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進入了8月16號。編輯部大辦公室裡,剩下的人不多了,安靜得連電視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事故發生以後出的第四份《北關東新聞》,已經送到印刷廠去了,過一會兒,就該聽見印刷機的轟鳴聲了。悠木和雅在整理桌子上的稿件的時候,聽見整理科長龜島,用他那特有的方式,高聲向大家道彆:“明天的頭版頭條,還上日航空難!……”“咱們去少來點兒?”旁邊的岸本,用手做成酒杯的樣子,來了一個“乾杯”的姿勢。“好吧!……”悠木和雅馬上響應著。今天回不回家,他還沒有拿定主意。今天的版麵做得不錯,這使悠木和雅感到輕鬆。事故發生以後到昨天,悠木一直迷迷糊糊的。他被前所未有的大事故吞沒了,似乎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旋渦,被肆意翻弄著。除了感到自己的渺小以外,悠木和雅心裡簡直沒有做報紙的實感。今天則不同。見到那位年輕的母親以後,悠木和雅覺得自己變了。他在版麵上,傾注了自己的心血,卻沒有打算從報道這次事故的過程中,得到什麼好處。工作了一天的悠木,為自己能夠儘心儘力地報道,這次前所未有的、世界上最大的空難事故,感到自豪和滿足。“悠木,可以走了嗎?”岸本又問。“可以了。”悠木和雅回答。“對了,神澤怎麼樣了?”岸本忽然想起了神澤的事。“我把他送到值班室去了,大概已經睡了吧。”“你跟他談了談?”“嗯,稍微談了談。”悠木和雅點頭說。“神澤不要緊的吧?”“大概不要緊。”“他整整兩天沒吃東西了。”“嗯。”悠木和雅簡單地點了點頭。“親眼目睹了現場的慘狀,一定吃不下去了吧?”“可能是吧。”悠木和雅一邊下樓,一邊想著神澤的事。悠木把他送到值班室以後,他說,在禦巢鷹山,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死屍。雖然神澤跟著佐山,在警察局待了三年,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見過死屍,所以一直希望,能有一個可以看到死屍的機會。沒想到這個機會,以一種大大超出想象的方式,出現在了神澤的眼前……在禦巢鷹山,神澤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來到報社大樓外邊,熱空氣就像熱毛巾似的,把臉給包住了。“嗬!都這點兒了還這麼熱!……”岸本說話的口氣裡,帶著“解放了”的輕鬆。不用商量,兩個人小跑著穿過馬路,直奔路口一個叫“總社飯店”的韓國烤肉店,這是一對在日的韓國夫婦經營的。這個時間想喝酒,除了這個烤肉店,一時還想不起彆的店來。“喲!悠木先生,好久不見了!……這回您可成了了不起的人物了!……”店老板一看見悠木和雅,立刻熱情地恭維了悠木一下。大概他已經從報社的人那裡,聽說悠木和雅當了“日航全權”了吧。悠木和雅沒有說話,因為他一進門,就看見等等力和田澤,正坐在靠裡邊的位子上,麵對麵地喝啤酒呢。岸本的臉上露出尷尬的神情。悠木和雅不由得咂了咂舌頭。昨天悠木在編輯部裡,跟等等力爭得不可開交,岸本肯定是聽見了,但是,他一直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根本沒有跟悠木提過。“悠木,坐呀!……”岸本裝出大大方方的樣子催促著。悠木和雅本來想轉身就走的,但又怕被等等力嘲笑是夾著尾巴逃跑了,於是小聲嘟囔了一句“畜生,誰怕誰呀”,很痛快地就坐下了。等等力用意外的目光,看了看突然進來的悠木和雅,田澤則好像是早就知道悠木要來。大概是岸本委托田澤,把科長等等力請到這裡來的,目的是緩和一下悠木跟等等力的關係。不過,田澤肯定不希望,悠木和雅和等等力握手言和,他可能是抱著看這兩個人在酒席上,鬨得更僵的笑話才來的。