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入秋後,相思請江懷越幫她找一個人的下落。她想找春草。這個相思在京城淡粉樓裡唯一交好的女孩子,自從一年前被一個外地商人買走後,就沒了音訊。據說,淡粉樓看守花園的小廝康平談起這件事,眼睛還是紅紅的。相思本來是讓仆人去淡粉樓找春草的,沒想到打聽到的是這樣的消息,得知之後不禁悵惘。她也知道那個小廝,在當初願意開了偏門放她和春草去輕煙樓找馥君,就是因為默默愛慕著春草。但是他們兩人都是從小就被父母賣給了嚴媽媽,連自身都不能做主的人,又怎能顧全他人生活。儘管如此,相思還是想知道春草去了何處,過得怎麼樣。這事對於江懷越來說並不算難,沒過多久,他的手下就探知了春草的下落。她被那個四十多歲的商人買回了山西,才被安置在府外彆院,正室夫人便得知此事,帶著一群婆子和娘家兄弟打上門去,將春草連打帶罵,大鬨了半天都不肯停歇。後來還是其他人求情,正室夫人才勉強同意讓她住在彆院廚房邊的小屋,平時幫著洗涮,商人再想見春草一麵,可以說是難於登天。相思沒有想到春草竟然過得如此淒涼,得知此事後,立即坐著馬車趕去了山西。春草被折騰得麵黃肌瘦,乍一見到她的時候,還以為是白日見了鬼,待等明白原委,忍不住抱著她大哭一場。相思隨即派人找到了那名商賈,直接提出要以雙倍的價錢將春草買回,不讓她在此遭罪。商賈自是不樂意,然而相思質問道:“你貪圖她年輕將她買回準備做小妾的,結果正室夫人凶悍無比,現在將春草作踐成這樣,還不如一個普通的丫鬟。你連她的身子都近不得幾次,還霸占著不放?!”“現在近不得身,不等於以後也一樣!這是我家事,輪得到你管?!”商賈隻聽春草說眼前這位年輕夫人是她以前在京城的姐妹,便以為也隻不過是從了良的官妓,充其量不是當妾就是做續弦,沒什麼身份,故此氣勢洶洶不肯相讓。相思繃著臉,又問春草:“那你願意繼續留在這裡?”春草自然不肯,求著相思將她帶走,商賈一聽更加惱火,叫來家丁便準備將這個多管閒事的婦人趕出大門。隨相思而來的仆人此時才嗬斥對方,並說出了來曆。商人在印證之後,嚇得跪倒在地,連連叩首求饒,甚至主動將春草分文不要地送到相思身邊。“說好了雙倍給你錢的,就不能賴了。”相思雖然很不滿,但還是令人取出銀票,交給了商賈。在滿院人的匍匐之下,她終於將春草帶出了大門,送回京城。春草一路上問及她為何會嫁給了西廠提督,相思想了想,道:“你也見過他的,就是當初,我姐姐被高煥抓去,我跟你回到淡粉樓以後,涵秋廳不是正在舉行宴席嗎?”春草愣了好久,才點點頭:“好像是有這個事情……”“後來,嚴媽媽叫你去給一位提前離席的大人送醒酒湯,我接替了這個任務,去了水榭。你還記得嗎?”“哦,是這事啊!”春草這才明白過來,“對對,你當時是不是想求那位年輕的大人救馥君?後來,好像還見過他,我當時不是說要是你能跟他攀上關係,也算是不錯的緣分啊……畢竟比那些糟老頭子強太多了!”相思抿著唇笑:“所以後來真的嫁給他了呀。”“什麼?他就是……你現在的夫君?!”春草瞠目結舌,緩了好久才拉著她的手,眼淚汪汪,“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他用權勢逼迫你嫁的?沒想到他雖然長得俊俏,卻是西廠督主啊!”相思還是笑著道:“你覺得我這個性子,會是被人逼著出嫁的人嗎?要是我不喜歡他,哪怕血濺當場,也不可能讓他如願。”“啊?那你……”她正正經經地道:“自然是我鍥而不舍,多年如一地追著他娶我為妻呀!”春草愣了好久,道:“那我明白了,他除了長得好看之外,定是有超出普通男人的氣魄和才乾,不然以你的眼光,又怎麼會心甘情願跟著他呢?”