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個極度自信、十分幽默風趣和伶牙俐齒的女人。”一那天晚上,斯特萊克雙手握拳深深地插在口袋裡,順著黑暗、寒冷的河岸朝弗林特大街走去,雖然已經很累了,而且右腿越來越酸痛,但他的步子還是很輕快。他後悔離開那間安靜而明亮舒適的臥室兼起居室;對這個晚上的出行能否有收獲也並無把握,但在寒霜凜冽的冬夜的薄霧中,他還是再次被這座古老城市的滄桑美所震撼,從童年起,他的心有一部分是屬於這裡的。在十一月這個寒冷刺骨的夜晚,人工旅遊景點的痕跡已被抹去:十七世紀門臉的老鐘小酒館,菱形的窗玻璃閃著燈光,散發出一種高貴的古樸韻味;聖殿酒吧標記頂上的那條龍的剪影屹然挺立,在群星璀璨的夜空襯托下,輪廓那麼鮮明、勇猛;遠處,聖保羅教堂的圓頂在迷霧中閃耀,如同一輪正在升起的月亮。斯特萊克朝目的地走去時,旁邊高高的磚牆上的那些名字訴說著弗林特大街的黑暗曆史——《人民的朋友報》《敦提信使報》——可是卡爾佩珀和他的記者同僚們早就被逐出他們原來的家園,搬到了沃平和金絲雀碼頭。如今霸占這一地區的是法律,皇家法院虎視眈眈地盯著下麵這個匆匆走過的偵探,它是斯特萊克這一行當的最高殿堂。斯特萊克懷著這種寬容而又莫名傷感的情緒,朝馬路對麵標誌著家鄉柴郡乳酪正門的那個黃色圓燈泡走去,然後經過狹窄的通道走進店門,一邊低頭避開那個低矮的門楣。一進門是一個貼著護牆板的逼仄空間,牆上掛著一排古色古香的油畫,通向一間小小的前廳。斯特萊克貓腰進去,躲閃著那個破舊的“本酒吧隻歡迎紳士”的木頭牌子,立刻就有一個臉色白皙、身材嬌小的姑娘朝他熱情地打招呼。她裹著一件黑大衣蜷縮在壁爐旁,臉上最突出的是一雙褐色的大眼睛,兩隻白白的小手捧著一個空酒杯。“妮娜?”“我就知道是你。多明尼克對你的形容一點不差。”“我可以給你買杯酒嗎?”她要了一杯白葡萄酒。斯特萊克給自己買了一品脫的薩姆·史密斯啤酒,擠過來跟她一起坐在那張不舒服的木板凳上。房間裡充斥著倫敦口音。妮娜好像讀出了他的想法,說道:“這是個原汁原味的正宗酒吧。隻有從沒來過這兒的人才以為裡麵都是遊客。狄更斯曾經來過,還有詹森和葉芝……我喜歡這裡。”妮娜笑容滿麵地看著他,他也報以微笑,喝了幾口啤酒之後,心頭才湧起真正的暖意。“你的辦公室離這兒多遠?”“走路大概十分鐘,”她說,“就在河岸邊。是座新樓,有一個屋頂花園。那兒肯定會冷得要命,”她想像著那種寒冷,打了個哆嗦,把大衣裹得更緊了,“可是老板總能找到藉口不去彆處租房子。出版業不景氣呀。”“你說《家蠶》帶來了一些麻煩,是嗎?”斯特萊克切入正題,一邊在桌子底下儘量把假肢伸直。“麻煩這個詞說得太輕了,”她說,“丹尼爾·查德都快氣瘋了。”怎麼能把丹尼爾·查德寫成一本齷齪裡的壞人呢。從沒有過的事。真的。腦子進水了吧。丹尼爾·查德是個怪咖。他們說他被卷進蠶了家族企業,實際上他原來想當一位畫家。真像希特勒。她咯咯笑著又加了一句。二酒吧的燈光在她的大眼睛裡跳躍。斯特萊克認為她就像一隻警覺而興奮的老鼠。“希特勒?”他問,覺得有點好笑。“他生氣時就像希特勒一樣破口大罵——我們是這星期才發現這點的。在這之前,所有的人都隻聽見過丹尼爾小聲嘟囔。他朝傑瑞咆哮,大聲嚷嚷;我們隔著幾道牆都能聽見。”“你看過那本書嗎?”