“要一整瓶啤酒嗎?”店老板問。“不,今天來紮啤。”悠木和雅回答說。他看見等等力跟田澤,要的是瓶裝啤酒,他不想待長,打算喝一紮啤酒就走。烤肉店裡的氣氛,正是田澤所期待的。悠木跟等等力隔著一張桌子,互相連個招呼都沒打。以前他們也經常在這裡喝酒。當時,等等力是記者組組長,悠木、岸本和田澤三個同年進報社的年輕人,都是他手下的兵。他們每天都被等等力,和當時擔任科長的追村訓斥。店老板端來兩個紮啤,親切地問:“咱們烤點兒什麼?”“先來一份烤豬腸子吧。”岸本回答說。這時,等等力說話了:“嗨,岸本!……你小子挺會安排的嘛!”“什麼?”岸本一時沒有能夠理解等等力的意思。等等力認真地說:“這個地方,下跪比較方便嘛!……”悠木和雅麵色嚴峻地看著等等力。等等力把臉扭到一邊去,他的臉紅紅的,但不像是喝醉了以後的臉紅。他跟田澤是10點鐘離開辦公室的,也就是說,兩個人才喝了兩個多小時,而且他們的桌子上沒有白酒,就等等力的酒量而言,光喝啤酒是喝不醉的。“我沒有理由向你道歉!……”悠木和雅說。如果等等力什麼都不說,悠木也就算了,既然把昨天的話題又提出來,悠木也不甘示弱。等等力摘下金邊眼鏡,提高了嗓門兒:“怎麼沒有?昨天你對我什麼態度?”“算了,算了!……來!乾杯!……”岸本舉起酒杯,向等等力示意著。等等力就像沒有看見似的,繼續對悠木叫道:“悠木,你小子還記得那時,你都對我說了些什麼嗎?”“大概吧!……”悠木和雅冷淡地回了一句。倆人互相瞪著,誰也不肯讓步。店老板拿著烤肉用的鐵板,和豬大腸走過來,擺在悠木和雅麵前的桌子上。“大概可不行啊。”等等力在烤豬大腸升騰起來的煙霧那邊叨叨著,“是副主任讓把頭版頭條——禦巢鷹山連載的內容換下來的,你小子呢?誤認為是我換的,找我來算賬,而且在一群年輕人麵前,罵我是個小人!……你說,這是不是事實?”悠木和雅的視線,落在了鐵板上的烤豬大腸上。“為什麼不道歉?明明是你不對嘛!……”等等力咄咄逼人。“我說悠木,”岸本插話了,“這事兒確實是你不對,趁早道個歉,了結了算了。”“住口!沒你說話的分兒!……”等等力瞪了岸本一眼,重新把臉轉向悠木,“你小子肯定是誤解我了!……”“誤解?誤解什麼?”“你罵我是嫉妒彆人的小人,是這麼罵我的吧?這話是什麼意思?”悠木和雅把啤酒端起來,冷笑著說:“就是字麵的意思啊,”他喝了一口啤酒,繼續說道,“前一天,你故意不讓佐山的現場直觀見報,你是嫉妒,嫉妒這個世界最大的事故!”等等力一邊看著田澤給他倒酒,一邊問:“我為什麼要嫉妒?”“對於你來說,大久保聯合赤軍綁架事件的報道,就是你們的一切!……”悠木和雅一針見血地說。“那當然啦!……”等等力毫不掩飾。“日航的空難太大了,完全可以淹沒,大久保聯合赤軍綁架事件!……”兩個人幾乎是同時端起啤酒喝了起來。等等力放下杯子:“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因為這個,才沒有等佐山的稿子?”“印刷機出毛病了,你故意沒有告訴我。”悠木和雅憤憤地說。“那是你的誤解。”等等力嚴肅地說。“怎麼能說是誤解呢?”“就算我把印刷機出毛病了的事情,真的告訴了你,你又能怎麼樣呢?那時候,佐山跟神澤還在禦巢鷹山,咱們又沒有無線電通話機……不管怎麼說,你沒有把截稿時間不延長的事,跟他們說清楚!……”“我呀……”悠木和雅一口氣把剩下的啤酒喝光,“我不是不講道理,隻是想把心裡的話,抖落出來而已。”“什麼心裡話?”“先從道理上講吧。印刷機有毛病,是傍晚時候知道的吧?”悠木和雅憤憤地說,“你要是那時候告訴了我,我會求爺爺告奶奶地,找上共同社的記者,讓他們用無線機,跟山上的共同社記者聯係,轉吿佐山截稿時間不能延長。佐山知道了不能延長以後,就會提前下山,趕在12點以前,把稿子通過電話傳回來,第二天,佐山和神澤的黑體字,就可以出現在《北關東新聞》上了!……”“你覺得有那麼順當的事兒嗎?