“春草,你也還是很有眼光!”相思頗為欣慰。她帶著春草回了京城,在征詢春草意見後,派人去淡粉樓接出了那個守花園的小廝康平。兩人見麵後,又是相對哭泣。“如果你們願意成婚,我可以幫著操辦婚事。”相思道,“要住外麵的話,我找人幫你們看房子,如果暫時找不到,那就先住在這兒,反正屋子還有空的。”春草驚詫地看著康平。康平紅著臉,不吭聲。相思道:“剛才管家不是說,他問起你還想不想娶春草,你是點過頭的嗎?”康平偷偷看著春草,支支吾吾道:“可我不知道她願不願意……”相思故意又問春草:“你覺得呢?是不是看他年紀小,顯得不成穩?”“他是比我還小一歲,可不是油嘴滑舌的,這你也知道……”春草畢竟是經曆過波折的,談及此事,終究低下頭不吱聲了。康平聽她這樣一說,挺起腰板道:“春草願意嫁給我的話,我就加倍賣力乾活,以後一定能養活一家子!”春草噙著眼淚笑了。*這兩人的婚事都是相思一手操辦的,成婚後,他們就住在了江府,康平還是做起老本行,為苗圃修枝護養。相思跟著春草向康平學栽花種草,更多的時候則會進宮去。她會陪著小穗說話,也照顧年幼的純和帝。純和帝一年一年長大,從學會奔跑到開始啟蒙,聰敏好學,純良守禮。對於年幼的孩子來說,兩位太後娘娘中,榮太後顯得高高在上又嚴厲,而生母紀太後則少言寡語,不夠親近。他最喜歡的人,就是雲姨。說來奇怪,雲姨似乎從不知煩惱為何物,至少在他麵前從來沒有像紀娘娘那樣鬱鬱寡歡,也很少像榮娘娘那樣目光淩厲。純和帝覺得雲姨應該是這世界上過得最快樂的人,比他自己還快樂,因為她不用起早貪黑地去讀書習字,更不用被許多人管這管那。可是他又很奇怪,因為大家都說,雲姨是江提督的夫人。純和帝從小就有點怕江大人,其實江大人從未嗬斥過他,相反還對他態度謙恭又溫和。但是他知道,江大人其實並不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因為他見過他訓斥其他內侍,甚至跟內閣大臣抗爭的樣子。神情冷峻,言辭犀利,一點兒也不像在自己麵前的模樣。所以純和帝始終不太敢跟他沒大沒小。他甚至還悄悄問過雲姨:“江大人在家裡也會對你板著臉嗎?”雲姨笑道:“怎麼會呀?他不敢。”“不敢?我看他很凶的樣子。”“他對萬歲凶嗎?”“那倒不是……”純和帝想了想,道,“但因為我是君,他是臣,對不對?”雲姨又笑:“我是妻,他是夫,他也不敢對我凶。”“真的?”“其實也不是不敢。”雲姨撫著他的肩膀,“大人對萬歲好,和對我好,是一樣的,都是因為他不會對喜歡的人凶啊。”純和帝半信半疑地點點頭。*純和六年春,榮太後病重。江懷越在宮中陪了她許多天,她在身體稍稍好轉的時候,還執意要去看看當年吐蕃大王進貢的汗血寶馬。江懷越不顧其他人的反對,親自陪著榮太後去了馬場。草色青青,駿馬奔騰。她倚坐在輦車中,望著遠處那群奔馳的汗血寶馬,找了許久,才依稀辨認出落在最後的那兩匹馬,正是當年承景帝與她並肩乘坐過的坐騎。“以前最健壯的,現在已經跑得最慢了。”她感慨萬千地道。江懷越輕聲道:“娘娘,這兩匹馬隻是最近有些倦怠,往日其實還是很有精神的。臣已經命人多加照顧了。”她擺了擺手:“年紀大了,沒有力氣也是常理,不必再過在意。我隻是想著,這一輩子怎麼就過得這樣快呢?人是如此,馬也一樣啊。”“娘娘經曆許多風雲變幻,才會覺得人生短暫,像那些凡俗之輩平庸度日,或許隻會感到年複一年,無聊至極。”榮太後看看他,笑了起來。“懷越,你總是會說話,卻又不像有些內侍和大臣那樣,講起恭維話來令人背脊發麻。也難怪先帝對你雖曾疏遠,終究還是放在心上的。”