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超越極限 橫山秀夫 2769 字 1天前

已經是早晨7點半了,朝陽的光束,照進了編輯部的大辦公室裡,光束裡飛揚著被編輯和記者們,匆匆的腳步掀起來的細微塵粒。辦公室裡安靜得很,“世界最大的空難”好像隻存在於電視機播放的畫麵裡。不隻是粕穀等報社的乾部,連悠木和雅也都還沒有對這次空難,有什麼切膚之感。不到現場去就是不行。雖然沿關越高速公路,開車兩個小時就能夠趕到,但是,現在禦巢鷹山,已經不是可以用距離和時間測量的,而是一個相當遙遠的存在。悠木和雅坐在辦公桌前麵,開始遴選準備派出的25名記者,由於已經派到禦巢鷹山12名,所以還需要再從各個分社,選13名記者派過去。選的時候要注意分配平衡,以免給當前工作帶來不利,所以,悠木頗費了一番腦筋。其間還接聽了一個青木從東京那裡,打過來的電話。選好記者以後,悠木把寫著13個記者的名字的名單,交給了編輯部的女事務員依田千鶴子,讓她逐一給各位記者的呼機發出,立即跟悠木和雅取得聯係的指令。悠木和雅回到自己的辦公位置上的時候,岸本來上班了。滿臉是汗的岸本,把挎包往椅子上一放,沒好氣地說:“看來今天氣溫也低不了。”岸本看見悠木過來,就衝悠木和雅打招呼說:“喂!……你的臉色可不太好會兒嗎?”“睡了一會兒。”悠木和雅苦笑一聲,立即轉入工作中去,“對了,剛才青木從東京來電話了。”“關於參拜靖國神社的事吧?”“對,聽說中曾根首相,隻在正殿鞠了個躬。”“那麼,關於奉獻的香火錢呢?”“好像是免了。傍晚發布正式消息,咱們也報道一下吧。”“跟上邊兒說,情報是青木弄到手的。”“啊,這事兒就拜托你了。”“你那邊兒怎麼樣了?”岸本衝悠木桌子上,堆積如山的稿件努了努嘴。“今天開始往外搬運遺體。”“是嗎?……動作夠快的呀,群馬縣的警察也挺能乾的嘛!”岸本感歎著。“自衛隊轉眼工夫,就把直升飛機臨時停機坪修好了。”“這種時候,還得靠自衛隊。”岸本讚歎著。“但是,自衛隊沒有權力,調查事故發生的原因。”“啊?……”“昨天晚上群馬縣警察局,成立了特彆調查委員會。”岸本驚奇地瞪大了眼睛:“特彆調查委員會?難道這次事故,要由群馬縣警察來調查嗎?”“這叫事故發生地主義。”悠木和雅苦笑著說。“這回群馬縣的警察可慘了,突然有人送給他一個事故。”岸本說完,不由得吐了吐舌頭,他覺得自己失言了。“咱們報社不也一樣嘛!……”悠木把岸本的失言接了過來。“這簡直是一起送來的事故。”悠木和雅認為,報社裡肯定已經有人,在這樣議論了。在群馬縣裡,殺人事件並不少見,因為群馬縣山多,有時甚至被稱為“棄屍場”。犯人經常在首都殺了人,用車把屍體拉到群馬縣的深山裡扔掉。每當在山裡發現了屍體,群馬縣的警察,就大批出動進行搜查,《北關東新聞》的記者,也大批出動現場取材,為了彆的縣的人,在彆的縣發生的事件,瞎忙活著。“不就是掉下來一架飛機嘛!……”廣告科科長暮阪表達得,其實挺確切的。連接東京和大阪的航線,根本就不經過群馬,123航班是非常偶然地,落在了長野和群馬之間的圍牆的這一邊——說白了就是這麼回事。要說悠木和雅自己心裡,絲毫沒有這種想法,那也是撒謊。實際上,在情報錯綜複雜的情況下,悠木就希望,飛機是墜落在長野那一邊來著,即便是現在,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也不能說已經完全消失了。為什麼非要墜落在連航線都沒有的群馬縣境內呢?為什麼他就非當這個“全權”,負起這麼大的責任,應付這麼多事情呢?連悠木和雅都認為:這次飛機失事,簡直是送來的事故。要是哪個嗓門兒高的家夥,在報社裡喊上這麼一嗓子,這個事故的嚴重性,馬上就會在報社裡化為烏有。