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超越極限 橫山秀夫 1793 字 1天前

早晨7點,三樓編輯部主任辦公室裡,是三張睡眠不足的臉。編輯部主任粕穀正在打電話。追村副主任和等等力科長,麵對麵坐在沙發上,指著報紙上的股票版議論著。“看,日本航空的股票又跌了410日元。”“連全日空的股票都跌了。”悠木和雅在角落裡找了地方坐下,被一種不可思議的情緒控製了。剛剛參加工作,來到報社的時候,悠木曾經從這三個人身上,尋找過父親的幻影。悠木很小的時候,父親人間蒸發,所以年輕的悠木和雅,就把報社的上司,當作父親一樣地尊敬著、崇拜著。不管是對當時的社會科科長粕穀,還是對記者組的正副組長追村和等等力,都是如此。雖然在年齡上,悠木隻能跟他們叫大哥,但是,他們那男子漢氣概,總讓悠木不由自主地,把他們跟自己那從來沒有見過麵的,父親的影像重疊起來。悠木和雅把他們當作自己最可信賴的人,甚至帶著幾分畏懼。作為一名記者,他們都有堅定的信念,對此悠木絲毫沒有懷疑過。但是……粕穀放下電話,表情就像剛剛喝完一碗苦藥:“悠木!……要撤廣告,你也得先打個招呼嘛!”來電話的是暮阪的頂頭上司,廣告部主任浮田。聽暮阪說高崎購物中心今日開業的廣告,被悠木和雅撤下去了,感到非常氣憤。“對不起,以後我一定注意。”悠木和雅低頭道歉。“真的,就算我求你了成不成?他們幾乎天天在找咱們的毛病,你這純粹是予人口實嘛!……”粕穀是個心裡連芝麻粒兒大的事兒,都放不下的人,他的外號是“調停專家”、“跳蚤心”。讓上司下不來台了,悠木和雅覺得心裡挺彆扭的。他覺得非常失望,他的這種失望感,後來又引起了很多麻煩。“好,開始吧。”粕穀說著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追村和等等力趕緊端正了一下坐姿。“今天的版麵怎麼安排,悠木,說說你的意見!……”粕穀又說。悠木和雅點了點頭:“第一天的主旨是飛機墜落,第二天是四人生存,今天主要內容應該有四個方麵。”“四個方麵?有那麼多嗎?”悠木和雅打開筆記本:“第一是遺體搬出,馬上就要開始了;第二是在藤岡市體育館,家屬認領遇難親人遺體;第三是生存者的證言,第四是事故原因。”“事故原因就不用考慮了吧,後部機艙門損壞,不是早就確定了嗎?”“不,尾翼破損的可能性很大,具體位置還不清楚。”“尾翼……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共同社早晚會弄到準確情報的。”粕穀把將近100公斤的巨大身軀,倚靠在沙發上,很隨便地說。悠木和雅希望,改變粕穀這種過於隨便的態度,認真地說:“咱們不應該一開始就放棄吧?事故調查委員會今天進入現場,佐山的副手戶塚,就住在現場對策本部,他是工學係畢業的,我打算讓他盯著點兒。”“嗯,試試看吧。”粕穀隨便地點了點頭。“就這樣。接下來說說遺體搬出問題……”追村打斷了悠木和雅的話說:“認領比搬出重要吧,那將是多麼令人傷心的場麵哪!……今天的版麵應該以此為主。”追村剛一說話,就帶著一股火。他是一個攻擊性很強的家夥,向來喜歡直接出擊,跟陰險狡猾、說話愛繞彎子的等等力,形成鮮明的對照。“500多具遺體,用直升飛機從深山裡搬運出來,可是前所未有的行動!……”悠木和雅反駁道。追村馬上瞪起眼睛說:“一張照片就把問題解決了,你要用那種能把人感動得直哭的照片,懂嗎?”悠木用沉默表示反對。“調停專家”粕穀趕緊和稀泥:“好了好了,先彆急著下結論。悠木,剛才你提到的生存者證言,能搞到手嗎?”“當然,現場錄音是搞不到的,但是,可以找到機會,跟生存者家屬會麵,在醫院外邊等著,總能找到機會。”“原來如此。如果能夠打聽到,當時飛機客艙裡的狀況,是再好不過的了。四個生存者之中,有一個是空姐,肯定能夠透露出一些,帶有專業性的信息。”獲救的一位女性,是日本航空的乘務組副組長,隻不過她不是失事的123次航班乘務組副組長,而是作為一名普通乘客,搭乘該航班的。“那哪兒等得著啊,各大報社的記者,早就把醫院擠得水泄不通了。還不如把所有記者,全部投入到藤岡市體育館,采訪遇難者家屬呢!……”追村又橫著插了一杠子。粕穀擔心悠木跟追村再爭論起來。為了岔開話題,他把臉轉向等等力,問道:“今天能夠派出去多少記者?”“20個……左右吧。”“至少要派去30個!”悠木和雅立刻強烈地要求道。等等力那茶色金邊眼鏡後麵的兩隻眼睛,立刻射出陰冷的光。悠木和雅直視著那兩隻眼睛。自從走進這個房間以後,悠木和雅本來一直回避著彆人的視線,但對於等等力,他不想回避。深夜的憤怒複蘇了:就是這個等等力,故意不延長截稿時間,造成佐山寫的那麼動人心弦的“現場直觀”,沒有能夠見報。當然,等等力也沒有忘了,悠木甩給他的那句話——你也配當記者?!兩個人對視了一陣以後,等等力先說話了:“咱們又不是全國性大報,把記者都派去采訪飛機失事,彆的事兒還乾不乾了?”