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J·K·羅琳 4211 字 1天前

“據說,你有一本書裡麵機智地提到了潛伏在城市四處所有臭名昭著的罪犯的名字。”一斯特萊克憑經驗知道,他在某一類女人麵前特彆有魅力。這類女人的共同特點是非常機智,並像線路有問題的路燈一樣精光四射。她們大都很迷人,而且大都“絕對精靈古怪”——這是他的老朋友戴夫·普爾沃斯喜歡用的詞。至於是他身上的什麼東西吸引了這一類女人,斯特萊克從未花時間去仔細考慮,不過普爾沃斯是個一肚子精辟理論的男人,他認為這樣的女人(神經質,家教過嚴),都在潛意識裡尋找所謂的“血性男兒”。斯特萊克的前未婚妻夏洛特,可以說是這類女人的傑出代表。漂亮,機靈,反複無常,受過傷害,她一次次地回到斯特萊克身邊,不顧家裡人的反對和朋友們幾乎毫不掩飾的厭惡。兩人分分合合十六年,終於在三月份時,斯特萊克結束了這段感情,夏洛特幾乎立刻就跟她的前男友閃電訂婚,多年前在牛津時斯特萊克正是從那個人手裡橫刀奪愛,贏得了夏洛特的芳心。與夏洛特分手後,斯特萊克自願選擇清心寡欲的生活,隻有一個晚上例外。工作幾乎占據了他醒著的全部時間,而且他成功地拒絕了像妖豔黑美人客戶那樣的女人或曖昧或公開的示愛,這些即將離婚的女人有大把的時間,急於排解內心的寂寞。但是他總會產生危險的衝動,想要束手就範,去麵對一兩個晚上的銷魂帶來的後續麻煩。此刻,妮娜·拉塞爾斯跟他一起在黑暗的河岸邊匆匆行走,她要邁兩步才趕得上他的一步。妮娜告訴斯特萊克她在聖約翰林的具體地址,“這樣彆人會覺得你曾經來過。”妮娜的個頭還不到他的肩膀,他從沒覺得身材十分嬌小的女人有魅力。她滔滔不絕地講著羅珀·查德的事,不管該笑不該笑都咯咯笑個不停,有一兩次為了強調某個觀點,還碰了碰他的胳膊。“我們到了。”她終於說道,這時他們來到一個現代化的大樓前,玻璃轉門,石牆上有一塊亮晶晶的橘色有機玻璃,上麵醒目地印著“羅珀·查德”的字樣。一間寬敞的大廳,三三兩兩的人們穿著晚禮服麵對著一排金屬滑門。妮娜從包裡抽出一張請柬,遞給那個像是雇來幫忙、身上燕尾服很不合體的人,然後,她和斯特萊克便隨著另外二十來個人一起走進很大的鏡麵電梯。“這一層是開會用的。”妮娜大聲對他說。他們出了電梯,隨人流進入一個擁擠的開放式區域,一支樂隊正在演奏,但舞池裡沒有幾個人跳舞。“平常是隔開的。那麼——你想見誰呢?”“熟悉歐文、有可能知道他下落的人。”“那就隻有傑瑞了……”身後的電梯裡又送上來一批人,他們被推撞著擠進人群。斯特萊克似乎感覺到妮娜像孩子一樣拉著他衣服的後擺,但他沒有投桃報李地牽起她的手,或以任何方式加強他們假的男女朋友關係。有一兩次他聽見妮娜跟經過的人打招呼。終於,他們擠到對麵牆邊,一張張桌子上堆滿晚會的食物,穿白衣服的侍者給大家提供服務。這裡較為安靜,不用大聲喊叫就能交談。斯特萊克拿了兩塊精致的蟹肉餅吃掉了,心裡哀歎還不夠塞牙縫的,妮娜隻顧東張西望。“怎麼看不見傑瑞呀,他可能在屋頂上抽煙呢。我們上去好嗎?喲,快看那兒——丹尼爾·查德,正混在人群裡呢!”“是哪一個?”“禿頂的那個。”二公司老板周圍的人們恭敬地跟他保持著一點距離,如同直升機起飛時周圍倒伏一圈的玉米,他在跟一個穿緊身黑裙、身段婀娜多姿的年輕女人說話。白鬼筆,斯特萊克忍不住被逗笑了,不過查德的禿頂倒跟他整個人挺般配。他比斯特萊克預想的要年輕和健壯,有一股獨特的帥氣,深陷的眼睛上麵是兩道漆黑的濃眉,鷹鉤鼻,薄嘴唇。他的炭灰色西服倒是普普通通,可是豆沙色的領帶比一般領帶寬得多,上麵印著人鼻子的圖案。