悠木開始覺得:世界最大的空難的吸引力,也許維持不了多久,到了那個時候,悠木是像放下了重擔似的,吐一口氣輕鬆一下呢,還是為自己,沒有能夠在報道這次事故時,大顯身手而感到遺憾呢?現在的悠木自己也說不清楚。大辦公室裡人越來越多了。被呼叫的記者們,紛紛給悠木和雅打來電話,悠木按照預定方案,把他們派往各個采訪點。他盼著早點兒來電話的川島,結果是最後一個跟悠木聯係的。“我是川島,您呼我?”川島的聲音裡還帶著恐懼。昨天,悠木和雅命令他登上禦巢鷹山,結果在山裡迷了路,敗下陣來。“今天再上去查!……”悠木和雅強行命令,川島沒有說話。“現場直觀,要搞一個十天的連載,十個人,每人寫一篇!……你算這十個人裡的一個!”“可是我……”“今天就不要緊了,索道弄好了,不會再像昨天似的迷路了。”雖然悠木和雅最終,還是把川島給說服了,但是,不安卻留在了悠木的心裡。川島本來就比較懦弱,昨天的失敗,使他徹底喪失了自信心。悠木和雅現在要做的,除了鼓勵他奮起,沒有彆的選擇,總不能把他開除了吧。川島進報社已經滿七年了,可以說是老記者了,而且,他還是一個記者組的副組長,如果最後弄一個“禦巢鷹山我沒有能夠上去”,他還怎麼帶年輕記者?這對他將來的記者生涯,會帶來永遠都不能抹掉的陰影。派遣記者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了,悠木和雅呼了佐山和神澤。這回不是派他們上山,而是招呼他們回報社來。為了對他們的工作表示肯定,連載的第一篇文章,就讓佐山來寫。電話鈴響了,悠木和雅立刻抓起了電話。打電話的不是佐山,也不是神澤。“我是戶塚。直升飛機停機坪修好了。搬運遺體的作業,馬上就要開始了。”“知道了。你辛苦了!……”悠木和雅掛了電話,立即再呼叫佐山和神澤,還是沒有回音。是不是在什麼地方,看了今天的《北關東新聞》,發現沒有刊登自己的文章,因此又失望、又生氣,就索性把呼機給關了呢?悠木和雅再呼叫他們,仍然沒有回音。悠木和雅歎了口氣,抬起頭看了看掛鐘,8點10分。下午肯定會有大量的稿件忙煞人,要想回家和看望安西,隻有利用上午的時間。“岸本,你關照一下,我回一趟家,兩個小時以後回來。”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後誰的呼機叫。回頭一看,悠木愣住了。是佐山和神澤,他們的呼機幾乎同時叫了起來。不隻是悠木和雅,所有注意到他們兩個進來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兩個人渾身上下沒有一塊乾淨地方。白襯衣成了茶色,簡直就是剛從染缸裡撈出來的。不知道被汗水打濕過多少遍的、藏藍色的褲子上泛著白堿,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胳膊上,到處是劃傷的痕跡——那是他們翻山越嶺留下的印記。對悠木震動最大的,是佐山那因充滿了憂鬱,而變得昏暗的眼睛。悠木和雅心想,佐山肯定是看到什麼以後,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佐山徑直向悠木和雅走了過來:“你呼我來著?”佐山的嗓子是沙啞的,像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呼你來著,你辛苦了!……”“現場直觀,為什麼沒有給我登?”也許是憤怒超過了極限,佐山表麵上看起來非常冷靜。悠木和雅看著佐山的眼睛回答說:“新印刷機出了故障,用老印刷機印,截稿時間沒有能夠延長。”悠木和雅沒有打算,把等等力的所作所為說出來。截稿時間不能延長,當時等等力對悠木是明說的,在那種混亂的情況下,跟他爭也是白爭,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也爭不過誰。