“先帝與娘娘對臣的寬容與信任,臣銘記不忘。”江懷越叩拜道。純和六年五月十七,榮太後逝於昭德宮。這位同樣是宮女出身,曾在承景帝未即位時給予他唯一依靠的女子,在他生前因為朝臣的反對而未能封後,死後終於以太後的名義,與先帝合葬。江懷越處理完葬禮,回到家裡呆坐了許久,倒在床上,動都動不了。相思默默地擰乾了溫熱的手巾,替他擦著臉頰。隻是安靜地陪伴,什麼都沒說。那天晚上,他抱著相思,很久都沒鬆手。“大人。”她明白他的心意,輕輕吻著他的眉眼,“比起太後與先帝,我們已經算是很幸運了,不是嗎?”“怎麼?”他的聲音有些喑啞,透出疲憊。相思撫著他的衣襟道:“我們隻有彼此,不曾有過其他人介入打攪,這還不算幸運嗎?”他沒有說話,隻是在昏暗裡攬住了相思,將她抱起睡在自己身上。*隨著榮太後的去世,紀太後年輕又性子綿軟,再加上幼帝依賴相思,江懷越在朝臣間的地位更勝以前。相思曾領著純和帝去往寢宮,正望到江懷越從乾清宮出來。白玉長階儘頭,他一身煊赫蟒袍,站在耀眼的陽光下,下方是恭謹行禮的群臣。純和帝似乎已經對這樣的景象見怪不怪,隻是向相思道:“雲姨,昨天我聽太後娘娘說,過年的時候要封賞有功勞的大臣,就連他們的妻子也能被封為誥命夫人。你想要鳳冠霞帔嗎,我去給你選一件最漂亮的,好嗎?”相思怔了怔,低頭看著純和帝清澈的眼睛,緩緩道:“誥命夫人是五品以上朝臣夫人才有資格被封的,江大人不是朝臣,我是做不了的。”“五品?”純和帝數數手指,“他是四品,不是夠格了嗎?”相思笑了笑,彎下腰道:“他不是朝臣,是內侍,內侍夫人做不了誥命夫人,我也不想做。就這樣不是挺好的嗎?鳳冠霞帔又不能天天穿出來。”純和帝有些失望。過年的時候,朝廷封賞群臣,江懷越得了厚賞,領著相思去鐘粹宮謝恩。紀太後正在看著純和帝臨帖,見他們來了,也很是高興。他們正在說話的時候,純和帝臨完了字帖,過來拉著相思的手道:“雲姨,你過來看看。”相思跟著他去了書桌邊,他認認真真地從一疊厚厚的宣紙裡,取出一張寫著字的給她。“這些都是我給你想的封號,你喜歡哪個?”相思訝然,接過紙張細細一看,上麵工工整整寫了許多封號。紀太後聽到了,不由走上前:“怪不得這些天一直在翻閱典籍,原來是在動腦子想這些封號?”江懷越亦走到邊上,掃視了一眼,隨即看看相思,又向純和帝拱手道:“萬歲對內人的厚愛,臣感激不儘,隻是這封號,確實不能隨意賞賜……否則於製不合,朝臣們也會反對的。”相思也連忙將紙還給了幼帝:“是的,萬歲的心意我明白,雲姨很是高興,但封號是不能隨便給的,以後等萬歲長大了,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她的話還未說完,純和帝已經繃著臉,帶著哭腔道:“我不是皇帝嗎?為什麼給個封號都不行?!什麼都要長大了才能懂才能做,那我現在還當皇帝乾什麼呢?”兩人隻得下跪道歉,紀太後安慰幼帝:“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就算長大了也是一樣的。每個人都不能由著性子來,你要是硬給她封號,彆人還對江大人和雲姨不滿,那豈不是好心辦壞事?”說罷,又趕緊叫內侍上來,吩咐著帶純和帝去庫房,親自查看各地各番邦進獻的奇珍異寶:“皇帝你看中哪樣,就把它給雲姨,這不也是封賞?一個封號又不能吃不能玩,庫房裡的東西有趣多了。”純和帝雖然還心有不甘,隻好哭哭啼啼跟著內侍去庫房了。江懷越與相思這才起身,神情卻有些不安。這件事雖然過去了,但純和帝想給相思封號的消息卻流傳了出去。