共同社的無線機,恐怕連一秒都不借給你!退一步說,就算他們借給你了,你能保證在山上的共同社記者,順利地找到佐山嗎?就算找到了,你能保證佐山他們趕在12點以前,把稿子通過電話傳給你嗎?總而言之,隻要沒有奇跡發生,你就收不到佐山的現場直觀!”“不打自招……”悠木和雅冷冷地回了一句。“你說什麼?”等等力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你說誰不打自招?你給我說清楚!”“你剛才噦囉唆唆地說的這一套,就是不打自招!……那天晚上你就想好了,不把印刷機出毛病的事情告訴我,以後你就可以找到理由辯解!……”“住口!……”等等力惱羞成怒地斷喝一聲。“確實如你所說,隻要沒有奇跡發生,佐山的現場直觀,就見不了報了。”悠木和雅冷笑著說,“但是,發生奇跡的可能性並不是零!所以,你……”“叫你住口,你沒有聽見嗎?”等等力大聲斷喝。“是你找碴兒吵架的,那你就得聽我說完!……”“你個小兔崽子,真他媽叫人討厭!……”“是你把奇跡的萌芽給掐斷了!你為了保住你的大久保聯合赤軍綁架事件,排斥佐山的現場直觀!”“悠木!……”等等力大吼一聲,一拳砸在桌子上。悠木挺起胸膛:“你為什麼要給佐山設置障礙呢?是因為不想被年輕人戰勝嗎?是因為你——還有我們——在大久保聯合赤軍綁架事件上的慘敗嗎?”等等力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岸本也瞪大了眼睛,田澤也轉過頭來,吃驚地看著悠木。等等力的嘴巴慢慢地嚅動著:“我們……慘敗?敗給誰了?”悠木和雅意識到自己的話,越過了不該越過的界限。岸本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似乎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悠木,你說,敗給誰了?”“還用說嗎?……我們敗給了《朝日新聞》《每日新聞》《讀賣新聞》和《產經新聞》!……”悠木和雅嚴肅地說。“應該說咱們贏了吧?”岸本不服氣地嘟囔了一句。“隻是自我安慰罷了。”“咱們不是贏了嗎?很多消息都搶在他們前麵了!https://……”田澤忍不住插話了,太陽穴的青筋鼓得老高。悠木和雅看了田澤一眼:“有幾條啊?人家搶在前麵的是咱們的多少倍!”“不對吧?確實有被他們搶了先的,不過……”“你們真是健忘啊!……”悠木看了看岸本,又看了看田澤。悠木一直以為說“失敗”是忌諱,沒想到岸本和田澤,都由衷地認為是他們“贏”了。悠木和雅看著天花板,不緊不慢地說:“你們所說的贏了,隻是大久保事件的前一半。當時咱們確實占了先,但是事件越發展越大,彆的報社全力介入以後,咱們就不行了,重要的情報差不多,都被人家給搶走了。大久保事件的前一半,還算說得過去,到了采訪‘聯合赤軍綁架事件’的時候,從中央的警察廳到地方警察署,咱們抓到什麼了?在淺間山莊裡抓到什麼了?簡直是一敗塗地啊!……”幾個人都沉默了。昨天晚上神澤提到的“淺間山莊”,是事件將近尾聲的時候,《北關東新聞》的記者們踴躍參戰,到頭來唯一的收獲是,學會了怎麼泡過了期的方便麵能更好吃。田澤開口說話了:“咱們在淺間山莊,確實什麼都沒有得到,可那是長野縣的事件,被彆人搶了先,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嘛。不過,咱們報道潛藏在榛名山和妙義山的罪犯的事件時,一點兒都不比彆的報社遜色。”“還不都是用了共同社的電訊,咱們什麼都沒有弄成,光在山裡瞎轉悠來著。”悠木和雅感慨說,“我們沒有寫出一篇像樣的報道,倒是累得夠戧,還凍得要告成了一種錯覺,還以為自己也跟共同社的記者並肩戰鬥呢!……”悠木和雅忽然覺得頭頂冰涼,回頭一看,原來是等等力把一杯啤酒,澆在了他的頭上。等等力魔鬼似的瞪著眼睛,咆哮著:“悠木!不許胡編濫造!