斯特萊克的著裝品位一向都很傳統,又經過軍旅生活的磨煉,此刻忍不住感到好奇,一位總裁竟然這樣含蓄而有力地發表他的反傳統宣言,並不時引來人們驚訝或饒有興趣的眼光。“酒水在哪裡?”妮娜說,一邊徒勞地踮著腳尖。“在那兒。”斯特萊克說,他看見窗前有個吧台,窗外是黑黢黢的泰晤士河。“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拿。白葡萄酒?”“香檳吧,如果丹尼爾講究排場的話。”斯特萊克故意在人群中穿梭,這樣可以不引人注目地接近查德。查德主要在聽身邊那個女人說話。女人屬於那種話癆,明知對方不感興趣,還要不顧一切地往下說。查德手裡抓著一杯水,斯特萊克注意到他的手背上布滿鮮紅色的濕疹。斯特萊克在查德身後停住腳步,假裝讓對麵一群年輕女人先過。“……真是太有意思了。”穿黑裙的女人緊張地說。“是啊,”查德的聲音裡透著深深的厭倦,“肯定是的。”“紐約是不是很棒?我的意思是——不應該說棒不棒——應該很有收獲吧?很有趣?”年輕女人問。“很忙,”查德說,斯特萊克雖然看不見總裁,但覺得他似乎打起了哈欠,“全是關於數位化的討論。”一個穿三件套西服的矮胖男人,剛八點半就好像已經喝醉了,他停在斯特萊克麵前,過於禮貌地讓他先走。斯特萊克彆無選擇,隻好接受他默劇般的誇張邀請,離開丹尼爾·查德身邊,聽不見他說話了。“謝謝。”幾分鐘後妮娜說,從斯特萊克手裡接過香檳,“那我們就去空中花園吧?”“太好了。”斯特萊克說。他也拿了香檳,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沒有彆的他想喝的東西。“跟丹尼爾·查德說話的那個女人是誰?”妮娜一邊領斯特萊克朝一道螺旋形金屬樓梯走去,一邊伸著脖子張望。“瓊安娜·瓦德格拉夫,傑瑞的女兒。剛寫了自己的第一部。怎麼啦?是你喜歡的類型?”她用氣聲笑著問。“不是。”斯特萊克說。他們爬上網格樓梯,斯特萊克又一次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欄杆。來到樓頂,夜晚清冽的空氣衝洗著他的肺部。一片片天鵝絨般的草坪,一缸缸鮮花和小樹,到處都放著長凳,甚至還有一個泛光燈照明的池塘,火紅的魚兒在黑色的睡蓮下遊來遊去。室外取暖器像一個個巨大的鐵蘑菇,三五成群地安放在平整的草坪之間,人們聚集在取暖器下,背對人工合成的田園景色,麵朝著和他們一起抽煙的人,手裡的煙頭閃著紅光。從這裡俯瞰全城非常漂亮,城市如同鑲嵌著珠寶的黑色天鵝絨,倫敦眼閃亮的藍色霓虹燈,氧化塔紅寶石般的窗戶,南岸中心、大本鐘和西敏寺宮都在遠處閃爍著金光。“快來。”妮娜說,她大膽地抓起斯特萊克的手,領他走向三位女性,她們未吐煙霧時,呼出的氣也是一團團白霧。三“嗨,你們好,”妮娜說,“有誰見過傑瑞嗎?”“他喝醉了。”一個紅頭發姑娘率直地說。“哦,真糟糕,”妮娜說,“他一向都這麼乖的!”一個過分瘦高的金發女郎扭頭看看,低聲說道:“他上星期在楊梅酒吧可出洋相了。”“都是《家蠶》鬨的,”一個黑短發、一臉煩躁的姑娘說,“周末在巴黎的周年紀念也泡湯了。我猜菲奈拉準又大發脾氣了。傑瑞什麼時候才能離開她呀?”“那女人來了嗎?”金發女郎熱切地問。“應該來了吧,”黑短發姑娘說,“你不給我們介紹介紹嗎,妮娜。”一陣亂糟糟的介紹,斯特萊克還是沒弄清那些姑娘誰是米蘭達,誰是薩拉,誰是艾瑪,四個女人便開始深入剖析傑瑞·瓦德格拉夫的不幸和酗酒。“他早就該甩了菲奈拉的,”黑頭發姑娘說,“惡毒的女人。”“噓!”妮娜發出警告,四個姑娘不自然地沉默下來,一個幾乎跟斯特萊克一樣高的男人慢慢朝他們走來。一張圓圓的包子臉,被角質框大眼鏡和亂糟糟的褐色頭發擋住了一半。