佐山曖昧地點了點頭,點了好幾次,一副難以接受的樣子:“那我念稿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我說不出來。”“是嗎?……”佐山又曖昧地點了點頭。在悠木看來,佐山心裡是不相信他的。更引起悠木和雅注意的,是站在佐山身後,一直用閃光的眼睛,看著悠木的神澤。這個26歲的、才當了三年記者的年輕人,還是一個新手,在悠木的印象中,可以說是個沒有什麼勇氣,也不顯眼的新手。但是,通過這次磨煉,神澤好像在一夜之間,就成長起來了。悠木和雅將二人帶到前廳,擺著沙發的休息處,在自動售貨機裡,買了三罐冰咖啡。每當彆的部門的人經過此處,向佐山和神澤,投來異樣的目光的時候,神澤都威嚇似的,向那些人皺了皺眉頭。三人在沙發上坐好以後,悠木和雅急問道:“現場情況怎麼樣?”佐山的表情在一瞬間露出恐懼,沒有立刻回答悠木的問題。倒是神澤先開口了:“人全都給摔散了,東一條胳膊西一條腿……”悠木和雅跟他們談了整整一個小時……說話的主要是神澤。他們跟在自衛隊後邊,從長野縣一側爬到山頂以後,才發現離飛機失事地點,還差了三道山嶺。在陡峭的山穀裡,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在既沒有飲水、又沒有食物的情況下,他們隻能用膠卷盒,舀著水窪裡的泥水喝;他們穿過無邊無際的、一人多高的灌木叢,爬上亂石嶙峋的岩壁,最後終於到達了事故現場……那裡遍地是死屍,稍不留神,就會踩在被摔得支離破碎的屍體上,腳上黏糊糊的……不知不覺之間,在他們坐著的沙發周圍,聚集了很多人,除了編輯部的,還有很多其他部門的。大家豎著耳朵,靜靜地聽著,沒有人發出一點兒聲響。神澤眼睛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說話的聲音就像一個破喇叭。他非常具體地,描述了乘客遺體的慘狀,似乎沒有一丁點兒恐懼——他已經被親眼目睹的慘狀,刺激得精神麻木了。相比之下,佐山顯得很沒有精神,他始終低著頭,沒怎麼說話,就是說話,也是猶豫一下才說,好像是在畏懼什麼,又好像被什麼鬼魂附體似的。大概是半夜裡用電話,向悠木發送了現場直觀以後,重新回憶起現場的慘狀,精神受到極大的刺激。如此說來,神澤和佐山在精神上,都受到了強烈的刺激,隻不過表現形式不同而已。從神澤與佐山的表情的巨大反差上,悠木和雅可以推想到,現場是一幅多麼淒慘的景象。“把你的現場直觀再寫一遍!……”悠木和雅把臉轉向佐山,向他詳細說明了,搞一個十天連載係列的主旨。佐山抱著胳膊沉默不語,悠木和雅激動地勸說道:“現在才算剛剛開始啊!……”神澤頂撞道:“今天的報紙上沒登,再寫還有什麼意思?我們拚著性命,把稿件通過電話送了回來,卻不用你的,叫人怎麼想?”悠木盯著神澤的眼睛:“不是不用,是沒有來得及用。”“開什麼玩笑啊?都是用共同社的報道拚湊的!……這不是把我們當猴兒耍嗎?”“不是那麼回事!……”悠木和雅加重了語氣說。可是,悠木和雅越這樣說,神澤對編輯部的不滿,就發泄得越厲害。至少有一半不是針對悠木,而是說給周圍的人聽的,人越多他越興奮。悠木把臉轉向佐山:“你的意見呢?”悠木和雅猶豫了一下:“我的意見跟神澤一樣。我們確實把稿子,通過電話傳給你了。”說話的聲音很平靜,但明顯對這次,自己沒有能夠在《北關東新聞》的曆史上,留下一筆而感到憤怒。“就算我求你,你也不寫嗎?”“我已經通過電話傳給你了。”悠木和雅緊咬著嘴唇,既對自己在年輕記者麵前,束手無策感到焦躁,又有幾分生氣。佐山通過電話傳過來的現場直觀,確實沒有見報,但是,自己為了補償他,絞儘腦汁策劃了這個係列連載,而且,在早晨的會議上力排眾議,費了好大勁兒才通過了,總不能撤銷了吧?