妮娜遲疑了一下,嘴角浮起調皮的笑容。“沒有正式看過。”她終於說道。“那麼非正式地……”“我可能偷偷瞟過兩眼。”她說。“不是被鎖起來了嗎?”“是啊,鎖在傑瑞的保險櫃裡。”她頑皮地朝旁邊看看,邀請斯特萊克跟她一起善意地取笑那個無辜的編輯。“問題是,傑瑞把密碼告訴了我們大家,因為他總是記不住,想讓我們提醒他。傑瑞是世界上最可愛、最沒心眼的男人,我猜他從沒想過我們明知不該看還會去偷看。”“你是什麼時候看的?”“他拿到書稿後的那個星期一。那時候謠言已經開始起來了,因為克利斯蒂安·費舍爾周末給五十多個人打電話,在電話裡念書中的片段。我聽說他還把那些內容掃描了,用電子郵件到處寄發。”“那肯定是在律師介入之前吧?”“是啊。律師把我們都召集起來,荒唐地給我們訓話,嚇唬說如果我們談論那本書,就會怎麼樣。簡直莫名其妙,律師還告訴我們如果總裁遭到取笑,公司的名譽就會受損——公司很快就要上市了,但也許隻是傳言——最後我們連飯碗都會保不住。我不知道律師說這話時怎麼能忍住不笑的。我老爸是王室法律顧問,”妮娜漫不經心地說,“他說,公司外麵都有這麼多人知道這事了,查德是很難找某一個人發難的。”“查德是個好老板嗎?”斯特萊克問。“應該是吧,”妮娜不安地說,“但是他很神秘,而且有架子……嘿,想來真滑稽,奎因竟然寫到了他。”“是哪個人物……”“在那本書裡,查德叫白鬼筆……”斯特萊克差點被啤酒嗆著,妮娜咯咯地笑了。“他叫‘白骨皮’?”斯特萊克笑著問,用手背擦了擦嘴。妮娜放聲大笑,她模樣像一個熱情的小女生,笑起來的聲音卻粗嘎得令人吃驚。“你學過拉丁文?我放棄了,不喜歡——但我們都知道白鬼筆是什麼,對嗎?我查了字典,實際上白鬼筆是一種名叫‘臭角菌’的毒蘑菇的學名。它們似乎有一股臭味,而且……怎麼說呢,”她又咯咯笑了幾聲,“看上去就像腐爛的樹疙瘩。這是典型的歐文風格:淨起些令人惡心的名字,弄得大家作嘔。”“白鬼筆乾了什麼?”“嘿,他走路像丹尼爾,說話像丹尼爾,模樣像丹尼爾,殺死了一位帥氣的作家,還玩了一把戀屍癖。絕對的血腥和惡心。傑瑞總是說,歐文一天不讓他的讀者嘔吐至少兩次,就會覺得那天是白過了。可憐的傑瑞。”她輕輕地加了一句。“為什麼說‘可憐的傑瑞’?”斯特萊克問。“他也被寫進書裡了。”“他是個什麼鬼呢?”妮娜又咯咯笑了。“我沒法告訴你。寫傑瑞的內容我沒看。我隻是挑著找丹尼爾,因為每個人都說那部分特彆血腥和滑稽。傑瑞隻離開辦公室半個小時,我沒有多少時間——但我們都知道書裡有他,因為丹尼爾把傑蠶瑞扯了進來,逼著他去見那些律師,還在所有可笑的郵件上加了傑瑞的名字,那些郵件告訴我們,如果我們膽敢談論《家蠶》,天就會塌下來。我想,丹尼爾看到歐文連傑瑞也沒放過,會感覺好受一些。他知道大家喜歡傑瑞,所以我想,他認為我們為了保護傑瑞也會保持沉默的。”三“可是,天知道歐文為什麼要對傑瑞下手,”妮娜接著說道,笑容隱去了一點,“傑瑞在世界上沒有一個敵人。歐文是個混蛋,十足的混蛋。”她想了想又輕聲加了一句,垂眼望著空空的酒杯。“想再喝一杯嗎?”斯特萊克問。他回到吧台。對麵牆上的一個玻璃匣子裡有一隻灰色的鸚鵡標本。這是他能看到的碩果僅存的一件真家夥,他對這個正宗倫敦老物件抱有一種寬容的情緒,希望它以前真的曾在這個房間裡聒噪過、學舌過,而不是被人們買來的一個肮臟的小擺設。