手裡那杯滿滿的紅葡萄酒眼看就要灑出來了。“心虛的沉默。”男人親切地微笑著說。他的聲音響亮而遲緩,在斯特萊克聽來顯示出一種老酒鬼的特色。“你們在談什麼?我猜三次:家——蠶——奎因。你好,”他看著斯特萊克打了個招呼,伸出一隻手,他們倆的眼睛在同一個水準上,“我們沒見過麵,是嗎?”“傑瑞——科莫蘭,科莫蘭——傑瑞,”妮娜立刻說道,“我男朋友。”她補充了一句,與其說是告訴高個子編輯,不如說是講給三個姑娘聽的。“卡梅隆,是嗎?”瓦德格拉夫用一隻手攏住耳朵,問道。“差不多。”斯特萊克說。“對不起,”瓦德格拉夫說,“一側耳背。你們這些女士就在一個黑大個兒陌生人麵前嚼舌頭?”他帶著一種呆板的幽默說道,“查德先生不是說得很清楚嗎,公司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得了解我們那個罪惡的蠶秘密。”“哎呀,你不會告發我們吧,傑瑞?”黑頭發姑娘問。“如果丹尼爾真的不想張揚那本書的事,”紅頭發不耐煩地說,不過還是迅速扭頭看看老板在不在附近,“就不會派律師滿大街捂蓋子了。好多人給我打電話,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傑瑞,”黑頭發姑娘鼓足勇氣說,“你為什麼要去跟律師談話呀?”“因為我陷進去了呀,薩拉,”瓦德格拉夫揮了一下酒杯,一些酒灑在修剪過的草坪上,“一直深陷到我失聰的耳朵。我被扯進了那本書裡。”幾個女人紛紛發出震驚的聲音,表明自己的態度。“奎因會說你什麼呢?你一直對他那麼夠意思。”黑頭發姑娘問道。“歐文想表達的意思是,我對他的那些傑作下手太狠。”瓦德格拉夫說著,用不拿酒杯的那隻手比劃出剪刀。“哦,僅此而已嗎?”金發女郎說,語氣裡有一絲隱約的失望,“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就他那個調調兒,有人給他出書就該燒高香了。”“他好像又轉入地下了,”瓦德格拉夫說,“誰的電話都不接。”“慫包。”紅頭發說。“說真的,我挺替他擔心的。”“擔心?”紅頭發不敢相信地問,“你是在開玩笑吧,傑瑞?”“你要是讀過那本書,也會感到擔心,”瓦德格拉夫說著,打了個小小的嗝,“我認為歐文崩潰了。那本書讀起來像一篇絕命書。”四金發女郎發出一聲輕笑,瓦德格拉夫朝她一看,她趕緊忍住。“我不是開玩笑。我認為他的精神垮了。在所有那些稀鬆平常的怪誕描寫下麵,潛藏著這樣的意思:每個人都跟我作對,每個人都想來抓我,每個人都恨我……”“確實,每個人都恨他。”金發女郎插嘴道。“任何一個理智的人都不會幻想那本書能出版。現在他失蹤了。”“不過他一貫都是這麼做的,”紅頭發不耐煩地說,“這是他的保留節目,是不是?苗頭不對就溜之大吉?大衛斯-格林公司的黛西·卡特告訴我,他們給他出版《巴爾紮克兄弟》時,他兩次負氣一走了之。”“我還是為他擔心。”瓦德格拉夫固執地說。他喝了一大口葡萄酒,說,“沒準已經割腕了……”“歐文不會尋短見的!”金發女郎嘲笑道。瓦德格拉夫低頭看著她,斯特萊克認為那目光中既有憐憫,又有反感。“人真的會尋短見,米蘭達,當他們認為活著的全部理由已經不成立之後。即使彆人認為他們的痛苦隻是個笑話,也不足以使他們擺脫那樣的想法。”金發女郎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掃了一圈其他人尋求幫助,可是沒有人出來為她說話。“作家與眾不同,”瓦德格拉夫說,“我見過的有點才氣的作家都有點瘋癲。該死的裡茲·塔塞爾對此肯定記憶深刻。”