本來隨著江懷越權勢越大,朝野間對於他的議論也越來越多,如今再加上相思在幼帝麵前的地位無雙,有更多的人暗中非議,認為是他有意安排,好讓幼帝對他們夫婦完全倚靠信賴。那年相思生日,他原本也沒有宴請外人,卻在一大早便有官員上門拜訪,還小心翼翼地遞上信封,裡麵不知裝了什麼。江懷越婉言謝絕,對方卻堅持道:“這賀禮不是送給大人的,是賤內久仰千歲夫人佳名,卻無緣一見,這回聽聞夫人生辰就在今天,便準備了一點禮物……”“你叫她什麼?”江懷越皺著眉道。那人愣了愣,笑道:“失言失言,隻是最近朝野間都管大人叫千歲了,那尊夫人可不就是千歲夫人了嗎?賤內是想有機會跟尊夫人見一麵……”“不必了。內人不喜歡赴宴,這禮物還請收回。”江懷越彬彬有禮卻又不留餘地地將人請出了府邸。回到房中,說起了這事,相思聽後啞然失笑:“千歲夫人,這名號怎麼被他們想出來的?皇上是萬歲,那你成了千歲,豈不是就比皇上低一等?”江懷越眉間微蹙,道:“這不是好事。皇上年幼還不懂事,但其他對我本就有怨恨的人聽聞了,必定要做文章。”果然,隨著千歲這個名號越傳越廣,朝臣中有人對他橫眉冷眼,甚至去紀太後那裡告狀,指責江懷越有僭越之心。某日下朝後,魯正寬亦正色道:“江大人,近來我聽說,民間將你稱為千歲,甚至有些官員也跟著這樣叫,這可不是小事……”“江某明白,早就對太後說起此事,朝臣中若再有人這樣稱呼的,一概嚴斥。再犯者,革除官職,留待再議。”魯正寬見他神色冷峻,也隻好歎息一聲:“物極必反,希望江大人好自為之!”*朝臣之口雖可堵,民間各種傳言卻難以杜絕。這一年入秋後,江懷越向紀太後提出想要離開京城。紀太後一驚,問及原因。他隻是說如今內閣成員與自己時常政見不合,他的身份又尷尬,若是長久留在京城,恐怕對朝政,對純和帝以後學習執政都有阻礙。“政見不合不也是常有的事嗎?七嘴八舌的哪有人人都一個心思的?”紀太後思考了一會兒,道,“你是怕彆人說你把持朝政?還是怕以後皇帝年長一些了,跟你也起矛盾?”江懷越笑了笑,拱手道:“實在是在宮裡待得太久,成天思前想後,有些累了。再者臣事務繁多,總把靜琬一個人留在家裡,這麼多年也有愧疚,想多點時間陪著她,願娘娘成全。”紀太後很是悵惘,自己和幼帝依靠了他那麼久,如今他忽然要走,內心是極為不願的。純和帝得知此事後,也鬨著不準相思走。兩人隻得改換說法,說是相思是南方人,每年冬天在京城都小病不斷,今年才入秋就格外寒冷,恐怕又要大雪封城,因此為著相思身體考慮,希望能先回南京去過冬。紀太後知道他們的意思,也明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便說服了純和帝,讓他同意江懷越帶著相思去往南京。“可是南京守備太監已經有人在做了,江大人先陪著雲姨去養好身體,等來年春暖花開了,再回來!”純和帝異常堅決地給出了答複。江懷越謝恩過後,帶著相思離開了鐘粹宮。分彆的那一天,紀太後用絹帕拭著眼淚,對相思道:“我知道你們想遠離爭鬥,但如今皇上還年幼,我又不懂那些權術製衡,江大人是我能夠全心依托的人,你們在南京休息一段時間,往後還是得回來。”相思應承道:“要是娘娘真的急需他出麵幫忙,隻要下一道口諭,大人不會袖手旁觀的。”“那樣就好……”紀太後幽幽歎息,望著兩人身影漸漸遠去。*將北京城的府邸交給管家和春草夫婦打理之後,時隔多年,江懷越與相思終於又回到了南京。宿昕與富陽侯女兒成了親,大女兒已經三歲多,小兒子也滿了周歲。他自然是再不能像年少時那樣縱情肆意,看到江懷越與相思乘著船由北往南一路遊玩回來,豔羨不已,喟歎不已。“我現在真的是好似斷了翅膀的雄鷹,一言難儘呀!”相思笑笑,江懷越道:“以前你也不是雄鷹,充其量不過是流連花叢的蝴蝶罷了!”