……”“我沒有胡編濫造!……”悠木和雅用袖子抹了一把臉,“我說的可都是事實!……”“你小子竟敢詆毀《北關東新聞》!立刻給我從《北關東新聞》報社滾出去!……”“不是早就有人滾出去了嗎?”“什麼?”“高橋、野崎、多田羅……不是都在聯合赤軍綁架事件以後,立刻就離開了《北關東新聞》報社了嗎?……”悠木和雅憤怒地質問著,“他們都承認失敗了,但咱們還在盲目地慶祝勝利!他們失望了,對北關徹底失望了!……”“住口!……”等等力激動地吼著。“我還沒說完呢!……”悠木和雅熱血沸騰,一發而不可收拾,“咱們為什麼失敗了?應該坐下來找找原因了!……不教給下邊,怎樣才能立於不敗之地的方法,那是不行的!……十幾年來自我陶醉,把失敗當作成功,整天吹牛是不行的!……有了吹牛的時間,還不如認認真真地,開幾個會好好研究一下!……如果記者手上有無線電通話機,情況絕對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你們知道嗎?時代不同了,大久保聯合赤軍綁架事件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在這種狀況下,除了失敗沒有彆的結果,這次日航空難也一樣!”隨著一陣稀裡嘩啦的響聲,桌子上的啤酒瓶被等等力推倒了好幾個。悠木和雅還以為等等力要打他,趕緊做好了防禦的姿勢。可是,等等力坐在那裡一動沒動。忽然,他的身體無力地搖晃起來,眼神似乎陷進了悠木的眼睛裡——不,他的瞳孔已經變得恍恍惚惚。喝醉了?不對,等等力喝這麼點兒啤酒,是絕對不會醉的。心虛了?有可能。想到這裡,悠木和雅泄了勁,避開等等力的視線,端起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鐵板上的烤豬大腸,被烤得焦糊焦糊的,已經不能吃了。岸本和田澤的表情,都變得很奇怪了,雙臂交叉抱在一起,就是不說話。悠木請店老板上度數最高的燒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就是不醉。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等等力搖搖晃晃地走到悠木身邊,拿起酒瓶往悠木的酒杯裡倒酒,幾乎有一半倒在了酒杯外邊。等等力斷斷續續地問:“你……你知道……後來去了《讀賣新聞》的多田羅……怎麼樣了嗎?”“不知道。”悠木和雅搖了搖頭。“他已經死了!……給他派到偏遠山區,身體搞垮了……”等等力說完,端起悠木的酒杯喝起來,“告訴你們吧……當時,也有大報想把我調過去……”這可是悠木和雅第一次聽說:“哪一家?……”他信口便問。等等力輪流看了看三個部下:“不許對彆人說!……”“那當然!……”三個人異口同聲地說。等等力的臉扭歪了,怪笑著:“《朝日新聞》!”“為什麼沒有去?”三個人又異口同聲地問。“有什麼辦法呢?白河那老頭子,硬塞給我一隻小狗嘛!……”悠木和雅不由得冷笑了一聲。報社裡的人都知道,“白河贈狗”的故事。當時,優秀的記者紛紛辭職,轉到彆的報社去,編輯部主任白河為了控製,人才流失的局麵,把家裡的母狗生的五隻小狗,分彆送給了柏穀、追村、等等力和現在的政治科科長守屋、廣告科科長暮阪。白河社長送狗的時候,深情地對他們說:“你們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千萬不要辜負了我的一片苦心啊!”“白河那老頭子這一招太絕了!……小狗是多麼可愛的小生命啊!……有時候在報社,跟老頭子鬨了彆扭,回到家裡,一看到衝你搖頭擺尾的小狗,馬上就覺得對不起老頭子了。”等等力感歎著說,“那麼可愛的一條小生命,誰也不可能把它給扔了。本來大家心都已經散了,但老頭子就是靠一隻小狗,牢牢地控製了我們這麼多年!……”“牢什麼呀,暮阪就被總經理招安了。”“不是總經理把他招過去的,是老頭子把他轟出去的!