“裡茲聲稱不知道書裡寫了什麼,”妮娜說,“她跟誰都說自己病了,沒有認真地讀……”“我太了解裡茲了。”瓦德格拉夫低聲咆哮著說。斯特萊克看到這位喝醉了酒的好脾氣編輯臉上閃過一絲真正的怒氣,不禁十分好奇。“她把這本書寄出去時,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她認為這是從歐文身上賺錢的最後機會,而且正好可以把範克特的醜聞張揚出去,她恨範克特不是一年兩年了……現在見事情鬨大了,她又急著撇清。真是極端惡劣的行為。”“丹尼爾取消了今晚對她的邀請,”黑頭發姑娘說,“我隻好打電話告訴她。真是可怕。”“傑瑞,你知道歐文可能去了哪兒嗎?”妮娜問。瓦德格拉夫聳了聳肩。“哪兒都有可能,是不是?我希望他不管在哪兒都好好的。雖然如此這般,我還是忍不住有點喜歡這個傻傻的混蛋呢。”“他書裡寫到的範克特的那個大醜聞是什麼呀?”紅頭發問,“我聽人說好像跟一篇書評有關……”除了斯特萊克,他們幾個人同時開始說話,但是瓦德格拉夫的聲音蓋過了其他人,姑娘們便安靜下來,女人麵對有身體殘疾的男人本能地會表現出禮貌。“我還以為大家都知道那個故事呢,”瓦德格拉夫說著,又打了一個小嗝,“簡單地說吧,邁克爾的第一任妻子埃爾斯佩思寫了一部很蹩腳的。一本文學雜誌上登出一篇匿名仿作。她就把仿作剪下來彆在自己的衣服上,像西爾維婭·普拉斯(西爾維婭·普拉斯(1932-1963),美國女詩人。一九六三年她最後一次自殺成功時,年僅三十一歲。這位頗受爭議的女詩人因其富於激情和創造力的詩篇留名於世,又因其與英國詩人休斯婚變之後自殺的戲劇化人生,成為英美文學界一個長久的話題。)那樣,開煤氣自殺了。”紅頭發大吃一驚。“她自殺了?”“是啊,”瓦德格拉夫說著,又喝了一大口酒,“作家都是瘋子。”“那篇仿作是誰寫的?”“大家都以為是歐文。他不承認,如果他猜到後麵發生的事,我猜他會承認的,”瓦德格拉夫說,“自從埃爾斯佩思死後,歐文和邁克爾就沒說過話。可是在《家蠶》裡,歐文用一種巧妙的方式暗示那篇仿作的真正作者是邁克爾本人。”“天哪。”紅頭發驚愕地說。五“說到範克特,”瓦德格拉夫說著,看了一眼手表,“我本來是要告訴你們,九點鐘樓下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你們這些姑娘肯定不願意錯過。”他踱著步走開。兩個姑娘蹍滅煙頭,跟著他走了。金發女郎溜達過去加入另一夥人。“傑瑞很可愛,是不是?”妮娜問斯特萊克,一邊縮在羊毛大衣裡瑟瑟發抖。“非常寬宏大量,”斯特萊克說,“除了他,彆人似乎都不相信奎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想回去暖和暖和嗎?”斯特萊克的意識深處襲來一絲疲憊。他多麼想回到家裡,費儘九牛二虎之力安頓自己的傷腿上床入睡(他在心裡是這麼描述的),閉上眼睛,紮紮實實地睡上八個小時,然後起床,再次近距離跟蹤某個出軌的丈夫。樓下的房間裡比剛才更擁擠了。妮娜幾次停下來對著熟人的耳朵大聲嚷嚷。斯特萊克被介紹給一個矮胖的浪漫作家——他似乎被廉價香檳酒和吵鬨的樂隊弄得有點五迷三道,還被介紹給傑瑞·瓦德格拉夫的妻子——那女人披散著一頭亂糟糟的黑發,醉醺醺地、熱情洋溢地跟妮娜打招呼。“她總是討好巴結彆人,”妮娜冷淡地說,一邊脫出身來,領著斯特萊克靠近那個臨時舞台,“她娘家很有錢,總說自己是下嫁給了傑瑞。討厭的勢利眼。”“令尊王室法律顧問的名頭把她給鎮住了?”斯特萊克問。“你記性好得嚇人啊。”妮娜說,顯出敬佩的神情,“不是,我認為……怎麼說呢,實際上我也是尊敬的妮娜·拉塞爾斯呢。嗨,誰在乎這個呀?