宿昕連連揮手:“我就算是流連花叢的蝴蝶,也好過不解風情的泥胎木塑,隻可惜,這泥胎木塑的運氣倒是比我還好……”江懷越不說話,相思卻道:“小公爺這話又不對了,怎麼能說大人運氣好呢?他經受的挫折磨難,您哪裡遭遇過半分?就算如今我們在一起,那也是彼此付出了許多才得來的。”宿昕望著兩人,不禁歎息道:“你看看,這還不是運氣好?我才開了句玩笑,你夫人就義正辭嚴來護著了!”江懷越微笑了一下,給他倒了一杯酒。“在她麵前,很多時候是多說多錯。與其挨罵,不如沉默。”相思瞥了他一眼,在桌子下輕輕踢去一腳。宿昕卻未察覺,端正了神色道:“江懷越,不得不說,你們兩個在我眼裡,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小公爺,認識那麼多年,你總算說了一句像樣的話。”江懷越舉起酒杯,向他敬了一杯。*他們在南京住了下來。深秋的時候,相思帶著江懷越去了棲霞山。漫山紅楓猶如落霞絢爛,在碧青的天空下燃燒成無聲的火海。登高遠眺,天地茫茫,遠處古刹鐘聲幽然,震動白雲翩躚。相思坐在山頂上,湖藍色長裙在風中簌簌,火紅的楓葉輕輕墜下,落在她的發髻間。江懷越將楓葉取下,想要隨手丟棄,她卻接了過來。“又要帶回家收起來?”江懷越笑話她,“怎麼什麼都不舍得丟?”相思揚起臉,眼裡露出狡黠的光。“對啊,包括你。”他笑起來,坐在了她身邊,望著遠處山巒,又道:“小公爺也有孩子了……你想要嗎?”她愣了愣,反問道:“為什麼彆人有了孩子,我也要有呢?”他隻笑笑,不說話。相思又問:“大人,你喜歡小孩子嗎?”江懷越看看她,謹慎地道:“……沒什麼特彆的喜好。”“我也是。”相思躺進他懷裡,勾住他的手,“我感覺……我的心啊,隻裝著大人你一個就已經滿滿的了。”他低下眼簾,撫著她的臉頰:“相思,那你想一直留在南京嗎?”她還是像少女時期那樣,柔軟地抱著他。“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純和八年冬,他們接到了來自宮中的消息。紀太後染病不起,希望江懷越和相思能回京城。來不及收拾什麼,他帶著相思急匆匆上路,返回了北京。緊趕慢趕,抵達紫禁城的時候,天色將晚,鐘粹宮沉寂肅穆。江懷越與相思快步入內,純和帝長高了不少,站在暮色蒼茫的大殿中,看到他們回來,眼裡濕漉漉的。寢宮內,紀太後閉著雙目,靜靜睡在那裡。“娘娘。臣從南京回來了,靜琬也來了。”江懷越伏身在床前,低聲呼喚。紀太後這才緩緩睜開眼,無力地望著跪著的兩人。“還好……我本以為,等不到你們回來了……”相思忙道:“娘娘還請安心養病,我們這次回來,必定要看著娘娘恢複以前的樣子。”她卻隻是搖頭:“我知道自己的病……榮娘娘是先帝在世的時候,就為她在地宮留好了墓室,才得以和先帝合葬。而我,不想再去打攪他們。”說罷,她又從枕頭下摸出一個精致的胭脂盒。通體鎏金,雕刻以龍鳳呈祥,綴有碧綠貓眼寶石,熠熠生光。“這個盒子,你記得,要讓我帶著走。”紀太後看著江懷越,艱難地道。江懷越心裡一沉:“娘娘何必說這些……”“這是要跟我入陵寢的。”紀太後又執著地說了一遍,久久望著他。他的視線落在了那個小巧的胭脂盒上,終於,點頭應諾。她的眼裡這才漸漸流露出溫暖,過了一會兒,道:“他等得很久了。”相思微微一怔,江懷越目光沉定,沒有說話。“去請皇帝來吧。我還有話要交代。”紀太後似乎是完成了心願,向兩人報以疲憊的笑意,抬了抬手。“臣遵旨。”江懷越向她叩首,轉身出去找純和帝。相思跪在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紀太後瘦弱的手腕。