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點鐘時,報社全體工作人員,紛紛到會議室開會去了。悠木和雅留在政治科的辦公桌前,修改明天要見報的稿子。他說他不去開會,岸本讓他在這兒值一會兒班。頭版頭條的稿子已經決定了,是三光汽船公司破產的消息,明天按照法律程序申請破產,負債總額達五千二百億日元,破了戰後負債的最高紀錄。悠木和雅長期負責報道刑事案件,對政治、經濟版麵不怎麼關心,但是,他聽說過三光汽船公司實際上的老板,是國務大臣河本。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不隻是公司破產的問題了,永田町的政治力學,也將要失去平衡。悠木和雅剛想到這兒,共同社關於“國務大臣河本辭職”的傳真,就發過來了。悠木立刻拿起紅筆,給明天的頭版頭條——關於三光汽船公司破產的稿子,又加了一筆。左邊辦公桌前,坐著的社會科副科長田澤,一邊抽著煙,一邊把“固力果森永事件”的剪貼簿收了起來。田澤跟悠木和雅同年參加工作,但是,兩個人幾乎從來不說話。15年前,兩個人同時采訪一個殺害妻子兒女的案件,結果,由於悠木和雅的稿子寫得好,受到了社裡的表彰。田澤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見悠木坐在旁邊,他不時故意地咂咂舌頭,發出怪裡怪氣的聲音。稿子剛改完,出差去東京采訪的青木就來電話了。“今天實在辛苦您了,老兵住宅的采訪怎麼樣了?”“啊,弄完了。”悠木和雅笑著回報。“是嗎?太謝謝您了!……回去我請您吃拉麵!……”青木笑著說。“那倒不用,你那邊有什麼新消息嗎?”“有!……首相中曾根康弘已經正式決定,8月15號參拜靖國神社了。”據青木說,這個決定是藤波官房長官,在自民黨黨內會議上宣布的。參拜方法和香火錢給多少,黨內還沒有決定,這將成為今後報道的焦點。青木很興奮地說完當前形勢,說還要去采訪,就把電話給掛了。悠木和雅舉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6點40分了,關於購買無線電通話機的會議,社裡還沒有開完。從這兒到車站去,走路隻需要三分鐘,7點36分的火車,7點半怎麼也得離開報社。去更衣室換登山服需要十分鐘,也就是說,7點20分必須走出這個房間。“最高氣溫31度9!……”不知道是誰在樓道裡,這麼喊了一嗓子。今天的溫度不能說是太高,但由於濕度比較大,還是覺得悶熱。編輯部主任粕穀腆著大肚子,施施地走了進來,會議好像是結束了。“真煩人哪!……”從悠木和雅身後走過的時候,粕穀故意含糊其辭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他指的究竟是天氣呢,還是悠木呢?隻有他自己心裡明白。今年春天,粕穀要給悠木和雅提一級,安排一個負責聯絡全縣,各分社記者的工作,他跟悠木談話的時候特意說,這個工作不需要部下。悠木和雅一聽,當場就拒絕了。粕穀感到下不來台,滿臉通紅地衝悠木大聲喊道:“我們不能永遠把你,當作特殊人物來對待!……”粕穀大發脾氣的原因,悠木和雅是知道的。五年前悠木提出,撤掉自己的記者組組長職務,開始了長達五年的“單兵作戰”。編輯部主任早就換上了粕穀,可是,悠木和雅好像要永遠當一個,自由自在的“單兵作戰”的記者了。望月亮太郎事件發生以後,雖然報社領導認為:不應該給悠木和雅處分,但是,實際上,悠木等於給“醃”起來了。在粕穀看來,悠木和雅是個麻煩,應該儘快給他安排一個職務,省得他在報社裡到處閒逛。還有,最近想像悠木和雅那樣,一輩子自由自在的年輕記者,漸漸多了起來。雖然,一心一意用自己手中的筆,寫好每一篇稿子,不去鑽營著升官兒,是一個記者健全心靈的表現,但是,現實告訴人們,一輩子當一名普通記者,隻能說明你無能,那些一輩子當一名普通記者的,不是都被發配到,山溝裡的記者站去了嗎?如今呢,似乎亙古不變的現實,反倒被悠木和雅給改變了,年輕記者們甚至認為:悠木和雅直到40歲了,還在總社“單兵作戰”,是非常浪漫的一件事。粕穀當然不認為,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他想做的是,儘快除掉悠木和雅這個“壞榜樣”。悠木和雅也不認為,自己能夠永遠這樣自由自在下去。今年春天,悠木雖然拒絕了粕穀的安排,但是,他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明年總不能再拒絕了吧。就算悠木不想提級,在總社恐怕也待不下去了。“真煩人哪!……”粕穀的這句話,讓悠木和雅很生氣,他真想立刻就辭去報社的工作,到彆處去謀生。可是,當了這麼多年記者的悠木和雅,想不出自己除了記者,還能去乾什麼。悠木又看了看掛鐘。快到晚上七點了,岸本怎麼還不回來?忽然,悠木和雅覺得:應該給家裡打個電話,弓子還不知道他要去爬山呢。作為記者的妻子,弓子早就習慣了丈夫不規則的記者生活,不回家睡覺連個招呼都不打,也是常有的事。