也就菲奈拉這樣的人吃這一套。”一位元下屬正在把麥克風按在吧台附近舞台的一個木頭講台上。一道橫幅上印著羅珀·查德的標識——兩個名字之間有一個繩結——和“百年華誕”的字樣。接著是十分鐘沉悶的等待,斯特萊克禮貌地對妮娜的嘰嘰喳喳做出恰當的回應,他這麼做十分費勁,因為妮娜比他矮得太多,而且房間裡越來越吵。“拉裡·平克曼來了嗎?”他問,想起伊莉莎白·塔塞爾牆上那位年邁的童書作家。“尊敬的”在英國一般是冠於伯爵以下貴族子女名字前的尊稱。“哦,沒有,他不喜歡派對。”妮娜歡快地說。“你們不是準備給他辦一個嗎?”“你怎麼知道的?”妮娜驚訝地問。“你不久前告訴我的,在酒吧裡。”“哇,你真的注意聽了,是嗎?沒錯,我們要辦個宴會慶祝他的耶誕節故事書再版,但規模很小。拉裡不喜歡人多,他其實很害羞的。”丹尼爾·查德終於走上舞台。人們的談話變成竊竊私語,最後徹底安靜下來。查德拿著幾頁講話稿,清了清嗓子,斯特萊克察覺到一種緊張的氣氛。斯特萊克想,查德一定經過大量的練習,但當眾說話的能力還是很差。他每過一會兒就抬起頭,機械地看著眾人頭頂上一個固定的位置;目光不與任何人對視;有時候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帶領聽眾簡單回顧了一下羅珀出版公司的輝煌曆史,又謙虛地提及查德圖書社的那些前輩——查德圖書社是他祖父的公司,然後他敘述了兩家公司的強強聯合,以及他自己卑微的喜悅和驕傲,並用那種一成不變的單調嗓音,介紹說自己近十年來擔任這家全球公司的總負責人。他的小玩笑贏得人們的陣陣大笑,斯特萊克認為這笑聲是受到不安情緒和酒精的雙重刺激。斯特萊克發現自己在盯著查德那雙紅腫的、像是被燙傷的手。他以前認識一個年輕士兵,那個士兵在壓力過大時濕疹嚴重發作,不得不住院治療。六“毫無疑問,”查德說著,轉向斯特萊克,斯特萊克是房間裡的幾個高個子之一,而且靠近舞台,能看見查德已經念到講話稿的最後一頁,“出版界目前正經曆一個迅速變化和全新挑戰時期,但是有一點今天跟一個世紀前完全一樣:內容為王。羅珀·查德公司宣稱擁有世界上最好的作家,將會一如既往地乘風破浪,為讀者提供更多精彩的內容。說到這裡……”高潮即將來臨,但他突然不再激動,而是顯得如釋重負,因為痛苦的煎熬快要結束了,“——我非常榮幸和喜悅地告訴大家,本星期我們獲得了全球最優秀作者之一的佳作。女士們先生們,請歡迎邁克爾·範克特!”像微風吹過一樣,人群中響起一片抽冷氣的聲音。一個女人興奮地尖叫起來。房間後麵什麼地方爆發出一陣喝彩,隨即像燎原之火一樣傳到前麵。斯特萊克看見遠處一道門開了,露出一顆碩大的腦袋和一張刻板的麵孔,隨後範克特便被熱情洋溢的雇員們包圍。幾分鐘後,他才登上舞台,跟查德握手。“哦,我的上帝,”妮娜一邊拚命鼓掌,一邊不停地說,“哦,我的上帝。”傑瑞·瓦德格拉夫像斯特萊克一樣,比基本上由女性組成的人群高出整整一頭,他站在舞台的另一邊,幾乎就在他們對麵,手裡又端著滿滿一杯酒,因此沒有鼓掌。他把酒杯舉到唇邊,麵無笑容,注視著範克特在麥克風前示意大家安靜。“謝謝丹尼爾,”範克特說,“話說,我真沒想到自己會站在這裡,”這些話贏得了一陣哄堂大笑,“但是感覺就像回家了一樣。我先給查德寫書,後來又給羅珀寫書,那些日子都很美好。當年我是個小憤青……”眾人竊竊私語,“——如今我是個老憤青……”又是一片笑聲,就連丹尼爾·查德也麵露微笑,“——我期待著為你們怒發衝冠……”查德和聽眾都開懷大笑;整個房間裡似乎隻有斯特萊克和瓦德格拉夫不為所動,“——我很高興回來,我會儘自己的力量——怎麼說來著,丹尼爾?