“我真羨慕你。”紀太後望著她,輕聲道,“恣意地活過一次,足夠了。”“娘娘承載了太多,希望以後,能去往想去的地方。”相思低著眼睫,眼裡濕潤。紀太後握了握她的手指,道:“多謝。往後,皇帝還需要你們多加照顧……”*當夜子時一刻,不到三十歲的紀太後薨於鐘粹宮。相思攬著哭泣的純和帝,隱忍悲傷,看著宮人們齊齊換上麻衣白鞋,內外奔忙。沉重的鐘聲撞擊著夜色。一座座宮闕內,幾百年來有人出生,有人故去,有人歡悅得寵,有人黯淡失意,終究都走向同樣的歸宿。江懷越為紀太後整裝時,打開了那個胭脂盒。大紅錦緞為底,裡麵彌漫著馥鬱芬芳,卻無脂粉,隻有三枚銅錢。他深深呼吸了一下,關上了蓋子,將之塞到了紀太後的手中。這是她的秘密,也是她此生的牽念。*紀太後的棺槨沒有進入承景帝陵寢地宮,而是被安葬在了臨近的定陵。來年清明節的時候,江懷越與相思很早就出了家門,坐車去往獻陵方向。獻陵是本朝開國君主褚雲羲的陵寢,也是楊明順在離宮後守護的地方,與紀太後安葬之處,相隔雖遠,卻相對而望。這一天陰雲綿厚,始終未有陽光。馬車出城後行駛許久,才顛簸著抵達了獻陵。楊明順的墓,就建在獻陵後的山那邊。江懷越攜相思緩緩行至墓前,見草色翠青,石碑上字跡已顯斑駁。他們夫婦兩人將帶來的祭奠物品一一放置於墓碑前,相思點燃了紙錢,四周傳來鳥雀輕鳴,似為歡悅。“等會兒我們還要去定陵。”江懷越朝著墳墓道,“其實純和帝與官員們也會去祭奠,但我們是以自己的身份,再來看看你和她。”相思輕輕拔掉了墓前一些雜亂的野草,道:“大人原本想離開京城的,但是皇帝年紀還太小,小穗臨走時又囑托我們,因此我們可能還得過段時間才能走。但不管怎樣,這裡,不會留你獨自一人的。”紙錢在火光中簌簌。兩人在墓前待了一會兒,江懷越向相思道:“我去獻陵那邊,找守墓的太監借朱砂筆,這墓碑上的字跡還得重新描寫一遍。你要是覺得冷,就回車子裡去。”“沒事,我在這兒陪陪小楊掌班。”他點點頭,又交代車夫照顧好夫人,獨自往皇陵去了。*相思在墓邊等待,天空中灰白雲層漸漸低壓,風裡疏疏落落飄起了雨絲。車夫見江懷越還未回轉,便招呼她進馬車去躲雨。相思隻好上了馬車,又牽掛江懷越,便叫車夫趕著馬車往皇陵那邊緩緩行去,想著也許他走到半路也遭了雨,便可以乘車一起再返回後山。四野寂靜無聲,唯有細密雨絲飄渺如幕。她透過薄薄的輕紗窗往外望。綿綿青山下,前方正是巍峨肅穆的獻陵。然而就在這時,相思驚訝地望到,碧青的山坡上,似乎有一個人正坐在橫斜蔓生的枝乾間。她愣住了。起初以為自己眼花了,隨後再定睛望去,才確定那粗壯的古樹上,確確實實坐著一個年輕男子。他穿著玄黑的衣衫,正望向獻陵。相思不知道為什麼在這荒涼的地方,會有人獨坐於樹上。正驚詫間,那個男子好似也察覺到斜下方有馬車經過,緩緩側過臉,朝她所在的方向望了過來。被他盯著的感覺,像是一瞬間烈火炙身,又一瞬間寒冰凝結。相思不禁攥著窗紗,心生戰栗。男子卻忽然開口,遙遙問道:“現在是哪一年?”相思愣了愣,仿佛不受控製地說出口:“……純和九年。”他緊盯著她,沒再說話。車輪滾滾,駛向前方。直至拐過山口,那種被人攫住心神不能自由呼吸的感覺,才驟然一空。相思渾身發涼,連忙撩開簾子叫車夫:“你剛才看見那人了嗎?!”車夫卻茫然:“什麼人?”“一個黑衣男人啊!坐在半山腰,望著獻陵!他還跟我說話了!”車夫回過臉來,眼裡滿是驚懼:“夫人您怎麼了,我沒看到有人在山上啊,就聽到您自己在車裡說了純和九年,還想問您為什麼忽然自言自語呢!”正說話間,前麵傳來了江懷越的聲音:“你們怎麼過來了?”相思往前方望去,江懷越撐著紙傘,提著木匣往這邊快步趕來。