植物現出一幅光禿禿的慘象。回到屋內後,她關緊了門,又挨個兒關上了百葉窗。雨勢很大,令人感到不安。炮台今晚已空無一人,看不見往日的慢跑健身者、騎自行車的人以及遛狗的人,使她有一種離群索居、易受傷害的感覺。白點公園裡的那些參天大樹顯得朦朧陰森,而以往她一直把那些低垂的濃密樹枝視為保護傘一般。走進衛生間後,她把毛巾掛在黃銅色掛杆上,探下身子去旋開水龍頭。熱水穿過水管要等上一陣子,於是她利用這段時間刷牙。她從洗臉池直起身子時,在藥品櫃的鏡子裡瞥見了一個影像,便猛地轉過身去。原來那是她掛在門背後掛鉤上的浴袍。她雙膝發軟,倚靠在洗臉池的基座上,囑咐自己不要這麼愚蠢。她過去可不像這樣看見影子都要嚇一跳的。她怎麼啦?首先要怪博比。他這個混蛋。他這個混蛋!無論是否荒謬,她允許自己保留著她會建議病人保留的同樣弱點。當一個人精心編織的世界開始分崩離析時,他有權做出一些自然的反應,其中包括憤怒,甚至是勃然大怒,當然也少不了孩子般的恐懼。她還記得孩提時代感到害怕時的情形。跟博比·特林布爾比起來,嚇唬小孩的鬼怪是小巫見大巫了。他完全具有毀掉他人生活的能力。他曾經有一次險些毀掉了她的生活,而今又威脅著要再次毀掉她的生活。這就是她現在比以往更加害怕他的原因。正因為如此,她看見浴袍的影像才會受到驚嚇,才會撒謊,才會做出把一位像哈蒙德·克羅斯這樣的正人君子拖下水這類不負責任的事情。但隻是在最初,哈蒙德。隻是在最初。她跨進浴缸,拉上浴簾。她在噴出的水流下站了很長時間,低著頭,聽任熱水拍打著顱骨,身邊是熱騰騰的水汽。周六晚上去了港口鎮這個謊言似乎挺安全。這樣一來,她當時遠離查爾斯頓就是可信的。她說在一個人群擁擠的地方,沒有人會記得見過她,這種說法聽起來是可靠的。實在是走運!她告訴他們丟失手槍的經過是實情,可是現在要讓他們相信她的話幾乎是不可能的。她的一個謊言已被識破,其後她所說的一切都會顯得不真實。斯蒂菲·芒戴爾巴不得她有罪。那個檢察官仇恨其他的女人。從她們見麵的第一刻起,阿麗克絲就認定了這一點。她的研究範圍覆蓋了類似芒戴爾這樣的人。她野心勃勃,處事精明,競爭意識過於強烈。像斯蒂菲這種人極少會感到幸福,因為她們絕不會感到滿意,不僅是對他人,而且尤其是對自己。期望值是永遠實現不了的,因為標竿老是在升高。心滿意足是無法企及的。斯蒂菲·芒戴爾是一個極端的、達到自損程度的超級成就者。羅裡·斯米洛則比較難解讀。他很冷峻,阿麗克絲毫不懷疑他會表現得殘酷無情。可是在他的身上,她同時還發現他始終在跟內心的魔鬼搏鬥。此人從來沒有一刻的心靈平靜。他的排遣就是去折磨彆人,力求讓彆人跟他一樣痛苦。那個不知滿足的內核使得他變得脆弱,可他又懷著報複心與之抗爭,以致他對敵手來說是個不小的危險——例如謀殺案的疑犯。在這兩個人當中,她很難確定到底最害怕誰。還有哈蒙德。彆的人把她看成謀殺犯。他一定把她看得還要壞。她不能老是想著他,不然她就會由於沮喪和悔恨而麻木。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和精力去後悔,要是他們在另一個時問和地點相會就會如何如何。假如說某個男人曾經有機會接觸過她——接觸過她的精神和心靈,也就是阿麗克絲·拉德真正的藏身之處——大概非他莫屬了。大概她隻允許他去解除她自我強加的孤獨寂寞,填補空虛,打破沉默,共享生活。不過浪漫情調是她不敢享受的一種奢侈。她當務之急必須擺脫危及她的職業、她的名譽、以及她的生活完整的困境。她把香氣四溢的凝膠擠入擦身用的海綿,然後任意抹擦著泡沫。她刮了刮腿毛。她用洗發香波洗了頭。她用清水衝洗了很長時間,任憑熱水鬆弛著肌肉,不過熱水並不能鬆弛她的焦慮。最後,她關上了水龍頭,讓多餘的水灑在手上,接著輕捷地拉開了簾子。從來沒有人像她那樣尖叫過。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