——讓羅珀·查德一如既往地乘風破浪,為讀者提供更多精彩的內容。”暴風雨般的鼓掌和喝彩聲響起,兩個男人在照相機的閃光燈中握手。“估計今晚能搞到五十多萬。”斯特萊克身後一個喝醉了的男人說。範克特走下舞台,徑直站在斯特萊克身前。他習慣性的陰沉表情並沒有因拍照而有所改變,但人們紛紛跟他握手時,他顯得高興了一些。邁克爾·範克特並不拒絕阿諛奉承。“哇,”妮娜對斯特萊克說,“你能相信嗎?”範克特碩大的腦袋消失在人群裡。曲線玲瓏的瓊安娜·瓦德格拉夫出現,想靠近這位大名鼎鼎的作家。她父親突然走到她身後;傑瑞一個醉步趔趄,伸出一隻手,有點粗暴地抓住女兒的上臂。“他要跟彆人說話呢,喬,彆去找他。”“媽媽就走了捷徑,你為什麼不抓住她?”斯特萊克注視著瓊安娜大步甩開她父親,明顯是生氣了。丹尼爾·查德也消失了;斯特萊克懷疑他是趁眾人忙著圍堵範克特的時候,從一扇門溜了出去。“你們老總不喜歡拋頭露麵。”斯特萊克對妮娜說。“據說他現在好多了呢,”妮娜說,仍然朝範克特那邊凝望著,“十年前,他的眼睛幾乎不離開講稿。不過他是個出色的商人,你知道的。非常敏銳。”好奇心和疲憊感在斯特萊克的內心搏鬥。“妮娜,”他說,拉著同伴離開範克特周圍擠擠挨挨的人群;妮娜心甘情願地跟著他,“你說《家蠶》的書稿在哪兒來著?”“在傑瑞的保險櫃裡,”她說,“就在樓下。”她喝了一口香檳,大眼睛閃閃發亮,“難道我猜中了你的想法?”“會給你帶來多大的麻煩?”“數不清的麻煩,”妮娜漫不經心地說,“但我帶著門禁卡,而且大家都忙著呢,不是嗎?”斯特萊克殘忍地想,她父親是王室法律顧問,他們也不敢輕易把她解雇。“你說,我們能複印一份嗎?”“說乾就乾。”妮娜說,一口喝光杯裡的酒。電梯裡沒有人,樓下也是空蕩蕩的,漆黑一片。妮娜用她的門禁卡打開編輯部的門,自信地領著他穿過那些關著的電腦和空無一人的辦公桌,朝角落裡的一間大辦公室走去。唯一的光源是窗外的倫敦不夜城,以及近旁一台電腦偶爾閃爍的橘黃色小燈。瓦德格拉夫的辦公室沒有上鎖,但是位於一個鉸鏈式書櫃後麵的保險櫃卻有鍵盤鎖。妮娜輸入一個四位元數密碼。櫃門開了,斯特萊克看見裡麵亂糟糟地堆著許多紙。“就是這個。”妮娜高興地說。“你小聲點。”斯特萊克警告她。斯特萊克望風,妮娜在門外的影印機上替他複印書稿。沒完沒了的嗡嗡聲和翻頁聲有一種奇特的鎮靜作用。沒有人過來,沒有人看見;十五分鐘後,妮娜把書稿重新放回去,鎖上保險櫃。“給你。”她把用幾根結實的橡皮筋捆著的複印稿交給斯特萊克。斯特萊克接過時,她把身子探過來幾秒鐘,微醺似的輕輕搖晃著,在他身上蹭了幾下。斯特萊克應該回贈點什麼給她,可是他感到倦意排山倒海般襲來;返回她聖約翰林的那套公寓,或帶她去丹麥街上他的閣樓間,這兩者對他都沒有吸引力。也許,明天晚上約她一起喝酒,聊作補償?突然他想起明天晚上要在妹妹家參加他的生日宴。露西說他可以帶人一起過去。“明天晚上想去參加一個乏味的晚宴嗎?”他問妮娜。她笑了,明顯心情大好。“為什麼會乏味呢?”“各種原因。你可以把氣氛搞活躍。好嗎?”“嗯——好的。”她高興地說。這個邀請似乎把賬給平了。他感覺到妮娜對身體姿態的要求消退了。他們在友好的、同誌般的氣氛中走出黑暗的編輯部,《家蠶》的複印稿藏在斯特萊克的大衣底下。斯特萊克記下妮娜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把她安全地送上計程車,感到自己鬆了口氣,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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