車夫見到了他,連忙將剛才的怪事述說一遍。江懷越聞言驚訝:“這是皇陵地界,尋常百姓不會擅自闖入,怎麼還敢爬到半山?”相思堅持說肯定是有人,江懷越不顧車夫的反對,坐上車要求再重返回去查看。於是這一輛馬車又折返至剛才那條小道,然而唯有細雨紛紛,山雀穿梭,滿山鬆枝翠柏,哪裡還有半點人影?車夫害怕道:“這彆是遇到鬼了吧?江大人,江夫人,咱們還是趕緊回城去!”江懷越自然不信,隻說相思大概是思念楊明順,因而產生了幻覺,又帶著她去墓前,仔仔細細描了一遍紅字。隨後才啟程返回。*這一場細雨綿綿不儘,馬車顛簸了一路,快要進城的時候車輪卻壞了。江懷越撐著傘下來查看,車夫修理了一番,無奈道:“大人,暫時是能坐,但我怕半路上又壞掉。”“那就先不坐車了,免得夫人受驚。”江懷越望見前麵有座茶樓,便吩咐車夫自己把車子趕回城,換上一輛再來茶樓接他們回去。車夫應承一聲,跳上車頭,揚鞭緩緩行去。江懷越帶著相思進了茶樓,在夥計的帶領下,找了間樓上的雅座暫時飲茶休息。相思還對剛才的所見所聞念念不忘,江懷越聽她又說了一遍,不禁探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相思偏過臉,悻悻然道:“乾什麼呀,以為我是生病說胡話嗎?”江懷越淡淡道:“沒生病就好,反正不管有沒有人坐在山上望著皇陵,咱們已經快要回城,還記著做什麼?”相思歎一聲,托著腮望向窗外雨幕。忽覺身後一重,是江懷越從背後將她輕輕抱住了。她假裝生氣地道:“大白天還在外麵,你不怕丟人?”他湊近她頸側,隻是輕輕笑了笑,卻不說話。相思反身攬住他的腰間,揚起臉道:“你怕我中邪了,是不是?”江懷越這才道:“能說出這樣的話,看來你還沒事。”她哼了一聲,將他拉到旁邊,自己坐在了他腿上,摟著他的頸道:“有這樣一位鬼神莫近的丈夫在身邊,我還會中什麼邪呀?你倒說說,哪個不要命的敢近我身?”他低下頭,在她鎖骨邊無聲地笑。*雨還未止,樓下又來了客人,喧嘩談笑正熱鬨。相思伏在窗前,望到一輛馬車向這邊而來,便指給了江懷越看。“我下去看看。”他帶上門,獨自下了樓。行至樓梯口,便聽大堂內的茶客們正操著外地口音高談闊論。“哥幾個,等會兒進了城可得小心,聽說京城裡規矩多,龍蛇混雜的,彆生意沒做到,先著了道。”“怕什麼,咱們都是正經人,難道還會惹禍上身?”“哼,你們不知道,京城裡連話都不能亂說!上回我堂弟在一個不起眼的小酒樓就罵了幾句廠衛無法無天,結果當場就被人給按倒在地抓進西廠大牢了!足足關了三個月才給放出來!人都折騰得不成樣子了!你們幾個平時最喜歡喝酒閒談,以後可得閉緊嘴巴!”“怎麼呢?難道我們進了京城,吃飯喝酒都不能隨意說話?那豈不是要悶壞?”“要不咱們說話小點聲,還有,進飯館酒樓的時候,多看看周圍有沒有像是東廠西廠的人……”“那還能看得出?你難道見過太監長什麼模樣?青麵獠牙還是三隻眼睛?”江懷越慢慢走過這群外鄉商人身邊,其中一人正在認認真真地給同伴們說道:“那還能看不出嗎?不長胡子,講話聲音也不像男人,陰森森娘兮兮的,反正就跟我們不一樣唄!等會兒進城了都給我提防點!”門外的馬車停下來了,車夫摘下鬥笠,向江懷越道:“大人,馬車換好了。還有,家門口來了個老婦人,帶著兩個半大男孩兒,打聽鳴玉街江府,那小孩兒手裡,還拿著一塊玉佩,說是您給的。您要不要回去看看?”江懷越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點頭道:“你把車門上的雨水擦一擦,我去找夫人下來。”說罷,將茶錢給了掌櫃之後,轉身又朝樓梯走去。他再次走過那群人的時候,有意無意瞥了他們一眼。