“可是,明天爬的是衝立岩哪,這個電話,也許會成為我的遺言呢……”悠木和雅自嘲地這樣想著,隨手拿起了電話。家裡沒有人接電話。弓子大概送小淳上補習班去了?可女兒由香利怎麼也不在呢?暑期少年體育培訓學校不是傍晚六點鐘就放學了嗎?悠木和雅想也沒用,關於孩子們的事情,除了補習班和暑期少年體育培訓學校,悠木和雅什麼都不知道。悠木和雅放下電話的時候,看見了編輯部副主任追村的背影,悠木趕緊小跑著追上去,打了一個招呼:“喂,副主任!……”“有事兒嗎?”追村滿臉不高興地問。“岸本還在會議室嗎?”“啊,跟總務的人說話呢。”悠木和雅不由得在心裡咂了咂舌頭:都7點15分了!“聽說你要去爬山?”追村繃著臉問。“對,該出發了。”“我看你還是少跟那小子來往為好。”追村一邊小聲說著,一邊把眼睛下邊的一個小膿包給擠破了。“那小子”當然是指安西耿一郎,悠木和雅有點兒慌亂,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悠木和雅剛回到辦公桌前,電話鈴就響了,是五年前接替悠木的記者組組長的佐山打來的。“是悠木啊,你們那兒沒有聽說什麼嗎?”“沒有啊。”“是嗎?……”佐山歎息著,“是時事通信社的一個家夥,剛才來電話說的,出大事兒了!”悠木和雅又看了看掛鐘:“什麼大事兒啊?你快說!”“大型噴氣式客機從雷達監視屏上消失……”大型噴氣式客機?悠木和雅自言自語著抬起頭來,視線正好落在了書架上的電視畫麵上。一排新聞速報的字幕,已經出現在了屏幕上方:日本航空公司一架大型噴氣式客機,從雷達監視屏上消失。“哎!快來看哪!……”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電視前立刻聚集了一大群人。“這麼說是掉下來了?”“噴氣式客機啊,怎麼會掉下來呢?”“要不就是雷達出故障了。”“是飛到哪兒的時候消失的?”“反正不會是咱們這兒,群馬縣上空,根本就沒有航線。”電視前邊的記者們越集越多,新聞速報的字幕卻不再出現了。悠木和雅半個身子門裡、半個身子門外地站在門口,越過人牆看著電視畫麵,心想:“再不走就趕不上火車了。”轉念又一想,萬一是大型噴氣式客機墜落了,明天的報紙就得重新組稿。當然,如果乘客裡沒有群馬縣的人,記者們采訪的任務也不會太重,不過,要是飛機墜落在群馬縣境內,可就另當彆論了。於是,悠木決定:等墜落地點報道出來以後再走,但是,左等右等就是沒有新的消息。悠木和雅走出房間,來到樓道裡。大型客機墜落在群馬縣境內的可能性,看起來實在太小了,剛才不是有人說,群馬縣上空根本就沒有航線嘛。不能再等了,不然,那個安西耿一郎非罵他“逃兵”不可。就在悠木和雅邁開大步,奔向更衣室的時候,報社的有線廣播響了。“注意了!大家注意了!……共同社消息,共同社消息,日本航空公司的一架大型噴氣式客機,在美軍橫田基地西北數十公裡處去向不明……注意了!大家注意了……”悠木和雅停下了腳步,轉身返回了辦公室。辦公室裡已經騷動起來,不少人攤開地圖,推測著飛機失蹤的位置。這時,電視畫麵上出現了新的新聞速報字幕。“運輸省宣布:日本航空公司123次航班,在飛行到崎玉縣與長野縣交界處時,從雷達監視屏上突然消失。”不是群馬縣!大家發出一陣遺憾的歎息。就在這時,有線廣播又響了。“最新消息!最新消息!……日本航空公司123次航班,在長野縣或群馬縣境內墜毀。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報社內頓時一片騷亂。這時,有線廣播緊接著,播報了乘客和機組乘務員的人數——524人!辦公室裡突然靜了下來,死一般的沉寂。誰都知道,這是一個驚人的數字。《北關東新聞》的職工總數是511人,也就是說,墜毀的飛機上的人數,比《北關東新聞》的職員總數還要多13個。“作為單純的飛機失事,是迄今為止,全世界最大的事故!……”資料員的一句話,打破了社內的沉寂,大家立刻你一言、我一語地嚷嚷起來。“快打尋呼機,把全體記者找回來!……”“給東京羽田機場打電話!”“給日本航空公司打電話!……把乘客名單要過來!”悠木和雅頓時呆立在門口,一動不動,但是,他的心裡迸出了火花。那火花雖然很小,卻可以點燃導火索,引起巨大的爆炸。“我應該去采訪!……”悠木和雅心裡想,“可是——群馬、長野、崎玉,到底墜落在哪個縣呢?”這時,粕穀走過來,大聲叫道:“悠木!……”悠木和雅看著粕穀那直視著自己的眼睛,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命令你!……擔任報道這次事故的總指揮,從頭到尾由你全權負責!……”粕穀用不容反駁的口氣,斬釘截鐵地說。悠木腦子裡的衝立岩,立刻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望月亮太郎,那張緊緊咬著嘴唇的臉。“逃兵!逃兵!……高額罰金!……”安西耿一郎那滑稽的聲音,已經變得非常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