……”“轟出去的?”悠木和雅不可思議地舉頭看著等等力。“對。那小子跟福田陣營太接近了。他哥哥是縣議會議員,福田派的,想通過暮阪爭得報社的支持,老頭子一生氣,不要他了。”悠木和雅點了點頭,不說話了,他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沉默了一會兒,等等力突然提高聲音說:“理想、夢想,都被吞沒了,這種工作,有什麼乾頭兒啊!……”悠木和雅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等等力還是想說《朝日新聞》跳槽的事。“不管你報道的對象,是國家還是世界,記者所做的全都一樣。拚著性命跑現場,偸偷摸摸地去采訪,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呢?……”等等力滔滔不絕地說著,腔調越來越奇怪,眼睛也不能聚焦了,“報道的對象大,新聞價值就大,但是,這並不能說明,記者的工作有多麼偉大。作為一種工作,報道小對象跟報道大對象,本來就是一樣的……”悠木和雅想回報社值班室睡覺去的時候,等等力揪住他的領帶,臉色變得鐵青。“你在聽著呢嗎?悠木!……”等等力醉馬三槍地衝悠木和雅吼著,“你給我記著:地方報社的記者,隻要承認自己失敗,這輩子就算全完了!……不管敗得多麼慘,到死你也不能,說自己失敗了……”等等力把心裡的話一說完,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悠木和雅想起了死去的母親,說過的一句話:“不能相信那些喝醉了以後,才說心裡話的人,因為他們除了醉著的時候,其他時候都是虛偽的……”很久以前,等等力也說過:“喝了就笑,醉了就唱,有話明天再說……”悠木和雅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兒醉了。不是什麼很久以前,不過是十幾年以前的事情。悠木和雅環視了一下,這個地方不大的烤肉店。店老板坐在櫃台裡打瞌睡,像個木乃伊。十幾年前,店老板還年輕,老板娘也很有精神,夜裡經常幫助丈夫招呼客人。他們有一個名叫善喜的女兒,把岸本迷得死去活來,可熱鬨了。田澤也曾爬到櫃台上模仿小醜,被老板娘用韓國語臭罵,那也趁老板娘不注意的時候往上爬,追村還打過他的屁股。粕穀有時候也跟大家一起來,他一來就是他請客了。大家肩靠著肩,扯著嗓子唱《北關東新聞之歌》(日本的學校有校歌,報社也有社歌,公司則有歌頌公司的歌,人們對自己的校歌、社歌的熟悉程度,甚至超過了日本國的國歌。——譯者注)……那時候,大家都發自內心地大笑,悠木和雅那時候,一定也放聲笑了吧?那時候的日子真是快活,父親、兄弟、完整的家庭,似乎一下子到手了。這個小小的烤肉店裡,有悠木和雅想要的一切,大家在一起,歡笑聲不斷,知心話好像永遠都說不完。等等力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打起呼嚕來。岸本和田澤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悠木和雅緩緩地站起身來。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地失去了以前的歡樂呢?悠木和雅搖搖晃晃地,慢慢走出了烤肉店。也許是因為喝醉了,他耳鳴起來。《北關東新聞之歌》混雜在耳鳴的聲音裡:東邊有阪東太郎,我們俯瞰著大利根廣闊的河灘。北邊有名月平原,我們仰望赤城峰高聳的山巔。在這關東的大地上,有一顆明亮的星星,撲簌撲簌地金光燦燦。啊——北關東新聞!懦弱地走開,堅強地過來,讓我們團結得像一個人一樣,寫、寫、寫,一直寫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