那幾個生意人愣住了,不約而同也注視著他,見他走上樓去之後,其中一人忽悚然道:“我怎麼瞧著這個人跟李大哥說的有幾分相近呢……”“不、不會吧,看著也不是很娘們兮兮啊……”說歸說,眾人都有些緊張起來。此時樓梯上腳步聲起,江懷越攜著相思緩緩走下。那群外鄉茶客既想看,又不敢看,一個個假裝喝茶,眼光亂瞟。相思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隻是向江懷越道:“但願不是魏縣酒館有事,隻是帶著兩個孩子來看看。本來還打算今年去把他們一大家子都接來京城玩呢……”江懷越一邊聽著,一邊又掃視那群茶客,這霜雪般的眼神橫掃過去,眾人當即渾身不適,大氣都不敢喘息。“出門在外,還是少發議論為好。”他在走過那一桌人的時候,輕描淡寫拋下一句。相思納罕地看看他:“你跟誰說話呢?”他笑了笑:“沒有誰啊,我自言自語。”“什麼呀?!你是不是還在取笑我?我跟你說,我之前在皇陵那裡是真的因為那黑衣人問了,才回答的……”“我哪裡取笑你了,不要胡攪蠻纏。”兩人說話間來到茶樓門口,台階上積了雨水,相思看看自己的繡鞋,提著長裙便想邁步。江懷越說了聲“等會兒”,竟將她攔腰橫抱起來,送上了馬車。相思紅著臉,將他拽上車,數落道:“我有那麼嬌貴嗎?嗯?你可彆逞強把腰給閃了……”江懷越忍不住笑出聲來,敲敲車門道:“走吧,回家去!”茶樓裡的那群人此時才鬆了一口氣,埋怨先前發出疑惑的那個人:“哪裡會是什麼太監,明明是個寵愛娘子的男人,你這眼睛怎麼長的?”車窗內,相思疑惑道:“大人,你聽到剛才那群人在說什麼?”江懷越好整以暇地撫平衣袍下擺,望著她道:“不知道,吵吵嚷嚷的,我才懶得去聽。”又一聲鞭響,這輛馬車在綿綿細雨間灑下鈴聲陣陣,朝著京城驅馳而去。作者有話要說:關於本章出現的黑衣男子,是專欄待開新文《太上皇年方二十三》的男主。(當然細想起來肯定會覺得時間軸對不上,但我這樣寫是有原因的,現在還不能劇透)這篇是全文古代篇最後的番外大結局,明天還有一個現代篇,為了彌補小江和小楊在古代篇裡難以完滿的遺憾。誠如先前很多讀者都猜到的,本文架空於明成化年間,承景帝原型憲宗朱見深,榮貴妃原型萬貞兒,小穗原型是明孝宗生母紀淑妃,江懷越原型自然是西廠少年提督汪直。相思、馥君、金玉音、宿昕、楊明順、盛文愷等都是原創人物。文中還有一些配角和情節取材於曆史資料,做了改編。正史對汪直的評述,最後一段是這樣的:汪直以大藤瑤賊,幼畜禁中,不思日磾寶瑟之忠,妄有祿山赤心之詐。酷好用兵,輒開邊釁,海西一役,幾激降人。而垂羽北陲,邀功南服,不知南海明珠,寂寥久矣。馬文升撫順推功,劉大夏安南焚籍,大臣之委蛇人國,固如是也。阿醜詼諧悟主,談笑除奸;覃懷乃心王室,倚毗正人。夫亦寺人女子之流,淳於、優孟之智也與!談言微中,說人主者又何可不察也。即便不去細細翻譯,也能看出幾乎全是鄙夷醜化的言論,與他實際的行為是有偏差的。這篇文耗時接近一年,寫到現在九十萬字,其中地圖副本範圍廣闊,很大一個因素就是我希望把小江原型曾經真正策馬奔馳過的疆域都能寫進文中,因此他從京城到遼東擊退女真,再到陝西擊退蒙古,皆是有跡可循。然而曆史上的汪直最後的一站是南京,二十來歲被貶南京後,幾乎從此湮沒無聞,直至孤獨離開人間。孝宗繼位後,曆史記載曾想把汪直召回京城,卻引來群臣激烈反對。他有兩名養子,都做了錦衣衛並為他守墓,但他到底何時去世,已經不得而知。隻是在文章裡,我寫他並非終結於南京,而是又帶著相思回到北京。也許在以後,還會再帶著相思去南京,去其他地方,我相信,他有一顆馳騁四海的心,幸而身邊有人相伴,不至孤單。