“你知道奎因失蹤了嗎?”斯特萊克又回到妮娜身邊,問道。“是啊,我聽到傳言了。我並不感到意外,瞧他鬨得這麼雞犬不寧。”“你認識奎因嗎?”“不太認識。他有時會來辦公室,跟你調調情什麼的,裹著那件傻乎乎的鬥篷,顯擺自己,總想把彆人給震住。我覺得他有點可憐,一向很討厭他寫的書。傑瑞勸我讀讀《霍巴特的罪惡》,我認為寫得糟透了。”“你知道最近有誰得到過奎因的消息嗎?”“不知道。”妮娜說。“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寫一本肯定會給他惹來官司的書?”“大家都認為他跟丹尼爾大吵了一架。他會跟每個人都吵翻。這麼多年,天知道他換了多少個出版商。”“我聽說,丹尼爾之所以給歐文出書,是認為這樣會顯得歐文已經原諒了丹尼爾過去那樣對待約瑟夫·諾斯。其實歐文和丹尼爾並不真的喜歡對方,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斯特萊克想起伊莉莎白·塔塞爾牆上那張照片裡漂亮的金發青年。“查德對諾斯怎麼不好了?”“具體細節我也不太清楚,”妮娜說,“隻知道他對約瑟夫不好。我知道歐文曾經發誓永遠不給丹尼爾寫書,可是他在彆的出版商那兒轉了一圈回來,不得不假裝錯怪了丹尼爾,丹尼爾也就把他接下來,認為這樣會顯得自己像個好人。反正大家都是這麼說的。”“據你所知,奎因跟傑瑞·瓦德格拉夫吵架了嗎?”“沒有,所以事情才這麼匪夷所思。憑什麼要攻擊傑瑞呢?傑瑞這麼可愛!雖然從我聽到的所有情況來看,其實不能……”在斯特萊克看來,妮娜第一次停下來思忖了片刻,才較為冷靜地繼續說道:“怎麼說呢,我也說不清楚歐文在書裡是怎99lib.麼寫到傑瑞的,我剛才說了,那部分內容我沒看。可是歐文影射了一大堆人呢,”妮娜說道,“我聽說他還寫到自己的妻子,而且似乎對裡茲·塔塞爾也沒留情麵,裡茲可能是個賤人,可是大家都知道她不管風風雨雨都一直支持歐文的。裡茲以後是再也彆想跟羅珀·查德合作了;每個人都恨死她了。我知道丹尼爾下令取消了今晚對她的邀請——這真夠羞辱人的。兩個星期後還有一場為拉裡·平克曼舉辦的晚會,平克曼是裡茲代理的另一位元作者,他們不可能不邀請裡茲——拉裡是個非常可愛的老寶貝,每個人都喜歡他——可是天知道裡茲露麵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不管它了,”妮娜說,甩了甩淺褐色的劉海,突然改變話題,“我們一起去參加晚會,那我們是怎麼互相認識的呢?你是我的男朋友還是什麼?”“搭檔可以參加嗎?”“行啊,可是我還沒跟人說過認識你,所以我們不應該交往了很長時間。就說我們上個周末一起參加了一個派對,好嗎?”斯特萊克聽出她在杜撰他倆並不存在的幽會時,語氣裡充滿熱情,不由感到既隱隱不安,但又有虛榮心的滿足。“走之前需要上個廁所。”斯特萊克說著,慢慢地從木板凳上站起身,妮娜把她的第三杯酒一飲而儘。家鄉柴郡乳酪通向下麵廁所的樓梯令人眩暈,而且天花板那麼低,他雖然彎著腰,還是撞了腦袋。斯特萊克揉著腦門,不出聲地罵著,又覺得好像是因為腦袋遭到天賜的一擊,突然想起一個絕妙(也許是極糟)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