最關鍵的記者——佐山,要是給自己鬨彆扭,使這個十天的係列連載,受到挫折的話,追村和等等力他們,還指不定怎麼嘲笑自己呢!悠木和雅壓低聲音對佐山說:“你那也配叫現場直觀?”佐山臉上的肌肉抖動著:“配叫?”“夜裡你通過電話,傳過來的東西,寫到稿紙上頂多30行!”“那有什麼辦法?時間緊迫嘛!……”“這我知道,所以,那隻能說是《北關東新聞》記者意誌的表現,不是現場直觀!……”悠木和雅覺得自己的說法,有點兒像騙小孩子。但是,一個記者如果變成,愛耍小聰明的大人,就不是一個好記者了。“80行也好、100行也好,能寫多少你儘量寫,把你在現場看到的,都寫下來讓我看一看!……”悠木和雅這話,可以說是掏心窩子的話。悠木和雅真的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把佐山這樣一個優秀記者,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神情憂鬱的男人了呢?佐山想了一會兒說:“明白了,我寫!……”他的臉上泛著紅光。儘管神澤還是嚷嚷著不寫不寫,但佐山決心已定。悠木和雅立即趕回到大辦公室,看到電視上,正在直播搬運遺體的場麵。桌子上的稿件和寫著各種消息的紙張,又堆起來了。“運輸省空難調查委員會成員13人,已經到達現場,開始尋找黑匣子。”“多野綜合醫院醫生會見記者時說,生存者的血壓和呼吸,都已經恢複正常,再過兩、三天,就可以轉到一般病房。”“海上保安部第三管區的巡邏船,在江之島南18公裡的相模灣,發現了墜落飛機的部分碎片。”悠木和雅一邊匆忙處理著稿件,一邊不時地向趴在辦公室角落的桌子上,寫稿子的佐山瞥上一眼。佐山好像寫得很慢。以前他寫稿子可快了,二、三十分鐘就能寫一篇社會版頭條。佐山整整花了三個小時,才把稿子寫完,吃午飯的時間已經過了。“寫好了!……”佐山把稿子交到悠木和雅手上的時候,臉上繃得緊緊的肌肉,好像終於放鬆了一些。“辛苦你了,我馬上看!……”悠木和雅笑著說。“太應該寫了,寫完以後,覺得輕鬆了許多。”佐山說了一句,不像佐山能說出來的話,轉身走出辦公室。悠木和雅習慣性地拿起紅筆,開始審稿。厚厚的一疊稿紙,足有100行以上。剛剛讀了一個開頭,悠木的身體就顫抖了。這個現場直觀,跟夜裡通過電話,傳過來的完全不一樣,與其說是一篇新聞報道,倒不如說是一篇,感人肺腑的文學作品。“年輕的自衛隊軍官佇立著,像大廟裡杵著的一尊門神。他用雙手把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的屍體,緊緊地抱在懷裡。”“小女孩頭上紮著鮮紅的蝴蝶結,身上穿著印著露珠圖案的、海藍色的連衣裙,被燒成黑褐色的細小的右臂,無力地耷拉著。”“年輕的自衛隊軍官仰天長歎。”“天,是那麼的藍。雲,是那麼的白。林中小鳥的鳴叫,是那麼的動聽。吹過山嶺的風兒,是那麼的涼爽。”“可是……”“年輕的自衛隊軍官,把目光投向那邊的人間地獄。”“那個小女孩那細小的左臂,肯定在那邊!我一定要把它找回來……”悠木和雅把紅筆放下,先把開頭部分反複讀了好幾遍,然後一口氣讀了下去。讀完之後,便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了很長時間,等心情完全平靜下來以後,才緩緩地站了起來。佐山所記述的悲慘的空難場麵,鮮活地在悠木和雅的眼前晃動著。悠木和雅把稿子送到整理科科長龜島那裡:“這個,頭版頭條。”龜島看了悠木和雅一眼,吃驚地問道:“你怎麼了?眼睛紅紅的。”悠木和雅沒有回答,一邊默默地解著領帶,一邊朝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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