“25個派得出去嗎?”悠木和雅取了一個中間數字,他擔心爭論的時間長了,粕穀和追村都站到等等力那邊去。等等力翻了翻手頭的資料:“25個嘛,還勉強派得出去。”粕穀見狀馬上拍板:“好,那就派25個!……悠木,你說,怎麼分派?”“藤岡市體育館十個,醫院五個,剩下的十個去禦巢鷹山。”悠木和雅迅速說。“嗨!……”追村又跳了出來,“用得著十個人上山嗎?體育館再多派幾個!……”“縣警察局的警察,一半都在現場,有1400多人呢!……”“警察是警察,他們在那兒有事兒乾!……報社派十個記者過去乾什麼?”追村嚴厲地訓斥著,“遊山玩水呀?……我看你是中了安西那小子的毒了吧?”悠木和雅氣得大腦一下子停止了轉動。追村昨天晚上,也說安西的壞話來著,什麼“我看你還是少跟那小子來往為好”。忽然,悠木和雅把這句話跟廣告科科長暮阪,那句莫名其妙的話聯係了起來。通情達理的人?莫非是安西對暮阪說過這種話?悠木和雅的大腦恢複了轉動。一定要把追村頂回去!想到這裡,悠木一咬牙,一字一頓地說:“結果就算是遊山玩水了,又有什麼不好呢?”另外三個人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追村直截了當地問道:“什麼意思?”“隻要踏上那個世界最大的飛機失事現場,新聞就有價值。飛機墜落還不到36個小時,應該儘量多派記者到現場去!”“喂!……你也太狂妄了吧?你的意思是利用這個機會,培訓記者是不是?報社現在可沒有那個閒工夫!”追村怒吼道。悠木和雅早就知道自己的說法會遭到反對,不慌不忙地說:“當然要給他們安排工作。”說著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在上麵寫道:“墜落之山——禦巢鷹山。”“用一個版麵,搞一個十天的係列報道。”悠木和雅補充說。“你是說連載?”等等力驚問。“實際上是一個擴大了的現場直觀。投入主力記者,輪流寫署名文章,每天一換。”悠木和雅把自己的計劃說了出來。等等力很不高興:“從山裡往外搬運遺體,是非常單調的作業,連續十天,不可能有那麼多素材。”悠木和雅直視著等等力的眼睛:“怎麼會呢?520個鮮活的生命,在一瞬間就被大山給吞沒了,沒有素材才怪呢!……”“不要憑感覺說話!……”“憑感覺說話的是科長您!”“什麼?……”等等力麵色變了。“用大久保聯合赤軍綁架事件的感覺,是推測不出來現場的狀況的!……”等等力這回可是真生氣了,粕穀和追村的臉色也變了。悠木和雅輪流地看了看三個人的眼睛,繼續說:“那是一個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的現場。派記者采訪一個無法想象的現場,需要超乎尋常的氣魄。隻有這樣做,才能使《北關東新聞》80年來,在現場采訪方麵,一直壓倒其他報社的傳統,得到發揚光大。”三個人都沉默不語了。這時候,有人敲了敲門。編輯部的女事務員依田千鶴子,用一個托盤端著四杯茶進來,她敏感地發現,主任辦公室裡的空氣比較緊張,放下茶笑了笑就退出去了。巨漢粕穀吐了一口氣:“那就試試吧。”讓悠木和雅當了“全權”的是粕穀,他得支持悠木的工作,如果拆台,就等於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追村咂了咂舌頭,什麼都沒有說。等等力眼睛看著牆壁,也沒有再說什麼的意思。悠木和雅心裡彆提多痛快了。自己的意見被這三個人接受,這還是第一次。“但是,十個記者都能順利到達現場嗎?昨天折騰了半天,不就上去了倆嗎?”粕穀又提出來一個自以為很高明的問題。“自衛隊和警察,正在菅野澤修索道,從那兒上去,隻需要兩、三個小時。”悠木和雅胸有成竹地說。聽了粕穀跟悠木的對話,追村用鼻子哼了一聲:“說是寫現場直觀,翻開一看,都是給自衛隊和警察吹喇叭、抬轎子、拍馬屁的官樣文章!……”追村有自衛隊過敏症,凡是跟自衛隊有關係的報道,他都反對。有一次,自衛隊要在《北關東新聞》上,刊登招募廣告,他堅決反對,而且反對到底,結果上印刷機之前,硬給撤了下來。“悠木,我把話說在前頭,我還是認為:應該把采訪重點,放在遇難者家屬這邊,彆麵麵俱到,否則你什麼都抓不到,版麵不成樣子,你哭都來不及!……”追村說完,站起來就往外走,等等力也站起來,用厭惡的目光瞪了悠木一眼,轉身向門口走去。“好了好了,彆鬨彆扭,好好兒乾啊!……”粕穀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淺薄的微笑,根本沒有麵對前所未有的飛機失事時,一個新聞工作者應該有的緊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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